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城邦到帝國:俄國專制君主制探源
- 周厚琴
- 9568字
- 2021-04-23 18:08:47
第二節 王公及其職能
學者們對基輔羅斯的研究集中于王公是完全有理由的。綜觀古羅斯編年史,其敘事的中心人物就是王公。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了解王公在基輔羅斯政治制度中的角色:王公是誰,王公之間是怎樣的繼位制度,王公的職能有哪些?
一 “外來的”瓦良格王公
編年史中著名的“海外邀請王公的傳說”首次提及了東斯拉夫人的政權機構情況:“859年,來自海外的瓦良格人向楚德人、斯洛維涅人、麥里亞人和所有克里維奇人征收貢物……862年,(人們)將瓦良格人驅逐到海外,不向他們納貢,自己管理內部事務。由此便沒有了公正,導致內亂不斷。最終人們決定,還得為自己找一個王公來負責管理并主持公道。于是便去找海外的瓦良格人,找羅斯人。那些瓦良格人被稱為羅斯人。……由楚德人、斯洛維涅人和克里維奇人等組成的使團對瓦良格人說:‘我們的土地遼闊富饒,卻漫無秩序。請到那里作王公和管理我們吧。’接受了這一邀請后,瓦良格人中的三兄弟便率其所有羅斯親族出發了。其中長兄留里克前往諾夫哥羅德,二哥西涅烏斯坐鎮白湖,三弟特魯沃坐鎮伊茲博爾斯克。正是由于這些瓦良格人而被稱為‘羅斯國家’(Русская земля)。……瓦良格人在這些城市是外來者(находники),而諾夫哥羅德的土著居民(коренное население)是斯洛維涅人……留里克掌管著諾夫哥羅德的大權”。[32]但對這一傳說的解讀卻歷來分歧嚴重,它也就成為俄國歷史上關于國家起源的“諾曼說”與“反諾曼說”漫長之爭的出發點。[33]
不管爭論的結果如何,都至少可以從編年史中看出:第一,在邀請瓦良格人王公之前東斯拉夫社會已經形成,并有自己的議事方式;第二,瓦良格人的到來不只是為了統治國內的,還是“作為居民和國境的保衛者被邀前來保護當地居民和抵御外敵的”;第三,“自由的諾夫哥羅德城市領區變成了瓦良格公國”。正如克柳切夫斯基所說,關于海外王公應邀到來的傳說所敘述的事件其實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并不是只有羅斯才發生的不尋常之事。這在當時的西歐是相當普遍的。[34]王公正是來自斯堪的納維亞的海盜。
考察編年史中最初幾位羅斯王公(奧列格、伊戈爾、奧莉加、斯維雅托斯拉夫)的活動,就可以明顯看出他們身上的海盜習性。《往年紀事》在945年條下記載了伊戈爾在“巡行索貢”過程中被打死的事件。這一年,親兵隊對伊戈爾說:“王公,帶領我們去征收貢賦吧,你和我們大家都會有所收獲。”于是,伊戈爾就到德列夫利安人那里收貢,他和親兵隊在那里橫征暴斂。但收完貢后伊戈爾又返回來,隨后德列夫利安人聽說伊戈爾又要來了,他們便同自己的王公馬爾商議道:“狼如果經常到羊群里來,要不殺死它,狼就會拖走所有的羊。這個人也是一樣:我們不殺死他,他就要毀滅我們所有的人。”于是德列夫利安人殺死了伊戈爾和他的親兵隊。[35]仔細分析這一歷史悲劇,很有啟示:親兵隊邀請王公去收貢,準確地說是去搶劫;王公向自己的臣屬收取超過的定額和規矩的所有貢物;“民眾”把自己的“合法君主”視作兇惡的狼,認為他養成了禍害羊群的習慣;最終“民眾”把殺死王公當作擺脫“政府行為”的唯一手段。這一記載展示了多神教時代基輔王公與依附于他的諸部落之間的關系,同時也形象生動地說明了早期王公及其親兵隊外出搶劫成性,這正是諾曼海盜“亦商亦盜”本性的流露。
