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勞倫斯墨西哥小說殖民話語主體性嬗變
- 羅旋
- 8201字
- 2021-04-29 17:31:32
引言
一 勞倫斯與“新世界”
D.H.勞倫斯被雷蒙·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稱為“自學成才”的作家,終其一生都在為超越自己的階級局限而抗爭。1884年,勞倫斯出生于英國諾丁漢一個普通礦工家庭,年少時便嶄露極強的藝術天分。在其母親的支持和鼓勵之下,勞倫斯完成了大學學業,畢業后曾在學校工作過一段時間,并在此期間開始嘗試文學創作。勞倫斯最早為人所知是因為他在福德(Ford Madox Ford)創辦的雜志《英語評論》(English Review)上發表的短篇小說《菊馨》(Oder of Chrysanthemums),此后長篇小說《白孔雀》(The White Peacock)、《越矩者》(The Trespasser)以及《兒子與情人》(Sons and Lovers)的出版進一步奠定了他職業作家的地位。盡管他的文學才能已經得到部分肯定,卻有很大一部分同僚將其視為“不入流”的作家,正如作家約翰·沃森(John Worthen)所說,他“在二十世紀早期英國中產階級文學界并沒有一席之地”[1]。由于受過良好教育,加上對智性的熾熱追求,勞倫斯不再對父輩所在的工人階級和礦區鄉村具有歸屬和認同感,但與此同時,他也始終不為當時文學界的精英人士所承認。正是這種局外人的經歷使得他的小說內容蘊藏強烈的沖突感,小說中的人物,不管是與異性、自然還是文化他者之間,都以對立的姿態來呈現。這些沖突之下,不僅蘊藏著大家通常所認為的勞倫斯對文明、城市和工業主義的批判,還有他對個人身份的探尋。隨著生活半徑的擴大,勞倫斯的探索亦由英國鄉間礦區擴展至美洲大陸。
勞倫斯生活的時代也是英國歷史上工業革命急劇推進的時期,在城市逐步將鄉村吞噬的過程中,英國也開始由傳統的農耕社會向現代都市社會轉化。勞倫斯的出生和成長之地是諾丁漢一個礦區及其周邊的鄉村,這里也是一個典型的新舊并存的奇特混雜體,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那里的生活非常奇特地混雜了工業主義和莎士比亞、彌爾頓、菲爾丁和喬治·艾略特的舊式農業英格蘭”[2]。雷蒙·威廉姆斯非常敏銳地洞察到了這一點,將其稱為“邊界地區”,并由此指出,勞倫斯始終處在“一個文化的邊界上,不僅要在礦山和農場之間做出選擇,還要在這兩者和教育與藝術的開放世界之間做出選擇”[3]。由此可見,勞倫斯小說作品的全部主旨便可概括為新舊之間的沖突,這其實也是熟悉與陌生的沖突,或者更進一步說,是自我與他者的沖突。在勞倫斯的故事中,他將這些沖突表現為理性和血性之間的較量,理性是探索、智性、破碎和異化,是工業主義的產物,而血性則與原始沖動和本能相關,是人與自然直接接觸的生活方式。小說《虹》便展現了這樣一種對立沖突,在第一章,勞倫斯以維多利亞小說的敘事手法描繪了世代務農的人與自然的天然聯系:
他們明白天地是相通的,大地把陽光吸進自己的肺腑,讓雨水流入自己的胸膛。田野在蕭索的秋風中變得草木零落……對于他們來說,生活的全部內容與所見所聞所感僅此而已。觸摸著大地的脈搏和身軀,會感到它們在向犁鏵敞開胸襟。剛翻過的土地新鮮而蓬松,以沉甸甸的欲望攀附著人們的雙腳。……他們翻身上馬,將生命緊夾于兩腿之間……[4]。
勞倫斯極富詩意與表現力的語言,將自然賦予人的靈性。他對務農活動的描寫充滿性的隱喻,賦予其創造生命的儀式感,顯示自然最原始的力量。而與此相對的是現代工業社會丑陋和空虛的荒原,一個呆板、破碎、異化的世界,一個被標記為死亡的社會。在勞倫斯看來,死亡最終會被以生命的形式重寫,并給予故事充滿希望的結局:“新的、潔凈袒露的身體將萌發出新的生命,獲得新的成長。”[5]
