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域·民族·文學:明清云南回族文學研究
- 馬志英
- 7977字
- 2021-04-23 13:02:54
第一節 山水景觀與地域文化
景觀是地理學的一個概念,現在多指“包括自然、人文在內的各種物體和現象的有規律地組合形成的地域體”[1]。文學景觀就是那些與文學密切相關的景觀,它屬于景觀的一種,卻又比普通景觀多一層文學的色彩,多一分文學的內涵,具有人文屬性與文學屬性相統一的特點[2]。作者常以景物描寫的方式,將自然景觀直接轉化為文學世界中具有地域特色的藝術形象,這是一個較普遍的創作現象。明清云南回族文學的地域特色,首先表現在富有本土山水特點的藝術形象中。云南的秀山麗水不僅成就了明清時期回族文學家的山水情懷,也是他們在這塊土地上歌之詠之,抒發各種情懷的獨特藝術背景,緣于這個背景,明清云南回族文學形成了山水意象群,山如玉龍雪山、點蒼山、太華山、螺山、水目山、芝山,水如滇池、洱海、瀾滄江等,組成了一幅幅山秀水美的風光圖,從而奠定了云南回族文學的獨特審美風貌。
一 山水景觀類文學作品概況
明清云南回族文學家借助山水詩、山水游記等文學形態描繪云南多姿多彩的山水景觀。在這些作品中文學家們生動地再現了云南的山水景觀,深刻地表達了自己欣賞景觀時的審美感受。一般來說,山水景觀常常互相融合在一起,共同構成一個地區的山水景觀圖像,但在文學表述之中可能會將兩者結合在一起,也可能將兩者分開,純寫山或純詠水,由此形成了詠山和詠水兩種類型的景觀文學題材,也就是本書所言的山川和水景題材。結合文本,筆者統計到的山水景觀類詩歌共93首(見表2-1)、賦1篇、游記1篇。
表2-1 明清云南回族文學家山水景觀詩歌統計
表2-1 明清云南回族文學家山水景觀詩歌統計-續表
從表2-1來看,描繪山川景觀的詩歌有59首,描繪水景的詩歌有34首,共93首。明代云南回族文學家的詠山詩共5首,數量不多。主要原因有二:一是現存明代云南回族文學家詩歌的總體數量就少,只有100多首,且多是酬贈、詠史懷古之作;二是馬繼龍與閃繼迪的此類詩篇多是其游歷外地時所作,故不計在內。清代云南回族文學家的詠山詩數量比較多,共54首,其中麗江馬之龍的數量最多,共18首,多是以家鄉的玉龍雪山為吟詠對象,馬之龍也因此被稱為“雪山詩人”。太和沙琛歌詠云南山川的詩歌有17首,涉及云南各地的大小山脈。昆明孫鵬的詠山詩共有16首,主要描繪點蒼山、五華山等名山大川。馬汝為的詠山詩有3首,分別是《玉臺積翠》《庚午九日同王疇五登圓通山》《游乾陽山》。此外,馬之龍還有一篇游記《游玉龍山記》。可見,大部分明清云南回族文學家均創作了數量不等的山川景觀類詩歌。
水景類詩歌作品共有34首,其中明代云南回族文學家描繪水景觀的詩共有6首,清代云南回族文學家詠水景觀的作品中,有詩28首。其中馬之龍的此類作品數量最多,共有10首,其詠物對象多是家鄉的水景風光,如玉泉、寒潭、黑龍潭等。沙琛的水景詩涉及范圍較廣,既有大理府的蒼洱之景,也有故鄉之外的各種井泉水色。馬汝為的水景詩只有一首即《白河水觀瀑》,寫寒潭水清冽之境,寫景生動,用情頗深。孫鵬的6首詠水作品主要描繪滇池、洱海,以《登樓望滇海》為代表。此篇氣勢宏偉、情感充沛,可謂此類作品中的杰出代表。
