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性理論與文學他性研究
- 江馬益
- 12329字
- 2021-05-11 14:47:33
導論 他性理論引入文學研究的意義
“主體與他者不可分離”的觀念,經由黑格爾、皮亞杰、拉康、列維納斯以及德里達等理論家的多向闡述,逐步生成了“主體屬性的他性維度”等新的學術論域。主體研究的學術重點,也開始由“主體自足獨立”向“主體離不開他者”、由“主體即人”向“主體或人或非人”、由“主體屬性等于主體性”向“主體具有主體性和他性的二重屬性”轉變。具體到文學研究中,則表現為:作為主體的文學,其屬性由主體性的層面走向他性的層面;其范圍由創作主體、對象主體以及接受主體走向文本主體、語言主體、結構主體,甚至歷史主體、文化主體、社會主體、宗教主體、種族主體以及性別主體等;其功能則由建構走向解構,由認知走向道德。
文學主體具有主體性與他性的二重性。主體性與他性的張力互動,不僅是推動文學主體話語生成、確立和更新的內在動力,而且是解讀當下文論話語面臨困境的學理緣由,還是后現代語境下文學主體研究的基本內容。
一 困境與出路
當下對文學意義的挖掘,正陷入“主體性唯一”、“認知性終極”以及“方法性排他”的思維困境,并出現“理論失范”“實踐失語”“創新乏力”的現實尷尬。
文學主體研究一直注重主體性的建構,嚴重忽視文學他性的理論闡釋,由此導致了文學主體問題的“畸形開發”,也帶來主體性文論話語的現實困境。世紀之交,受解構主義理論思潮的影響,同一性的文論話語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戰,文學本質被消融到地域、性別、民族、種族、宗教等廣闊多樣的社會歷史和文化之中,文學本質研究似乎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性。
在傳統的文學研究中,幾乎所有理論話語都嘗試界定文學的同一性本質,由此,也形成了多樣化的文學本質論話語,如審美本質論、意識形態本質論、生活本質論、社會本質論、實踐本質論、關系本質論等。通常而言,同一性的文學本質研究,所追求的理論目標是構建認知性的、科學化的文藝學體系。由此,認知性的本質研究占據文論話語中心地位和主導地位的話語格局也逐步形成了。此外,認知性的本質研究,還憑借它在力量對比上的優勢,不斷地對非認知性的文學研究進行排斥或同化,甚至還具有不斷鞏固和加深自身地位的主體性傾向。就認知性的研究而言,認識文學的本質是文學研究活動的最高目標,它在觀念上信奉有一個終極的文學本質先天自足地存在,認為只要研究方法得當,認識活動就可以抵達本質認識的終極目標。然而,當這一觀念受到強烈質疑時,也預示了認知性文學研究危機的來臨。于是,此時的文學研究便成為反思和調整的對象。
倘若本質研究僅僅是作為一種方法論,則實在無可厚非,因為它有著自身的效用范圍,以及以本質論方法切入認識對象的有效性和合理性(當然也有自身的局限性);然而,當本質論方法開始對其他研究方法排斥時,則它的理論目標也就走向了反面,這種情況使“研究他性”出場。具體而言,非本質論研究方法長期以來所處的地位一直是邊緣化的、次要性的;然而,當這種沉默的、邊緣化的、次要性的他者受到來自本質論研究方法的強力排斥時,這種他者之性便會驟然顯現,[1]從而形成對本質論研究方法這一主導性的、中心化的研究方法的強烈反撥。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認知性的文學本質論研究引發了文學研究中“研究他性”的顯現,從而終止或懸置了文學本質論研究的理論目標。
造成終止或懸置文學本質論研究之理論目標的原因,除了研究方法層面的“研究他性”的出場外,還有一個“內容他性”的問題。何謂“內容他性”?在文學研究中,作為研究對象的文學自身有著復雜的認識構成,即認識對象呈現給認識活動的內涵結構。不同認識對象在一定程度上為文學研究活動提供了不同的內容視域,從而間接地影響理論話語的形成。然而,在文學本質論研究的視野中,它僅專注于揭示本質性的、可供認知的內容對象,忽視了那些非本質性的、非認知性的內容對象,由此便造成認識構成中的“畸形開發”,從而促生了內容構成中他性的顯現。再加上這些“內容他者”受到居于中心和主導地位的本質內容之強力排斥,于是,“內容他者”之他性便凸顯出來,這就是所謂的“內容他性”。