可見,早期基輔王公往往把自己當作征服者而不是羅斯國家的統治者,他們只是以武力的方式實現了羅斯的機械聯合。無論在9世紀前半期于第聶伯河中游產生的叫作“羅斯”的政治形成物,還是留里克為王公時的諾夫哥羅德,抑或是9世紀末奧列格將諾夫哥羅德和基輔在一個統一政權之下的聯合,都不意味著國家形成的完成。[36]因此,9世紀至10世紀末只能看作以基輔為中心的羅斯國家的形成期(附錄:地圖1)。[37]10世紀末,王公弗拉基米爾將全東斯拉夫地域的管理模式變成王公-地方行政長官的模式且從基輔直接管理,并為國家軀體注入靈魂——接受基督教[38],此時的羅斯國家才真正得以建立和形成。
其實,“王公”(князь)一詞是東斯拉夫人從古日耳曼人或哥特人語言中借用而來的,近似于конунг(酋長)、king(國王)。[39]907年,奧列格在打贏希臘人后,將所收到的貢物分配給各個城市,“因為這些城市的大公們(великие князья)臣屬于奧列格”。[40]雖然在912年奧列格就作為“羅斯大公”(великая князь русская)與拜占庭簽訂合約,但在條約中,其屬下王公同時也被稱為“大公”(великая князь)[41];可見編年史中早期基輔羅斯的“大公”并非獨一無二的尊號。Д.С.利哈喬夫對這個問題做了特別說明:“10世紀羅斯有很多王公。……在和希臘人的條約中‘大公’一詞的意義并不太清楚,后期的莫斯科編年史(尼康編年史等)從后往前追溯(‘倒填日期’)把這一稱號擴大到從留里克開始的所有基輔王公頭上。但是在最古老的編年史抄本中,這一稱號只是從12世紀后半期才開始使用的。條約中的‘大’字具有的只是一般尊號的意義,即‘英明’之義,沒有更多的意思。”[42]克柳切夫斯基也認為“大公”這一歷史術語后來才成為羅斯最高統治者的稱謂,但他認為是從11世紀中葉開始的,即基輔在位的王公被稱為“大公”。“大”(великий)是“長序”(старший)之義,用這一形容詞將基輔王公與比他小的兄弟——領區王公區別開來。[43]不過,無論利哈喬夫還是克柳切夫斯基的說法,都至少說明兩個問題:第一,從王公稱謂來看,早期基輔羅斯本質上是部落聯盟的性質,實際上這一時期各城市領區的王公還并非出自同一部落和家族;第二,即使自11世紀中葉起“大公”開始作為獨一無二的尊號,但它的指代者也只是平等王公中的一個,即家族王公中的長者。
二 “流動的”王公繼位順序制
隨著王公家族的擴大,長幼順序的排輩問題愈發復雜起來。編年史中頻繁記述的王公內訌,恰恰說明了王公有“候鳥”般的流動性。即使早已“斯拉夫化”的王公們,也很難真正融入城市領區的當地生活中,他們對于市民而言依然是“外來者”。其根源就在于基輔羅斯王公的繼位存在十分特別的“順序制”(очередной порядок)。
王公繼位順序制產生于雅羅斯拉夫死后。從編年史來看,在此之前并沒有十分明確的繼位制度。有時政權仿佛按照長幼次序傳承,如留里克的繼承者并不是他的年輕的兒子伊戈爾,而是他的親屬奧列格(傳說中的侄兒);在羅斯沒有成年王公的情況下,有時整個國土似乎由一個王公代為統治(常用的術語是“один владеть”),如奧莉加攝政,他出巡各地,出訪希臘國家;有時則內訌不斷,雅羅波爾克殺死弟弟奧列格,嚇跑弗拉基米爾,而“獨自一人”掌管羅斯國家,后來弗拉基米爾又殺死哥哥雅羅波爾克而登上基輔大公位,并派自己的舅舅鎮守諾夫哥羅德。