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北振興與傳統工人生活區的治理轉型
- 杜實
- 12607字
- 2021-04-23 18:27:08
三 研究綜述
從宏觀來看,汽車廠工人生活區當下經歷的“轉型故事”首先是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縮影,即國有企業如何從計劃經濟過渡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就從理論觀點上涉及了中國的市場轉型研究。其次,由于市場機制發揮作用,作為“單位宿舍大院”的汽車廠工人生活區在社會結構上跟著發生轉型——盡力從原先的“單位辦社會”轉為全國通行的社區建設與發展實踐,這其中必然涉及中國城市基層社會的社區建設運動研究。最后,汽車廠工人生活區的轉型又從微觀、具體的層面蘊含了日常生活意義上的文化轉型,其實是對職工居民思維意識中單位宿舍生活文化發生變遷的一種適應與調適,即探究中國本土單位社區的治理轉型,這必然能夠從人類學、社會學等人文社會科學的相關論著中得到啟發。
(一)中國特色市場轉型的社會學研究
汽車廠工人生活區轉型的根本動力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的經濟轉型,這意味著汽車廠工人生活區要從計劃經濟時代的“高政府福利社會”體制轉向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時代的“強市場自律社會”體制。在這樣的現實背景下,國內外社會科學界的一系列關于市場轉型的研究成果可以為汽車廠工人生活區的轉型問題提供一定的學術積累。
關于現當代政治與經濟轉型的狀況,著名經濟人類學家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有過經典論述——其代表作《巨變——當代政治與經濟的起源》討論了“歐洲文明從前工業時代轉型到工業化社會的歷史巨變,以及伴隨而來的思想、意識形態、政治、經濟政策的轉變。當時歐洲文明所經歷的轉變,今日看來就如同當代世界各地發展中國家所面臨的轉變一樣,以至于這本書幾乎就像是在評論當代議題”[8]。而作為發展中國家,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所經歷的市場經濟轉型實踐同樣應當受到上述著作的啟發,并有助于將政治、經濟層面的轉型上升到社會與文化層面。卡爾·波蘭尼以19世紀的西歐為例,探討其市場從“孤立隔離、有外力節制”變為“自律”的過程,這同時也意味著其“社會之結構的全面轉變”。作為核心論點,他認為“自律性市場的信念蘊含著一個全然空想的社會體制,假如不放棄社會之人性的本質及自然的本質,像這樣的一種制度將無法存在于任何時期,它將摧毀人類,并將其環境變成荒野”[9],即自律的市場無法較好地適應人類社會發展的基本規律,在市場觀念大行其道之初,我們必須重新認識政府干預的重要性。
當然,已有的研究也不乏對社會主義國家進行資本主義轉型的實踐進行討論。吉爾·伊亞爾(Gil Eyal)等人在《無須資本家打造資本主義——后共產主義中歐的階級形成和精英斗爭》一書中對中歐社會主義國家引入市場機制的轉型過程進行論述,此書涉及的轉型是在資產階級分子缺位的情況下建立資本主義市場社會的過程。在經歷“巨變”以后,這些中歐國家的社會性質已經轉為資本主義。通過比較分析,孫立平進一步總結出中國市場轉型的獨特之處。第一,中國“居于支配地位的政體和意識形態是連續性的;第二,由于政體和意識形態的連續性,許多重要的改革和轉型過程是使用漸進式的變通方式實現的;第三,在變通的過程中,特別是在開始的階段,新的體制因素往往是以非正式的方式出現并傳播的;第四,非正式體制的生長和發育,往往是發生在體制運作的過程當中”[10]。因此,我們發現對中歐國家的轉型研究同樣對認識我國1978年以來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分析具有一定程度的可鑒之處。