- 寂靜的春天(校園經典彩繪版)
- (美)蕾切爾·卡森
- 5013字
- 2021-04-22 19:24:15
二
忍耐的義務
地球上生命的歷史一直是生物及其周圍環境相互作用的歷史。在很大程度上,地球上植物和動物的自然形態和習性都是由環境造成的。就地球時間的整個階段而言,生命改造環境的反作用實際上一直是比較微小的。僅僅在出現了生命新種——人類——之后,生命才具有了改造其周圍大自然的異常能力。
在過去的四分之一世紀里,這種力量不僅在數量上增長到產生騷擾的程度,而且發生了質的變化。在人對環境的所有襲擊中,最令人震驚的是空氣、土地、河流和海洋受到了危險、甚至致命物質的污染。這種污染在很大程度上是難以恢復的,它不僅進入了生命賴以生存的世界,而且也進入了生物組織內部。這一邪惡的環鏈在很大程度上是無法逆轉的。在當前這種環境的普遍污染中,在改變大自然及其生命本性的過程中,化學藥品起著有害的作用,它們至少可以與放射性危害相提并論。在核爆炸中所釋放出的鍶90,會隨著雨水和飄塵爭先恐后地落到地面,停留在土壤里,然后進入生長的野草、谷物或小麥里,并不斷進入人的骨頭里,一直保留在那兒,直到完全衰亡。同樣地,撒向農田、森林和菜園里的化學藥品也長期地存于土壤里,然后進入生物的組織中,并在一個引起中毒和死亡的環鏈中不斷傳遞遷移。有時它們隨著地下水流神秘地轉移,等到再度顯現出來時,它們會在空氣和陽光的作用下結合成為新的形式,這種新物質可以殺傷植物和家畜,使那些曾經長期飲用井水的人受到不知不覺的傷害。正如艾伯特·施韋策所說:“人們恰恰很難辨認自己創造出來的魔鬼。”
現在居住于地球上的生命從無到有,已過去了千百萬年。在這個時間里,不斷發展、進化和演變著的生命,與其周圍環境達到了一個協調和平衡的狀態。在嚴格塑造并支配生命的環境中,包含著對生命有害和有益的元素。一些巖石放射出危險的射線,甚至在所有生命從中獲取能量的太陽光中也包含著具有傷害力的短波射線。生命要調整它原有的平衡所需要的時間,不是以年計而是以千年計。時間是根本的因素,但是現今的世界變化之快已來不及調整。
新情況產生的速度和變化之快,已反映出人們激烈而輕率的步伐勝過了大自然的從容步態。放射作用遠在地球上還沒有任何生命以前,就已經存在于巖石的基本輻射、宇宙射線爆炸和太陽紫外線中了;現在的放射作用是人們干預原子時的人工創造。生命在本身調整中所遭遇的化學物質,再也遠遠不僅是從巖石里沖刷出來和由江河帶到大海去的鈣、硅、銅以及其他的無機物了,它們是人們發達的頭腦在實驗室里所創造的人工合成物,而這些東西在自然界是沒有對應物的。
就大自然的范圍來看,去適應這些化學物質是需要漫長時間的;它不僅需要一個人一生的時間,而且需要許多代。即使借助于某些奇跡使這種適應成為可能也是無濟于事的,因為新的化學物質像涓涓溪流般不斷地從我們的實驗室里涌出;單是在美國,每一年幾乎有五百種化學合成物付諸應用。這些數字令人震驚,而且其未來含義也難以預測。可想而知,人和動物的身體每年都要千方百計地去適應五百種這樣的化學物質,而這些化學物質完全都是生物未曾經歷過的。
這些化學物質中,有許多曾應用于人對自然的斗爭。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期以來,二百多種基本的化學物品被創造出來,用于殺死昆蟲、野草、嚙齒動物和其他一些用現代日常用語稱之為“害蟲”的生物。這些化學物品以幾千種不同的商品名稱銷售。
這些噴霧藥、粉劑和氣霧劑現在幾乎已普遍地被農場、園地、森林和住宅所采用,這些未加選擇的化學藥品具有殺死每一種“好的”和“壞的”昆蟲的力量,它們使得鳥兒的歌唱和魚兒在河水里的翻騰靜息下來,使樹葉披上一層致命的薄膜,并長期滯留在土壤里——造成這一切的本來的目的可能僅僅是為了消除少數雜草和昆蟲。誰能相信在地球表面上施放有毒的煙幕彈,怎么可能不給所有生命帶來危害呢?它們不應該叫做“殺蟲劑”,而應稱為“殺生劑”。
