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城邦到帝國:俄國專制君主制探源
- 周厚琴
- 4754字
- 2021-04-23 18:08:47
第一節 俄國史學界對基輔羅斯政治制度的爭論
基輔羅斯政治制度是俄國史學界長期爭論的問題之一,存在多種說法。革命前,史學家對基輔羅斯的認識形成了兩種對立的觀點:第一種觀點把基輔羅斯看成一個公國,起初是統一的,后來分裂為許多小公國;第二種觀點認為,基輔羅斯乃東斯拉夫部落或城市的聯合。
第一種觀點源自18世紀貴族史學家(В.Н.塔季謝夫、М.В.羅蒙諾索夫、Н.М.卡拉姆津、С.М.索洛維約夫)的著作,在19世紀前半期占主導地位。Н.М.卡拉姆津特地把俄國歷史當作專制制度的發展史來書寫。“俄羅斯是以多次的勝利和個人專權建立起來的,后因權力分散而死亡,繼而再由英明的君主專制而得救”。[3]他認為,羅斯國家產生于862年留里克坐鎮諾夫哥羅德之時,羅斯國土成為大公的個人財產,因而他能夠把城鄉按其意愿進行分配。1054年智者雅羅斯拉夫死后,羅斯分裂為許多封邑公國,導致了早期的“內訌”(усобицы)。弗拉基米爾·莫諾馬赫及其兒子姆斯季斯拉夫暫時成功地把羅斯土地連接到一起并控制住其他王公,但在1132年姆斯季斯拉夫死后,羅斯最終分裂為許多小公國。С.М.索洛維約夫與其前輩一樣,認為羅斯是一個公國,但國家的業主不是王公一人,而是整個王公氏族。[4]總之,在18世紀至19世紀初的史學研究中,俄國歷史被歸結為君主制的歷史:從形成(從留里克兄弟死后)到分裂(從智者雅羅斯拉夫或姆斯季斯拉夫死后),再到在莫斯科時期在大公領導下重新聯合建立羅斯統一國家[5]。這樣的觀點經久不衰。國家學派的描述本質上也未跳出這一模式。
第二種觀點在19世紀后半期傳播開來,其支持者有Н.И.科斯托馬羅夫、В.О.克柳切夫斯基、С.Ф.普拉托諾夫、А.Е.普列斯尼亞科夫、Ф.И.列奧托維奇、В.И.謝爾蓋耶維奇、М.Ф.弗拉基米爾斯基-布達諾夫等。其中,Н.И.科斯托馬羅夫認為,每一支東斯拉夫部落從遠古起就組成獨特的政治形成物——領區,王公們管理這些土地,但最高權力屬于維徹的全民會議。受邀來統治公國的瓦良格人沒有改變原來的制度,也沒有注入任何新鮮的血液。他強調,基輔羅斯政治制度的重大改變是在韃靼-蒙古人入侵之后。[6]В.О.克柳切夫斯基的闡釋稍有不同,他認為9世紀中葉羅斯形成了最初的地方政體——城市領區;與此同時有些地方出現了另一種地方性政體——瓦良格公國;后來,瓦良格諸公國和保持獨立的城市領區聯合起來,形成羅斯的第三種政治形態——基輔大公國,這是羅斯國家的雛形。11世紀中葉,雅羅斯拉夫死后形成了以順序制為核心的獨特的王公統治制。隨著王公氏族的擴大,統治羅斯的王公宗族逐漸分散成支,譜系上越離越遠;12世紀的羅斯國家重新分裂成一些城市領區,政治上彼此越來越不相統屬。城市力量的增長,使每一個地區都有兩個互相競爭的權力:維徹和王公,王公們逐漸在政治上或有或無,而權力落到了城市維徹手中。[7]由此,蒙古人統治前的古羅斯開始被描述為長邑城市領導下的城市領區與附屬城鄉的聯盟,即“國家”(земля),這種古老的國家是“維徹國家”(вечев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8]但是這一學術趨向在“十月革命”后并未發展起來。
蘇聯時期多數史學家對古羅斯國家政治制度的描述,都相當接近Н.М.卡拉姆津的模式,盡管他們稱他是專制制度的辯護士并否認他的觀點。他們站在五種社會形態理論的基礎上闡釋古羅斯國家政治制度,得出的結論實際上與卡拉姆津一樣,也是“君主制”,只不過在前邊加上了“封建”的定語。Б.Д.格列科夫是最具權威性的蘇聯歷史學家之一,他從882年奧列格進軍基輔開始書寫古羅斯的歷史。他指出,古羅斯國家是一個大的早期封建國家,其是諾夫哥羅德羅斯與基輔羅斯聯合的結果。[9]古羅斯統一國家的解體開始于弗拉基米爾·斯維亞托斯拉維奇執政末年(11世紀初)。格列科夫堅持社會經濟因素是國家演變的主導因素,封建分裂是封建制度發展的主要規律,他把國家結構中各階層的獨立性增長視作國家解體的直接原因。他不否認在封建分裂時期城市政治作用的加強,也談到城市維徹會議所具有的重要影響,但這并不影響他把古羅斯國家政治制度總體上看作“封建君主制”。