20世紀80年代末,吉爾·伊亞爾等人以中歐地區為例,認為該地區在市場機制引入之前不存在私人所有者階級。在從社會主義到資本主義的轉型過程中,技術-知識精英采納了新的、獨特的轉型策略,即“沒有資本家打造的資本主義形成路徑”。這種向資本主義轉型的研究從布迪厄對不同資本類型的理解開始,“首先是經濟資本,然后是文化資本、社會資本(在這里政治資本屬于制度化的社會資本)和符號資本(偶爾也會使用藝術資本、學術資本等)……一個人要擁有各種類型的資本才可能在不同的時代都保持成功:他們要學著處置那些貶值的資本類型,獲取那些升值了的資本;還要學會將舊的、現在已經貶值的資本轉換成新的、更富價值的資本”[11]。從資本的不同類型出發,作者認為古典資本主義是由擁有物質性財富的經濟資產階級建造起來的。而后社會主義的資本主義則是由致力于資產階級社會和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知識分子促成的。更重要的是,書中認為“無須資本家打造的資本主義”并不是僅具有地區性意義的,其核心假設是“從社會主義導向資本主義的軌跡是多重的……資本主義最好應該被理解為各種可能目標的一種變體——一個由各種各樣階級關系和制度安排的社會經濟體制所組成的世界”[12]。在這里,中歐政體轉換的歷史雖為極其特殊的個案,但如果我們先將其中的政治維度“懸置”,就會看到一個從“共產”到“市場” 、從“計劃”到“自律”的演變脈絡,這也正是今日汽車廠工人生活區所經歷之轉型的基本路徑。
關于中國國有企業的市場轉型研究,倪志偉(Victor Nee)于1989 年在《美國社會學評論》中發表了《市場轉型理論——國家社會主義從再分配向市場的轉變》一文并引起論爭。其主要觀點是“國家社會主義社會中再分配經濟體系向市場經濟體系的轉變將有利于市場資本、人力資本和文化資本,而不利于政治資本;同時,有利于直接生產者而相對不利于再分配者,直接生產者所面臨的機會、他們的勞動積極性以及對剩余產品的支配權力都會增加。他堅持認為,隨著市場化改革的完善,干部的權力必然會被削弱,市場轉型具有一種平等化效應。在接下來的討論中,他的研究引來了眾多反對意見,因為后來的許多經驗性研究都得出了與之相反的結論,主要包括:(1)權力維持論:在市場改革的同時,黨的領導和城市單位制度仍然保持,政治資本的回報仍然維持;(2)權力轉化論:在私有化的過程中,干部將再分配權力轉變成社會網絡資源并最終轉變成私有財產”[13]。這種論爭使研究者認識到市場轉型所帶來的結果是多元的而不是單一的,這種多樣性的結果是由中國多樣性的制度背景所決定的。
到20世紀90年代,關于中國市場轉型的論述仍然蘊含著與上述分析主線相符的思路,即市場與政府之間的交互運動。邊燕杰和羅根的文章提出了“再分配與市場改革共存”[14]的觀點。白威廉和麥誼生認為,“不僅經濟市場在改革之后實現了開放,政治市場同樣也在發生變化”[15]。邊燕杰和張展新則強調國家與市場互動中的兩個方面:“首先,市場化是一個多面的、歷史的過程;其次,黨和國家實行轉變的目的是保持其自身利益和影響”[16]。吳曉剛和謝宇基于1996 年的全國抽樣數據,以微觀和具體的視角提出“以往對國有部門和市場部門個人收入的比較研究忽略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這兩個部門之間并非相對靜止,而是流動的。他們試圖將政治與市場的互動體現在人員在國有部門與私營部門之間的流動中”[17]。周雪光提出的市場-政治共生模型認為“國家在設定市場所運作的制度性規則中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一方面,市場的擴張并不是一個自我演進的過程,而是受到社會背景和歷史變遷進程制約;另一方面,國家總是積極地根據自身利益和偏好來主動地影響市場而不是被動地接受”[18]。由此可見,中國社會自20世紀80年代市場化改革以來,“建立在計劃經濟基礎上的單位制社會與市場經濟社會之間的關系,已不是后者漸進地取代前者,而是前者以局部地區和行業為依托形成與后者的相持、滲透和互動”。因此,相對于城市和農村的老二元社會而言,劉平于21世紀初將傳統計劃體制的社會機制和市場化社會機制共生的社會結構界定為“新二元社會”。他認為,“如果說以往是把傳統體制與市場機制的并存理解為改革過程的一種過渡性現象,那么現實的發展要說明的是,即使在不斷深化改革的前提下,計劃體制和市場體制的并存可能并不是過渡性的現象,起碼在現階段,它是中國社會相對穩定的特殊的社會結構的表現形式。與實體的穩定性相聯系,兩種社會機制并存的社會結構已具有認知中國社會的分析工具的意義”[19]。