二 山水景觀的文學呈現
文學作品中的自然景觀是表達作者欣賞景觀的審美感受與審美情趣的地域性物象。明清回族文學家筆下的山水景觀承載著他們對滇云大地的熱愛之情,這首先表現在那些呈現山川美景的詩歌或山水游記之中。對他們而言,廣袤的滇云山水不再是純客觀的外在因素,而已作為精神世界的延伸,內化為他們的心靈空間。
點蒼山、玉龍雪山、碧雞山等是云南的標志性山川景觀,是承載云南地域文化的重要載體。對這方土地充滿熱愛之情的回族文學家們既喜歡游歷名山大川,又愛好吟詠山川之美,故創作了數量相當多的詠山詩。此類詩不一定純寫山,亦會有其他輔助母題,但是呈現耳目所及的山川形貌聲色之美,是他們創作的主要目的。山川在自然界的地位猶如君王在人間的地位,山川井然象征著王權的穩固、社會的安定,山川草木的繁茂,顯示君王有德、人民有福,這足以引起歡悅與頌祝之情。
明清云南回族文學家對云南的名山大川懷有此種情懷,他們常常登高覽勝,如點蒼山、玉龍雪山、碧雞山、芝山、螺山等都曾留下他們的足跡,并以此為題材創作了大量的詠山詩,以表達樂山之情。
點蒼山是云南的標志性風景名勝,它屬于滇西北的橫斷山脈,發源于劍川縣云嶺山南端的老君山,從北至南,像一條蜿蜒的長蛇伸進洱源縣的羅戴哨山,通過西南方向的罷谷山,再轉到東方成為清源洞山、花甸山,再伸向南邊鄧川沙坪,然后突然崛起,逶迤向南直達下關,以西洱河為界,和摩山相望,自成云嶺山脈的體系。據謝肇淛《滇略》記載:“點蒼山一名靈鷲山,在大理龍首、龍尾兩關之間。綿亙百余里,若屏風然。有十九峰,環列內向。峰各一澗,懸瀑而下,散入市廛村墅,東注于洱河。陰崖積雪,經夏不消,故亦名雪山。山腰時有白云,橫亙如帶。”[3]謝氏描繪出蒼山景觀的壯美獨特,引無數文人墨客對其流連忘返、吟詠不止。在諸多詠蒼山詩文中,明代回族文學家閃應雷的《登秀嶺望點蒼山》、清初回族文學家孫鵬的《望點蒼山五首》及清末回族文學家沙琛的《普淜道中望點蒼山》當屬其中的名篇。閃應雷的《登秀嶺望點蒼山》一詩從感覺、視覺、觸覺、聽覺等方面點染出點蒼山雄壯巍峨的氣勢:“山竹盡日云霄里,天際俄開十九峰。立馬乍疑青漢接,振衣翻覺翠煙重。垂垂銀涌千崖雪,颯颯晴濤萬壑松,勝概可容圖畫得,不禁清嘯墮芙蓉。”[4]
閃應雷是明代云南永昌府回族文學家閃繼迪的族人,其生平材料闕如,但從這首詩歌亦見詩人的自信豪邁之氣,其筆風蒼勁健雄,有閃氏家族之文學遺風。沙琛《普淜道中望點蒼山》通過晴川、海日、雪影、彩云等意象勾勒出點蒼山雨雪初霽的詩情畫意:“千峰萬壑朗晴川,積翠澄澄海日鮮。雪影依微三百里,點蒼高出彩云天。”[5]此詩洗練遒勁,氣情豪邁。沙琛一生仕途坎坷,飽受磨難,但不改達觀通透。民國唐繼堯曾在《重刊點蒼山人詩抄·序》中言:“是故,詩之至者皆得性情之正,抑亦詩至而性情自正焉爾。吾讀先生詩,纏綿悱惻,一往情深,其字里行間隱寓太和翔洽之氣。本詩道以治民,其感人之深也。”[6]地理環境不僅塑造了人的性情稟賦,還決定了人們適應環境和社會交往的方式,而人的情感和語言文化習慣、交往方式等則是影響文藝風格的決定性因素。劉大紳認為“氣奇情邁,絕眾離群”是沙琛一貫的藝術風格,這種風格的形成固然與詩人雖身處荒陬僻壤卻能超越“湫隘喧囂之境”“鄙猥凡近之域”[7]的精神風范有關,但也離不開蒼山、洱海的靈氣浸染。
