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經濟與社會史評論(2018年卷)
- 陳鋒主編
- 11565字
- 2021-04-23 12:48:59
清代奏銷事務中的部費陋規
張晨
【摘要】部費是清代的一種官場陋規,是地方各級文武官員為使提升、調補、奏銷及刑名案件等公務順利完成,向中央主管部門官吏定期、定額或因事、因案致送的各種賄賂款項的統稱,是時人的習慣用語。戶部掌管全國各省財賦的征解與銷算,是與錢糧動支關系最密切的部門之一。在奏銷事務中部費陋規問題尤為突出,這造成了破壞規范的財政奏銷制度,浮銷錢糧,加重虧空和地方經費緊張,阻礙經濟發展,甚至危及國家安全的惡劣影響。
【關鍵詞】清代 戶部 奏銷 部費陋規
清代中央六部是國家機關的重要組成部分,秉承皇帝旨意,分別行使管理國家行政的職責,在承理吏治、財政、軍事、司法、工程等各項公務的過程中,普遍存在部費陋規。戶部分管全國疆土、田地、戶籍、稅賦、漕運、鹽政、倉儲、錢鈔等,所謂“掌天下之地政與其版籍,以贊上養萬民,凡賦稅征課之則,俸餉頒給之制,倉庫出納之數,川陸轉運之宜”。[1]戶部掌管全國各省錢糧的征解與銷算,雍正指出:“戶部職掌皆系銷算會同稽考錢糧之事,較于別部加倍繁多。”[2]陳澹然稱“報銷之弊無窮,以軍務、河工為極”,[3]奏銷事務中的部費問題尤為突出。本文主要論及錢糧及軍費兩項主要奏銷事務中的部費問題。
一 錢糧奏銷中的部費陋規
清代順治以后錢糧奏銷逐步實行年終奏銷制,因關系國家全年錢糧支出統一安排,在奏銷時限上有嚴格規定,必須依時完成,若出現延遲將嚴厲懲處。雍正七年(1729)將奏銷時限依各省地域遠近,規定如下:“地丁錢糧奏銷定例,直隸、山東、山西、河南、陜西令四月到部;江蘇、安徽、江西、浙江、湖廣令五月到部;福建、四川、廣東、廣西、云南、貴州令六月到部……有司奏銷遲延舛錯,以至違憲者,督撫免議。如督撫行催不力,或屬員申報,不即具題者,并將督撫處分。”[4]
錢糧奏銷流程為地方州縣按照“四柱”格式造奏銷草冊,報藩司核驗,藩司造總冊呈督撫,督撫審核后造黃冊送交戶部,即“凡歲課奏銷,布政司會所屬見年賦稅出入之數,申巡撫,疏報以冊達部,曰奏銷冊。載舊管、新收、開除、實在四柱。條析起運、存留、支給、撥協、采辦為數若干,以待檢校,部會全數而復核之”。[5]順序為州縣—藩司—督撫—戶部,州縣“藩司攢造地丁奏銷冊,于例限前令各屬,先造草冊申送,核發照造,如款項數目不符,即于草冊內注明發回,分別遠近,定限補造”;藩司“直省奏銷錢糧,由藩司核造總冊,申呈該管督撫,該督撫無遺漏濫支,加鈐印信,聲明具題”;督撫“各省每年奏銷地丁錢糧,各該督撫繕造黃冊,隨本進呈”。[6]
戶部的審核流程,簡述如下:由待審核部門填寫清冊,送交戶部,稱投文;戶部各司官吏,對奏銷冊中賬目是否符合規定進行審查,是為審計階段;若發現奏銷冊中有出入款目不符等不合規定的情況,將會發回令重新核實,稱為批駁;核準之后,戶部題寫奏折,奏請皇帝審批,通過后,戶部發給待銷部門批文。從整個審核流程來看,最關鍵的一步就是奏銷審計。