通過對上述觀點的理解與消化,我們可以明確地將汽車廠工人生活區當代的轉型動力歸結為國家層面的經濟體制改革,即國有企業進行的公司制和股份制改革。在這種條件下,原來受國企管理的工人生活區也必然要被放權到社會與市場。但是轉型不可能一蹴而就,至少從本書的田野經驗來看,汽車廠工人生活區內的產權、制度和管理等一系列硬性指標還處于新舊之交的并存與過渡階段,而這也是我們進行田野調查與定性分析的基礎性共識。
(二)中國特色的社區建設運動研究
從社會結構上看,汽車廠工人生活區的轉型是不斷邁向本土社區建設與發展的長期過程,因此我們有必要將其放置在當代社區建設運動與發展的研究主題之下進行探討。中國特色的社區建設運動緣起于改革開放以來社會結構層面的轉型。隨著20世紀八九十年代國企改制的實施,作為社會轉型的社區建設運動就成為一種社會改革實踐,打破了計劃經濟時期“單位辦社會”的模式。“自20世紀80年代起,中國大陸開始提出‘社區建設’,社區作為國家治理和基層社會的基本單元被提上議事日程。在社區實踐上,一方面,跟隨國際趨勢,全國范圍內的社區實踐探索如火如荼地開展,取得了很多實踐成就和具體經驗;另一方面,整個社區建設的浪潮之中,存在著諸如社區發展、社區服務、社區建設、社區管理、社區營造、社區治理等概念,一直到當下的‘三社聯動’概念的提出,一時間在社區實踐層面的概念叢林蔚為大觀。”[20]
一般認為,中國本土的“社區建設”應當從屬于西方學術與政策語境中的“社區發展”概念,社區發展(community development)一詞由美國社會學家法林頓于1915年率先提出,是指“社區居民在政府機構的指導和支持下,依靠本社區的力量,改善社區經濟、社會、文化狀況,解決社區共同問題,提高居民生活水平和促進社會協調發展的過程”[21]。到20世紀50年代,社區發展的理念被聯合國采用,并成為一種政策趨勢。夏學鑾認為社區發展“是國際社會統一使用的共同話語體系和社會發展戰略,用國際上規范的社區發展話語和理論來審視中國的社區建設,目的在于使它邁上國際上統稱的社區發展之路”[22]。
在社區發展概念的演進過程中,“在北美出現了側重于社區基礎設施建設的community building和空間結構建設的community construction……越過大洋,community building和community construction傳到中國就被翻譯為社區建設”[23],但是,上述兩個西方概念和中國本土的社區建設概念有較大不同之處。馬西恒指出,“中國的社區建設理念主要圍繞‘區’做文章,‘區’就像一只籮筐,政治、經濟、文化、社會都包含進來,從而社區可以從宏觀社會中被邊界清晰地分割出來,自成體系,更加著重于實際事務和物質投入,其價值意義保持模糊。西方社區發展理念主要圍繞‘社’做文章,通過剝離政治、經濟等因素凸顯出社會特性,從而社區與宏觀社會相互交叉、邊界開放。增進居民福利就不僅是一種實際事務,更有強大的人權價值予以支撐”[24]。因此,中國本土的社區建設實踐是帶有強烈的中國特色“自上而下”的行政化推進道路。就我國的社區建設實踐而言,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陸續在公開講話和政策文件中提出社區建設的要求,所謂城市社區建設,是指在黨和政府領導下,依靠社區力量,利用社區資源,強化社區功能,解決社區問題,促進社區政治、經濟、文化、環境協調和健康發展,不斷提高社區成員生活水平和生活質量的過程。當時的社區建設實踐主要從一些試點城市開始,如上海的城市管理體制改革、武漢對自治性社區的探索等。
