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馬克思主義若干問題研究
- 崔麗華
- 6459字
- 2021-05-11 15:17:51
試論人本主義總體性的特征
西方馬克思主義,因為借助馬克思的經典文本、關注焦點和研究對象的不同,圍繞總體性這個范疇,在表達上呈現多種意蘊,而且在理論和實踐層面,也呈現不同寓意,形成了兩種迥然不同的觀點:人本主義的總體性,強調總體性對人的關懷,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人道主義的;科學主義的總體性,強調總體性的科學性,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是科學的。這篇文章主要從人本主義的總體性出發,試圖呈現其獨特的理論內涵。
總體性體現人本主義特征有著深刻歷史和現實原因。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以蘇聯為核心的社會主義陣營形成,但由于社會主義是從未有過的新形式,蘇聯領導人在執政過程中犯了嚴重的“左”傾錯誤,加上理論上的教條主義和把馬克思主義哲學庸俗化的傾向,引起了西方一些共產黨人和左派人士的強烈不滿,尤其是蘇聯的強權政治、官僚等級式管理體制和階級斗爭擴大化等問題的存在,加上1956年蘇共二十大對斯大林錯誤的、非科學的評價,更加劇了這種不滿情緒。與此同時,20世紀30~40年代,自然科學的整體革命,人們對戰爭的理性反思,以及西方人本主義哲學的興起,使西方馬克思主義中一些流派,如法蘭克福學派、弗洛伊德的馬克思主義、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等公開打出了人學旗幟。他們通過總體性范疇強調馬克思主義的人學化,從而形成了所謂的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
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自產生起就強調人的主體性,并且把人的發展作為其思想的主線。他們根據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異化理論來解釋和說明一切社會問題,以人道主義的倫理和“自由”“仁愛”等道義標準來衡量和改造當代社會。他們繼承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對人的關注與重視,把“人”作為存在的本原和出發點,并肯定馬克思主義是人道主義;同時,他們還把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質特征規定為“批判”,強調共產主義的最終實現是通過無產階級革命實踐取得的。具體來說,在人本主義思潮下,總體性的內在表現形式是辨證的方法論體現總體性的革命價值,文化批判模式體現總體性的社會價值,人道主義關懷體現總體性的人文價值。
一 辯證的方法論體現總體性的革命價值
馬克思主義哲學是革命的哲學,這是首先應當肯定和堅持的。馬克思、恩格斯生活的時代資本正在赤裸裸地擴張。為了獲得更多的剩余價值,資本家們不顧工人的死活,最大限度地壓榨他們的勞動成果。這就迫切需要找尋一種可以拯救廣大勞動人民的思想武器,而且這種思想武器必須能夠迅速轉化為現實。正如馬克思所說:“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只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但是理論一經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理論只要說服人[ad hominem],就能掌握群眾;而理論只要徹底,就能說服人[adhominem]。”[1]
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創立者盧卡奇正是秉承馬克思這一哲學傳統,確立了總體性的革命價值。1920年前后,西方一些國家相續效仿俄國十月革命,掀起了無產階級革命,但是不久都失敗了,無產階級革命陷入了低谷。于是,一些革命家兼理論家們,如盧卡奇、科爾施、葛蘭西等人開始思考無產階級革命失敗的原因,尋找切實可行的理論支撐來實現革命的勝利。盧卡奇通過理論分析和革命實踐,最終認為,總體性是可以解決這一問題的最好工具。首先,他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中說道:“總體范疇,整體對各個部分的全面的、決定性的統治地位,是馬克思取自黑格爾并獨創性地改造成為一門全新科學的基礎的方法的本質。”[2]盧卡奇認為,總體性是一種辯證的方法論,具有革命性價值。具體說來,他的總體性思想主要是針對第二國際理論家的教條主義和庸俗經濟決定論的。他以總體性觀念來討伐庸俗經濟決定論,恢復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革命功能,并克服資本主義的物化意識。