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漢社會觀念與政治秩序論稿
- 崔建華
- 2310字
- 2021-04-23 18:11:07
前言
對于初學歷史的人而言,“一切”式論斷往往會對其心理造成沖擊。比如“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我當初聽到這個論斷時,頗感費解。首先,“一切”這個詞本身就令人生疑,因為經(jīng)驗告訴人們,生活中充滿了“但是”。更重要的是,通常說起“思想史”,孔、孟、程、朱等名字便立時閃現(xiàn),但歷史怎么可能僅僅是他們的舞臺?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梁啟超也就沒必要批判以帝王將相為中心的歷史書寫傳統(tǒng)了。
后來知道,葛兆光先生在“思想家的思想史或經(jīng)典的思想史”之外,又提出了一個新概念,即“一般的知識、思想與信仰”。這時候才明白,“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并沒有錯,因為這個論斷實際上涵蓋了每一個參與歷史進程的人,而本人又堅信,人類區(qū)別于其他動物的重要特質便是有意識、會思考(我曾經(jīng)懷疑過這個論斷,因為古人說過“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之類的話。照此說來,人怎么知道其他動物不會思考呢?不過,后來感覺到,如果對“人”的定義都持懷疑態(tài)度,難免有精神異常的趨向,也就不鉆牛角尖兒了)。于是,在我的學術成長中,“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的見識時常指引著我。讀書過程中,但凡哪個事件、現(xiàn)象有丁點兒成為選題的可能性,我就會想:能不能從思想上來理解?
不過,由于本人是極拙的,根本觸摸不到也理解不了精英思想、經(jīng)典思想,這個問題實際上已等而下之地轉化為:“能不能從觀念上來理解?”
本書的上編側重于觀念與秦漢民眾日常生活的結合,由四篇論文組成。第一篇討論秦漢社會對早慧現(xiàn)象的認知轉變,這個選題與我的現(xiàn)實生活體驗密不可分。我屬于“80后”當中最早的那一撥,雖然已是改革開放之后,但當時的物質生活并不算十分豐富。記憶中,我常在枕頭邊放一塊饅頭,半夜醒來會啃幾口。有時候覺得餓了,還會到鄰居家去借饅頭。令我至今感念的是,鄰居大娘好像從來沒拒絕過。盡管如此,回想起童年時代掏鳥窩、玩泥巴的場景,回想起父母因無暇照料而不得不給予我的自由自在,我仍然感覺溫暖而幸福。而現(xiàn)在的孩子在物質上已較豐富,可每當我看到他們作業(yè)繁多,周末出入各種學習班,經(jīng)常會想:他們是否過得開心?他們幸福嗎?我不是那些孩子,自然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但既然學習了歷史,將古代兒童的生存狀態(tài)展現(xiàn)出來,總不能說逾越吧。
上編第二篇討論秦漢時代反季節(jié)栽培實踐與主流觀念的沖突,也是由于現(xiàn)實生活的激發(fā)。20世紀八九十年代,鄉(xiāng)人每年秋后的菜品只有腌制的芥菜、蘿卜,鹽多油少。當今則不然,冬天也能吃到西紅柿、黃瓜等夏令果蔬,此為技術進步,人們已習以為常。古人是否有此技術?如有,又持何種看法?對當今有無借鑒?這是第二篇的寫作初衷。第三篇對秦漢白馬形象的討論,實質上展示的是一種自然客體人文化的歷史進程。現(xiàn)在已不記得當初為何會對這個問題感興趣,實事求是地說,這部分內容的學術價值或許有限,所討論的時段也較大幅度地溢出了秦漢時期,但在我看來,它是一個有意思、有趣味的話題,而這種趣味的蔓延,于我而言是常有的事情,盡管經(jīng)常想不出個所以然。第四篇對西漢“復作”的探討,若僅從題目來看,更像是制度方面的,與思想、意識關系不大,但我所要表達的重點內容是秦漢社會如何認識官民之間的債務關系,百姓欠官府債務,究竟算不算法律意義上的“罪”。這個問題直接關系到秦漢民眾的人身自由、家庭財務,自然可視為民生問題。
本書中編側重于觀念與秦漢政治的結合。前兩篇分別以大禹傳說、初并天下詔為中心展開論述,意在表明,秦統(tǒng)一的漫長進程不僅僅依靠武力推進,其中也蘊含著秦國政治理念的演變。秦人既有在鐵血戰(zhàn)爭之外利用圣王傳說等文化資源的政治實踐,也存在因武力成功之大而忽視對統(tǒng)一之舉的合理性進行精巧論證的情形。后三篇的內容屬于漢代歷史,其中第七篇涉及對中國歷史而言意義重大的“正統(tǒng)”觀念,而具體論證的“武帝正統(tǒng)”形成過程,也是西漢政治史上一個引人注目的話題。第八篇的寫作源于2010年的西安之行,當時游覽了漢宣帝杜陵以及漢景帝陽陵,遂有個疑問:為何西漢帝陵九座在渭北,兩座在渭南?這個“反常”現(xiàn)象長期以來頗受關注,不滿以往以昭穆制度為中心的相關論證,我提出應重視“父死子繼”繼統(tǒng)觀念在解釋這一反常現(xiàn)象時的效力。第九篇聚焦?jié)h朝與匈奴交往過程中的觀念碰撞與融合,嘗試將觀念史與民族史進行嫁接,或許也可稱之為在民族史中發(fā)掘觀念的歷史。
本書下編題名為“區(qū)域與政治”,看起來與觀念史頗有距離,但實際上每一篇仍有大量內容涉及政治觀念。第十篇在選題上逆向而行,探討秦統(tǒng)一進程中已日漸沒落的分封制,論述中涉及秦人對周天子政治權威的認識、秦人國策制定背后的政治意識因素。第十一篇圍繞蜀地這一特定區(qū)域,認為秦滅蜀之初不大可能在蜀地同時設置王、相、守三個高等級職位,論證中也談及區(qū)域管控思維得以形成的歷史因素、現(xiàn)實背景等內容。第十二篇考察兩漢之交政治變局中關中士人的歷史表現(xiàn),文中關于關中士人針對王莽代漢而發(fā)生的群體分化、對更始政權的狐疑、對東漢政權逐步接納等內容,屬于對政治認同的討論。最后一篇梳理了東漢末年漢獻帝擺脫涼州集團掌控的過程,涉及鄉(xiāng)土意識、末代皇帝施策時的困境體驗、邊疆人群實施“挾天子以令諸侯”策略時的心態(tài)等。
坦率地說,上述內容缺乏鮮明而一以貫之的具體主題,不免顯得駁雜。不過,當我看到葛兆光先生曾經(jīng)連續(xù)引用的兩句話,便稍得釋然。一句是史華茲(Benjamin Schwartz)“思想史的中心課題就是人類對于他們本身所處的‘環(huán)境’(situation)的‘有意識反映’(conscious responses)”。另一句來自伯林(Isaiah Berlin)“思想史是人們的觀念與感受的歷史”。[1]“意識”、“觀念”甚至“感受”都能被慷慨地納入思想史研究的范疇,我側重于觀念與歷史的探求,討論的話題忽東忽西,或許也可以乞求諸君的原諒。
[1] 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導論”,第9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