[44]而1054年雅羅斯拉夫死后,其后裔中沒有一人掌握“羅斯的全部政權”,因為雅羅斯拉夫氏族子孫越來越多,羅斯國家在成長起來的王公們之間一分再分。據編年史記載,雅羅斯拉夫死時,他的子孫共6人,其中5個兒子和1個孫子。他立下“遺囑”,將他們分配到各地任王公,要求他們和睦相處。越年長的王公分得的地區越好,如長子所得的基輔正是11世紀羅斯的商業中心,也是羅斯最富有的城市。同時,雅羅斯拉夫在遺囑中教導兒子們要善待他們的長兄:“你們要聽他的話,如同聽我的話一樣,就讓他來接替我吧。”同時也對長子提出要求:“如果誰要欺負自己的兄弟,你就幫助那個被欺負者。”[45]克柳切夫斯基認為,自此,按長幼次序(先兄弟后子侄)繼位的順序制之雛形基本形成。王族現有成員每發生一次變動,其地位就往上遞升一步,隨著年長的親族的死亡,年幼的親族從一個領地遷往另一個領地,從低的王位升到高的王位。[46]事實上,雅羅斯拉夫的“遺囑”正是對早期王公不確定的繼位方式進行經驗總結并加以明確,要求其子孫執行,這在基輔羅斯歷史上具有一定的政治意義。
這一制度真正踐行起來后,就仿佛開動一個大輪盤,王公家族成員是羅斯國家輪盤上流動的統治者。雅羅斯拉夫的第一代和第二代子孫基本都嚴格遵循了這一制度。這樣的繼承制度,也逐漸使一種政治意識得以樹立,即整個雅羅斯拉夫王公家族,應當不分割地,依次地領有父兄和祖先的遺產。這種政治意識是王公家族子孫的共識。如《往年紀事》中寫道,1093年弗拉基米爾·莫諾馬赫(三弟之子)在安葬自己的父親弗謝沃洛德后開始考慮:“如果我去繼承自己父親的王位,勢必會同斯維亞托波爾克(長兄之子)兵戎相見,因為這個王位原先是屬于他父親(長兄伊茲雅斯拉夫)的。”[47]克柳切夫斯基認為,從這時起,“羅斯王公開始具有了王朝王公的意義,即只有圣弗拉基米爾的子孫才能得到王公的稱謂”,而王公中輩分最長的那一個才能成為基輔大公,是弟弟們名義上的父親;領地管轄、親屬評判、遺孤照料和整個國土保護都是大公的職務。與此同時,遇到比較重大的事情也并非大公一人裁決,而是召集王公會議進行商定。[48]
然而,這種看似穩定有序的繼位制度,隨著王公氏族的擴大,逐漸產生一個最為核心的問題:王公中同年代而不同輩分的人之間如何確定誰居長位,是年紀小的叔父,還是年紀大的侄子?以前“兄終弟及,父死子繼”的簡單模式已完全無法適用于雅羅斯拉夫的第三代、第四代子孫。于是王公家族現有成員中一有變動,必然產生關于“長幼次序”(очередь старшинство,輩分的尊卑和出生的先后)和“領地次序”的爭執。在不斷爭執中,羅斯王公們形成了兩種解決問題的辦法:一是和平地召開王公會議進行“協定”(ряды);二是內訌,即依靠武力進行決斗,等待“神意裁決”(суд божий)。[49]
當然,召開王公會議和平協商的畢竟是少數,編年史提及的有以下幾次:1096年基輔會議“簽訂關于羅斯國土的條約,以便保衛羅斯土地不受蠻族的侵犯”;1097年柳別奇會議中的“結盟,商議訂立合約”,“各自分管好自己的世襲領地”;1100年烏維季奇會議再次調和王公;1101年佐洛季恰聚會,處理羅斯與波洛伏齊人的關系;1103多洛比斯克會盟,組織進攻波洛伏齊人。[50]其中最著名的一次是1097年的柳別奇會議。雅羅斯拉夫的孫子們齊聚柳別奇,商議訂立合約。他們說:“讓我們從現在起,精誠團結,共同保衛羅斯土地,讓我們各自分管好自己的世襲領地(отчина):斯維亞托波爾克管理伊茲雅斯拉夫的基輔;弗拉基米爾管理弗謝沃洛德的世襲領地;達維德、奧列格和雅羅斯拉夫管理斯維亞托斯拉夫的領地……”大家就此吻十字架起誓。