使用藥品的整個過程看來好像是一個沒有盡頭的螺旋形的上升運動。自從DDT可以被公眾應用以來,隨著更多的有毒物質的不斷發明,一種不斷升級的過程就開始了。因為按照達爾文適者生存原理這一偉大發現,昆蟲可以向高級進化,并獲得對某種殺蟲劑的抗藥性。之后,人們不得不再發明一種致死的藥物,昆蟲再適應,于是再發明一種新的更毒的藥。這種情況的發生同樣也是由于后面所描述的原因所致,害蟲常常進行“報復”,或者再度復活;經過噴撒藥粉后,數目反而比以前更多。因此,化學藥品之戰永遠也不會取勝,而所有的生命都在這場強大的交火中受害。
與人類被核戰爭所毀滅的可能性同時存在的,還有一個中心問題,那就是人類整個環境已由難以置信的潛在有害物質所污染,這些有害物質積蓄在植物和動物的組織里,甚至已進入生殖細胞,以致于破壞或者改變了決定未來形態的遺傳物質。
一些自稱為我們人類未來的設計師,曾興奮地預期總有一天能隨心所欲地設計改變人類細胞的原生質,但是現在我們由于疏忽就可以輕易做到這一點,因為許多化學物質,如放射線,一樣可以導致基因的變化。諸如選擇殺蟲藥這樣一些表面看來微不足道的小事竟能決定人們的未來,想想這一點,真是對人類極大的諷刺。
這一切都冒險做過了——為的是什么呢?將來的歷史學家可能為我們在權衡利弊時所表現的低下判斷力而感到無比驚奇。有理性的人們想方設法控制一些不想要的物種,怎么能用這樣一種既污染了整個環境又對自己造成病害和死亡的威脅的方法呢?然而,這正是我們所做過的。此外,我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們即使檢查出原因也沒有用。我們聽說殺蟲劑的廣泛大量使用對維持農場生產是需要的,然而我們真正的問題不正是生產過剩嗎?我們的農場不再考慮改變產量的措施,并付給農夫錢而不讓他們生產;因為我們的農場生產出令人目眩的谷物過剩,使得美國的納稅人在一九六二年一年中付了十億美元以上的錢作為整個過剩糧食倉庫的維修費用。當農業部的一個部門試圖減少產量時,另一個部門卻像它在一九五八年所宣布的:“通常可以相信,在農業銀行的規定下,谷物畝數的減少將刺激對化學品的使用,農業以求在現有耕地上取得最高的產量。”若是這樣,對我們所擔憂的情況又有何補益呢?
這一切并不是說就沒有害蟲問題和沒有控制的必要了。我是在說,控制工作一定要立足于現實,而不是立足于神話般的設想,并且使用的方法必須是不要將我們隨著昆蟲一同毀掉。
試圖解決某個問題但隨之卻帶來一系列災難,這問題是我們現代生活方式的伴隨物。在人類出現很久以前,昆蟲居住于地球——這是一群非常多種多樣而又和諧的生物。在人類出現以后的這段時間里,五十多萬種昆蟲中的一小部分以兩種主要的方式與人類的福利發生了沖突:一是與人類爭奪食物,一是成為人類疾病的傳播者。
傳播疾病的昆蟲在人們居住擁擠的地方變成一個重要問題,特別是在衛生狀況差的條件下,如在自然災害期間,或者是遇到戰爭,或者是在極端貧困和遭受損失的情況下,于是對一些昆蟲進行控制就變得非常必要。這是一個我們不久將要看到的嚴峻事實,大量的化學藥物的控制方法僅僅取得了有限的勝利,但它卻給試圖要改善的狀況帶來了更大威脅。
在農業的原始時期,農夫很少遇到昆蟲問題。這些昆蟲問題的產生是隨著農業的發展而產生的——在大面積土地上僅種一種谷物,這樣的種植方法為某些昆蟲數量的猛增提供了有利條件。單一的農作物耕種不符合自然發展規律,這種農業是工程師想象中的農業。大自然賦予大地景色以多種多樣性,然而人們卻熱衷于簡化它。這樣,人們毀掉了自然界的格局和平衡,自然界靠著這種格局和平衡才能保有自己的生物物種。一個重要的自然格局是對每一種生物的棲息地的適宜面積的限制。很明顯,一種食麥昆蟲在專種麥子的農田里比在麥子和這種昆蟲所不適應的其他谷物摻雜混種的農田里繁殖起來要快得多。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于其他情況下。在一代人或更久以前,在美國的大城鎮的街道兩旁排列著高大的榆樹。而現在,他們滿懷希望所建設起來的美麗景色卻受到了完全毀滅的威脅,因為一種由甲蟲帶來的病害掃蕩了榆樹,如果摻雜混種,使榆樹與其他樹種共存,那么甲蟲繁殖和蔓延的可能性必然受到限制。