清初昆明回族文學家孫鵬《望點蒼山五首》是諸多詠蒼山詩中藝術成就較高的一組詩。這些詩大多語言淺近、筆意清新,以其中三首為例:
雨余山色信佳哉,早晚看山定幾會。三詔風云掃玉局,一城煙火擁冰臺。已無八塔卦爻在,長有九天河水來。好蠟一雙金屐齒,攜尊踏遍碧尖苔。(其一)
登何如望有余晴,片片飛嵐畫不成。北嶺晴暉南嶺雨,數峰巉削一峰平。咽來風里寒淙斷,艷絕臺邊古雪橫。欲得點蒼真面目,支頤蒼外轉分明。(其二)
數來十九玉槎牙,一半濛濛霧又遮。晴黛釀成飛郭雨,春風開遍滿山花。每因酒渴思巖乳,亦以高樓得翠華。擬把游蹤繼楊李,一峰一月住山家。(其四)[8]
這三首詩情景交融,主要描繪點蒼山的秀麗景色和詩人游覽時的愉悅心情。第二首中“北嶺晴暉南嶺雨,數峰巉削一峰平”這兩句寫點蒼山南北嶺晴雨各半的奇異景觀,“咽來風里寒淙斷,艷絕臺邊古雪橫”這兩句寫點蒼山上飛瀑成川、積雪千年不化的自然風貌,把點蒼山寫得栩栩如生、嫵媚動人。第四首詩借景抒情,表達了詩人對楊慎、李中溪兩位文壇領袖的仰慕之情。“數來十九玉槎牙,一半濛濛霧又遮。晴黛釀成飛郭雨,春風開遍滿山花”這四句寫初春時節點蒼十九峰的別樣景致。據楊慎《云南山川志》記載,點蒼山“高千余仞,有峰十九,蒼翠如玉,盤亙三百余里。山頂有高河泉,深不可測,又有瀑布,諸泉流注為錦浪等十八川”[9]。“一半濛濛霧又遮”“晴黛釀成飛郭雨”這兩句寫出了點蒼山晴雨瞬息萬變的特征,“春風開遍滿山花”之句寫出春日點蒼山叢花映艷的絢爛之美,整體構成了一幅點蒼山春日圖。這五首詩歌傾入了孫鵬的心緒情感,整體風格清新自然,寫景描物細致生動,浸透著詩人對點蒼山的喜愛之情。
玉龍雪山雄峙麗江城北30里,高萬丈,周千里,是北半球最南的大雪山。據光緒《麗江府志》記載:“雪山在城西北三十里,一名玉龍山,又謂之雪嶺。群峰插天,經年積雪,數百里外,望之儼如削玉,山半有池,融雪飛流,盛夏伏暑,寒冽不可逼視。蒙氏僭封為北岳。”[10]清代麗江回族詩人馬之龍以雪山為題材的詩歌達18首,因此被人們稱為“雪山詩人”,其作品主要有《游雪山》、《玉龍山云歌》、《別雪山》、《望雪山》、《夢雪山》、《雪山雜詠》(六首)、《雪樓獨吟》和《齋中對雪山》等,這些作品通過對雪山美景的描繪,表達出詩人對祖國山河的熱愛之情,也反映了詩人對人生的理性思考。如《游雪山》云:
立品須立最高品,登山須登最高頂。雪山之高高接天,鐵堂橫絕清涼境。糇糧酒脯充橐囊,十日以前戒行裝。更招山村好健足,隨身竿木降虎狼。玉壺奇景未遑顧,努力且尋擎天柱。蟠虬飛龍懸半空,未行高徑神先怖。禁森喬木三千春,阿房柏梁求無因。林盡茫茫草皆偃,勁如箭竹白如銀。松柏到此難為力,寒云飄動青石皴。饑餐玄冰渴飲雪,信宿攀援立卓絕。青天有路人無命,豐毛健翮跡具滅。千危百怪經歷盡,始睹練霄銀燭熱。置身無煩無熱天,坐我琳臺白玉閣。眼底云海波如山,詭狀奇形不易詰。中間銀船蕩瑤槳,玉人朝帝影飄瞥。歸來山下人皆驚,瘦骨清風身體輕。[11]
馬之龍的家鄉居于玉龍山下,他早年就對這座雪山充滿了濃厚的興趣,曾在嘉慶十年(1805年)與村人相伴一起登山,返回后寫了這首流芳百世的詩歌。此詩可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寫登山前的準備工作,詩人在十日前就備好了糇糧酒脯和防備虎狼的竿子,并約上善于攀登的山民一起出發。第二部分寫登山的過程,他們路經玉壺到“玉柱擎天”處上山,一直登到最高峰鐵堂處,并詳細描繪了山路的險峻和攀巖的艱難。第三部分寫詩人身臨絕頂的所見所感,與開篇的“立品須立最高品,登山須登最高頂”這兩句相照應,表露出詩人對人生較高的自我期許。
