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侵華日軍與“協和語”
第一節 當時的語言環境
明治維新以降,在重新瓜分殖民地的野心膨脹的背景下,日本不斷發動侵略戰爭,逐漸走上了軍國主義道路。中國作為日本的近鄰,因此飽受摧殘。翻開這段歷史,從1894年的甲午中日戰爭到1900年的八國聯軍進北京,從1904年的日俄戰爭到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近代中日關系史寫滿了日本侵略中國的內容。而且日本投入的兵力越來越多,規模越來越大,僅以20世紀30年代日本對中國東北的侵略為例,日本投入的士兵數量超過100萬人。
這些士兵除了履行打仗、駐防等義務之外,在日常生活中必須完成衣食住行等基本活動。在占領地,無論吃喝拉撒睡還是其他活動,這些士兵都要與中國人溝通。面對生存活動,“渡滿后必須學會當地的語言。這是因為,首先,能講漢語是與當地居民接觸的必要條件;其次,如果不懂漢語的話,則會給日常生活帶來麻煩。因此,應該盡快掌握一些日常生活中常用的漢語詞語,以解決上述不便”[1]。這不僅是曾任職于日本軍隊的富田博男的個人體會,而且是所有在滿洲的日本軍人必須面對的現實情況。
盡管部隊配有漢語譯員,但是數量并不多,滿足戰事需求尚且捉襟見肘,提供生活翻譯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了。在1885年,一個在日本軍隊服役的大將從北京離任回國時,便向參謀總部匯報了這一情況,這足見日本部隊漢語人才匱乏的情況是早已存在的:
關于必須培養通曉中國形勢與語言的士官事。一旦有事,一個大隊起碼要配備三名通曉“中國語”、了解中國形勢的人。從明治7年開始設置了駐在軍官,但現在有成就者不過40人。[2]
這同時意味著,在日本侵華期間,普通日本士兵與當地中國人的溝通,大抵是要依靠自己來完成的,即不論他們對漢語掌握的程度如何,都必須過生存和交流這一關。當時的士兵在戰后這樣回憶:
在義勇隊每天例行的作業里,設置了由部隊骨干擔任教員的各種學習科目。對我們來說,漢語是非常難學的一門外語,可是部隊里卻沒有一個能講授漢語的人。因此,部隊聘請了訓練所本部的中國干部擔任我們的漢語教師,并且每周授課一次。可是,當與當地的中國人進行實際交流時,我們發現,他們的發音和我們的完全不同,我們也無法與他們溝通。[3]
從這段引文可知,當時的士兵對漢語幾乎一無所知,通過“臨時抱佛腳”學習的漢語根本無法滿足日常生活的需要。除此之外,在占領地進行“宣撫”工作同樣離不開漢語。日本軍方為了迅速解決絕大部分普通士兵不懂漢語的問題,出版了許多漢語速成教材,以作為臨時的應急舉措。但是,日本學者安藤彥太郎評價這些教材是“雜亂的會話的堆積,完全沒有體系可言”。[4]
例如,《中國語學教程前編·陣地會話》從行軍、住宿、巡查、戒備、看護、看病、購買、雇用、作業、運輸、偵查、參觀和宣傳等十二個方面,對“實用中國語”進行講解,內容簡單,但錯誤百出,如“這個村里頂大的糧棧叫什么字號”“這些個都留下,開帳來”“那么不修理走,就發生毛病吧”等。半通不通的句子比比皆是。
明治維新以后,在日本“脫亞入歐”的時代思潮中,日本人拼命地學習英語、德語、法語等歐洲國家的語言。漢語雖然也在學習的行列,但是一直被日本人視為“一種不必顧及其背景、以實用會話為中心的‘特殊外語’”[5]。這種情況雖然因中日甲午戰爭、日俄戰爭的發生有所改變,但是戰爭背景下的“漢語熱”注定不能維系很久。而且,由于“學習漢語”有一種為戰爭服務的“戰爭外語”的偏頗,這必然與掌握語言的內涵等專業層面的要求相去甚遠。
由于語言不通,那些來到中國戰場的日本士兵在與中國人交流過程中,經常出現誤解甚至笑話頻出。有過駐扎經歷的伊藤一男在《隨想·續 我的戰場》一書中回憶了當時的這種情況:
士兵們一坐上黃包車就操著經常使用的漢語喊道:“快々的快々的。”于是車夫便會拼命地跑起來。這句話原本是北京官話,可是在上海一帶,會用上海方言說成“豪燥豪燥”(音譯)。我聽到這句話,就會聯想到日語的“遅い遅い”(慢點兒),不禁覺得很滑稽。另外,在稱呼人的時候,士兵們經常使用“先生”一詞,這也讓人聯想起日語中的川柳句子“先生と言われる程の馬鹿でなし”(我還沒傻到被人花言巧語騙倒的地步),聽起來很不舒服。[6]
長岡規矩雄在《我的雜記——戰時回顧》一書中,同樣回憶起了“讓人震驚”的“中國語”:
雖然日本和中國都使用漢字,但是到大陸征戰的人不得不感嘆中國不愧為“文字的國度”。很多同字不同義的漢語詞語著實讓人“嚇一跳”。活躍在中部的一位士兵,到德安的一位農民家說“玉子をくれ”(給我幾個雞蛋),由于語言不通,其就在紙上寫下了“卵”這個字給農民看,可是他還是無法理解。于是,其又在紙上寫下“卵子”這兩個字,這時那個中國農民不由地“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沒有沒有,”他一邊說,一邊逃了出去。那位士兵失望地回到了部隊,抱怨剛才發生的事情。翻譯聽到這件事情時捧腹大笑,說:“‘玉子’是雞蛋,如果寫成‘卵子’就是生殖器官的意思了。”在座的人也不禁跟著哈哈大笑起來。[7]
總之,日本侵華戰爭中的實情是,參戰的日本士兵掌握的漢語無法使他們與當地的中國人進行溝通和交流。面對這種情況,軍方的一些臨時舉措沒有真正解決這一難題。這種情形導致戰時一種叫作“大兵中國語”的語言廣泛地流行起來,普通日本士兵基本上是依靠這種語言與當地中國人進行交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