現代昆蟲問題中的另一個因素是必須對地質歷史和人類歷史的背景進行考察:數千種不同種類的生物從它們原來生長的地方向新的區域蔓延入侵。英國生態學家查理·艾登在他最近的著作《入侵生態學》一書中對這個世界性的遷徙進行了研究和生動的描述。在幾百萬年以前的白堊紀時期,泛濫的大海切斷了許多大陸之間的陸橋,使生物發現它們自己已被限制在如同艾登所說的“巨大的、隔離的自然保留地”中。在那兒它們與同類的其他伙伴隔絕,它們發展出許多新的種屬。大約在一千五百萬年以前,當這些陸塊被重新連通的時候,這些物種開始遷移到新的地區——這個運動現在仍在進行中,而且正在得到人們的大力幫助。
植物的進口是當代昆蟲種類傳播的主要原因,因為動物幾乎是永恒地隨同植物一同遷移的,檢疫只是一個比較新的但不完全有效的措施。單是美國植物引進局就從世界各地引入了幾乎二十萬種植物。在美國,將近九十種植物的昆蟲敵人是意外地從國外帶進來的,而且大部分就如同徒步旅行時常搭乘別人汽車的人一樣乘著植物而來。
在其故鄉數目不斷下降的植物或動物,一旦到了新的地區,由于逃離了其天敵對它的控制而可能蓬勃發展起來。因此,我們最討厭的昆蟲是傳入的種類,這并非出于偶然。
這些入侵,不管是自然發生的,還是仰仗人類幫忙而發生的,都好像是在無休止地進行中。檢疫和大量的化學藥物僅僅是贏得時間的非常昂貴的方法。我們面臨的,正如艾登博士所說“生死攸關的問題不只是去尋找抑制這種植物或那種動物的技術方法”,而是需要了解關于動物繁殖和它們與周圍環境關系的基本知識,這樣做將“促使建立穩定的平衡,并且封鎖住蟲災爆發的力量和新的入侵”。
許多必需的知識現在是可以應用的,但是我們并未應用。我們在大學里培養生態學家,甚至在我們政府的機關里雇用他們,但是,我們很少聽取他們的建議。我們任致死的化學藥劑像下雨似的噴灑,仿佛別無他法,事實上,倒有許多辦法可行,只要提供機會,我們的聰明才智可以很快發現更多的辦法。
我們是否已陷入一種迫使我們接受的低劣而有害的狀態,失去了意志和判斷“什么是好”的能力了呢?這種想法,如生態學家保羅·什帕特所說:“難道只要生活在比環境惡化的允許限度稍好一點點以擺脫困境就是我們的理想嗎?為什么我們要容忍帶毒的食物?為什么我們要容忍一個家庭位于枯燥的環境中?為什么我們要容忍與不完全敵對的東西去打仗?為什么我們一面懷著對防止精神錯亂的關心,而一面又容忍馬達的噪音?誰愿意生活在一個只是不那么悲慘的世界上呢?”
但是,一個這樣的世界正在向我們逼近。一場用化學方法創建的無蟲害世界的十字軍運動,看來已煥發起許多專家和大部分所謂管理部門的巨大熱情。從許多方面來看,顯而易見的是,那些噴灑藥物的工作運用了一種殘忍的力量。康涅狄格州的昆蟲學家尼勒·特納說過:“參與管理的昆蟲學家們就好像是起訴人、法官和陪審員,估稅員、收款員和州長在實施自己發布的命令。”肆意濫用農藥的惡劣行為不管在州還是在聯邦的政府部門內都毫無阻攔地予以放行。
我的意見并不是化學殺蟲劑根本不能使用。我想說的是,我們把有毒的和對生物有效力的化學藥品不加區分地、大量地、完全地交到人們手中,而對它潛在的危害卻全然不知。我們使大量的人群去和這些毒物接觸,而沒有征得他們的同意甚至經常不讓他們知道。如果說民權條例沒有提到一個公民有權保證免受由私人或公共機關散播致死毒藥的危險的話,那確實只是因為我們的先輩由于受限于他們的智慧和預見能力而無法想象到這類問題。
我進一步要強調的是,我們已經允許這些化學藥物使用,然而卻很少或完全沒有對它們在土壤、水、野生生物和人類自己身上的效果進行調查。我們的后代未必樂意寬恕我們在精心保護負擔著全部生命的自然界的完美方面所表現的過失。
對自然界所受威脅的了解至今仍很有限。現在是這樣一個專家的時代,這些專家們只盯著他自己眼前的問題,而不清楚套著這個小問題的大問題是否褊狹。現在又是一個工業統治的時代,在工業中,不惜代價去賺錢的權利很少受到質疑。當公眾由于面臨著一些應用殺蟲劑造成的有害后果的明顯證據而提出抗議時,只提供一點半真半假的話作為鎮定劑。我們急需結束這些偽善的保證和包在令人厭惡的事實外面的糖衣。被要求去承擔由除蟲者所造成的危險的是民眾。民眾應該決定究竟是希望在現在的道路上繼續干下去呢,還是等擁有足夠的事實后再去行動。讓·羅斯唐說:“我們既然忍受了,就應該有知情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