由于《虹》中充滿大量與性相關的意象和隱喻,在1915年被英國政府禁止出版。小說被禁給勞倫斯夫婦帶來一系列經濟和精神上的打擊。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弗里達的德國身份讓他們背負上間諜的負面名聲,周圍鄰居也時常對他們的私生活進行窺探,這些都讓勞倫斯夫婦的生活處境愈發艱難。這些不愉快經歷讓勞倫斯對英國產生極強的抵觸情緒,并萌生離開的念頭,他在與友人的書信中坦言,“我很煩悶,身心都如此,若不離開(此地)我會死”[6];“我希望兩周以內就能離開:去美國……我為英格蘭的寫作到此為止”[7]。自此,勞倫斯將他對原始血性與自然靈性的探索由歐洲大陸轉向他處,而美洲似乎是這樣一個“應許之地”:“我知道美國不好,但它有未來。我認為英格蘭沒有未來:它只會退化和衰落。”[8]由于各種原因,勞倫斯的美洲之行一直到1922年才最終得以實現,他們從意大利出發,取道錫蘭、澳大利亞,最終到達新墨西哥。這一時期的勞倫斯化身奧德賽,“追尋”(quest)也成為其眾多作品不斷重復的主題。
在旅行的輾轉逗留期間,勞倫斯陸續創作了《海與撒丁島》(Sea and Sardinia)、《阿甘的權杖》(Aaron's Rod)、《鳥、獸與花》(Birds,Beasts and Flowers)、《袋鼠》(Kangaroo)、《墨西哥之晨》(Mornings in Mexico)、《羽蛇》(The Plumed Serpent)、《騎馬出走的女人》(The Woman Who Rode Away)、《公主》(The Princess)、《圣·馬爾》(St.Mawr)等游記、詩歌和小說作品。在這些作品中,原始力量的代表不再是早期作品中未受教育和文明沾染的“土著英國人”(aboriginal Englishman)[9]或其他的“土著”歐洲人,而是轉為異域的土著人,或者說相對于歐洲的文化他者。他深入體驗不同地區的“地方精神”(spirit of place),探索當地人的血性意識,但他對應許之地的追尋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常常被失望所裹挾。在錫蘭,當地人的縱情聲色與崇尚感官的生活讓他反感,讓他甚至發出“白人無法在此地生活”的感嘆[10]。澳大利亞人口雖然主要以白人移民為主,但他還是感到無法融入,在小說《袋鼠》中,他借主人公之口說出,難以融入的問題在于“無法識破這里的奧秘”[11]。在經歷一番波折與輾轉之后,美洲成了他最后的希望。在美洲逗留期間,勞倫斯在阿茲臺克(Aztec)、瑪雅(Maya)、印卡(Incas)等美洲印第安人那里找到了“暗藏的人性”(the “dark half of humanity”)[12],這也讓他內心重燃希望之火:
對我來說,新墨西哥是我這些年來對歐洲以外世界最好的體驗。它確實永遠地改變了我。說起來也許奇怪,是新墨西哥將我從當前的文明時代——這偉大的物質和機械發展的時代中解放……從新墨西哥壯麗的清晨中蘇醒,靈魂中新的一部分突然被喚醒,舊的世界被新世界代替[13]。
他將美洲稱為“新世界”(new world),這并非就傳統意義上的地理大發現而言,而是更具精神意義上的價值。對于勞倫斯來說,美洲印第安人以及他們“原始”(primitive)的生活方式及其與自然相處的模式蘊含著新生的力量,是拯救腐朽的歐洲文明的“良藥”。