導致“內容他性”的出場,除了力量對比的原因外,還有文學本質論研究的內在原因。它主要表現在:認知性的文學本質論研究無視作為研究對象的文學自身復雜的認識構成,簡單化地將認知性的研究方式和方法套用在所有內涵對象上,從而引起非認知性的內涵對象(即內容他者)對認知性研究的強烈反抗,導致“內容他性”的顯現。在這里,“內容他性”的顯現有“排斥性”與“套用性”之分。其中,“排斥性”主要是借助對自身地位的確認和鞏固而得以顯現;而“套用性”則主要是忽視或無視“內容他者”的存在,從而導致“內容他性”的顯現。總之,“研究他性”是就研究方法而言的,而“內容他性”則是就作為研究對象的內容而言的,它們既相互區別,又緊密聯系。
通過對傳統文學研究的上述反思和檢討,本文認為,傳統的文學研究無論在方法上還是在內容上,不僅潛在地制造了多樣的他者,而且帶來文學他性的顯現。文學他性研究能深層地揭示文學自身的結構狀態和生存境遇,無論是在深化文學基本理論認識層面,還是對把握當下文學研究的現狀和趨勢來說,都有著重大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
基于此,本文將從他者與文學他性的視角,全面梳理和闡釋他者的內涵以及文學他性的作用機制,旨在為進一步推進當下文藝學研究提供新的理論視角和方法啟示。
二 必要與可能
他者與他性研究,無論在西方還是中國,無論在大眾媒介還是學術研究中,無論在一般性的學術論文還是專題性的碩博士學位論文中,都非常普遍,甚至形成一股熱潮。而文學他性研究卻顯得非常薄弱,剛剛起步。其中,既有廣泛的現實原因,更有深層的學理原因,至少應包括以下幾點。
第一,他者思想的超語言、超理性、超學科的理論品格,在一定程度上對具有潛在學科色彩的文學他性研究必然產生學理上的懷疑。從理論發生的角度而言,他者理論源于思想界對西方形而上學哲學傳統的批判,理論思路主要是顛覆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以達到解構形而上學哲學傳統的目的。具體做法是:從意識、思維、理性、語言、學科乃至性別、種族、地域、宗教、權力、歷史、文化等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挖掘和闡釋主客二元的思維結構,并加以毫不留情地解構,從而逐步形成超語言、超理性、超學科的理論品格。換個角度看,他者理論似乎本身就含有消解學科、超越學科的理論成分,它構成對文學他性研究之合理性的懷疑,以及文學他性鮮為人所用的現實。顯然,這并不難理解。[2]
第二,他者理論強烈的反本體論傾向,與文學他性研究的本質論建構在理論旨趣上并不一致。盡管他者理論反思和批判了西方傳統的本質論思維,但是在具體的理論操作中又不免陷入另一種本質論,即他者本質論。[3]然而,這種理論歸宿并沒有妨礙他者理論對傳統本質論的批判與解構,它的反本質主義的特點仍然非常鮮明。基于此,他者理論勢必會對潛在地具有本質論傾向的文學他性研究構成某種程度的排斥或拒絕。
第三,在西方的觀念傳統中,文學長期以來都是作為哲學(或神學)的“婢女”而卑微地存在。在哲學研究面前,文學研究往往充當哲學觀念的注腳,其理論地位的低下不言而喻。可以說,西方的文學和文學研究在強大的哲學和哲學研究面前,扮演的是邊緣性的、受排斥的他者角色。不僅如此,文學他性和文學他性研究,在哲學和哲學研究以及業已形成學術熱潮的他者和他者研究面前,似乎具有來自文學和文學研究以及他者和他者研究的雙重他者身份。顯然,如果文學他性研究之他者身份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擺脫,文學他性研究就難以走到前臺。[4]
第四,文學研究自身所面臨的發展困境,在一定程度上懸置了文學他性研究的出場。在西方后現代文化轉向的理論沖擊下,跨學科研究、消解學科邊界的現象比比皆是,而以固守學科邊界為準則的文學研究,在現實面前必然面臨被邊緣化的風險,乃至其生存受到巨大威脅。如果說文學他性研究是文學研究之一部分的話,那么,人們不禁要追問,既然母層面的文學研究都面臨威脅,那么子層面的文學他性研究還有存在和發展的必要嗎?顯然,當下文學研究的現實困境,在客觀上制約了文學他性研究的發生和發展。
