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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所記憶

早年文學所的一點記憶

盧興基

1956年,我大學畢業(yè)分配到文學所,這里幾乎是我畢生工作的單位,其間雖也有一段感慨系之的經(jīng)歷,但對它仍有著深厚的感情。

1952年我考入北大中文系,那年恰逢院系調(diào)整,北大從沙灘紅樓遷入燕園(燕京大學被撤并)。學校在西郊擴建校舍,宿舍還未完工,我們中文系新生男生被安排在民主樓二樓住宿。民主樓原系燕京大學宗教樓。二樓禮堂原是供燕大師生中的教徒作禮拜的,這時臨時作為我們的宿舍。樓下有相對兩排房間,其中四間的門玻璃上貼著一張不大的白紙,寫著“文學研究所籌備組”的幾個字,還常常有人進出。這是我最早知道的文學所。后來我知道,中文系的王積賢(52級)尚未畢業(yè)就被調(diào)來參加籌備工作了,往后成了所秘書。

1953年,文學所正式成立。北大撥了哲學樓的一層供文學所辦公使用,這也是我入學的第二個年頭。秋后,中文系的樊駿、王佩璋和西語系的朱虹畢業(yè)分配到了文學所。樊駿和朱虹我認識,我們一起住在才齋(北大體檢,查出肺結(jié)核的集中住到了才齋)。他們二人分到文學所后也沒有離開。夏天,傍晚我們常在樓前聊天,王積賢有時也來參加,并看望樊駿,因此,我那時也認識了王積賢。才齋在優(yōu)美的未名湖畔,因此常常勾起我的回憶。不想56年我畢業(yè),也分配到了文學所。

初到文學所,所長何其芳問我想干什么?我說我想從事古代文學的研究。他卻說你去《文學遺產(chǎn)》吧!那里需要人。我不敢違拗,就到了編輯部。后來我知道,這一工作分配,是何其芳同《文學遺產(chǎn)》主編陳翔鶴原就商量好的。他們很熟,都是四川人。編輯部也確實要人。他們剛從城里遷來,原來的編輯之一的金玲(陳白塵夫人)沒有跟隨編輯部來西郊,家里也需要照料(陳白塵在作協(xié)。后來1980年我在南京見到了他夫婦二人)。

《文學遺產(chǎn)》原屬作協(xié)古典文學部,在東城區(qū)東總布胡同與作協(xié)一起辦公。當時借光明日報的版面,辦得很紅火,光明日報竟決定可以單訂星期日《文學遺產(chǎn)》出刊這一天的報紙,是絕無僅有的事例。但古典文學部撤銷,《文學遺產(chǎn)》改轄于北大文學所,幾乎同時,文學所又改轄于中科院領導,經(jīng)費、編制和辦公用房、宿舍等,已由科學院學部負責了。《文學遺產(chǎn)》就直接遷到中關村的中科院辦公了。中科院撥了一棟名為社會南樓的三層樓給文學所和哲學所,一層屬哲學所,二、三層給文學所,但當時文學所的主體仍在北大哲學樓,所以《文學遺產(chǎn)》是文學所最早搬進這棟樓的機構(gòu)。為了便于外界的聯(lián)系,于是在樓前左邊掛了一塊“《文學遺產(chǎn)》編輯部”的牌子,右邊則是“中國科學院哲學所”的牌子(見圖一),大約1958年這兩塊牌子撤下,才掛上“中國科學院文學所”的牌子的(見圖二)。這時文學所已從北大哲學樓搬出。

(圖一)中國科學院社會南樓,1957年春文學所編輯室成員合影。前排中立者為陳翔鶴,后排左五為本文作者。門前掛牌,左為“文學遺產(chǎn)編輯部”;右為“中國科學院哲學所”。

(圖二)文學所舊址:左為北大哲學樓,右為中國科學院社會南樓掛出門前“中國科學院文學所”的牌子,1958年攝。

1956年下半年,文學所成立了一個“編輯室”,統(tǒng)轄文學所的刊物。當時《文學研究》尚在籌備時期,但已有以呂林同志為首,由當年新分配來的北大、復旦的七位畢業(yè)生組成的籌備組成立。此外,還有一個《文藝理論譯叢》的不定期刊(由尹錫康負責),統(tǒng)歸于“編輯室”領導。“編輯室”由《文學遺產(chǎn)》主編陳翔鶴任主任,在他下面,還有資深編輯張白山和勞洪(熊白施)。但《文學研究》的刊名僅用了一年,就改名為《文學評論》。這是號稱文學所兩大刊物的由來。《文學知識》是1958年10月“大躍進”時期才辦起來的一個面向社會的普及性刊物,出刊不到三年就停刊了。