事實上,將原始文化視為拯救西方文明的“良藥”并非勞倫斯首創,而是源于當時歐洲大陸頗為盛行的原始主義(primitivism)思想風潮,其主旨在于借返祖傾向來反思理性和工業文明。17世紀晚期啟蒙運動以來,理性便成為西方人所推崇的認知模式。在理性主體看來,意識和認知對象是截然對立的兩個體系,而人認識客體的過程和目的便是征服認識對象,并將其納入知識體系。通過運用理性,人掌握了自然規律,從而得以駕馭和利用自然。到了19世紀,在理性的主導下,西方人發展了民主政治、自由經濟、科技教育、多元文化等社會運行體系,逐步朝現代國家邁進。與此同時,人們既有的生活秩序也受到極大沖擊,傳統的農耕社會被工業社會取代,大量務工人員流向城市,世界性的“大都市”迅速崛起。在資本的驅動下,西方人開始向世界各地進行殖民擴張,也正是在此過程中,作為文化他者的殖民地人及其社會開始進入西方人的視野。然而,在工業革命和科學技術高唱凱歌,通往進步的同時,也給人們的生活方式帶來滄桑巨變。巨大的變革下,各種矛盾開始滋生,并在聚積膨脹的過程中醞釀著巨大的危機,其結果便是兩次世界大戰的爆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慘痛后果促使西方人開始反思理性和工業文明,他們意識到,主客對立的認知方式雖然促進了物質文明的發展,但同時也加劇人之天性的異化,這種物質文明一旦走入歧途,便會以極大的能量反噬人類。而土著人天人合一的原始思維不僅讓人們看到了人類在進化初期的意識狀態,同時也使其找到了一條逆轉理性異化的道路,并寄望于借鑒原始文明來給病入膏肓的工業文明注入生機。概言之,“原始主義的活動提供了與過去重新連接的渠道,同時也指明了將來的道路”[14]。在原始主義那里,人們通過尋根找到扎根的新土壤,這作為一種思想契機開啟了許多現代派藝術家對西方傳統文化的反叛和創新。在繪畫領域,畢加索在《亞維農的少女》中首次將非洲面具藝術引入繪畫創作,消解了身體的自然屬性,成為一種外在的面具似的表象。在文學領域,象征派詩歌旨在倡導人與宇宙萬物的契合,這便是源自原始人的思維方式。喬伊斯的作品大量使用雙關,使語言產生更多的含義,其實也是一種改變理性思維方式,在語言的層面上實現與宇宙萬物重新滲透與契合[15]。T.S.艾略特甚至指出,作為藝術家就應該是“最能夠同時理解文明和原始的人”[16]。原始主義在為西方人探索自我文化的發展提供思想來源的同時,也加深了他們對他者的認識。
“他者”在西方思想史上具有深厚的哲學淵源,西方人對自我與他者關系的討論可以追溯至柏拉圖。通常情況下,人們認為外在于主體的一切人和事物,不管以什么形式存在,都可以被稱為他者。他者不僅是認知對象,也是自我認知的依據,正是在他者的參照之下,主體得以對自我進行定義、建構和完善。因此,他者與自我既相互矛盾又相互依存。從笛卡兒到康德,大多數哲學家都賦予理性主體絕對主動權,但從19世紀后期開始,他者的作用逐漸凸顯,從黑格爾的“主奴辯證法”(dialectics of master and slave),到胡塞爾的“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ity),再到薩特的存在主義他者觀,人們越發深刻地認識到他者對主體的限制和制約。恩格斯曾指出,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這說明存在中的主體本質上是一種在關系中的互動,而福柯、德里達、拉康等一系列后結構主義思想家的理論則進一步明晰他者對主體的限制作用,拉康甚至推翻笛卡兒的名言“我思故我在”,提出“我在我不在之處思維,故我在我不思之處存在”。正是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主體逐漸被消解,他者開始走向歷史的前臺。