[51]由此可以看出,王公們分配管理的都是其父親曾分管的城市,他們嘗試用和平協定的方式跳出“長幼次序”的爭執,而繼承父輩的“領地次序”。克柳切夫斯基認為,從這時起“отчина”一詞開始取得疆土方面的意義,它更便于規定王公之間的統治權:世襲地位的意義在這次王公會議中得到了肯定。[52]然而,王公會議終究沒有一勞永逸地結束王公間的爭斗。從編年史中可以看出,柳別奇會議后接著發生的就是“謠言”“誹謗”“殺死兄弟”“弄瞎眼睛”“報復”“大砍大殺”等。[53]
編年史中最常見的政治現象是王公內訌。內訌從10世紀就開始出現了,在11世紀和12世紀尤為頻繁,主要發生在年長的侄子和年輕的叔父之間。索洛維約夫統計后認為:“如果我們計算1055~1228年發生內訌的年份和未發生內訌的年份,那么前一種情況有80年,后種情況有93年”,即“內訌幾乎隔年就發生”,而且其中有些內訌持續12年和17年。[54]從總體來看,王公內訌主要目的是:一則爭奪基輔大公位;二則占據和擴張更多的領區。其中,爭奪基輔大公位的內訌,主要為了解決王公長序問題。但有意思的是,訴諸“神意裁決”內訌的結局常常只是解決了王公的長序問題,卻難以涉及基輔大公王位,因為基輔大公王位的繼承往往還依賴于基輔市民的意志。例如,1023年,姆斯季斯拉夫出兵攻打雅羅斯拉夫。次年,當姆斯季斯拉夫在后者缺席的情況下“來到基輔時,市民并不接受他。他就去了切爾尼戈夫稱公,因為雅羅斯拉夫這時在諾夫哥羅德”。這是編年史中城市公社第一次以強硬的方式拒絕了王公,以致后來二人交戰(利斯特文戰役)中勝出的姆斯季斯拉夫,不得不派人去見雅羅斯拉夫說:“你還是坐鎮你的基輔吧,你是兄長,而把這邊(第聶伯河左岸)歸我就可以了。”[55]顯然,“神意裁決”的結果本來應當是姆斯季斯拉夫繼承基輔大公之位,但基輔人不待見他,而他自己也知道這只能是瞎折騰一番。可見,在王公內訌的進程中,特別是爭奪基輔大公之位時,基輔人往往決定性地影響著結局。或者可以說,在對大公之位的內訌中,如果沒有城市公社的參與就根本難以進行。爭奪領區的王公內訌發生在11世紀末,特別集中在12世紀上半葉。柳別奇會議對“世襲領地”的分配結果顯然證明了這一點。這些爭奪一直伴隨著無休止的“神意裁決”,否則王公們就不可能厘清誰年長誰年輕;而基輔卻總能及時地認可或招來一個王公。
通過上述王公內訌可以看出,“神意裁決”實際上把確定王公長序從難題變成了現實:任何王公都可能成為長者,只要他有足夠實力(武力),他的年齡或輩分或其他方面是否年長都并不重要。換句話說,王公長序的最主要條件變成了王公的軍事實力和個人權威,它們要強大到足以使其長序地位得到其他王公和基輔城市公社的認可。這樣,基輔人對爭奪者的好惡開始在基輔大公位的奪取中發揮最大的作用。同樣,爭奪領區的斗爭,則往往使城市公社的好惡發揮作用。[56]不過,在順序制實施的過程中,無論協定還是內訌,其目的都在于恢復順序制的作用,而并未確立一種新的制度來代替它。[57]在這一繼承制度的作用下,王公具有高度的流動性,而作為本地勢力的城市公社的作用則不斷增強。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基輔羅斯政治制度發展的趨勢,在“長幼次序”與“領地次序”原則交織發揮作用的過程中,氏族關系的“家族長者”逐漸開始讓位于政治關系的“實力強者”,世襲領地在王公們的觀念中開始占據越來越重要的地位。