文學所的第一任所長是鄭振鐸(見圖三),他是當時的文化部副部長,又是作協(xié)副主席兼古典文學部部長。何其芳副所長和《文學遺產(chǎn)》主編陳翔鶴同是作協(xié)古典文學部副部長。鄭振鐸于1958年飛機失事犧牲以后,何其芳任所長(見圖四)。原擬由毛星任副所長,但他愿從事研究而作罷。不久,中央派來唐棣華同志(原化工部的一位局長、黃克誠夫人)任副所長。王平凡同志是當時的所黨支部書記(早先文學所還沒有建立黨委)兼辦公室主任。1961年成立總支,仍由王平凡任書記,張書明為副書記。

我來所的時候,所屬各個研究機構(gòu)已大體完備,古代文學先是兩個組:中國文學史組(組長何其芳)、古典文學組(組長余冠英),西方文學組(組長卞之琳),現(xiàn)代文學組(組長陳涌,即楊思仲),文藝理論組(組長蔡儀),各民族民間文學組(組長賈芝)。1956年成立了蘇聯(lián)文學組(又稱蘇東組,組長葉水夫),其成員由西方文學組析出。1964年又從中析出東歐文學組(組長戈寶權(quán))。1958年成立東方文學組(聘北大東語系主任季羨林兼任組長)和當代文學組(組長何家槐)。

1964年,外國文學研究的幾個組分出去獨立成立了外國文學所,所長由從北大調(diào)來的馮至擔任,副所長是王平凡。那時候我已去了內(nèi)蒙古,不知他的書記職務由誰接任的。1993年馮至去世,葉水夫接任外國文學所所長。

(圖三)鄭振鐸所長(任職時間:1953~1958)

(圖四)何其芳所長(任職時間:1958~1977)

早先,所務委員會下還有一個學術辦公室,主任是朱寨。這個辦公室就是后來科研處的前身。早期的工作人員,現(xiàn)在只有馬靖云一位健在了。

《王伯祥日記》(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出版。王伯祥是文學所早期的老研究員,蘇州人,時稱“姑蘇五老”之一)記載,王老住城里,逢所開會,派車或有事,包括遞送工資,都是王積賢所秘書電話聯(lián)系。1958年年底,所里第二批人員下放昌黎鍛煉,王積賢作領隊,所秘書這一職務才由胡湛珍接任。現(xiàn)代文學組的陳尚哲(1955年北大畢業(yè))在何其芳辦公室辦公,為何其芳同志做一些私人秘書之類的工作,但不知他是否有正式的任命,1961年秋后和我一起下內(nèi)蒙古了。其他的職能部門,還有行政辦公室、圖書資料室等。

建所之初,老專家云集,稱一時之盛。研究古代文學的,除了鄭振鐸、何其芳,還有俞平伯、王伯祥、孫楷第、錢鍾書、力揚、吳曉鈴、陳友琴、范寧,此外還有后來從英國歸來的吳世昌。研究西方文學的,除了卞之琳、羅大岡,還有羅念生(希臘文學專家),楊絳、繆朗山、潘家洵、李健吾(西方戲劇研究專家)、戈寶權(quán)、葉水夫等。其他聲名籍籍的人物還有陳涌(楊思仲)、接替陳涌來所的唐弢,以及賈芝、何家槐、王叔明、李荒蕪、井巖盾、霍應人以及“九葉集”詩人袁可嘉、鄭敏。年輕的學者曹道衡、胡念貽、王佩璋、蔣和森、鄧紹基、劉世德等也已開始嶄露頭角。1958年以后,一批由蘇東留學歸國的學生充實文學所,如陳毓羆、錢中文,北大的張炯和王水照也是這一時期來所的。堪稱人才濟濟。