他者化思潮讓原本處于邊緣地位的受壓迫者開始受到關注,而他者的概念也被廣泛應用于分析帝國與其屬地,以及西方殖民者(通常被戲謔地稱為Raj)與殖民地人民之間的不平等關系。薩義德(Edward Said)認為,西方人建立了一整套弱化東方文化的話語機制,將東方塑造成落后、獨裁、暴虐、淫亂的代名詞,并由此突出西方的文明、進步、民主和理性。薩義德由此指出,這種話語機制是典型的歐洲中心主義的產物,其背后是西方對東方的物化、支配和控制。弗蘭茲·法農(Franz Fanon)采用主奴二元對立的分析模式,對西方霸權以及非洲人的弱勢心理和從屬情結進行有力鞭撻,并揭露了西方殖民進程中對被殖民者文化上的壓迫和心理上的迫害。斯皮瓦克(G.C.Spivak)沿襲德里達的路徑,發現西方現代文化認同中所潛藏的“認知暴力”,揭示了它的實施過程和運轉機制,借此探索反抗的途徑。自斯皮瓦克伊始,人們對殖民主體與他者關系的認知不再僅僅局限于沖突和對立的框架,而是逐漸浮現出某種介于“是”與“不是”之間的中間地帶,正如霍米·巴巴(Homi Bahbah)所指出的那樣,“文化的意義和象征并沒有原始的統一或固定性”,所以文化幾乎都是處在混雜的過程中[17]。在絕對的二元對立向“混雜”與“差異”的轉向中,我們可以看到某種處于邊界狀態的雙向運動的產生。
如果說勞倫斯早期作品是對鄉村與城市邊界的描述,那么他在旅行中創作的一系列作品則是對這種邊界的拓展。雷蒙·威廉姆斯就指出,19世紀帝國的擴張使得以前限于一國內的地域職能劃分擴展到了世界范圍,宗主國的大都市(metropolis)是經濟、政治、文化中心,而偏遠的殖民地地區開始行使鄉村的職能,成為原材料和勞動力的輸出地[18]。勞倫斯以“新世界”(new world)為故事背景的小說作品中,新型的邊界體驗成了主要敘事線索,自我與他者之間的正面沖突是他在這一階段探討的主題。受原始主義的影響,勞倫斯始終認為原始文化(在他的作品中主要以美洲印第安人為代表)是西方文明的重要補充,或者說是解決西方社會問題的終極答案。正如他在一封寫自墨西哥的信件中所說,“空間中一只手是不夠的,他需要來自異端的另一只手來擊掌或搭成一座橋。一只暗色的手和一只白色的手”[19]。而他所要做的,就是去認識和探索處于黑暗深處的人性的另一種狀態。
首先,對于勞倫斯來說,他者處于神秘的未知世界,他們“并不與當下自我聯合,而是在黑暗中與其并存”[20]。故他者只能被認識、被承認,卻無法被了解,因而也是無法被“翻譯”的。因此,與他者正面交匯的過程不是將未知轉化為已知,或者說把他者納入主體的認知體系,而是始終將他者視為一種獨立的存在,并對其存在進行密切感知。然而,若涉及對他者的再現和書寫,則必然要借助于認知和翻譯,因而也就必然會被“翻譯”。這種現象也正是斯皮瓦克所認為的“再現”與“他者性”的悖論。在斯皮瓦克看來,在現實的體驗中,他者性與作為主體鏡像與自我同在,并有其自身的核心價值,但這種價值只有在同一話語場域中才能可知,因為作為存在的他者是“不可譯的”。而作為文學作品主角的他者是一種再現,其本質是一種建構、掌握和控制。這兩者的差異,對于霍米·巴巴來說,便是“文化多樣性”(cultural diversity)與“文化差異”(cultural difference)的差別。在巴巴看來,“文化多樣性”是“一種認識論的知識對象”,它缺乏意識形態的力量;而“文化差異”則是“將文化作為知識性的、權威化的、能夠納入文化身份體系來建構的闡釋過程”[21]。勞倫斯作品中的主人公,便是從體驗“文化多樣性”的目的出發,卻最終與“文化差異”遭遇。