三 王公的權力范圍
無論王公是“家族長者”還是“實力強者”,總之古羅斯各個城市都離不開王公。王公是羅斯國家政權的必要組成部分。從與其他領地王公兄弟的關系來看,每位王公都是獨立的,相互間用或戰爭或和平的方式來解決他們的糾紛。如果說9~10世紀的王公職能中一定程度上還保留了許多氏族部落時代的特點的話,那么在軍事行動中,王公在形象上就更多顯示出了舊時代的領袖或部落酋長的特征。988年弗拉基米爾執政的羅斯在“受洗”之后,斯拉夫化的王公在編年史中的角色形象逐漸豐富起來,在羅斯內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也凸顯出來。對外,王公扮演著遠征國外和保衛領土不受外敵侵犯的組織者角色;對內,主要任務則是保證內部和平與秩序穩定,以及一定程度的對社會的宗教管理。
王公的對外職能。其一,組織遠征和保衛領土。征服東斯拉夫部落,驅趕入境侵襲的佩切涅格人等草原游牧民族,以及對拜占庭發動征戰貿易等一系列活動,是文獻對羅斯王公記載的主要內容。首都基輔本身就位于草原地帶的邊界上,時常遭到攻擊。基輔王公不僅要保衛自己的首都,還要構建起整個邊境防衛體系。編年史中,王公們親自參加戰斗,并在戰斗前夕發表激動人心的演講。他們經常備戰、出征、締結和約,有時是與羅斯敵人的對外戰爭,有時則是爭奪大公之位的內戰。例如,弗拉基米爾·莫諾馬赫在《訓誡書》中歷數自己功績之時,占首位的便是領導和參與軍事行動中的各種戰績。[58]
其二,征收并分配貢賦。史料中王公征戰通常與征收貢賦相聯系。實際上,早期的征稅很難以對內或對外的職能來明確劃分。比如,早期的羅斯王公從被征服的部落和斯美爾德(農民)那里征收貢賦,這既是征服的過程也是征服后的結果。收貢有兩種方法:一是由從屬部落把貢稅運往基輔,二是由王公本人到各個部落索取。前者稱為“運送貢稅”(повоз),后者稱為“出巡索貢”(полюдье,通常譯為“巡行索貢”[59])。[60]王公和他的親兵隊在巡行索貢時期,并不是縱向和橫向繞行自己治下的全部領土,而是只在確定的被命名為“宿營地”的居民點之間旅行。隊伍400~500人,在每個“宿營地”停留幾天或幾周。[61]根據《往年紀事》的記載,先知奧列格取得對希臘人的勝利后,將一部分貢物分配給自己的士兵,即遠征的參加者,然后把另一部分貢物分給羅斯各城市,因為這些城市的王公臣屬于奧列格。伊戈爾向德列夫利安人收取貢賦是為了自己和親兵隊,同時也是為了基輔城市公社。奧莉加征收德列夫利安人的貢物后,將其中的三分之二運往基輔,三分之一則運往維什哥羅德。[62]由此可以看出,所征集的這些貢賦不僅滿足王公個人之需,也不僅是滿足其統治之下城市的日常運轉的需要,還是滿足城市公社成員們的生活所需。
其三,獲取海外市場并保衛商路。每年春天,王公及其親兵隊、羅斯商人將冬天索取的貢物在基輔集中起來。貨物[63]裝上船后,大商隊便在強大的軍事衛隊保護下沿第聶伯河起航,順著著名的“瓦希商路(瓦良格人通往希臘人境地之路)”而下,目的地是羅斯主要的貿易對象拜占庭之帝都君士坦丁堡。軍事衛隊是由王公親兵隊和武裝起來的商隊所組成。這種保護必不可少,軍事衛隊使商隊免受草原游牧民族的進攻。“瓦希商路”上最危險的地方是著名的第聶伯河石灘。船只到這里后必須減輕負載,并通過“連水陸路”搬移貨物以繞過石灘。[64]除了有軍事保護外,基輔王公還必須對羅斯商業進行外交保護。懷著這一目的王公與拜占庭政府締結商約,這一商約規定希臘人應當保障羅斯商業的正常運行,以及羅斯商人的利益和權利。[65]可見,作為執政者的基輔王公所收的貢稅,成了他經商的物資,在他成了羅斯大公后,依然和瓦良格人一樣,是武裝的商人。