當然,除了實踐層面的演進,作為學術研究層面的社區建設研究很快引起了社會學科的關注。通過對相關文獻的梳理,我們能夠總結這一時期的主要觀點是社區建設有助于加強城市居民的民主自治。當時多數學者都將調查地點選在社區建設的試點城市,研究主題以“政治、權力、民主”為主。朱健剛以民族志方法在上海進行“吳街平民村”社區建設的研究,試圖“揭示中國城市基層社會中地方權力的文化邏輯,并從更大的范圍里探索當代中國民主化道路,尤其是基層民主化的動力機制”[25];何艷玲以廣州一個“看起來平淡無奇,但可能會更真實和更具有代表性”的社區“樂街”為調查地點,希望“觀察后單位制時期中國都市街區中的國家與社會關系及其互動邏輯,并以此揭示不同街區組織在互動中所締結的街區權力結構” [26]。可見,當時的社區建設研究是與基層民主政治和城市基層權力的具體運作方式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學者們發現社區(居委會)具有上通政府、下攬居民的雙重性質。王穎認為,“上下結合的兩種合力持續推動社區的自治和城市的同治,一方面政府向社區授權、讓權,此為社區的第一推動力;另一方面社區居民的自治行動和政治參與,對現有城市管理體制形成強有力的沖擊”[27];桂勇用“粘連”一詞描述這種現象,他認為居委會與居民的接觸方式主要表現在“私人化接觸與城市基層的本土性權力操作策略”[28]上;朱健剛則用“自治的張力”來形容社區(居委會)的運作方式,其中“人情、禮物與關系”“求情、象征和女性”是具體運作的潤滑劑。
同時,這些有社會學專業背景的學者都以“結構”“實踐”“行動者”等現當代社會理論為指導。楊敏認為,“參與是現代社區形成的機制,不同的參與實踐建構出來的是不同的社區,不同居民群體出于各自需求而選擇參與不同的社區事務”[29],其中社區形成的機制代表了社區建設的目的——建構出不同于以往的社會結構,而參與則指向所有與此相關的行動者的互動實踐。余冰除了像其他研究者那樣主要從“結構與功能、行動與過程的角度進行觀察和分析外,還引入人類學大、小傳統的概念,以此考慮社會運作中的觀念和文化層面”[30]的問題。至于這類研究的結論走向,學者們都將調查材料上升到了國家權力操控的層面,并持中立的辯證態度,但是具體表述略有差異。余冰認為,“國家與社會共治”是今后社區建設的方向,而具體的操作還需“將實證觀察到的過程與關系置于宏觀、中觀、微觀的理論視野中予以進一步的解釋、理解和運用”[31]。何艷玲則根據我國的現實和西方的經驗提出,“從我國的情況來看,集中控制一直是治理這個龐大國家的基本手段……只有能夠在承擔政治糾錯與利益協調任務的時候,民主才是有價值的”。她的觀點強調黨和政府的首要位置,并認為“問題的根本性解決,有賴于宏觀政治權力結構的改變,而這無疑將是一個艱巨與漫長的過程” [32]。
另外,上文提到的社區發展概念的傳播、嬗變還存在另一條路徑。“二戰后,日本被美國接管,美國的community building傳到日本,即被翻譯為‘社區營造’,作為社區發展理念下的日本實踐,起于日本的‘造鄉運動’”[33]。佐藤滋教授認為,“社區營造就是以地域社會現有的資源為基礎,進行多樣性的合作,使身邊的居住環境逐漸改善,進而提高社區的活力,為了實現‘提高生活品質’所做的一連串持續的活動”。因此,社區營造是日本在二戰后經濟快速發展的同時社會反省力量增強的表現,也是使日本能成為人們長居久留之鄉的根本力量。“1993年12月,臺灣的文建會提出‘社區總體營造概念’,其目標在于‘建立社區文化、凝聚社區共識、建構社區生命共同體的概念,來作為一類文化行政的新思維與政策’。這一概念是為了整合‘人、文、地、景、產’五大社區發展面向而產生出來的政策性名詞,至此,臺灣社區營造開始走上加速發展之路。”[34]目前關于社區營造的研究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介紹日本和我國臺灣地區社區營造的優秀經驗,如劉曉春、胡澎、牛君[35]等人的研究;另一類是我國對社區營造理念的本土化情況進行案例描述與分析,羅家德[36]、鐘曉華[37]、井世潔[38]等人根據中國大陸的社區實際情況對社區營造理念本土化的應用展開分析,其中的具體做法更多參考我國臺灣地區,認為同根同源的社會、文化背景更加容易相互借鑒與吸收。其實,我們大可以認為,不論是社區建設還是社區營造,都是社區發展概念與實踐的一種“西學東漸”,只是社區營造經歷了中國大陸以外的東方“本土化”,它相對于社區建設更強調鄉愁式、人文性等社會文化層面的優勢,因此在近些年中國大陸的民政部門、社會組織、“街道-社區”組織積極學習和消化,以規避社區建設運動以來社區行政化帶來的一些弊端。