還有《雪山雜詠》(六首)分別對雪松院、玉柱碑、白云窩、生云處、寒泉、禪窟等勝景進行描繪,詩歌語言簡潔明快,表現出詩人對雪山的喜愛之情。“室白山頭雪,庭清松下風。客來春寂寂,一徑落花紅。”這首《雪松院》中有雪山、松樹、庭院、客人、清風、落紅等意象,動靜結合,為了傳達自然現象的生命變化,詩人運用平凡常見的字,以出人意表的手法,給人一種新的經驗和感受。《生云處》和《白云窩》兩首詩對雪山白云進行細致的描繪,其詩曰:
白云邀我去,忽到生云處。回望后來人,天風吹不住。(《生云處》)[12]
結屋白云閑,白云自來去。高吟月上時,獨立松深處。(《白云窩》)[13]
詩人將白云當作活生生的人物,以人的生命現象來解釋白云的姿態和情狀,因而達到了寫云傳神的效果。《寒泉》一詩中“山中惟白雪,雪上寒泉咽”這兩句概括出玉龍雪山“巖崖澗谷,清泉飛流”[14]的特點。《禪窟》描繪了一位隱居雪窟的禪師:“雪際開禪窟,窟中人不出。出來欲語誰,坐去一生畢。”此詩含蓄蘊藉,頗具禪味,表現出詩人對隱居生活的神往之情。
螺山位于云南府城中,據《景泰云南圖經志書》載:“在城中,山有巨石,皆深碧色,望之蟠簇如螺髻狀。”[15]螺山雖無玉龍、點蒼山那般響亮的聲譽,但以其別樣的風光和優美的傳說吸引著眾多文人墨客。明代回族文學家閃應雷、孫繼魯等均有歌詠螺山的詩篇。孫繼魯《春日登螺峰山》云:“乳石嶙峋異,尋聲曲徑通。藏蛟吐陰氣,蹲虎畫吟風。人自半空下,峰由石轉中。星羅千萬戶,俯瞰夕陽紅。”[16]詩人以空間視角由下而上地觀察,然后多角度、多景點、多動態地刻畫了春日螺峰的美景,以少總多,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其實,不止點蒼玉龍,滇云諸山都以峻秀雄偉而著稱,水目山、五華山、太華山、西山、芝山等,都是規模不大而玲瓏有致的山嶺,都成為滇云回族文學家所歌詠的對象。如孫鵬筆下的五華山氣勢雄宏:“濛濛斜陽裹,崛屼拔云根。元氣從空結,中峰以勢尊。松楸陰輦路,日月掛金門。一帶山形拱,居然奠至坤。”(《望五華山》)[17]馬之龍筆下的珊碧山險峻陡峭:“初從地裂來,地為無人靜。足起地隨動,足止地隨定。”(《珊碧山》)[18]這些山川各有特色,各有靈氣,總能觸動詩人的情思,化為佳篇麗句。
其次,云南的水景如滇池、洱海、蓮池、溫泉等景觀其地域的重要水文標志,生活在此地的回族文學家們長期受這種水景觀的影響而創作了大量的詠水詩,此類詩歌主要描繪滇池、洱海的大美風光,形象生動地展現了它們的形貌和神韻。經過文學家們的審美觀照后,這些水景成為表達其審美理想和情感的藝術載體。