鄭振鐸雖在文化部任職,但在文學所初創(chuàng)時期的貢獻重大。他兼任所長,許多老專家如俞平伯、王伯祥都是他引薦進所的。錢鍾書先生未去西方組而是到古代組也是他的主意。關于所的大政方針,何其芳都很尊重他的意見。譬如搞大文學史的編修,搞《古本戲曲叢刊》等。關于所的圖書建設問題,認為除了北大的一批調(diào)撥以外,還需自己采購。因此除了他熟悉的琉璃廠的訪書,就決定派人下江南去采購。當時正值土改后,他所熟悉的江南的一些世家大族原本藏書甚多,此時流落在外,鄭振鐸提議派人到江南一帶去緊急收購。我記得這一任務范寧、汪蔚林功不可沒。正是他們帶領了一批人前后不止一次地下江南,才有今天文學所這樣豐富的線裝木版書的收藏,數(shù)量之多,在北京是數(shù)得上的,也解決了研究工作的迫切需要。這批書,包括琉璃廠來的,一時都無法一一考訂甄別,以致有的本應屬于善本的卻混在普通線裝書中上了架。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我從內(nèi)蒙古回所,搞顧炎武研究,竟在日壇路的普通線裝庫中發(fā)現(xiàn)了一部《含章館詩集》的手鈔本。我認出它就是顧炎武在“黃培詩案”系獄中提到過的一本集子。作者黃培,在那場文字獄案中已經(jīng)遭難,書被焚毀。這部手鈔本是黃培的后人重新輯錄后的私藏稿本(見圖五),末有一篇《焚馀小記》記錄它的前后經(jīng)過。這是一個孤本,是清代文字獄的佐證,對考證這一文字獄案極有用處。我獲睹此書喜出望外,還寫了一篇《康熙手鈔本〈含章館詩集〉的發(fā)現(xiàn)與“黃培詩案”》的文章,登載在1984年上海的《中華文史論叢》第二輯上。后來這篇文章又被錢仲聯(lián)先生錄入他主編的《清詩紀事》中。后來差不多的情形,我在書庫中又發(fā)現(xiàn)了晚清著名的滿族女詞人、著名的《紅樓夢》續(xù)書:《紅樓夢影》的作者顧太清的一本《天游閣詩集》的手抄本。是晚清著名的藏書家徐乃昌的家藏,是顧太清詞的一個早期抄本。上有“徐乃昌馬韻芬夫婦”印和“積學齋徐乃昌藏書”印二枚,字跡娟秀工整,應該是馬韻芬的手跡。關于此書的價值,見拙著《顧太清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探考》(《中華文史論叢》2001年第3輯)。所圖書館聽從了我的建議把上一本《含章館詩集》改入善本庫藏了,后一本也提出過同樣的建議,但不知它已入善本庫否?

(圖五)《含章館詩集》

搜購來的書,一時都來不及編目上架。甄別考訂,更不是短時間能夠完成的。還有很多書殘缺破損,需要抄補,重新裝訂,做書套,這是一項費時費力的工作,所以所里成立了一個裝訂室,歸屬于圖書資料室,聘請了當時所外有經(jīng)驗的古書裝裱工來從事這一工作。其中我還記得有一位老那(名字記得好像叫那延齡),是老北京的滿族人,應該是顯赫的葉赫那拉氏族的。還有一位在我1979年回所時還健在,叫呂其桐,今也已去世。

關于文學所的藏書,早年,我因工作和研究的需要(《文學遺產(chǎn)》規(guī)定,重要引文要找可靠的版本查對),去書庫的機會比較多,與裝訂室的師傅也有認識,所以一些事還記得起來。

文學所豐富的古籍收藏,保證了研究工作的需要,還為國家的文化遺存的保護作出了貢獻。它的藏書總量,約計達一萬八千種、十五萬冊之數(shù)。其中有為數(shù)不少的宋刻珍本。明清刻本中,也不乏有價值的抄本或刻印本,除上面我提到的如《含章館詩集》之外,還有重要的如《紅樓夢稿》的程甲本抄本,卷首題有諸如“蘭墅太史手定”的字樣(蘭墅,高蘭墅,高鶚的號),同樣彌足珍貴。文學所的藏書,2008年成為國務院公布的首批“全國古籍重點保護單位”(見圖六),其中,首任所長鄭振鐸功不可沒。

(圖六)2008年獲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公布的首批“全國古籍重點保護單位”