盧卡奇認為,資產階級總是從個人觀點出發來考察社會現象,它是代表少數人的;相反,無產階級是以多數人的利益為根本出發點,所以只有無產階級才具有總體性,才能整體地把握世界。他提出了具體的總體是主體的觀點,認為哲學明顯的特點是世界不是獨立于認識主體的,而是必須被看作這個主體的產物。他把黑格爾統一的主體-客體是“絕對精神”的觀點改造成為統一的主體—客體是無產階級的觀點,認為無產階級只要具有了自我意識,有了明確的階級意識就可以成為一個同一的主體-客體,就能戰勝資產階級的物化意識,實現革命的勝利。只有通過總體性,無產階級才能凸顯其階級意識,從自在階級走向自為階級,走上革命的舞臺,實現革命的最終勝利。總體性是無產階級的階級特色。他認為,總體性是具體性與歷史性的統一,總體性是主體與客體的統一,總體性是革命性與實踐性的統一,總體性是烏托邦情懷與關懷人的統一。盧卡奇通過《歷史與階級意識》這部著作重建了馬克思主義哲學,點燃了馬克思主義哲學批判的潛力、現實的革命性、恢復了總體性的價值。正如他所述:“毫無疑問,《歷史與階級意識》的重大成就之一,在于使那曾被社會民主黨機會主義的‘科學性’打入冷宮的總體(Totalitat)范疇,重新恢復了它在馬克思全部著作中一向占有的方法論的核心地位。”[3]總之,他喚起了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基礎的重新思考,同時使總體性思想成為他們關注的焦點和理論生長點。
與盧卡奇同一時期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柯爾施認為,既然社會是一個具體聯系的整體,社會的歷史過程也是一個整體。在看待社會革命問題時,就應從整體角度出發,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的壓迫是總體性的,因而無產階級革命也應當是總體性的。這就要求無產階級在進行經濟革命時,同時也要進行政治革命、思想革命和文化革命。他認為,馬克思主義就是“一種把社會發展作為活的整體來理解和把握的理論;或者更確切地說,它是一種把社會革命作為活的整體來把握和實踐的理論”。[4]在葛蘭西提出的“總體革命”理論中,他反對那種把歷史運動簡單地歸結為一種直線型決定論,主張建立一種反經濟因素單一主導論的總體性革命學說。他強調物質與精神、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高度統一。
以盧卡奇、柯爾施與葛蘭西為代表的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闡述了總體性作為辨證的方法論的革命意義,強調馬克思的理論是無產階級革命斗爭的理論,反對把馬克思哲學理解成為一種脫離工人斗爭的純科學的書齋哲學。這與他們的背景相關,他們都不是單純的理論家,都曾在黨內擔任過要職,并參與過第一線的實踐斗爭。因此,在他們那里,總體性更多地表現為一種革命性和實踐性。
二 社會批判模式體現總體性的批判價值
自從盧卡奇把總體性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核心思想之后,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們揭開了以總體性為核心把握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序幕。總體性不僅表現出強烈的革命價值,同時還顯示出強烈的社會價值,這主要表現在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批判理論之中。
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批判理論深受盧卡奇總體性思想影響。從霍克海默、阿多諾、馬爾庫塞到法蘭克福學派第二代理論家哈貝馬斯,都從總體性理論中獲得了深刻的啟迪。法蘭克福學派建立之初的重要指導方針是在總體性中理解和認識社會生活,并對其進行批判。法蘭克福學派產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研究主題是對戰后資本主義發展所造成的人的生存方式的異化進行社會批判。他們借助總體性把視角對準了社會批判,這在一定程度上擴大了盧卡奇總體性思想的內涵,使西方馬克思主義實現了從革命維度向哲學文化領域的轉移,但這并不是說法蘭克福學派不關心社會革命。在其早期理論中,他們也如盧卡奇、柯爾施等人一樣十分關心資本主義世界中無產階級革命的發展。但是,隨著歐洲革命陷入低谷,資產階級在社會內部實行了各種改良,無產階級革命的動力不斷弱化,在這種新條件下,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關注重心自然發生轉移,開始從無產階級革命轉向資本主義現實社會,當然,這也與他們的身份背景相關,他們大多是大學教授,主要進行研究工作,而不是革命運動。他們從理論出發,試圖通過理論批判實現對人類的拯救,使人類擺脫受剝削、受奴役的“異化”狀態,使資本主義社會走向一個更加正義、人道的新社會。因此,法蘭克福學派又被稱為“社會批判”學派。