盡管導致文學他性研究遲遲不出場的原因多種多樣,但是,筆者仍然認為,在當下文學他性研究不僅必要而且可能,理由如下。
從學科意識來講,在西方當代學術中,超學科、跨學科、后學科的呼聲異常高漲,對學科意識范型內的文學構成嚴峻的挑戰,文學學科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文學研究也面臨自身的反思和調整,然而,文學學科存在的合理性依據并沒有因此而消失,[5]現實中,它仍然以自身特有的方式存在著,盡管存在的方式不斷地調整,內容也發生了或正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化。目前,文學學科依舊存在,現實中的文學以及文學研究也用事實確證了文學和文學研究存在的必要性,這必將為文學他性研究提供現實的條件和發展的可能。
從本質論追求來講,他者理論的反本質主義傾向并不是徹底的、完全的,它“打著學科的旗號反學科”的實際運作,在理論建構和批評實踐中隨處可見。譬如,作為他者理論話語之一的“道德他者”,在理論闡釋的具體過程中仍舊貫穿著學科化的追求。其中,學科既充當了新的理論話語(即“道德他者”的理論話語)的對象范圍,在道德學科的范圍內探討他者問題,又切實地貫穿了道德學科的基本內容,如“為他人”思想等。此外,該理論話語的形成以及理論內涵的演繹,同樣也遵從了本質化、學科化的言說思路。因此,他者理論的反學科化、反本質主義的理論追求,并不妨礙他者理論本身所進行的學科化、本質化的努力,拿他者理論之反本質、反學科的理論立場去否定文學他性和文學他性研究存在的合理性,理由是不充分的,也是危險的。
從研究身份[6]來講,正如前文所述,處于邊緣化、受排斥地位的文學研究,在強勢的哲學研究面前,在包含哲學和文學等多種形態的研究家族中,其身份或地位是“他者”。進而言之,文學他性研究的身份則更為特別,它甚至具有雙重的他者身份:一方面,它是文學研究家族中的他者;另一方面,又是他者研究家族中的他者。然而,形形色色的他者身份不應該成為制約文學他性研究的現實障礙。相反,如果我們要對文學和文學研究進行深層反思的話,文學他性研究必不可少,因為它能深層地揭示文學自身的生存境況,對于深化文學認識以及把握文學研究的現狀都有著重大的現實意義。
從現實境況來說,當下中國的文學研究正面臨“合法性危機”,[7]包括文藝學邊界的游離,文學研究對象的泛化,文學學科的邊緣化,文學理論應對現實問題的“失語”,文化研究和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大行其道,等等。這一系列重大的理論和實踐問題,已經構成當下文學研究的現實語境,不能回避,只能面對。因此,從理論闡釋和學術生成力的雙重要求出發,引入新的理論視角,以整合當下文學研究的現實資源,推動文學研究走出困境、謀求學術新發展,已經成為當前文學研究的主要任務。實際上,文學研究的當下困境,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忽視和排斥文學他性研究的現實結果。因為在文學自身的復雜認識構成中,本來就存有文學他性的內涵對象,訴諸文學他性本來就是文學研究的應有之義。只不過現實的研究嚴重忽視或主動排斥文學他性的研究內容,所以才導致“研究他性”和“內容他性”的出場,并引發文學研究危機。基于此,文學他性研究是在研究內容方面實現對現時文學研究的糾偏、深化和拓展。
從理論整合力來講,文學他性理論不僅具有強大的現實闡釋力,即能夠從他性理論的高度回應當下文學現實中所存有的許多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如文學的“越界”“擴容”“轉向”問題,對文化研究取代文學研究的擔憂問題,日常生活審美化問題,生態存在論美學的出場問題,文化詩學的調和問題,文藝社會學的發展問題等;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它還可以整合當下文藝學的諸多理論資源,包括文化研究、日常生活審美化、文化批評、文化詩學、文藝社會學、生態存在論美學、文藝美學等。實際上,文學他性是文學主體性追求以及文學本質論努力[8]過程中的一個重大的基礎理論問題。其中,文學主體性主要涉及文學自身不斷認同的問題,文學本質論主要涉及文學學科走向獨立的問題。