北大哲學樓有所長鄭振鐸的一間辦公室。這間辦公室逢所會會前會后往往成了俞平伯、王伯祥等一批老友聚談的地方,鄭振鐸往往也參與其間。這類事,《王伯祥日記》都有記述。在所里,我見過鄭先生。到了社會南樓,他多次在全所大會上出現(xiàn)。記得很清楚的是在一次大會上他介紹政協(xié)討論北京古城墻的拆除問題,政協(xié)委員多數(shù)不贊同,但最后還是決定拆除。文學所的人都很惋惜。文學所剛遷到建國門內(nèi)時,臨城門洞,夏天,王積賢和我還常常相約騎車穿過城門下到剛建成的北京工人體育場體育館游泳,后來從內(nèi)蒙古回來,城墻和城門已經(jīng)沒有了。拔白旗的時候,所內(nèi)外有人批評了鄭振鐸的《中國俗文學史》,1958年出國前的百忙中,他還來所聽取大家的意見,對有關批評作了誠懇的檢討。[1]

“反右”以后,文學所貫徹中央的精神,實行干部輪流勞動鍛煉的制度。但實際做起來,也難以做出一個規(guī)整的安排。先是一批女同志去了國棉二廠,原定一年,實際半年多就回來了。去石景山鋼鐵廠的時間就更短一些。“大躍進”的時候,修十三陵水庫,全所的人都去了,晚上大家擠在昌平的一處簡陋的機關辦公室住宿,挑土筑壩,干到晚上燈火通明,才整隊回住處,要走長長的一段夜路。但時間僅一周。另外,還有學部組織的居庸關植樹綠化一個月,這兩次勞動我都去了。在居庸關勞動就在居庸關關樓下門洞里搭鋪睡覺。只有去河北平山勞動的下放長一些,一年,算是第一撥。我從居庸關撤回來,1958年底,緊接著就隨第二批下放隊伍去了河北昌黎,這批下放人員中男同志有陳涌(二級研究員,原現(xiàn)代文學組組長)、霍應人、高光起、蔣和森、樊駿等,女同志有鄭敏、茅于美(茅以升之長女)、青林(卞之琳夫人)、王佩璋、謝蔚英、冀勤。領隊是王積賢、徐凌云。里面不少人是政治上的“右派”“右傾”人員,個別是生活作風有“問題”。楊耀民去了,便于做思想政治工作,但他是殘疾,是無法參加勞動的(見圖七)。這次下放,將近一年,于國慶十周年前回所(見圖八)。此后,文學所干部都有了一張勞動卡片,記錄一年鍛煉的時間,規(guī)定不短于一個月。

(圖七)1959年春,王平凡同志率所內(nèi)幾位老先生至昌黎看望下鄉(xiāng)同志

前排蹲者:謝蔚英、高國藩、冀勤
第二排坐者左起:余冠英、隊干部二人、王平凡、隊干部、繆朗山、汪蔚林
第三排左起:徐凌云、盧興基、王智量、樊駿、高光起、張白山、王積賢、王西方、蔣和森、楊耀民、陳涌、梁共民

(圖八)1959年9月 昌黎勞動結(jié)束前赴山海關旅游休整

前排左起:高光起、樊駿、霍應人、陳涌、盧興基
后排左起:王智量、高國藩、徐凌云、王文、王積賢

此外還有一事值得一提:1956年,教育部決定要編一套供高校使用的現(xiàn)代文學史教材,交給我所現(xiàn)代文學組與武漢大學中文系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合作完成。這一年秋后,由武大教研室主任、著名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專家劉綬松帶領了他的一批助教和研究生進駐文學所。由于考慮到時間可能較長,年輕人的團組織關系也帶來了,編入了文學所的編輯室支部。我是團支部書記,劉的助教陸躍東作支部副書記。從劉先生到我們團員間,合作是愉快的,但這一文學史計劃中途出了問題。先是我所的現(xiàn)代文學組長陳涌被錯劃“右派”。原來的計劃,不知是如何繼續(xù)的。據(jù)我所知,劉綬松的團隊撤回去以后,老先生在“文革”中受到揪斗,也遭遇不測而去世。有幸他的弟子接了他的班,后來知道,陸躍東已成為武大的知名專家教授、博導,后來我所有一位所長還曾是他門下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生。