盡管編年史對羅斯王公的對內職能的具體描述不多,各項職能往往相互交叉,但總體來看,羅斯王公的對內職能主要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司法職能。條約資料、文學作品和編年史等各種不同類型史料,對王公的司法實踐均有記載。其中最典型的就是王公法庭。王公法庭是公開的和辯論式的法庭;參加法庭的人有王公本人、民眾代表、見證人、原告和被告。[66]王公法庭保留了某種古風,王公宮廷作為王公法庭,是一貫的訴訟地點,居民常常要求自己的王公親自參與審判,他們只要遵照習慣法進行審判就是公正審判。但隨著社會政治、經濟的發展,特別是基督教會的出現,為羅斯帶來了當地所不知的教會法和拜占庭法,也帶來了對羅斯來說是新的法律觀念和法律關系,而這一切不可能不動搖當地的古法律習慣。社會的復雜化也使得開庭審判次數越來越多,王公無力再承擔頻繁的司法審判,這就“引起一種需要,用文字闡明現行的司法制度”[67],建立使社會廣為認可且具備法律效力的法令條文——成文法。于是這種需要衍生出了王公的立法活動。
二是立法職能。王公們創立法規的事件在文獻中有所記載,這作為史實是毫無疑問的。克柳切夫斯基指出,“立法是君主的天職,社會生活可以乃至必須由當權者的意志來調節的思想是隨基督教一起到我們這兒來的,是教會灌輸給我們的”。[68]從編年史中可以看出,正是在11~12世紀,羅斯創建了《雅羅斯拉夫法典》和《雅羅斯拉維奇法典》、《莫諾馬赫法規》,[69]以及教會法規等。11~12世紀的王公與早期王公職能的最大區別就在于擁有立法權。《羅斯法典》的出現,實際上是王公們竭力擺脫王公法庭的日常司法事務,而把其委派給專門執行法律的下屬來處理的結果。為使下屬公正合理地執行法律,他們便創建了建立在習慣法和王公法庭實踐基礎上的成文法典。當然,王公的立法活動并不僅僅是王公的個人行為,所有立法文件都是王公與城市公社的代表共同創建、制定的,且毫無例外均由維徹審議通過,例如,普斯科夫和諾夫哥羅德的司法文書。[70]但立法制定的法律文書都只與社會生活中直接涉及的王公司法權力的一個方面相關,王公立法活動的范圍局限于羅斯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很少涉及民眾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往往是由習慣法調節的,甚至王公法庭本身就是一種習慣法方式。因此,隨著成文法典的出現,王公與維徹共同分享著立法權。
三是行政職能。古羅斯王公的行政職能與立法職能是交織在一起的。莫諾馬赫在告誡書中勸告年輕王公,要在一切治國方面行善,不能只關心私人的經濟活動,還應時時以基督教普世的精神關心照顧城市中的孤寡貧幼。[71]這本身證明了王公在社會日常生活范圍內應當發揮的作用。但假若將王公活動放入現代行政管理中的明確權力分割體系下來認識的話,則所謂的王公行政功能不具有太大意義。