錢糧賬冊款目繁多,紛雜糅合,審核賬目需要具備一定的專業知識和經驗,部中官員多不習會計,遍閱冊籍也難明其旨,因而審核細務多委于書吏,應準應駁全憑他們判定,因此書吏雖只是普通辦事人員,卻是奏銷能否通過的關鍵人物。而若要駁回奏銷冊,可以找到各種理由,“或款目不誤,駁其法式,或出入不舛,駁其日月。或調查無干之案,或飭造無用之冊,苛欲吹索,豈有窮期”。[7]無論多細致的賬目都可以挑出問題,更何況地方經費緊張,收支情況復雜,實難做到準確無誤。在這種情況下,各地方赴部奏銷的官員,為免部吏駁詰,不得不預先奉上部費,以求奏銷能順利通過,部費遂成為奏銷事務中的必備款項。
康熙朝治河名臣靳輔深悉此弊,曾言:“錢糧數目繁瑣,頭緒牽雜,非精于核算洞悉款項,熟知卷案者,萬難得其要領。司官專司其事,除貓鼠同眠者不必言外,其實心奉公之員,設或稍欠精詳,便為吏胥蒙蔽。況堂上官不過總其大概,止據說堂數言,安能備知底里?加以從慎重錢糧起見,自是一照司議,由是而部胥之權重矣。權既重,則經用錢糧之官,不得不行賄以求之,所謂部費也。”[8]雍正上諭總理事務王大臣:“向來地方官奏銷錢糧,不給部費則屢次駁回,恣行勒索。”[9]咸豐帝稱:“各省動用帑項,每于奏銷時,先遣人與戶部經承議定部費,預防部駁。”[10]晚清馮桂芬亦稱:“即如蘇松重賦,數倍于他郡,二三十倍于他省,未嘗不載于賦役全書,而賦役全書具在,驟閱之,但見款項之繁多,名目之猥瑣,分合雜糅之離奇,非老于此事者,無從得其每畝征稅之數。尚書侍郎起家文史,不習會計,雖遍閱全書,亦不能知其數倍二三十倍者安在。”[11]由此可見,田賦奏銷事務中的部費問題,幾乎貫穿了整個清代。
戶部書吏借辦理奏銷事務之便,所獲部費之利驚人。時人有言,戶部書吏家財“可埒王侯”,甚至超過部中官員,《清稗類鈔》載:“吏、兵二部書吏之索賄,及于文武補官而止,不及戶部之甚也。蓋各省款項之核銷,戶部主之,稱闊書辦者,必首戶部……掌印主稿之司官,恒聽命于書吏,借以分潤,堂官亦間有染指者。他若發餉撥款,亦必假手于書吏,故皆有所沾溉,是以戶部書吏之富,可埒王侯……”這個說法可能有些夸張,即便戶部部費總量較大,但書吏人數也最多,十四個清吏司中,書吏便有千余名,[12]借部費而巨富的戶吏,應該只占極少數。
奏銷部費數額總體呈上升趨勢。雍乾年間的錢糧奏銷部費,各地有一個相對固定的百分比。如雍正年間,江蘇巡撫陳時夏奏稱:“蘇州布政使解庫銀,每百兩扣部費二兩。”[13]朱云錦稱:“按凡有解部錢糧,每千兩隨解余平銀二十五兩、飯銀七兩,俱于耗羨內動支起解,至雍正八年,奉旨減去一半,每千兩止隨解減半,平余銀十二兩五錢,飯銀七兩。”[14]乾隆二年(1737)十一月十七日,廣東巡撫王暮奏稱,“廣東省地丁銀正額一百零三萬兩,每兩加耗一錢六分九厘,即耗銀十七萬四千零七兩,其中九厘作為部費飯銀,數額為一萬五千六百六十六兩”。[15]后期部費數額逐漸增加,因錢糧核銷總量極大,部費總額也相當可觀。咸豐三年(1853)十二月,監察御史蔡征藩參奏部費繁苛,稱:“臣聞各省解京之款,每銀千兩需部費百余金。前經御史何冠英奏參,至今交庫千兩,尚需費六七十兩。即以晉省所征錢糧而論,解京約三百萬兩,需費至二十萬兩。”[16]