早年來所的王佩璋,這里我還是忍不住要提一提。她是我北大讀書時的學姐,公認的“才女”。比我高三級,我大一時,她已大四,但一起聽過課。大約因為1952年院系調(diào)整,有的課是新設的,她也來聽,那時我對她就有了印象。1956年,《文學遺產(chǎn)》從城里遷到中關村。科學院給編輯部撥了一棟住宅樓的一層作宿舍,給了我一間,還有一間富余,因為王佩璋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就把我隔壁的這一間分給了她。她待人彬彬有禮,但有潔癖(這是我們《文學遺產(chǎn)》的老主編陳翔鶴老先生說的)。“反右”以后,她受到過種種折騰,先是去國棉二廠勞動,其間傳言她“破壞革命生產(chǎn)”,接著又把她和謝蔚英(已故原燕大吳興華教授的夫人,尚健在)一起,隨我們第二批下放人員到河北昌黎下鄉(xiāng)勞動。勞動結(jié)束回所以后又受到批判,最后被調(diào)到中華書局。但出于種種原因,她未到職而失業(yè),“文革”中又受到抄家揪斗,尋了短見。有人說她是被文學所“開除”的,或“除名”的。但我記不起有此事,只知道文學所開除人都是在全所大會上宣布的,1960年就有兩例。至于她以何種方式尋的短見,也說法不一,成了一個謎。近年來,我終于見到有人在寫書、寫文章紀念她。孫玉明(《紅樓夢》研究所所長)在《紅學:1954年》一書中專辟一節(jié)“王佩璋的人生悲歌”[2]。張慶善(中國紅樓夢學會會長)也著文《哪堪風雨助凄涼——紀念王佩璋先生逝世50周年》[3]。2017年,更有一位紅學研究卓有成績的女性張勝利寫出專著《魂系紅樓——女性研紅的先行者王佩璋》一書出版,在表彰王佩璋紅學研究成就的同時,也對她的不幸遭遇表示了惋惜。[4]

我在上面特意提到王佩璋,是想說,我們20世紀50年代分配來所的大學生中,大多是很有才華的。文學所的老領導原本也是愛才的,但社會的風風雨雨免不了給一些人帶來創(chuàng)傷甚至劫難,我們今天要吸取教訓。

還有一位在北大時高我一級的程毅中也值得一提。他是蘇州人,原來聽說他也是分配到文學所的,但后來學校又改了主意,弄不清什么原因。他是班上的高才生,更改分配到西北西安的一所中專教語文。幸而他考回了北大副博士研究生班,結(jié)業(yè)以后到了中華書局,做到了副總編。他為《文學遺產(chǎn)》出了不少力。翔老(陳翔鶴)請他幫《文學遺產(chǎn)》看過很多稿子。“文革”以后,他推動復刊。復刊以后,和傅璇琮學長一起承擔刊物的出版工作。現(xiàn)在他是國家文史館員,著名的古籍整理和古代小說研究專家。至今還在幫助、推動完成鄭振鐸先生的遺愿,為我所的《古本戲曲叢刊》的完成而出力。

文學所是1959年遷到城里的,我們一行下放昌黎的人員回所時,已是建國門海軍大院。這個時間回來,是為了同時參加十周年開國大慶。這里原是解放軍海軍司令部的機關大院,是不是從日本人手里接收過來的就不得而知了。

遷進城里,對于久居海淀燕園的老先生來說,可能帶來一些不便,但接近城市生活,接觸社會,更是搞文學和文學研究的所需。所以遷進城里,不論老少,都有各自的想法。住在城里的,譬如俞平伯先生、王伯祥先生,都是愿意到城里的,這不僅便于居家生活,更便于他和城里許多老朋友、文化界人士的交游。我讀《王伯祥日記》發(fā)現(xiàn)他和俞平伯都極喜歡欣賞昆曲,是京昆劇社的常客。對于京劇,對劇目、角色,如數(shù)家珍。我統(tǒng)計了一下,他聽過戲的京劇團,除了北京京劇一團至四團,還去觀賞過當時由一兩位名伶為首組成的許多民營劇團,如梅劇團、燕鳴京劇團、民生京劇團、青年京劇團、春秋京劇團、明來京劇團(后來與京劇一團合并為新華京劇團。盧按:這個京劇團的核心是李萬春,李萬春成“右派”以后,劇團就隨他一起下放到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了)等。這些劇團、可能多數(shù)已是現(xiàn)今的北京青年聞所未聞的了。王老去過的劇場則有前門的廣和、王府井的吉祥等。王先生三天兩頭攜家人或與朋友一起去觀賞。除此之外,他還要參加城里政協(xié)的活動。《文學遺產(chǎn)》編輯部的人更是住慣了城里,有的家眷就在城中(如張白山),所以對遷到城里的看法并不是以老少來分的,對于在城外的缺點,我早就聽陳翔鶴說過。

