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語言學視域下的“協和語”
“協和語”的產生與日本侵華戰爭有關,流傳時間大體集中在20世紀初至20世紀中期。“協和語”主要在偽滿洲國流行,亦存在于日本侵華期間有日本士兵或者日本人存在的中國的其他地方,使用者包括日本人和中國人。
“協和語”這個詞語中的“協和”,源自日語詞語“協和”,它對應的漢語詞語是“和諧”,因此,“協和語”一詞本身即為“協和”之意。一種說法因此認為,該詞源自“希望中國和日本兩國友好相處的‘日滿之協和’”[11];另外一種說法則主張該詞基于“體現偽滿洲國建國精神的‘五族協和’”的口號出現。據日本學者櫻井隆考證:“協和語是中國人之間使用的名稱,后被引進日語之中。”[12]而中國學者則認為:“協和語”“意在表達對日偽統治者鼓吹‘民族協和’的嘲諷。”[13]
此外,在日本侵華戰爭期間,對日語與漢語混雜的語言即“協和語”的描述性稱謂有“日滿合辦語”、“日中合辦語”、“日中合并語”、“日滿親善語”、“日本語的滿洲語”、“日語化的漢語”、“沒有變成日語的漢語”、“沒有變成漢語的日語”、“變形的漢語”、“變形的日語”、“ぽこペん漢語”(不夠本漢語)、“ぽこペん語”(不夠本語)、“只言片語的日語”、“只言片語的漢語”、“日漢混淆變態語”、“興亞語”“大東亞語”、“日滿語”等。這些名稱出現在不同的歷史階段,無論當時多么流行,最終都未能登堂入室,漸漸被歷史潮流淹沒。
日本中京大學教授明木茂夫將“協和語”分為“漢語的協和語”和“日語的協和語”兩種,認為“漢語的協和語”指的是“在漢語中引入日語詞語和使用日式語法的混合語”;“日語的協和語”則指“由滿洲非日本人使用的一種夾雜有大量漢語詞語的新式日語方言”。[14]明木茂夫關于“協和語”的思考具體細致,而且提出了進行分類的新方案,這顯然有利于對“協和語”進行研究,但這畢竟已經是2007年的事情了。
在此基礎上,于湘泳、張守祥在2014年發表的《日偽時期的“協和語”新考》這篇文章中,將“漢語的協和語”細分為“沿用日語漢字詞”“音譯日語詞”“中日混合語”“借用日語的形容動詞詞尾‘的’”“日語格助詞變為‘的’”“沿用日語語序”六種情況。[15]此種分類方法大體上概括了“協和語”的基本特點。實際上,其還應該包括“簡化語言表述的煩冗、竭力突出中心詞”等特點,如“メシメシ”“辛苦辛苦”“來來”“明白明白”等便能體現出來。
除了上述詞語和語法方面的特點以外,在日本侵華期間發行的報紙、雜志中,對漢語標點的使用也表現出受到日語影響的傾向,如簡化標點、多用頓號和句號等,這使自古以來漢字表述方面形成的標點系統以及不同標點之間的區別和作用,統統被這種外來語言抹殺了。
此外,在戰時出版的某些日文刊物里,凡在表示“馬車”“人力車”“小孩”等意思時,基本上都會用日語假名注明其漢語讀音或者直接使用其漢語讀法,如“馬車(マーチョ)”“洋車(ヤンチヤウ/ヤンチョ)”“子供(ショウハイ)”“マーチヨで行こうか、ヤンチヨで行こうか”“私と桂子さんとニーヤのショウハイとは大へん仲良しです”等。
與“子供(ショウハイ)”類似的還有“姑娘(グーニヤン)”“博役(ボーイ)”“阿媽(アマ)”這三個詞,它們基本上為當時在華日本人對不同年齡段的中國傭人的稱呼,與今天現代漢語中未婚嫁的年輕女性、侍者、某些少數民族對媽媽的稱呼多少有些不同,這反映了日本人在當時的特殊環境中,存在刻意使用漢語,促成日語和漢語混合表述的“協和”的意識。因此,筆者將“馬車(マーチョ)”“洋車(ヤンチヤウ/ヤンチョ)”“子供(ショウハイ)”“姑娘(グーニヤン)”“博役(ボーイ)”“阿媽(アマ)”也歸為“協和語”詞語。
“漢語的協和語”也好,“日語的協和語”也罷,其本質均為日語和漢語不同程度的混合表述。這兩種特質和規律完全不同的語言,也因此受到了毫無理由甚至莫名其妙的沖擊,例如,“你的、什么。我的、大大やかましい、やかましい、ぢやないか”(你是什么人?我很吵嗎?);“這個大々新しいさしみ飯飯頂好”(這個很新鮮,做生魚片很好。)。
需要注意的是,在“日語的協和語”中,存在如下兩種典型的表現方式。一是在強調中國人作為使用者時,常用“ある”代替日語動詞進行結句,如“わたし日本へ行きたいある”(我想去日本)。二是用“よろしい”表達請求、商量或者命令等語氣,如“カンカンよろしいあるか”(看一看)。
綜上所述,無論是哪一種類型的“協和語”,都是語言規律之外的一種不是漢語也不是日語的“語言怪胎”。在日語和漢語兩種語言相互接觸、碰撞的過程中,“協和語”多來自日本人和中國人對對方語言的誤解和誤用。例如,我們常常聽到的“死了死了”一詞,本是日語中表示“流暢、流利”的副詞“すらすら”,中國人因其發音(si le si le)誤解其具有“弄死你”之意,久而久之便有了“死了死了”的說法。
此外,“開路”這個詞的原型是日語中表示“回來”之意的動詞“帰る”的推量形“帰ろう”。由于該詞的日語發音“ka e ro u”和漢語的“kai lu(開路)”相近,其被誤用并傳播開來。
再如,“咪西咪西”這個詞,源自表示名詞“米飯”或者動詞“吃”的日語詞語“メシ”。由于它的發音是“me xi”,久而久之,“メシメシ”即“咪西咪西”成為表示具有“吃”之意的動詞。
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對于將日語視為“精神血液”的日本人來說,“協和語”是對日語的褻瀆,因此,其在產生之初就遭到了某些日本人的強烈批判和排斥。對中國人而言,“協和語”與日本侵華戰爭有關,而且,這種因侵略戰爭產生的異變語言,不但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民族情感,還破壞了漢語的純潔性和系統性,也是我們必須清除的“污染”。毋庸諱言,對“協和語”概念的界定,如果僅僅停留在日語與漢語混雜的認識層面,則顯然只是一種初級的投入。人們有理由根據大量的例證,不斷完善“協和語”的內涵和外延。
在日本戰敗投降以后,雖然“協和語”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社會背景和條件,但是它并沒有立刻消亡,而是作為殖民統治的“后遺癥”繼續留存了一段時間。不僅如此,而且時至今日,我們仍舊能在某些影視作品中聽到某種形式的“協和語”,如“八格牙路”“開路”“大大的好”等。近年來,一些日語詞語已經再次輸入漢語中并被固定下來,如“寫真”“便當”等。這種情況另當別論。
如前文提到的那樣,由于立場和意識形態不同,中國和日本學者對于“協和語”的關注和研究是存在明顯差異的。本書將介紹兩國學界對“協和語”的關注情況、研究視角以及研究狀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