然而,無論是自我認同還是學科獨立,都貫穿著一個“他者與他性”的問題,即文學對文學之外的一切“他者與他性”、文學研究對文學研究之外的一切“他者與他性”不斷進行排斥或同化,不斷走向下定義、確定邊界和學科的視野或論域,且這種傾向始終存在于文學主體性追求以及文學本質論努力的過程之中。基于此,從他者和他性的角度而言,從來就沒有過所謂的確切的文學定義、文學邊界和文藝學學科。當下文論話語的建構,包括文化研究、日常生活審美化、文化批評、文化詩學、文藝社會學、生態存在論美學、文藝美學等,其獨特的理論追求,歸根到底還是文學他性的凸現或隱沒問題,或者說,確定文學的定義和邊界以及文藝學學科的解構或建構問題。文學存在于文學主體性與文學他性的交互運動中,[9]任何只強調其中一面的理論話語,在一定程度上都會導致另一面的驟起,從而引起他性的顯現。基于此,作為學科的文學研究,既要有學科意識,又要有超學科意識,既要注重文學主體性的研究,又要注重文學他性的研究,兩者不可偏廢。
從學術生成力來講,文學他性是文藝學的一個基本理論問題,它對于比較文學研究、文學史研究和文學批評研究等都具有強大的理論滲透力。從比較文學來講,無論中西比較還是古今比較,無論觀念比較還是方法比較,都無法回避思想觀念、文化樣式、表達習慣、文化內涵等方面的差異所帶來的他性問題。在比較文學研究過程中,研究者不僅要解決研究者自身的身份認同問題,而且必須處理研究對象的身份問題;而一涉及有身份問題的研究對象,實際上就無法回避關于他者和他性問題的言說。在比較文學研究中,甚至還有學者認為,比較文學的根本問題就是他性問題。長期以來,文學史的撰寫只注重文學主體性這一維度,學者總試圖對文學史加以整一化、系統化的描述,而對于滲透其中的文學他性維度,缺乏應有的重視,選成文學史研究理論上的困境。如果將文學他性的維度引入文學史研究,那么不僅可以緩解文學史理論的主體性困境,還可以為文學史研究開拓更為廣闊的研究空間——文學主體發展史之外的文學他性發展史,文學本質研究史之外的文學他性研究史。從文學批評角度來講,傳統的批評理論在主體性這一問題上發展得較為充分,對于文學主體性的建構貢獻巨大。然而,當文學主體性理論面臨現實困境和發展危機時,也正是主體性批評進行反思和調整之時,在這一情況下,走向他性批評似乎成為批評理論的現實選擇和學理必然。
從理論資源和批評實踐來說,國內外對他者和他性問題的長期探索和實踐,為文學他性研究的出場提供了必要的理論基礎和實踐可能。西方的他者和他性理論,包括伊曼紐爾·列維納斯的“道德他者”、雅克·拉康的“鏡像他者”、雅克·德里達的“整體性他者”、愛德華·賽義德的“東方他者”、朱麗婭·克里斯蒂娃(Juliar Kristeva)的“女性他者”、蓋布里埃樂·斯瓦布(Gabriele Schwab)的“人種志的他者”、J.希利斯·米勒(J.Hillis Miller)的“全然他者”“文本他性”“語言他性”“文學他性”,還有米歇爾·德·賽透(Michel de Certeau)的“上帝他者”、安萊特·穆易(Annet Mooij)的“性病他者”等。可以說,豐富的他者和他性理論,在一定程度上為文學他性理論的建構提供了現實基礎。與此同時,后結構主義批評、解構主義批評、女性主義批評、東方主義批評、黑人批評、酷兒理論、精神分析批評等各種批評理論,在闡釋和挖掘他性意義上所做的探索,在一定程度上也為文學他性批評模式的建構提供了實踐的參照。
三 現狀與趨勢
國內外學界,目前尚未見到關于文學他性問題的直接和系統的研究,但可見到一些相關的研究成果。如米勒的《他者》一書,[10]主要從對文學作品的解讀中間接地體味文學他性的意義內涵,很有啟發性。但米勒并沒有正面切入文學他性問題,更沒有對文學他性的理論問題做系統的研究。尚·萊蘭切的《他性論集》一書,[11]主要從心理分析角度闡釋他性問題,對梳理文學他性的內涵很有借鑒意義,但其中往往是對個別問題或個案的探討,尚不能形成理論系統。斯瓦布的《鏡子與殺手皇后:文學語言中的他性》一書,[12]主要從文化接觸的視角切入到對文學語言的分析,間接地表現了他性的文化內涵。同時,作者還借助對文學作品的解讀,分析了婦女的他性形象,這種探索同樣很有啟發性,但所涉及的范圍過于龐大而顯得較為零亂,感性成分較多,理性提煉較少。此外,弗朗西斯·基巴爾在《追溯德里達》一文中,[13]解讀了德里達“整體性他者”的思想內涵;列維納斯在《時間與他者》中,讓-保羅·薩特在《他人就是地獄——薩特自由選擇論集》[14]中,還闡釋了“道德他者”的哲學內涵。