早年的文學所集合了一大批從事紅學研究的人才,形成不同年齡層次。其中最著名的要數(shù)1954年《紅樓夢》研究大批判的時候被批判的“新紅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的俞平伯了。1956年,又有被認為是這次大批判、大討論具有總結(jié)性成果的何其芳同志的《論〈紅樓夢〉》的發(fā)表。他對賈寶玉性格的分析形成的“典型共名”說,成為當時紅學研究一個著名的觀點。此外還有以后由英國回國的吳世昌先生。他的《〈紅樓夢〉探源》和《探源外編》很受推崇,并進一步推動了紅學探源和探佚的潮流。中青年學者中,俞平伯先生的助手王佩璋,以及蔣和森、陳毓羆、鄧紹基、劉世德,在紅學的研究中也分別有不同的表現(xiàn)和成就。蔣和森從分析林黛玉的性格開始,所著文在《人民文學》發(fā)表后,受到大量青年的追捧。后來,他又陸續(xù)寫出了一系列有關《紅樓夢》的審美和人物分析的論文發(fā)表,輯成《紅樓夢論稿》一書出版(1959)。此書于1981年和200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兩次再版。王佩璋在作俞平伯先生的助手時,代俞先生寫過文章,在她自己發(fā)表的論文中對《紅樓夢》的思想藝術、《紅樓夢》的版本、高鶚的續(xù)書、后四十回的問題等,發(fā)表了許多卓有見地的文章。她酷愛《紅樓夢》研究,但中途放棄了這一追求,50年代末轉(zhuǎn)入王伯祥先生主持的《唐詩選》的工作,而且不待完成而辭世,終年僅36歲。

《紅樓夢》討論展開后,北大在我們班級開設《紅樓夢》專題課(1955年夏至1956年夏),由吳組緗先生主講,何其芳所長沒有來講過。吳先生以“新人”的品格講解賈寶玉,可知他是贊同清初有資本主義萌芽說的,與當時運動的主流觀點是一致的。講課平靜地進行,沒見其他人來聽。“打擂”講座之事,在另一地點。確實,何其芳同志是不大贊成說賈寶玉的思想性格中的“平等”要求是資本主義萌芽的反映的一種說法的(見《論〈紅樓夢〉》)。

文學所從在北大創(chuàng)建,到并入中科院,在學部各所中,算是老所了。機構(gòu)完備,編制曾一度達到三百余人,老專家群集。當時,所里已形成研究人員不要求來所上班的制度,并已形成周二返所的習慣。逢返所日,必是人員濟濟,感到很熱鬧。各組室也利用這一天討論計劃,研究課題,匯報進展,交流經(jīng)驗等。有時還有各組室安排的專題討論。有時還要召開全所大會。那時大家就會看到不同組室的老先生、老專家趕來聚會,常有一種熱烈甚至沸騰歡快的氣氛。但也有一個相當長的時期,正常的科研組會少了,會議室、閱覽室,以至整個走廊、墻壁上,都貼滿了大字報。寫大字報甚至成了任務,作為“工作”匯報。老先生不會寫的就委托他人代筆,可以交差。這一情況,我竟發(fā)現(xiàn)在王伯祥先生的日記中記下來了。好在這一反常的現(xiàn)象,如今再也不見了。我衷心希望有一個永遠的科學的春天,文學藝術的春天。

2019年1月21日改定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1]事見王平凡《文學所往事》,金城出版社,2013。

[2]孫玉明:《紅學:1954年》,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

[3]張慶善:《哪堪風雨助凄涼——紀念王佩璋先生逝世50周年》,《曹雪芹研究》2016年第4期。

[4]張著中還提到,2010年7月26日《北京青年報》登載過《消失在歷史的小人物》一文,以紀念王佩璋。此后,為了回答此文中提出的一些問題,王佩璋的外甥肖健民又撰《王佩璋遺事》一文寄給北青報,登載于該報2010年10月12日。(張勝利《魂系紅樓》,萬卷出版公司,2017,第18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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