其中一項半合法的部費,稱飯食銀,其與部費本是兩個概念。飯食銀是地方巡撫、布政使和各級衙門,為部中書吏的公務和生活支出籌措的補貼費,這項費用是朝廷允許的。但在奏銷中,這筆稱為飯食銀的費用,實際上影響著奏銷事務是否能順利完成,與部費的“功用”已難以截然區分,因此把這一部分飯食銀,也視作一種部費,各地方財政也會預留這筆款項。各地飯食銀數目不一,如四川布政使向戶部解送飯食銀一千三百兩,河東總督王士俊稱,當年解送戶部三千六百兩,戶科六百兩。[17]耗羨歸公以前,奏銷部費、飯食銀,一般由督撫衙門責成下面州縣攤付。雍正朝耗羨歸公以后,則在耗羨銀中,為地方赴中央各部奏銷飯食銀劃撥固定數額。嘉慶二十五年(1820),朝廷奏準了《耗羨章程》,其中記載了各省耗羨存留中額定的奏銷飯食銀數(見表1)。
表1 嘉慶二十五年各省《耗羨章程》中提準各部科奏銷飯食銀數額
由表1可見,各省遞交各部的飯食銀數,存在很大差別,戶部數額最大。大致較為富庶和事務繁多的省份,呈遞的飯食銀較多。
又如嘉慶年間,據《續纂淮關統志·經費》記載,江蘇淮安關為錢糧奏銷所花費的款目銀數很多,計開:
一、解部正額銀,每千兩外加庫飯銀十五兩、補平銀十五兩。
一、解興慶閣、光祿寺銀,每千兩外加庫飯銀二十九兩、補平銀十五兩。
一、解部盈余銀,每千兩外加庫飯銀二十九兩、補平銀十五兩。
一、解內閣費用銀二百兩。
一、解錢糧裝銀木鞘,每個銀三錢。
一、解冊檔需用油紙包繩,每千兩銀一錢八分。
一、解第四季錢糧解員盤費銀二百兩。
一、解錢糧書吏盤費銀四百八十兩。內首、三兩季,節省銀二百四十兩,實用銀二百四十兩。
一、解錢糧解役盤費銀二百兩。內首、三兩季,節省銀八十兩,實用銀一百二十兩。
一、解錢糧遣牌五面,每面銀三錢五分;搭棚五個,每個銀四錢八分,共銀四兩一錢五分。內首、三兩季,節省銀一兩六錢六分,實用銀二兩四錢九分。
一、解錢糧包銀布,每千兩銀一錢一分。
一、解錢糧到部扛鞘口袋,每千兩銀二錢二分。
一、二季請領冊檔。
戶部云南司飯銀二十二兩。
戶部貴州司飯銀二十四兩。
工部紙張銀六兩。
一、每年批解
戶科季報考核飯銀九百兩。
戶部貴州司季報考核飯銀一千三百九十兩。
戶部云南司季報飯銀六百四十兩。
戶部江南司季報飯銀一百二十兩。
戶部司務廳季報飯銀八兩。
戶部廣東司飯銀五十兩。
戶部盈余解費銀十兩。[18]
戶部錢糧奏銷部費中,有一個名目稱為“掛平”,準確應稱“免掛平”,即解送的錢糧不足量時,需要將其補足,這部分用來補充的錢糧叫作掛平。這本是應有之項,但錢糧究竟足不足量,評判標準就很有講究了。權柄操于戶部官吏之手,即便解項足額,也可指稱其不足,借此強令補解,比例約占錢糧總額的百分之三四,是一筆不小的費用。為免去“掛平”,解糧官與部吏便事先說定,每十萬兩銀抽使費四千,如此便可不必“掛平”。此項每年約可給戶部帶來三四十萬兩的收入。[19]
二 軍費奏銷中的部費陋規