上述著作從哲學上闡釋他者內涵的做法,對于梳理和闡釋文學他性的學理淵源,具有很大的借鑒意義和方法啟示。國內的他者研究至今尚處于起步階段,但也有一些重要的研究成果值得關注,如楊乃喬先生的《比較文學與他者視域》、金惠敏先生的《無限的他者——對列維納斯一個核心概念的閱讀》、張一兵先生的《拉康:從主體際到大寫的他者》、楊慧林先生的《從“差異”到“他者”——對海德格爾與德里達的神學讀解》等,[15]本書將這些文獻都納入研究視野,并進行全方位的觀照、梳理、辨析和系統深入的研究,以便在此基礎上繼續向前探索。
從研究內容的分類來說,當下國內外的他者研究主要關注“他者思想研究”、“他者視角運用”、“他性形象分析”和“他者身份建構”四個方面。
其中,“他者思想研究”主要是從哲學或其他學科中尋找他者理論的立論依據。從研究內容而言,大致可以分為基本理論研究和理論家個人思想研究兩大類。前者主要關注“自我與他者”“主體與他性”“主體性與他性”“主體間性”“整體性他者”“他者意識”“他者與他性”等問題;后者主要關注索倫·阿拜·克爾凱郭爾、西蒙娜·德·波伏娃、拉康、列維納斯、莫里斯·梅洛-龐蒂、德里達、米歇爾·福柯、馬丁·布伯、賽透等人,其中,拉康、列維納斯、梅洛-龐蒂和德里達的他者思想研究較為普遍。在宗教神學中,他者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主要關注“他者內涵的神學解讀”“上帝他者”“教會他者”“自然宗教”“奧斯丁傳統”“他者的污名”等。在心理學研究中,他性問題與無意識理論和精神分析學密切相關,其中萊蘭切的《他性論集》為代表性成果。此外,拉康的“鏡像他者”理論也是心理學研究的重要成果。在人類學研究中,麻國慶先生的《走進他者的世界》一書,從方法論角度引入他者問題,著力探討了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他者問題。[16]章立明先生的《他者的人類學及其本土化探討》一文也很有代表性。[17]此外,電影、廣告、音樂、美術、戲劇、傳播、圖書發行等許多領域都廣泛涉及他性問題。最值得一提的是,學界對中國古代的他者思想也有專門探討。例如,法國著名漢學家弗朗索瓦·于連,在《圣人無意——或哲學的他者》一書中認為,中國古代典籍《易經》中的“見群龍無首,吉”,體現了“什么也不提出”,“沒有優先的觀念,沒有個別的自我”這一“圣人無意”的內涵,是“哲學他者”的具體體現。[18]黃玉順先生考察了中國古代漢語的人稱代詞。他認為,中國古代漢語中的“他”和“它”、“你”“爾”“汝”,以及“吾”“我”等都有著豐富的他者意識,且這種他者意識同自我與異族的認定緊密相關。他認為,“他”是指缺席的他者,“你”是指在場的他者,而“我”則是指內在的他者。[19]
“他者視角運用”主要是在具體的研究中引入他者理論的研究方法,主要借助對文學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分析,以揭示他性形象的文化內涵。他者視角代表的是一種理論方法。在比較文學和比較詩學中,文學他性的內涵主要表現為,在比較的視野中尋求他者的本質,闡釋他性的內涵,其中,有代表性的兩部著作是孫景堯先生的《簡明比較文學——“自我”和“他者”的認知之道》和楊乃喬先生的《比較詩學與他者視域》。在女性主義研究中,幾乎所有的女性主義理論話語都會自覺地運用他者視角闡釋女性形象的他性內涵。李新燦先生的《女性主義觀照下的他者世界》[20]一書很有代表性。胡大平先生的《他者:意識形態批判理論的一個新的支點?》、劉建華先生的《文本與他者:福克納解讀》(英文版)和尤爾根·哈貝馬斯的《包容他者》,[21]均從他者的獨特視角切入對象,顯示了理論言說的獨特性。此外,翻譯中也存在他性問題,主要指在比較文學背景下,由文化差異帶來的文化間的某些不可通約性和不可替代性,它們反映到翻譯實踐中就表現為翻譯的他性問題。[22]除了在比較文學和比較詩學中有他者視角的運用外,文化批評和文化研究中他者視角也非常普遍。關于這部分內容,后文將詳加敘述。