不過,蘇聯史學界在這方面并沒有達成完全一致。格列科夫對古羅斯社會的觀點雖然載入高校和中等學校的教科書中,但在學術界維持的時間并不長。20世紀50年代初,出現了解釋羅斯封建關系產生原因的另一派別。科學院院士Л.В.切列普寧在20世紀50~70年代的著作中提出了“國家封建主義”的概念。他指出,封建關系在基輔羅斯的產生中與國家上層(王公)對土地的占有有關,此種封建關系在10~11世紀上半葉占據優勢(王公“巡行索貢”),他將此稱為“國家封建主義”。而世襲領地占有制——這是蘇聯史學界理解封建制度的基礎——只是從11世紀下半期才發展起來的(以《羅斯法典》頒布為標志)。[10]這種觀點在20世紀60~80年代得到許多研究者的支持。沿著這一路徑,近年來莫斯科大學歷史系教授А.А.戈爾斯基仍繼續發揮Л.В.切列普寧關于“國家封建主義”的觀點。他認為蒙古以前時期,羅斯的社會制度基本可以確定是“封建主義的”,但條件是不能把封建主義理解為一種獨占統治地位的私人大土地占有制制度,而應理解為一種軍事-服役集團實行統治的制度。[11]
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部分學者也開始嘗試探索另一種新的方法。70~80年代,И.Я.弗羅亞諾夫的著作則使革命前形成的第二種觀點重新得到發展。[12]他回歸到了城市領區在羅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擺脫了蘇聯史學五種社會形態的教條主義方法,他首次使用文明史觀的方法,提出部落聯盟打破后,11~13世紀在羅斯南部、西南、西北和東北地區形成了許多以農業為基礎、以城市公社為核心的“城邦”(Города-государства)的觀點。[13]認為,在超級部落聯盟階段,出現了國家制度的兩種因素——公共權力和貢賦形式的征稅。而“隨著氏族部落制度的打破,公共權力脫掉了部落的外衣,……在兩種國家制度因素之上增加第三種也是最后一種因素——在地域基礎上安置居民。這意味著,羅斯形成了國家的三個最主要特征”,并最終以城邦的形式“完成”。[14]由此,古羅斯國家制度發展的過程就變得清楚起來,按弗羅亞諾夫的看法,即部落聯盟—超級部落聯盟—全東斯拉夫部落超級聯盟—城邦。同時,他批駁蘇聯史學中占統治地位的觀點——12~13世紀羅斯政治分裂是封建性質的——認為此段時間封建主義時代根本還未到來。“12世紀羅斯分裂的主要原因在于城邦的形成”。[15]在他看來,羅斯的政治權力結構與古希臘的城邦相似。“這一時期的城市領區,不是‘君主制-公國’(княжество-монархия)而是城邦形式的共和國。”他強調,“11~13世紀初,羅斯城邦的社會政治發展處在同一軌道中”。與此同時,他也指出不能忽視地方的特殊性和社會政治組織形成階段的差別,但“整體上,直到拔都入侵時,古羅斯城邦表現出的歷史命運在原則上相同的”[16]。
蘇聯解體后,史學家們大多拋棄了蘇聯時期關于古羅斯國家的形成具有階級必然性的觀念,越來越多的學者認為,相比于國家,9~10世紀的羅斯是更近似超級部落聯盟的前國家組織。為此,基輔考古學家А.П.莫茨亞引入了西方政治人類學的“酋邦”(вождество)理論[17],關注北歐和東歐的早期國家組織類型學的Е.А.梅利尼科娃,則提出“親兵國家”(дружинн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的術語,它基本等同于“軍事民主制國家”。[18]有些學者把羅斯國家建立的時間更加延后,如В.М.雷奇卡認為“基輔羅斯作為國家而存在開始于奧莉加(945~969)統治基輔時”,而弗拉基米爾時接受基督教“最終鞏固了這一國家制度的合法性”。[19]不過,無論“酋邦”還是“親兵國家”,都實際上只是史學家將人類學已有的理論范式機械地嫁接到俄國土壤的結果。與此相反的另一個極端是,部分學者對10~11世紀甚至12~13世紀的基輔羅斯使用了“帝國”的概念。[20]Я.Н.夏波夫指出,帝國的“典型標志”是多民族性,“即同時并存著數量眾多的政治的、經濟的,通過不同途徑納入其中的由民族組成的民族共同體”。[21]不過,將古羅斯視為帝國的觀點遭到了А.А.戈爾斯基的有力批判。他認為,“將基輔羅斯看作帝國類型的國家是沒有確切論據的。從類型學上講,它并不近似于拜占庭帝國和加洛林王朝帝國,而是更近似于中世紀歐洲單一民族的國家”。[22]