如果說社區營造是一個“舶來品”,那么還有一個與之相關的“土生土長”的中國概念,二者都強調社區建設與發展中的“社會”力量,它就是“三社聯動”。可以說這一概念是由中國學者根據中國實際建構出來的,葉南客和陳金城于2010年底提出了這一概念,認為可以“通過社區建設、社會組織培育和社會工作現代化體制建立”形成“三社”資源共享、優勢互補、相互促進的良好局面,加快形成政府與社會之間互聯、互動、互補的社會治理新格局,分層次、分步驟逐步推進“三社聯動”發展,從根本上使各種社會矛盾和沖突在基層得到有效的預防和解決,實現社會的和諧發展[39]。這一概念的提出有助于解決我國多年來社區建設程度的不平衡、社區服務工作行政化傾向嚴重、社區居民對社區活動參與度不高、社會組織與社會工作人才發展尚處于初級階段等問題。關于其實踐探索,2015年10月時任民政部部長的李立國在全國社區社會工作暨“三社聯動”推進會上進行總結說明,指出各地在“三社聯動”的政策、機制、路徑等方面積極開展創新探索,有效發揮了“三社聯動”優勢,為加快發展社區社會工作、全面推進“三社聯動”奠定了良好基礎。由此,這一概念在我國社區建設與發展的過程中被凸顯出來,成為學術界研究的重點話題。隨后,徐永祥和曹國慧對這一概念進行了更加詳細的界定[40],明確了“三社”的具體所指、功能定位和互動關系,進而重新定義“三社聯動”的概念與內涵——社區應指居委會,社會組織是狹義的社會服務組織,社工是受過專業社會工作訓練的工作者。與此同時,王思斌和顧東輝則對“三社聯動”概念進行了更加深入的理論思考,如提出“主體聯動”和“要素聯動”[41]兩種解構視角、“三社聯動”的“博弈性協同”[42]等,其目的都是試圖將理論與社區實際更好地進行結合,為解決實際問題而“聯”,以協同的方式而“動”,切實加強社區治理,促進社區建設。
另外,還有一些與社區建設相關的實踐概念,如果以其為基準點,那么一般認為社區服務更早提出,而社區治理則更晚提出。社區服務概念于1986年由民政部首次提出,但是其含義尚未涉及制度、體制層面的社會改革,僅限于滿足居民的社會生活需求。社區治理概念則是對以往社會管理概念的改進,治理追求多方角色共同參與管理,2013年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強調“社會治理體制創新”之后,社區治理的相關研究數量大幅增長。社區治理是指“政府、社區組織、居民及轄區單位、營利組織、非營利組織等基于市場原則、公共利益和社區認同,協調合作,有效供給社區公共物品,滿足社區需求,優化社區秩序的過程與機制”。2017年,黨的十九大報告中又進一步明確提出“加強和創新社會治理”“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加強社區治理體系建設,推動社會治理重心向基層下移,發揮社會組織作用,實現政府治理和社會調節、居民自治良性互動”。可見,社區治理是社會治理理念在社區層面的應用,多元主體、社會組織參與、協同互動治理等是其核心要義。
作為小結,我們認為社區建設始于社區治理方式的轉型實踐,今日的汽車廠工人生活區正經歷著同樣的社會結構變遷,對這一工業田野的研究應當放在社區建設的宏大背景下,發揮人類學質性調查的特點與優勢,通過街區民眾、社區工作人員、工廠社會事業管理人員的“多聲部”訪談材料描繪出社區建設運動對單位社區治理的影響,并將最新的“社區營造”“三社聯動”等理念應用于社區治理實踐的創新之中。
(三)中國本土單位社區的治理轉型研究
