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古代文學前沿與評論(第三輯)作者名: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古代文學學科 劉躍進本章字數: 3873字更新時間: 2021-04-23 18:17:27
二 編撰《古本戲曲叢刊》
20世紀80年代初,把我找去編《古本戲曲叢刊》(五集),可能是因為我那時候跟吳曉鈴先生的關系比較好。我跟吳先生在文學所認識的,本來他們老專家跟我們年輕的人也就是看望一下,沒什么工作聯系,不怎么熟悉。后來文學所下干校了,在一起勞動才熟悉起來的。
文學所的干校在河南息縣,春秋戰國時期的息夫人就是那兒的人。干校邊上有老鄉住,靠近我們這兒的是叫小蔣莊(音),小蔣莊的人經常來偷我們的莊稼,還挺有意思的。
在干校里,我跟吳先生有同一個愛好,就喜歡狗啊貓的小動物。所以有時候他在食堂,狗也在食堂。我會專門到食堂去摸它,去跟它玩,干校里有的人就叫我“狗阿姨”。吳先生喜歡小動物,家里有好多貓。我后來到他家去,他的貓認識我,聞了聞我以后,撲通就跳上來,在我的膝蓋上睡覺。
干校時候我跟吳先生就比較熟悉。他這個人,沒有什么教授的架子,跟年輕人能打成一片。干活的時候他也光著膀子。那個時候他們是黑幫,也要干活的。像錢鍾書先生他比較文氣,所里那些領導也照顧他,讓他管工具。他管得很仔細,每個工具上都貼上條,因為他不認識什么鐵鍬啊之類的農具。他有點懵,所以他都貼上條。我覺得他們那些老先生特別有意思。俞平伯先生歲數大,他還帶著夫人下來。他夫人沒有工作,是個大家閨秀。當時我們住的房子就在我們干校那個點,自己蓋房子自己住。沒蓋好以前就是住老鄉家,很破舊。所里照顧俞先生,給他在集市上找了一間房,他可以在集市上買菜。他還鬧出笑話,不知道是買什么東西,他問多少錢,人家告訴他是一毛錢一堆兒,結果他只拿了兩個。后來我們也上集,他們就告訴我說,你們所這位老先生,我們說一堆兒,他只拿兩個,一對兒。這個事兒很有意思,很有名的。
干校回來以后,我當時調到古代室,吳先生就讓我幫他搞《古本戲曲叢刊》。我本來還不太愿意去,因為欒貴明說這個工作很麻煩的,他勸我說,最后你的名字就列在“參加工作的還有”的后面。欒貴明很實際的,我跟他是老同學。他就說,你別參加那個工作,你將來就是編撰委員會里的那個“還有”,但是你是要干實際工作的。后來果然是這樣,主編是吳先生,領導的是鄧紹基先生和劉世德先生,我跟么書儀是兩個干活的。么書儀是鄧紹基先生的研究生。本來要欒貴明干這個,欒貴明堅決辭掉。然后他就跟我說了這話,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你就是那個“還有”。
那個時候吳先生搞《古本戲曲叢刊》,他搞了一遍,把整個好幾箱子的書送到出版社去。出版社看了之后有意見,說好像做得不是太仔細。書被退回來,退到鄧先生、劉先生手里,他們也不好去找吳先生。吳先生那時候一個人做,沒有助手。因為他之前的助手是中華書局的周妙中(按:1923~1996,曾任文學所助理研究員,后任中華書局編輯、副編審),周妙中那時已經調走了。他跟周妙中先生關系沒搞好,周妙中是很耿直的一個人,脾氣急一點。吳先生年紀比我要長很多,我根本就是小一輩,所以應該聽話的。
原來周妙中有個目錄的底子,吳先生是根據周妙中的底子打印出了目錄,再修改一下就交稿了。但是實際上,搞版本你非得摸在手里,你才知道它是什么版本。這樣就是吳先生搞得不夠仔細了,出版社就退稿。退回來以后,劉先生、鄧先生他們又不好找吳先生了,就找我。我不太愿意參加,因為欒貴明不是跟我說,你就是“還有”嘛。我不想參加,但是鄧先生跟我說了一句話,你不想參加也得參加,因為沒有人了。他說了這句話,我還有什么好說的。我就說我一個人,一百多種書,你又規定了時間,說一個多月最多兩個月完成,我得一本一本看,看不過來,你把你的研究生調來一起做吧。我就說了那么一句,他就把么書儀調過來了,所以么書儀是我點的將。我其實跟么書儀并不熟悉。她到了古代室的時候,我們古代室不經常上班,就是大家開會坐在一起。我就知道她是北大的,搞戲曲的。
鄧先生就這樣把《古本戲曲叢刊》交給我們兩個人了。我跟么書儀年紀相差有十歲吧,雖然都是北大的,開始的時候并不是很熟悉的,但是后來混在一起了。我覺得北大人的風格都比較自由散漫,她也是不拘小節的,我也是不拘小節,所以我們兩個人比較合得來。到后來鄧先生還提醒過她,你要跟呂老師搞好關系。你知道她說什么?她說,我們都已經是姐們兒了。
開始的時候在所里給我們分配了一間專門的屋子。小屋子里放了各種參考書。我們是很辛苦的。尤其是么書儀,她很認真,早上她比我還到的早。然后在所里吃中午飯,在辦公桌瞇一會兒,下午繼續干。因為這活有時間限制,吳先生又弄了一百多種書,時間緊任務重。我們兩個性格還比較像,不敢偷懶。天天都去,去了一個多月。我記得有一次過五一節什么的,他們行政辦公室聚餐,我們兩個人沒飯吃,后來我說,咱們自個兒湊上去。我跟她兩個就跟著他們行政室的人走,他們也不好拒絕,最后就吃上飯了。