“他性形象分析”這部分,當下研究的主要內容包括作品內在的他者思想之文化解讀、跨文化背景下文學形象之他性闡釋、文學創作中的他性取向、他性文學現象概評等四個方面。其中,作品內在的他者思想之文化解讀主要是指,在單個作品中闡釋和挖掘他性形象的文化內涵,所涉及的作家和作品有:托尼·莫里森的《最藍的眼睛》、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的《貝尼托·切雷諾》(Benito Cereno)、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約翰·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尤多拉·韋爾蒂(Eudora Welty)的《金蘋果》(The Golden Apples)、林白的《婦女閑聊錄》以及《一千零一夜》等。跨文化背景下文學形象的他性解讀,主要涉及文化對比語境下的他性形象內涵、文學接觸過程中的他性形象,包括文學閱讀、文化解讀、文學形象比較等問題,譬如:西方文學中的中國形象,中國文化語境下的西方作品解讀;文學創作中的他性取向,主要涉及作家的創作傾向、題材選擇、主題表現等方面的內容;在他性文學現象概評部分,涉及美國文學的他性想象問題等。[23]
“他者身份建構”主要是從身份的自我認同和社會認同兩個層面,闡述不同的他者身份問題。身份問題是文化研究背景下文學他性研究的重要內容,既包括身份的自我認同,也包括他者身份的社會認同,具體而言,涵括了女性他者身份、黑人他者身份、東方他者身份、同性戀他者身份、后殖民他者身份等幾乎所有社會、歷史和文化領域中的他者身份問題。在女性他者身份研究中,主要有女性他者身份之哲學追尋和女性他者形象之作品解讀兩部分內容,除了探討“哲學與女性”和“女性主體與主體性哲學”等理論問題外,還考察了黑人婦女的他者身份、男權社會的女性他者身份、非裔加勒比婦女的他者身份、康拉德作品中的女性他者身份等,其中,黑人婦女具有黑人和婦女雙重的他者身份。在黑人他者身份研究中,除了一些作家的黑人他者身份外,部分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也帶有強烈的他者身份內涵,這種情況可以從對黑人作家之作品解讀中認識。還有地域原因所導致的他者身份問題,主要涉及非洲、東南歐、東歐以及印度次大陸、中國、俄羅斯等許多地區和國家的他者身份問題。在后殖民研究中,有的探討葡萄牙和巴西的民族性與主體性而引出他者身份問題,有的探討葡萄牙語描述下的非洲人形象而引出他者想象問題,有的探討后殖民理論中的他者身份問題,等等。還有少數族裔的他者身份問題,如世界華文文學中的他者身份問題,主要是指華裔作家特殊的身份、特殊的生活方式以及特殊的文化體驗,在文學創作、形象塑造、主題選擇等方面的具體表現,主要包括:作家自身的他者身份認同、作家他者身份的社會文化建構、作品他者形象的塑造,以及對他者形象的文化解讀等。此外,還有文化接觸所帶來的他者身份問題。文化接觸是多元共生、對話交流時代的一個普遍主題。眾所周知,比較文學中的文化接觸問題非常突出。在文學/文化接觸的過程中,無論就接觸主體來說,還是就接觸對象來說,都存有一個他者身份的建構問題。在當代西方學術中,論述文化接觸的專著很多,涉及文化接觸中他者問題的專著也很多,美國加州大學厄灣分校斯瓦布教授的《鏡子與殺手皇后:文學語言中的他性》一書就很有代表性。
綜上所述,當下的文學他性研究具有以下兩方面特點。其一,從研究進展而言,尚處于感性材料積累和批評實踐探索的初級階段。盡管有著對“自我與他者”“主體性”“主體間性”“整體性他者”“他者意識”“他者與他性”等哲學基本問題的理論思考,有著對拉康、列維納斯、梅洛-龐蒂和德里達等人他者思想的闡釋,但總體而言,系統的文學他性理論尚未形成。其二,從研究內容和學科屬性來講,當前的文學他性研究具有跨學科文化批評的理論色彩。就跨學科研究而言,當前的文學他性研究,不僅關涉文學主體的他性問題、作品內在的他性形象和他性內涵問題,而且涉及哲學、宗教學、倫理學、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等多學科領域的他性問題,甚至牽涉到電影、電視、廣告、旅游、服飾等諸多社會生活領域。就文化批評來說,在西方,盡管文學他性研究也訴諸對文學文本的細讀,有些理論家甚至本身就是文學理論家或文學批評家,但它的理論指向以及文本細讀的話語目標均已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即由傳統的對文學文本的審美解讀轉向對社會文本的文化解讀,并在泛化的文本世界中尋求他性的內涵,為理論家參與政治、批判社會提供言說的場域或言說的依據。可見,當下的文學他性研究,正越來越遠離對文學內部機制的關注,走向廣闊的社會、歷史和文化領域。