說起云南的水景名勝,不能不提滇池與洱海。二者跨連數州縣,為滇中大澤,以其秀美的風光而享譽中外。滇池位于昆明市西南,古名滇南澤,又稱昆明湖,因周圍居住著“滇”部落,也因池中水似倒流,有“滇者,顛也”之說,故曰“滇池”。晉人常璩在《華陽國志·南中志》中說:“滇池縣,郡治,故滇國也;有澤,水周圍二百里,所出深廣,下流淺狹,如倒流,故曰滇池。”[19]“滇池,在府城南,一名昆明池,一名滇南澤。周廣五百余里,合盤龍江、黃龍溪諸水匯為此池。中產衣缽蓮花,盤千葉,蕊分三色。下流為螳螂川。中有大、小臥納二山。”[20]清人吳大勛《滇南見聞錄》記載:“水之順下,其性然也,惟滇中之水,每有倒流。其最著者,省東四十五里之橋驛,為自黔入滇孔道,往來于滇者,每于此頓宿,其地溪水自東而西,向內流浙。”[21]這些材料都記載了滇池之名的來歷,可見滇水歷史悠久,引無數文人墨客盡折腰。如元人郭孟昭的《詠昆明池》一詩描繪了滇池氣吞山河的氣勢:“昆池千頃浩冥濛,浴日滔天氣量洪。倒映群峰來鏡里,雄吞萬派入胸中。朝宗遠會江淮迥,澤物常裨造化功。圣代恩波同一視,卻嗟漢武謾勞工。”[22]
此詩以滇池的洪浩之勢比喻元朝統治者的浩大恩情,以此炫耀元廷的帝國聲威。
到了明清兩代,吟詠滇池的佳作更多,其中不乏云南本土的回族作家,如清代回族文學家孫鵬的長詩《登樓望滇海》,歲近暮年的詩人晚登高樓極目遠眺,見五百里滇海如白虹走天,玉盤傾注,賦得此篇,擇錄如下:
一帶煙波秋豁然,轉嫌飛瀑遮樓前。有似籠鳥窺籠外,摩挲老眼仿佛妍。天風忽卷水晶簾,放出落霞孤鶩天。一副畫圖為我懸,湖山晼晚倍堪憐。誰披萬頃碧琉璃,支機石沒山根淵。蜿蜒神物之所宅,常有云氣浮若蓮。池雖廣袤三百里,吐納九十九流泉。如分白虹走天上,傾注玉盤何淺淺。日月星辰沉池底,風云雷雨出中間。翠螺影倒含風漣,毋乃玉女晨梳頭,俯臨明鏡照嬋娟。在昔梁王恃天險,橫海歌戙白虒艦。當時割據妄自大,虎視中原亦眈眈。習戰雖鑿漢武池,空有石鯨鱗甲閃。百萬水犀今何有?池水依然碧于染。虎斗龍爭渾閑事,不值清池水一點。回憶少時云帆開,醉唱明月夜溯洄。中流忽觸龍伯怒,打頭風兼落葉催。朱黿白鱉齊舞來,幾試獰蛟口中涎,鹢飛不前倒退回。榜人再拜咒浪婆,我恃忠信何遷哉。終于魚鱉回風雷,至今一望猶生哀。[23]
詩人描繪了滇海水天一色、煙波浩渺的樣子。追憶梁王當年恃天險而割據自大,在詩人看來龍爭虎斗的意義不及滇池水一點,想到自己忠而見謗,信而見疑,不禁心生悲哀,但這種不悅的情緒轉瞬而逝,因為徜徉在綠水青山之中,做一名垂釣漁翁何其逍遙自在。詩人通過對亭臺樓閣、朱黿白鱉等景物的描寫,運用了擬人、對比、夸張等手法,追古思今,表達出自己的達觀心態。孫鵬為人耿介,“雍正初,官山東泗水知縣,著循聲,未幾,掛冠去。乙卯、丙辰,郡縣兩舉博學鴻詞科,皆以母老辭”[24]。厭倦官場的他,解官后詩酒行嘯,縱情山水,曾自題其梅花書屋:“忽逢狼毒嗥河東,張口復來噬人血。拋卻一官去如瞥,歸來仍臥讀書窟。”此詩形式自由,語言流利,格調奔放。楊大業先生曰:“鵬之詩,如春風迎面,和煦而寧靜之中,又時有英氣。”[25]用于評價此詩亦是中肯。
洱海是與滇池齊名的高原湖泊。在古代它有許多稱呼,諸如“葉榆水”“西洱河”“昆明池”等,因其外形如同耳朵,故名洱海。宛如一輪新月蜿蜒于蒼山與大理壩子之間的洱海,山水相依,熠熠生輝。《景泰云南圖經志書》云:“其源自麗江過劍川、鄧川而來,合十八溪之泉而潴于此。首尾一百里,周圍三百余里,中有四洲三島九皋之奇,浩蕩汪洋,煙波無際。”[26]元朝元帥述律杰曾題詩洱海,詩曰:“洱水何雄壯,源流自鄧川。兩關龍尾首,九曲勢蜿蜒。大理城池固,金湯鐵石堅。四洲從古號,三島至今傳。羅閣憑巇險,蒙人恃極邊。要當兵十萬,不數客三千。世祖親征日,初還一統天。雨師清瘴癘,風伯掃氛煙。民物因蕃富,封疆近百年。點蒼山色好,銘刻尚依然。”[27]