其次,勞倫斯作為白人,對他者的書寫很大程度上遵循西方游記小說的傳統,是對異域風情和文化的記錄,并將其呈現給對異域文化充滿濃厚趣味的西方讀者。只是勞倫斯又以一個作家的敏銳性,注意到此過程中他者對白人自我身份構建的重要作用,以及來自他者的對認知暴力的反抗。在他的“新世界”系列小說里,隨處可見來自印第安人對白人的嘲弄,也有白人在與他者互動過程中對自我的反思,正如有論者指出的那樣,“這是一種潛在的去殖民化征兆,(白人)優越性盔甲最開始的裂縫,也是殖民對象對殖民者真實感受的最初的提示”[22]。
正是因為這些隱含的悖論性現象,勞倫斯的“新世界”小說充滿不確定性。《公主》《騎馬出走的女人》《羽蛇》和《圣·馬爾》都圍繞種族、性別和階級沖突展開,卻沒有一部對此表達堅定的立場,也并未就沖突的解決給出確定的結果和答案。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勞倫斯與其他同時代以旅行為寫作題材的作家有很大不同。比如,在他的作品中找不到如吉普林(Rudyard Kipling)作品中那樣具有完整而統一的主體性的主人公。常常可以看到的是,其筆下主人公的內在自我時不時被異質文化或者自我懷疑沖擊,從而喪失連續性和統一性。勞倫斯也不像康拉德(Joseph Conrad)那樣,將原始人及其文明劃入黑暗的中心,它的神秘從未被認知,也沒有任何人性可言,而非洲黑人的命運則由此完全塵封在未知和白人對食人生番的恐懼中。福斯特(E.M.Forster)的作品對勞倫斯產生過一定影響。勞倫斯曾經跟福斯特有過交往,也曾拜讀過他以在印度的親身經歷為素材而寫就的小說《印度之行》(A Passage to India),在此之后,勞倫斯也創作了以他在墨西哥的經歷為背景的小說《羽蛇》。福斯特的《印度之行》超越了吉普林等小說家固有的傳統敘事視角,并沒有將文化他者作為鞏固帝國意識的工具,而是讓筆下的主人公主動參與到印度民族命運的討論中,但他顯然并沒有超越白人殖民者視角,對殖民者與被殖民者是否能夠達成相互理解和融合的問題,福斯特明顯持否定態度。而勞倫斯并不滿足止步于邊界的狀態,在小說《羽蛇》中,他最終突破了西方人的傲慢,大膽將西方文明與阿茲臺克人的文化相融合,從而加深兩種文明之間對話交流的程度。這樣的融合,不僅拓展了墨西哥人的文化身份邊界,同時也在改變著殖民者的身份認知。可以說,勞倫斯的作品中并沒有體現其他作家那樣堅定的民族身份感和民族意識,文化他者也并非僅僅是在主體自我身份認知過程中充當鏡像的工具,他的作品充滿了面對他者時的自我懷疑與矛盾情感(ambivalence)。
“矛盾情感”作為一個心理分析術語,指人對某人、物或行為同時產生的排斥和吸引的心理狀態。霍米·巴巴將這一概念引入后殖民理論,用以描述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相互吸引又相互拒斥的復雜狀態。巴巴的解讀填補了薩義德理論的空白,他較有創建性地指出,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并非只是對立,并且殖民者在這場對抗中也并不具備絕對的權威與優勢。在巴巴看來,殖民者在與被殖民者接觸的過程中,由于受到自己無法理解的異域文化的沖擊,殖民者主體的疆界會變得不穩定,從而產生身份認同的疑慮,而這就是矛盾情緒的由來。如果說薩義德的表述將被殖民者置于全然弱勢的地位,那么在巴巴所謂的矛盾狀態中,被殖民者不再只是被動的受害者,而是具有反抗和抵制能力的主體,與殖民主體存在協商和交流的可能。薩義德與巴巴相比,與其說是理論上的欠缺,不如說是觀察角度不同。薩義德在后期的作品如《文化與帝國主義》中已經注意到來自被殖民者的反抗,他將其稱為“駛入的航程”,但他的切入點始終是既已成形的歷史狀態,而霍米·巴巴的角度則更多傾向于主體與他者正在接觸過程中的即時問題,這恰恰是兩者接觸的臨界狀態,具有混雜與模糊的特點,對此他寫道,“文化對抗與政治對抗就不能簡單地定義為一種二元接觸”[23]。