就發展趨勢而言,走向理論綜合是文學他性研究的必然。從學理發展的角度來說,感性豐富之后的話語積聚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理論綜合的內驅力便會自然生成,以推動話語主體實現更高層次的提升。可以說,話語自身在感性層面的積累必然催生理論綜合的現實需要。具體來說,當前的文學他性研究,不僅具有豐富的感性批評材料,而且儲備了多樣的研究方法,還有一定量的基本理論闡釋,這一切均為文學他性研究走向理論綜合提供了豐厚的現實基礎。也正是在上述意義上,文學他性研究具備了走向理論綜合的前提或可能。
鑒于文學他性研究的跨學科屬性,本書對文學他性研究的學科定位是:一方面,沿用傳統意義上的學科范圍,即從文學文本的分析中挖掘文學學科的內涵;另一方面,突破傳統意義上的審美性研究范圍,走向對歷史文化內涵的理論闡釋,從內涵的闡釋中深化對文學學科的研究意識。
[1] 在這里,“他者”是指存在于事物或對象之中的一種潛在性,或者說是一種隱性的、缺場的存在;而“他性”則是指由潛在性轉變為現實性、由隱性走向顯性的存在狀態,是作為他者的屬性,兩者既有聯系又有區別。
[2] 在這里,他者研究之發展以及他者思想(或他者話語)的形成,在某種情況下反映出研究方法和研究內容之間的悖論:一方面,他者研究追求他者內涵的理論化和系統化,并最終形成他者理論話語,而這種話語實踐實際上體現了他者研究的本質論取向;另一方面,他者思想或他者話語的核心內涵又具有強烈的反本質論色彩,也就是說,他者話語的形成是以鮮明的反本質論姿態出現的。于是,追求本質論的他者研究與具有反本質論特點的他者內容之間,在他者研究這項活動中便形成了悖論。但是,在筆者看來,構成上述悖論的雙方,并不是處于同一層面的一個問題,而是處于同一活動中不同層面的兩個問題,其中一個是就研究方法而言的,另一個是就研究內容而言的。基于此,筆者認為,他者研究內部所存有的上述悖論并不構成反他者研究的充分理由,我們不僅可以進行追求本質論的他者研究,而且可以在他者話語中建構反本質論的理論內涵,兩者并不矛盾。
[3] 德里達認為,尼采和海德格爾試圖破壞形而上學,但他們自身卻掉進了循環的陷阱,在解構形而上學史的同時又建構形而上學史。而破壞與解構的區別在于:解構具有從那些所解構的事物中尋求解構資源的意識。德里達說:“解構主義,在一定程度上是很有趣的。它首先必須隨處提醒自己,不要成為一種方法或一個學派……假如解構主義真的很有趣的話,那我最斷定的是,它對于教學的影響必定是多方面的。”參見Salusinszky,Imre Salusinszky,Criticism in Society:Interviews with Jacques Derrida,Northrop Frye,Harold Bloom,Geoffrey Hartman,Frank Kermode,Edward Said,Barbara Johnson,Frank Lentricchia and J.Hillis Miller(New York and London:Methuen,1987),p.11。
[4] 在這里,“文學他性研究”是作為一個整體而言的,不關涉文學他性研究的具體對象和內容。
[5] 實際上,文學是人的一種生存方式,且人的多樣化生存方式離不開文學的參與。換句話說,只要人仍然存在,作為人的生存方式之一的文學就不會消失。盡管這種方式在具體的個人身上或群體中會有差異,且會隨著時代的變化而具有不同的內涵。本文就是在這種意義上說文學學科沒有喪失其存在的依據。
[6] 在這里,“研究身份”指的是一種準主體,具有主體的屬性,不是指具體的研究活動。
[7] 錢中文:《文藝學的合法性危機》,《暨南學報》(人文科學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2期。