此詩以邊關將帥的眼光肯定洱海依山偎關的重要地理位置,歌頌元世祖一統滇云的偉大功績,更多地強調洱海的邊關意義。清代回族文學家沙琛創作了多首歌詠洱海的詩篇,其藝術價值遠在述詩之上。如《游洱水》一詩情景交融,描繪了洱海萬頃碧波、云蒸霞蔚的美景:“臨水亭高揭,煙波面面佳。跡空唐使館,人愛舊詩牌。樽俎情懷別,云山今古偕。閑閑鷗數點,天地渺無涯。”[28]
此詩前一部分描寫煙波浩渺的洱海美景,后半部分抒發詩人因登高賞景而產生的情愫,由景生情,過渡自然。在這首詩歌中詩人很好地處理了景與情的關系,因而情景契合,具有打動人心的藝術效果。
孫鵬《登浩然閣觀洱海賦》對洱海風光的描寫生動貼切,且充滿感情,賦曰:“晴飛一片涵虛鏡,光與雪風相掩映。如月抱珥皎然明,豈有蟾蜍在池瑩。罷谷源高流自長,三江分合紆洱徑。上洱直倒西洱來,兼天激浪忽澄定。遠聞水龍動地吟,近吼鯨鐘叩魮馨。況納一十八溪流,其勢愈平水愈盛。珊瑚樹老鐵網深,瀲滪堆橫疋練凈。天然霧縠織無痕,微風擊去閃緯經。日月出沒于其中,龍伯長睡海童醒……上有蜃樓不可登,下有龍官不敢唾。我以羈旅來觀海,沆漭豈非天所借。天風吹墮浩然閣,海水直立百靈下。使我應接殊不暇,龍女酌酒歡相迓。水晶宮殿居上坐,陽瓜州里無九夏。把酒狂歌惟我大,使欲于此友造化。楊李昔時成快游,我生也晚不同過。幸留勝跡在水涯,待我以游為日課。且自作詩題壁間,先索老龍來一和。何必要借琴高鯉魚駕!”[29]
此賦先總寫洱海的浩大壯美,它融匯三江之水、八十一溪之流,因而氣勢雄渾,繼而描繪了眾多充滿靈性的海底生物和亭臺樓閣,書寫水天一色的浩渺之景。最后由景物聯想到楊慎和李中溪兩位文學大家,遙想他們當年暢游之樂,并立志效法他們行吟游樂,詩酒人生。此賦遠近高低相結合,靜景動景相映襯,沉郁蒼勁,當屬詠滇山水詩之翹楚。
除了滇池、洱海這些著名水景外,滇云還有許多井泉蓮池,這是滇南特有的地質特征所決定的。“滇中遍地皆山,乃不能因高而燥……山多則隨處有泉,流水被道。”[30]如溫泉、珍珠泉、冷熱泉、黑龍潭、蓮花井、昭通水等,明清云南回族詩人以此為題材作詩,寓目即是。以溫泉而論,如明初孫繼魯《溫泉偶浴》一詩:“指點淵源碧溜清,火珠誰教討波臣。始分靈竅三冬暖,常住離精一脈真。冷面寧趨嚴罅熱,冰心獨解玉壺春。何當共說驪山好,今古溶溶不染塵。”[31]云南可謂溫泉之鄉,有溫泉4000多處,以騰沖、蒙化、大理等地的溫泉為最。孫繼魯的這首詩描繪了溫泉外冷內熱、冰火交融的特點,贊美溫泉冰清玉潔的美好品質,表達自己對此精神的仰慕之情。
此類作品還有《庶子泉》《理泉》《蓮花池》《九龍池》《寒潭》等,如沙琛的《上關蝴蝶泉》:“迷離蝶樹千蝴蝶,銜尾如纓拂翠湉。不到蝶泉誰肯信?幢幡幔蓋蝶莊嚴。”[32]此詩情景交融,寫出了蝴蝶、蝶樹、蝶莊相掩映的奇景,表達出回族文學家對滇云秀水麗景的喜愛之情。
總而言之,滇云回族文學家已具備高度自覺的山水審美意識,他們將深情的目光投向身邊的山水景觀,從中得到無盡的美感享受,同時利用山水素材從事文學形象世界的建構,使滇云山水景觀轉化為凝聚著作家審美意識和情感的精神產品,因而使這些精神產品打上深深的滇云地域文化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