霍克海默堅持認為,總體性是馬克思主義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強有力工具。在科學研究中,社會是作為整體的一個功能出現的,而“批判理論關注的是作為一個整體的社會”。[5]他還把社會歷史當作一個主客體統一的總體。具體來說,他把總體性作為他學術的核心,以此來批判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實證主義。他引用黑格爾的格言:“真實之物是整體”來反對形而上學的實證主義理論的不可知性,實證主義是缺少整體觀念的不完善理論。他還認為,把一切都還原為經驗是不真實的,因為理性在認識事物中也起很重要的作用,但支配理性的原則顯然不是由經驗和邏輯所能證明的,只注重經驗會使我們的認識走向單一化,最終走向不可知論。實證主義由于把一切事物還原為經驗,而把理性原則排除在事物之外,這就肢解了哲學的批判功能。總之,霍克海默利用第一代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所形成的觀點來捍衛總體性的必然性。他相信:一個總體化的社會研究可以分析與研究經驗數據而不會缺失總體性觀念;同時,他還把心理學的各種理論引入了對社會總體性的分析之中。他批判第一代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不重視個人意識,不考慮個人心理狀況對整個事件的影響。的確,盧卡奇對心理因素采取敵視態度,柯爾施也有反對情緒,葛蘭西則是漠視心理因素。但霍克海默十分重視心理因素的作用,他試圖證明把心理學與馬克思主義結合在一起的可能性。他在樂觀主義的基礎之上強調總體性概念與實踐的統一。他賦予總體性實踐的含義。實踐并不是理論的附庸,它存在于理論之后,一旦與理論結合在一起,就很難分離。可以說,霍克海默的總體性很大程度上是來源于盧卡奇的總體性思想,但他把總體性從一種革命觀念轉變成為一種研究計劃。
馬爾庫塞更是深受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和實踐政治的影響。他提出的總體社會主義是要說明:社會主義的提出不能限制廢除資本主義私有制的主張和建立社會主義公有制,推翻資產階級政權,建立無產階級政權的可能性。他認為,當今社會總體性功能越來越明顯,理性的總體優先于部分。馬爾庫塞是一個堅定的黑格爾主義者,他忠實于總體性的觀點,他一直尋找“極權主義”的缺點。在這個過程中,他堅持總體分析的必然性,并把社會概念化為一個整體進行研究。
總而言之,法蘭克福學派的總體性是對盧卡奇等人理論的延續和深化。他們在繼承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總體性理論核心的同時,創造性地把總體性運用到了社會批判領域,這不僅擴大了總體性概念的理論內涵,同時也拓寬了研究視域。
三 人道主義關懷體現總體性的人文價值
現代西方哲學早在叔本華、克爾凱郭爾、尼采那里就開始了非理性之旅。非理性主義是把不被傳統哲學所重視的人,尤其是作為個體的人性作為哲學的出發點,強調非理性因素在事物發展中的重要作用。他們強調,這里的人是真正的人,他已不再是理性的化身,而是有情感的、活生生的人。馬克思也注意到近代哲學中所提出的人是抽象的,他在批判費爾巴哈時指出:“費爾巴哈把宗教的本質歸結于人的本質。但是,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6]因此,馬克思所要拯救的是現實的人,所要關懷的也是真實存在于社會中的人,而不是抽象的、理性的、高高在上的觀念上的人。
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生產的機械性和技術的分工造成了人的分裂,人不再是嚴格意義上真正的人,而被機器所規定,成為機器的附屬物,成為異化的人,他不再是整體的人,而是成為個體的人。他沒有現實意義,只具有物的意義。他不是其自身,而是成為一種機器。在實踐中,如果忘記了人的總體性存在,那么這種存在只不過是控制和操縱的實踐,即“拜物教化的實踐”。一旦人的總體性被忽略,實踐就會降到一種工藝和操作層面。資本主義就是這種物化理論的最好現實印證,它高揚物的特性而忽視真實的人的存在,把人降低到物的附屬層面。
在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那里,他們借助總體性實現了人道主義關懷。無論是盧卡奇、馬爾庫塞,還是薩特、梅洛-龐蒂,他們都認為總體性是具有人文價值的。在盧卡奇那里,總體性概念成為一種規范性范疇,成為一種借以衡量現實的價值尺度,是人道主義理想的準則。總體性范疇擔負起重建主體,弘揚人的道德使命。“辯證的總體觀之所以特別重要”在于借助它才能真正把握歷史,把握人在歷史中的位置,恢復人的主體地位,實現真正的人、完整的人。只有在總體中人才是完整的,只有在總體中人作為盡善盡美的整體,他的內心才克服了,或正在克服理論和實踐、理性和感性、形式和內容的分離。人才能擺脫對物的依賴,成為獨立的真實存在。