用超越二元論的思維來看待文化與政治的對抗說明,巴巴已經觸及處于邊界狀態的文化間性,由此巴巴也提出自己的過渡空間模式,即“第三空間”,探討相互接觸的兩種文化商榷和對話的可能性。而20世80 年代以后也出現了對邊界商榷現象的研究,這些研究更加深入地討論了邊界對主體性的影響。“接觸域”(contact zone)是由瑪麗·路易斯·普拉特(Mary Louise Pratt)提出的重要理論概念,在她看來,跨文化(transculturation)就是一種接觸域現象。不過,她更在意的是其中隱含的權力話語結構,在《帝國的注視》(The Imperial Eyes)一書中,她將“接觸域”定義為“殖民遭遇空間,一個地理和歷史分割開來的不同民族遭遇相逢、交往互動的空間,常常涉及強制、極端不平等和難分難解的沖突等因素”[24]。普拉特本意是要將文化間性上升到后殖民文化批判的高度,并借由對 18 世紀以來西方世界游記文本的分析,反思知識權力對邊緣和異質文化的構建、排擠和打壓。在她看來,旅行寫作就是對異域文化的殖民閱讀,有助于“生產其他世界”。然而,她也注意到接觸域的對話本質,看到了跨文化接觸過程中互動和瞬時特征,“這樣殖民者與被殖民者、旅行者與‘旅行對象’之間不再處于分離或隔離狀態。而是在極端不對稱的權力關系中形成共存互動、如環相扣的理解和實踐”[25]。普拉特的研究打開了一個缺口,讓人們注意到殖民者主體與被殖民者之間可能存在的差異和對話模式,而嘉貝麗·施瓦布(Gabriele Schwab)更加深入地分析了主體性的邊界問題。她借用 D.W.韋尼柯特與安東·埃倫茲維格的理論,提出主體嬗變遵循的是過渡空間中持續不斷的差異化、反差異化和再差異化的過程。也就是說,過渡空間的邊界問題主要導致對主體邊界的重構,而身份總是暫時的幻象,任何干預事件都會使之發生改變。因此,主體性也是一種延異的滑動現象,存在持續的動態變化。
可以看出,身份和文化都不再具備本質主義意義上的連續性和統一性,也不存在殖民主義、種族主義和民族主義所專注的某種終極意義。不管是殖民者還是被殖民者,都在跨文化接觸過程中,通過對異質文化或是拒絕或是內化的過程,主體的邊界變得模糊。因此,主體性嬗變并不是一種單邊活動,也不是只有被殖民者才面臨主體邊界被侵襲和改寫的局面,殖民者本身在與異域他者及其文化接觸的過程中,也在不斷消解、拓展或超越自我邊界,并重構新的自我。誠然,在這一雙向流動的過程中,主體對于來自外部的僭越會有拒斥的反應,并啟動防御機制,由此引發激烈的對抗。但同時也存在更加柔和的模式,它將異質文化內化,使之與自身融合。在此過程中,弱勢文化與強勢文化、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甚至施暴者與被施暴者之間存在一個對話和互動的空間,并由此建立一種多元的文化認同機制。
科技的發展使今天的我們能夠隨意跨越地理的疆界,與世界各地的人交流往來。跨文化接觸似乎已經成為現代人生活的常態,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也不斷面臨來自不同地區不同文化的沖擊,可以說,現代人的主體性時時刻刻處于一種邊界狀態。而勞倫斯的旅行書寫生動而完整地再現了這種處于邊界的矛盾狀態。在他的文本中,既可以看到主體與他者的激烈對抗,也可以看到兩者對話的可能性。對勞倫斯墨西哥小說中各種文化、政治、歷史問題的探討有助于揭示與他者性遭遇過程中的主體性變化。最終,借助小說揭示的個人和集體文化身份改變的軌跡,生活在多元文化并存世界的我們可以知道,如何在與異質文化競爭過程中言說自我、界定自我,并重構自我的文化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