在當前俄國史學界,伴隨著對古羅斯國家形態認識的加深,弗羅亞諾夫的學說相比蘇聯時期逐漸有了更多的支持者,甚至形成了一個弗羅亞諾夫學派。[23]同時,史學界重新對蘇聯時期歷史學的五種社會形態理論進行了梳理與反思,但認為基輔羅斯是“封建君主制”的觀念仍然得到廣泛傳播。如今較多學者更為關注古羅斯文明社會的發展歷程,而較少關注國家政治制度的傳統課題,只有Н.Ф.科特利亞爾、И.Н.達尼列夫斯基、В.В.普扎諾夫、А.Н.波利亞科夫等人的論著在不同程度上對此有所涉及。烏克蘭史學家Н.Ф.科特利亞爾認為,“古羅斯國家進入封邑分裂時期并不意味著它的解體”,改變的僅僅是國家政權的結構和形式。[24]他堅決否認古羅斯的城邦形態。與此相反,И.Н.達尼列夫斯基總體上贊同弗羅亞諾夫的觀點,他將基輔羅斯的政治力量劃分為三種——王公、親兵隊(按他的理解是波雅爾階層)和城市維徹,但實際權力歸王公,王公則依靠親兵隊;并認為在依靠親兵隊的“王公權力”與“以市民軍事組織為后盾的維徹權力”之間“或多或少”地存在穩固的力量平衡。[25]В.В.普扎諾夫則完全追隨弗羅亞諾夫的觀點,并重點完善了弗羅亞諾夫對超級部落聯盟向獨立城邦形態演變時期的政治形態研究的薄弱之處。[26]
當代俄羅斯學者А.Н.波利亞科夫則以文明史觀的方法,批判地發展弗羅亞諾夫的觀點。[27]他認為基輔羅斯的國家形態是城邦,但并非城邦共和制,而是“城邦君主制”或“維徹君主制”:古羅斯國家“在政權的組織形式上是君主制,在內容上是王公權力受到維徹的制約”。如果整體上考察基輔羅斯的地位,那么比較準確的說法是:“對外,古羅斯國家是基輔帝國,這是歐洲的一個大國,它富足繁榮,有著許多帶有耀眼的金色圓頂建筑物的城市,還有珍視自由、熱愛歡樂、信仰新舊上帝的人民;對內,這是一個由一些半獨立區域組成的政治形成物,它由同一個家族的王公們進行管理,而真正的權力屬于首都的城市公社。”[28]
總體看來,俄羅斯史學家對古羅斯國家形態和政治制度的研究走入了一種循環之中。革命前俄國學者從把基輔羅斯看作專制君主制并認為王公權力有限的觀點,走向承認城市領區是古羅斯國家制度的主要形式的觀點。蘇聯史學界則一方面囿于教條主義的意識形態,另一方面又竭力擺脫革命前的遺產,無論將基輔羅斯定義為“早期封建君主國”還是共和制城邦,甚至“留里克帝國”,都實際上只是重復了革命前的老路。這種長期爭論,其實是陷入了對史料中那些難以并存的歷史事實的認識困境之結果。當代的俄國史學家綜合運用社會學、文化人類學、考古學、政治學等多學科交叉的研究方法,開啟了新的研究,但無論如何,都必須在繼承革命前史學和蘇聯史學共同遺產的同時,還必須克服這種“原地踏步”的現象。
事實上,不同時期的不同學者對基輔羅斯政治制度有不同的看法,其原因主要在于他們對文獻史料的不同選擇及不同的理論認識。受蘇聯學者影響,我國早期研究者也視基輔羅斯為早期封建國家,其政權性質是“以大公為首的貴族政治”。[29]梁贊諾夫斯基等人強調,“基輔羅斯的政治制度之所以值得研究,不僅是因為其自身的價值,更是由于它們對后來的俄羅斯歷史的影響”,有必要“反復關注王公、杜馬和維徹在不斷變化的環境中,在曾經屬于基輔公國的不同地區的不同演變軌跡”。[30]因此,探究基輔羅斯的政治制度,必須從史料出發,首先,關注浩繁的編年史[31]對基輔羅斯政治生活的記載;其次,應注意將史料放入古羅斯文明發展的大背景下以發展變遷的眼光來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