馬爾庫塞指出了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具體生存境遇。他認為,發達社會已經演變成一個新型的極權主義社會,它壓迫社會中反對力量與反對意見,壓迫人的主動性、創造性和能動性。于是,這樣的社會成為一個單向度社會、人成為一個單向度人。單向度人就是指喪失總體性的人,他全身心地融入社會,成為一個被動的存在。馬爾庫塞極力地批判這種單向度人的存在,認為人的總體存在出現在藝術的魅力之中。
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薩特接受了盧卡奇總體性辯證法思想,同時豐富與發展了盧卡奇總體性辯證法思想。薩特認為,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不是在第三條道路上或唯心主義的人道主義的名義下拋棄馬克思主義,而是把人恢復到馬克思主義之中。他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特指從恩格斯以來的哲學)不重視人,形成了一個人學空場,他要用存在主義的人學補充馬克思主義。他從歷史主客體理論出發,建立了以“人學辯證法”為內容的總體理論。他反對總體性,提出了總體化。他認為總體性是無生命的,總體化是一種多元綜合的動態進行過程,它以個人實踐為基礎,歷史向前地以實現整體為目的。總體化比總體性更為深刻。從詞源上講“總體化(totalisation)”是“總體性(totality)”動詞化后的名詞形式,它所標注的是“總體性”的形成過程。因此,相對于“總體性”靜態狀態而言,“總體化”是一個動態進行時。薩特把總體化等同于實踐,包括個人實踐,人民群眾的惰性實踐,集團的共同實踐。他強調人并不是孤立的單個人,相反是在歷史中、集體中、社會中的人。“我們每一個人在人類歷史中同時地既是個體又是整體。”[7]
梅洛-龐蒂把胡塞爾的生活世界這樣一個現象學概念與黑格爾總體性概念結合起來,形成了一種包含的哲學。他強調身與心、人與世界、個人與團體、目前行為與歷史語境的辯證法的滲透。但是,后期梅洛-龐蒂試圖通過非馬克思主義的方式阻止主客體二分。這時,他的總體性思想已不是盧卡奇意義上的,而是融合現象學與存在主義的整體主義。
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把總體性理解為一種人道主義,把關注焦點對準了具體的人,從人的角度思考問題,凸顯了人的歷史地位,這便直接指向了問題所在:人是整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核心,哲學是為了實現人的全面自由發展。總而言之,在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那里,總體性的人道主義關懷體現了其人文價值。
人本主義思潮下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以批判蘇聯模式的馬克思主義為目標,從而展開了對“正統馬克思主義”的修正和維護。在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那里,總體性有著多重含義,他們把總體看作一種方法、一種主客體統一、一種實踐活動過程、一種先于事實而存在的理想等。總體性具有革命價值、批判價值和人文價值。雖然,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們從不同角度闡釋了總體性范疇,但是他們的目的都是試圖借此來克服第二國際中對馬克思主義的機械化、教條化傾向,克服人的現實困境(異化狀態),最終實現人的真正解放。也正如戈德曼所說:“人類和社會生活是需要總體的。”[8]
[1]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11頁。
[2] 〔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04,第77頁。
[3] 〔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04,第15頁。
[4] 〔德〕卡爾·柯爾施:《馬克思主義和哲學》,王南湜、榮新海譯,重慶出版社,1989,第22~23頁。
[5] 〔德〕馬克斯·霍克海默:《批判理論》,李小兵等譯,重慶出版社,1989,第235頁。
[6]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501頁。
[7] 〔法〕讓-保羅·薩特:《辯證理性批判》,林驤華等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第192頁。
[8] Martin Gay,Marxism and Totalit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p.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