事實證明,雖然經歷了社區建設運動的改革,但汽車廠工人生活區的居民并沒有順利地從“企業小社會”時代過渡到社區建設與發展的時代,而是陷入了“剪不斷、理還亂”的“后單位社會”。由這一話題繼續深入下去,我們則可以搜集中國(尤其是東北老工業基地地區)本土單位社區的治理轉型相關研究。這部分內容既涉及中國特色的單位制度,又與體現東北區域文化特質的基層社區的社會轉型問題相關——社區建設與發展必須注重本土化,只有觸及居民的內心,人們真正從思想意識和文化理念層面認識到社會轉型的必要性,并認同符合當地人的本土化轉型路徑時,社會轉型才能通過一段時間的調適最終順利完成,可見社會轉型的“內涵支撐”應當是文化轉型。
具體而言,中國本土單位社區的治理轉型研究一方面涉及中國特色的單位制度研究,另一方面涉及計劃經濟時期的國企單位職工宿舍區(單位社區)的治理方式變遷研究,而文化研究的視角讓我們從文化傳統的“連續性”角度展開梳理,即從單位現象的發現,到單位制度研究、單位社會研究、“單位辦社會”研究以及“后單位時代”研究等多個時期的研究主題加以評述。
中國的“單位”一詞具有本土文化特色,是新中國成立以來計劃經濟時期[43]對人們工作場所的一種指代,因為當時的多數經濟組織都是國有性質,是國家意志的具體表達,所以人們對其具有高度認同感與自豪感。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特色的單位現象率先成為國內外學者關注的對象。20世紀80年代初,美國《紐約時報》的記者弗克斯·巴特菲爾德率先以“客位”的視角描述了作為“異文化”的單位現象,認為“單位是中國社會高樓大廈的磚瓦,幾乎是中國人僅次于國籍的身份證”[44]。而作為一個學術話題,學術界一般認為對單位的研究發端于美國哈佛大學的社會學教授華爾德[45],他把中國的單位(國有企業)定位于完全不同于西方企業的獨特組織形式。
隨后,更多學者以學術論著的形式從不同方面對單位進行研究,從社會學和人類學角度出發的研究成果主要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一是將單位研究的焦點集中在制度層面,通過對單位體制和組織的分析來把握單位現象。路風認為單位是“我國各種社會組織所普遍采取的一種特殊的組織形式,是我國政治、經濟和社會體制的基礎”[46],這種提法突破了華爾德將單位研究僅限于企業的局限,而將其拓展至政治、經濟和社會等更廣闊的領域,為社會學意義的單位制研究播下了種子。關于單位制度層面的研究,李猛等人也認為,“單位是再分配體制中的制度化組織”。同時,楊曉民和周翼虎立足于本土的實證研究,采用“制度”這個“在中國社會具有本體意義的核心概念”[47],認為單位制度重在它的政治特性,具有強大的政治動員和政治控制能力。劉平以東北老工業社會為切入點,認為“國有企業在市場化以后由于延續性的產權關系、工業生產的組織形式和相應的人事身份制度,成為仍然還有清晰邊界的單位制孤島。但是它已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單位制,而是在國家限制介入的條件下,在外部可以與市場接軌,在內部則憑借經營管理國有資產的各種權力,形成了一種新單位制。這種新單位制的實質,是使傳統的由外部化管理的以再分配為主的全民所有制,演化為以內部化管理為主的特定單位或行業集團所有制。這是當下國有壟斷行業高福利現象的制度基礎,也是新單位制條件下組織成員對單位新依附關系的利益基礎”[48]。以上研究都是將單位制度作為切入點,從制度的起源、流變的角度展開研究,傾向于對經濟組織、企業組織進行社會學研究。
二是將單位研究的焦點集中到社會結構的調查和分析上,即單位社會的思路。李漢林認為可以把1949年以來的中國社會理解為單位社會,這是“由于當時單位壟斷了資源的分配機制,個人與單位的關系變得異常的緊密。人們從搖籃到墓地,生生死死都離不開單位……長期以來,國家對社會的整合與控制不是直接面對每一個單獨的社會成員,更多地是在這種獨特的單位現象的基礎上,通過單位來實現的”[49]。