四是宗教職能。“王公”(князь)在西斯拉夫人語言中,如斯洛伐克語中為Knaz和波蘭語為ksiadz,也就是還有“神父”之義。И.Н.達尼列夫斯基據此判斷,最初王公不僅擔負著世俗職能,而且還包括多神教的宗教領袖職能。在古墓群中的多神教徒王公墓葬中發現的一些相關資料也間接地證明了這一點。這表明,當時的王公不僅領導著軍隊,而且還擔負著最高祭司的職責,從而確保其在社會中的崇高地位。[72]實際上,最初接受基督教的羅斯,依然保持著多神教信仰。但是,很難論證王公在國家社會管理中的宗教職能,因為在多神教的羅斯,一直是祭司在履行這項職能。在王公和祭司之間的確存在一些交叉的權力,但這些共同權力并沒有將他們合二為一,也沒有使他們在日常事務管理中相互協調。
從總體上看,羅斯王公對外則四處征戰貿易,對內則仿佛一個“多余的人”。在制定和通過法律方面,王公與城市公社代表共同分享權力。在司法方面,除看起來本應是王公特有職能的王公法庭外,還存在行政長官法庭、千人長法庭和主教法庭。在軍事指揮、征收貢物方面,王公則經常征詢親兵隊意見并受到貪財親兵隊的制約。可見,羅斯社會的日常運轉完全可以繞過王公,在任何活動領域王公都淪為配角,僅起到標志作用。[73]眾所周知,古羅斯所有城市都需要王公,在沒有王公之時,都會尋找或邀請留里克家族血緣譜系下的王公。
那么,在實際政治生活中王公權力究竟有多大?這是爭論最多的問題,也是認識基輔羅斯國家政治制度性質的關鍵所在。“君主論”學派的歷史學家大體傾向抬高王公的力量和權力,而“維徹學派”則極力降低王公的作用。但問題不僅在于研究者的主觀性和自覺或不自覺維護其學派的邏輯性,還在于史料本身展現的矛盾性:史料中的王公有時是以一種面目出現,有時又以另一種面目出現。[74]例如,有些王公的確擁有很強的力量,基輔王公斯維亞托波爾克·伊茲亞斯拉維奇宣稱他擁有700人組成的少年衛隊,即作戰奴仆。這是王公私人的“近衛軍”,完全忠實于他。但編年史中也有不少軟弱的王公例子,如智者雅羅斯拉夫當時不得不寬恕諾夫哥羅德市民殺死顯貴的行為,只要他們幫助他奪取基輔。[75]1146年,失去同盟者且得不到基輔人支持的伊戈爾王公的命運相當悲慘:戰敗后他陷入沼澤被俘,備受牢獄之苦;后來剃度為僧,但還是被基輔人打得半死,奄奄一息;并被游街示眾,到了王公府邸后,他被拽下衣襟,遭粗暴凌辱,最后成了血淋淋的尸體。[76]在12世紀,趕走和邀請王公幾乎變成通行的做法。
在12世紀的古羅斯國家,王公只有在對市民宣誓后才能行使自己的權力。例如,1150年基輔人對伊茲亞斯拉夫·姆斯季斯拉維奇說:“你作為我們的王公要去圣索菲亞那里(宣誓),(才能)坐在自己父親的王位上。”[77]這種宣誓是雙方的。王公與城市公社任何一方對誓詞的違反都將導致協議的破壞。這在王公與諾夫哥羅德的協議中體現最明顯。維徹要求王公遵守諾夫哥羅德的古風,即習慣法,王公的權力和職責只有通過諾夫哥羅德市民的同意才能確定。[78]不過,這類協議不同于中世紀歐洲封建制度下領主與附庸之間的契約。封建制度的根基就在于封土封臣權利與義務之間的關系,而羅斯王公與城市公社之間的關系則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之上的。協議的結果也并非分配土地,而是分配不同土地所有者之間的權力。[79]
由于具體史料的缺乏,王公的權力范圍依然存有很大爭議,但以上事實足以得出一個結論——基輔羅斯王公的權力遠非不受限制的。作為“軍事專家”來到城市領區的王公不能與維徹通過的市民全體決議相對立,王公內訌往往也有賴于城市公社的武力支持和后勤支援。王公只有在城市公社認可自己是“首領”時方才擁有自由行動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