[8] 在這里,無論“文學主體性追求”還是“文學本質論努力”,其中的“文學”都是作為一種準主體而言的,均具有某種主體屬性,而不是指涉“文學”這個論述范圍。關于“準主體”,請見本文第三章第二節“對話主體中的他性內涵”部分的相關論述。
[9] 在這里,我們論及“文學主體性”是以將文學也視為一種準主體為前提的,它指文學主體區別于其他意識形式而表現出來的獨特性,不僅包括文學語言上的獨特性(如英美新批評所言的“文學性”),而且延及社會、歷史和文化等更為廣闊范圍內的文學獨特性。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本書將“文學主體性”與“文學他性”對舉。
[10] J.Hillis Miller,Others(Princeton and Oxford: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1).
[11] Jean Laplanche,Essays on Othernes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9).
[12] Gabriele Schwab,The Mirror and the Killer-Queeen:Otherness in Literary Language(Bloomington Indianapoli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6).
[13] Francis Guibal,“The Otherness of the Other-Otherwise:Tracing Jacques Derrida,” Parallax(2004):17-41.
[14] Emmanuel Levinas,“Time and the Other,” In Sean Hand(ed.)The Levinas Reader,(Basil Blackwell,1989);〔法〕薩特:《他人就是地獄——薩特自由選擇論集》,周煦良等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15] 楊乃喬:《比較詩學與他者視域》,學苑出版社,2002;金惠敏:《無限的他者——對列維納斯一個核心概念的閱讀》,《外國文學》2003年第3期;張一兵:《拉康:從主體際到大寫的他者》,《江蘇社會科學》2004年第3期;楊慧林:《從“差異”到“他者”——對海德格爾與德里達的神學讀解》,《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4年第4期;等等。
[16] 麻國慶:《走進他者的世界》,學苑出版社,2001。
[17] 章立明:《他者的人類學及其本土化探討》,《學術探索》2003年第8期。
[18] 〔法〕弗朗索瓦·于連:《圣人無意——或哲學的他者》,閆素偉譯,商務印書館,2004,第5~22頁。
[19] 黃玉順:《中國傳統的“他者”意識——古代漢語人稱代詞的分析》,《中國哲學史》2003年第2期。
[20] 李新燦:《女性主義觀照下的他者世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
[21] 胡大平:《他者:意識形態批判理論的一個新的支點?》,《江蘇社會科學》2004年第3期;劉建華:《文本與他者:福克納解讀》(英文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德〕尤爾根·哈貝馬斯:《包容他者》,曹衛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22] 劉軍平:《超越后現代的“他者”:翻譯研究的張力與活力》,《中國翻譯》2004年第1期;楊青:《翻譯理論中的自我和他者——全球化語境中的翻譯理論本土性思考》,《外語研究》2003年第5期;等等。
[23] 例如,Giles Gunn,“American Literature and the Imagination of Otherness,” Journal of Religious Ethics 3(1975):193-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