田毅鵬、劉杰則通過單位社會的建立軌跡[50]將單位社會的發展分為如下階段:1948~1953年是單位社會的醞釀探索和初步形成時期,這一時期帶有明顯的“社會革命”色彩,共產黨人希望通過社會的再組織化來改造舊社會,完成現代民族國家的建構;1953~1956年是單位社會的形成時期,中國由此形成了“國家-單位-個人”的社會組織體系和以超大型國企為主體的經濟體系;1957~1976年是單位社會的擴張和頓挫時期,此時單位社會的發展達到巔峰狀態,而“文革”時期的政策又使社會走向凝固,延滯了生產力的發展;1980年至今是單位社會的變異和消解過程,伴隨著中國市場化的改革步伐,各單位組織由“管理型單位”向“利益型單位”轉化,并逐漸成為一個福利的共同體。
而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單位社會面臨著徹底的轉型,田毅鵬認為這必然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傳統的單位組織賴以存在的宏觀社會管理體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并已被一種新的社會管理體制所替代。作為小結,我們認為單位社會一詞相較于上文提到的單位社區而言,是更加宏觀性的概念,它強調在一種社會主義國家特定政治背景下存在的由單位制度延伸出的社會結構狀態,包含政治背景、職業環境和生活方式等多重維度,是單位社區治理轉型問題的上層邏輯歸屬。
三是將單位研究的焦點集中到職工居民的生活方面,“單位辦社會”一詞雖然只比單位社會多出一個字,但其含義已經大不相同——這一概念將國企工廠中工人職業、工作、生產方面的內容排除出去,進而著重對職工居民的生活領域進行研究。關于計劃經濟時期“單位辦社會”的社會運作方式,李漢林認為“新中國成立初期,單位不僅通過社會成員的工作使之取得一定的經濟報酬,還通過分配住房保證單位成員基本的生存空間,通過公費醫療制度滿足人們基本健康的需要,通過興辦托兒所、幼兒園、食堂、澡堂”[51]等措施全面辦社會。
田毅鵬、漆思以東北地區的單位社區為調研對象,“將單位研究與社區研究聯系起來”,揭示“單位體制這一轉型過程的復雜性和長期性”,他的觀點包括一系列命題,如計劃經濟時期單位社會的終結,揭示“單位社會的終結實際上是……一個不可逆轉的必然過程。”[52]但同時,這種“終結”與“轉型”的復雜性與長期性表現在單位制度的消失不一定意味著與此相關的社會結構、傳統、觀念、行為方式等方面也隨之消失,即傳統單位社區在當代還具有“后單位社會”或“逆非單位化”的特點,表現為單位制的反向運動——單位向社區釋放責任的同時,社區卻又反拉住單位,希望它能繼續承擔社會服務的責任。另外,田毅鵬也強調,后單位社會“不是一個完整的社會樣態的概括,而是一種對原有社會體制消解過程中那種復雜蛻變過程的描述與概括,在后單位社會中,舊的社會運行機制開始逐漸消解,而新的社會運行機制尚未成型”。而關于回應問題的社會學策略,田毅鵬、呂方選取Y廠作為研究的個案,認為該廠的單位認同一方面被持續地作為情感動員手段,希望以此來促進工人積極的行動,甚至是應對單位組織在市場經濟年代遇到的挑戰。另一方面,單位認同又是一種對舊有體制的強烈依賴,成為改革的現實阻力。當然,調查個案并不是最終目的,他最終將此類個案拓展到“單位共同體”的變遷與城市治理這一問題上,認為東北傳統工人生活區的實際情況關系到單位社會變革的深層命題:我們應當警惕“企業-社會”分離后社會變遷中的原子化傾向以及可能導致的“社會失靈”,找到社區行政化與居民自治間的二元交叉點。同時,“社會組織和社會團體建設乃是單位社會走向終結過程中社會再組織化的核心和關鍵”,應當推進豐富的社區活動,提倡“政府、市場和社會共在”的中國氣派“和諧公共性”[53]。