我和么書儀查版本時一起去了好幾個地方,有上海、杭州,到山東時,沒錢了,她說她認識一個人,去借錢,然后她出去借錢了。中午么書儀在人家家里吃飯,我沒飯吃,我只有一個碗。這碗是曲阜師院的,它是收押金的。那我怎么辦呢?我還要到城里去等她,然后我們要上山東圖書館去。我沒有錢了,我就把那個碗退了,把押金取回了。我們約好在濟南大明湖公園大門口見面,我就在入口那里等她,坐在那兒啃白薯。她一來,她就說,你是不是把我們的碗當掉了。我說是當掉了,不然我也到不了這兒,我也吃不了白薯。所以她就哈哈大笑,老是當笑話講。
《古本戲曲叢刊》五集和六集的目錄主要是周妙中先生擬定的,因為她是具體跑圖書館的。但是吳曉鈴先生藏書多,他有很多戲曲珍本收藏。所以看那個目錄里,很多書都是他自己的,這個他很熟悉。另外首都圖書館他都認識人的,他可能也看了一部分那里的書。但是他老先生哪有時間天天跑,主要還是周先生跑。周先生先擬有一個目錄,我跟么書儀接手了以后,我們也看了一些參考書。她的目錄不全,我們做了補充,也做了修改。還有年代的問題,年代上她排錯的很多。這也難怪,一個人怎么做得來呢。
我們遇到的最大困難就是斷代問題。有的書是有作者的,有作者的好辦。有的是沒有作者的,我們兩個人就經常嘰里咕嚕的在那討論斷代。怎么找呢?當然先要看一些參考書,但最主要的、最有根據的辦法,就是找那個字。這個字就是劇本里面提到的,就是從劇本里面找內證。所以我跟她要斷代的話,就得把這本書看完了以后,我們才知道它的內容,才知道它的用詞,等等,這樣才能斷代。所以我們主要就是這么做,然后就是仔細地通讀劇本。我跟么書儀兩個人都死心眼兒,不看都不敢定。
一般遇到具體問題先是我們兩個人商量,商量了以后,如果這個問題我們定不下來的話,就找劉世德,他的主意多。但是他主要搞小說,他不知道的,那就找吳曉鈴先生。反正上面有人盯著嘛,我們認真一點努力一點就行了。
實際上,版本問題就是要認真。你說什么都沒用,就只有拿到書以后,你看了序言,看到它的版式,有的看到批語了,你就明白了。其實并不難,但是需要花點工夫。我們搞這個工作的時候,吳先生寄給我一本書,是關于鑒別版本之類的,我翻了一下還給他。最后我們兩個得出結論,這個搞版本就得自己摸。
交給我們的這一百多種書,每一種我們都過目了,摸過了,但是最后出版時收錄的是八十多種。我們當時看過的版本,每一種我們都做了表格登記,表格最后都給了出版社。這個表格是吳先生給我們的。我估計不是吳先生畫的,是周妙中先生畫的。所以我覺得周先生對《古本戲曲叢刊》很有貢獻。她做了一個初步的工作,就是那個草擬的目錄。雖然她的目錄有很多錯誤,但這是難免的。
我們做完了以后,交給鄧老師、劉老師他們看,他們也沒提意見。版本這個東西,你要沒看過,你也提不出什么意見。然后我們就給吳先生看,吳先生看了以后,他也比較滿意,就這么通過了。但是后來挑刺兒的是上海古籍出版社,責編叫作府憲展。他是工農兵學員,比較年輕,但是他很用功。我有一次到上海古籍出版社去,他正在那兒編。他突然之間問我一個問題,某某書為什么定它是某某年代?一百多種書,我哪記得住。我就說你把那個書拿出來看前言,你看前言是什么時候寫的,就是什么年代嘛。他說原來你們是有根據的。我說你廢話,沒根據我們怎么就定了?主要還是要看前言,然后又看一些參考書裁定。所以他考過我一回,讓我駁回去了,最后他不挑了。后來我跟他說,我說小府,我們倆干事,沒有根據是不會定的。沒有根據,我不會說是無名氏啊?我不會放在前面或者相應的時段?我花那么多時間干這個事兒為什么要偷這個懶?后來跟小府關系也不錯。所以說,做《古本戲曲叢刊》我跟么書儀還是比較賣力氣的。
《古本戲曲叢刊》六集的目錄我跟么書儀整理了一下。因為我們當時五集有很多書遺留下來編到六集了。當時想搞六集,但編六集是要有規劃的,這個規劃不是文學所的規劃,是古籍整理出版小組,由國務院李一氓領導的。那個時候他是把這個事情抓在手里了,為什么呢?他說他是鄭振鐸先生的好朋友。他完成五集以后很高興,我們在一起吃飯,他說了一句,我做了這個事,對得起鄭先生了。他說的那句話我印象很深。后來李一氓退休了,這個項目也沒繼續開展了。因為當時我就到了《文學遺產》,鄧先生也使喚不著我了。么書儀她說,我可以搞,但是我要跟呂薇芬一起搞,我們倆合作好。我不搞了,么書儀就說你不搞,我還搞什么,我也不搞,她就是這樣的。
我和么書儀還合寫過幾篇和《古本戲曲叢刊》有關的文章。我們寫文章就是她寫一段,我寫一段,然后合起來。最后好像是她定稿,她比我仔細,我比較粗心。她是個很仔細的人,而且也很聰明;我就是馬馬虎虎,大大咧咧。比如我們一塊出去查版本,我說你管錢,我管不了錢。所以后來沒錢了,她就負責借錢去了,我就去吃白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