還有學者從文化遺產保護的角度深入洞察東北地區的傳統單位社區,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優化社區治理的作用。于冬波、黃祖群、王春暉以城市街區保護的視角對本書汽車廠工人生活區內的歷史文化街區進行研究,他們認為在社區發展中,“城市歷史街區是一個城市的縮影和象征,集中體現了城市深厚的文化底蘊,反映城市的文化特質和精神氣氛。歷史街區保護是一個動態過程,必須兼顧歷史與現在、物質與非物質關系,同時要處理好保護與利用、繼承與更新等多方面的關系”[54],從區域文化的角度展開社區研究有助于從精神文化的層面助力社區發展,凝聚社區力量。同時沈陽鐵西區的工人村也是東北國企工業文化遺產的典型代表,周大鳴、劉家佶認為這里三代的工人經歷了工人階級的輝煌、改革的陣痛、反思后的騰飛等幾個階段,他們的生活就是東北老工業基地發展歷程的縮影,他們的“工人精神” [55]更是工業城市沈陽的精神內核。工業遺產的保護不僅僅是將冷冰冰的機器和廠房封存起來,而是將一座工業城市發展的歷史展現出來,是將使這些機器噴發出火光的工人階級的生活展現出來。劉家佶繼續以民族志的形式對該工人村60多年的生活變遷史[56]進行研究,他認為新中國成立后的工人階級生活史可展現國家、階級概念如何在中國工人階級日常生活中進行滲透,建構階級印象,并由此推動國家建設和社會改革的進程。當代工人村能夠在新的社會環境下繼續存在的根本原因在于人們情感認同意義上的文化自覺,工人村的歷史既有成功的喜悅,又有歷經苦難的辛酸,這對社區發展和繁榮具有重要意義。周大鳴和劉家佶選取沈陽的鐵西工人村作為田野地點,其調查對象的性質與本研究具有較強相似性,并將共時性層面的工業遺產保護深化到歷時性的生活史與城市記憶范疇,為人類學進入東北國企工人生活區開辟了研究路徑。
綜上所述,不論是作為一個整體,還是突出其中的具體個案,東北老工業城市的單位社區都能受到社會科學的持續關注。以上述研究觀點為引導,本研究將進一步以人類學民族志研究的形式總結出汽車廠工人生活區從“單位辦社會”到“后單位時代”的社會結構特點,并將這一個案拓展到東北地區傳統單位社區的宏觀范疇,提出東北區域社會的轉型基本方向和基層社區的治理邏輯,最終做到以生動的案例支撐總體的論點,并希望以得出的觀點為社會現實的優化提供幫助。
(四)對所梳理文獻的總結與本書的創新之處
綜上所述,從以往的研究中可以看出,學者們在進行單位及其所屬社區的治理轉型研究時,有以下幾種普遍傾向。
一是存在一種分段式的整體目的論視角,認為從“單位辦社會”到“社區辦社會”是社區治理發展趨勢的前后接續狀態,研究的元問題在于如何使社區順利進入后一種社會狀態之中。當然,單位社區治理研究應當建立在這樣的問題的提出之上,但我們同時要追問的是:這類社區當下正在發生著什么,應當適時把眼光先投放在“腳下”,觀察所看到的“后單位社會”狀態對未來的治理走向有什么影響。
二是已有的研究突出社會學“社會結構”與“社會轉型”的基本概念與理論指引,這說明改革開放以來,社會學家已經從市場經濟轉型的背景脈絡中梳理出一條社會轉型的研究路徑,力圖在當代社會的發展變遷之中展現社會學獨到的研究筆觸。同時,我們應該認識到,在社會學內部的研究領域劃分中,相較于由社會理論指導的研究,文化理論研究同樣有助于逐漸開辟新的單位社區治理思路——文化轉型在于人的自身思維、行動和生活方式的轉變,是社會轉型的“內在化”過程,任何社會轉型最終都應當落實到文化轉型之上。
從對上述兩種研究傾向的總結中,我們能夠得出本書預期達到的創新之處。一方面,對“分段式的整體目的論視角”的回應,此種視角過于強調階段的遞進式轉換,急于探討單位社區民眾如何能夠跨越到單位社區治理的“下一階段”。而本書通過層層鋪墊最終想要強調的是當下“后單位社會”的文化綿延狀態,正如田毅鵬教授所謂的“長期性”與“復雜性”,這種思路是在深刻了解“是什么”的基礎上再去探討“怎么辦”,而非單純地討論階段的跨越,這同時也符合民族志式研究的節奏,在“故事”的講述中展開討論。另一方面,目前的社會學研究缺少對文化轉型問題思考的回應,一般性的社會理論視野容易忽略人的本真性的需求和觀照。而一旦從人類學田野調查的視角展開研究,我們就要從文化敏感性的角度去參與觀察,力圖用體察入微的心態去發現職工居民具體生活世界的運作邏輯,通過對他們生活狀態的“理解”,進而展開解釋與反思,用更加人文的方式去勾勒和描繪一段民眾生活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