戶部另一項主要的奏銷事項為軍費奏銷。陳鋒先生在《清代軍費研究》中對軍費奏銷特別是戰時軍費奏銷中的部費陋規已經有所論述,可以參看。[20]由于軍費數額巨大,頭緒紛雜,因此由戶部下設專司分別管理。清初,由十四個清吏司按地區分管當地俸餉、錢糧事宜,“十四司,各掌其分省民賦,及八旗諸司廩祿,軍士餉糈”。[21]軍費奏銷程序與錢糧奏銷相近,首先由主管地方各省財政的布政使負責各省區的俸餉估報和題銷,[22]然后經巡撫或總督稽查后,上報戶部各司審核,最后由戶部總體核算。這樣細密的分工和規范的程序,標志著清代俸餉管理系統的完備。[23]
軍費奏銷,或稱“兵馬錢糧”奏銷,一般分為兩種情況,一是和平時期的常規軍費奏銷,一是臨時性的戰時軍費奏銷。
常規軍費奏銷有固定的程序,包括俸餉的估報、預撥、支放、報銷四個步驟,時間上也有嚴格的要求。例如,禁旅八旗的俸餉分春、秋兩季支付和按月支發,造報冊籍的時間均有限制,不得逾期。規定:
八旗官員俸銀、俸米冊檔,春季于上年十二月十五日,秋季于六月十五日以前送部。兵丁錢糧米石冊檔,于上月十五日以前送部。馬銀、馬錢冊檔,于上月十八日以前送部。其官兵銀米冊檔,定限每月十五日以前造送,若因款項紛繁,實不能依限,準其報明緣由,請戶部展限五日。[24]
戶部接到俸餉估報以后,分類審核,分期支放。其例為:“八旗官員應支俸米,俱照戶部議定之倉支領……八旗兵丁米石,鑲黃、正黃二旗并三旗包衣,于正月、四月、七月、十月支領……八旗官兵關領馬乾并侍衛馬錢,左翼每月定期初六日,右翼每月定期初七日……支放八旗兵餉于每月初一、初二日開發錢文,初三、初四日開發銀兩。”[25]最后按實支數額造冊,依限報銷。
其他各省的俸餉奏銷因為距離遙遠,每年估報、奏銷一次,時間上與錢糧奏銷同步,只是分別辦理。具體由各布政使司和糧道分別估報錢糧清冊,同時造報各省地丁錢糧收存冊,由總督或巡撫核查后具題:
各直省綠營、駐防官員應支俸薪馬乾、心紅紙張、蔬菜、米豆草折等銀,兵丁餉銀及官兵本色米豆,各督、撫于冬季將明年夏秋冬,及后年春季應需數目確估造冊,匯同司庫實存地丁雜稅清冊,咨部酌撥,由部匯核具題,凡兵馬錢糧奏銷與地丁錢糧各為一疏,同時具題。[26]
估報冊籍,限于十月以內到部。戶部依據其中的俸餉數額及地丁錢糧數,酌情撥發,如果本省錢糧足夠支發,則將俸餉數額存留本省,若不足,就從鄰近省份協撥。俸餉按季、按月發放,年終造冊報銷。關于到部時限,也有明確規定:“直隸、山東、山西、河南、陜西,于四月底到部,江南、浙江、江西、湖廣、甘肅,于五月中到部,福建、四川、廣東、廣西、云南、貴州,于六月中到部。逾者參處。”[27]
在常規軍費奏銷過程中,為了能順利報銷,地方官員在交送奏銷銀兩的同時,不得不向戶部官吏加送部費銀。
例如,雍正八年(1730),陜西省興漢鎮每年奏銷時,由士兵共同湊銀三百兩,作為部費。雍正對此事非常不滿,深惡部吏之借端需索,上諭稱:“凡兵丁等支給糧餉,原為仰事俯育之資,不容絲毫扣克。朕訪聞得陜西興漢鎮,有加米部費一項,每年兵丁公湊銀三百兩,同奏銷銀兩一并交送部科,名曰部費。又如慶賀表箋每年給陋規銀四十兩,赍送冊籍,每年給陋規銀二十四兩,興漢一處如此,則各省與此相類者不少矣,此皆內外胥吏等,彼此串通巧立名色,借端科派以飽私槖,弁兵等力量幾何,安能供此旁出之使費,著通行各省營伍,若有似此陋規,即嚴行禁革,如部科書吏人等仍前需索,或于文移冊籍中故意搜求,著該管大臣等具折參奏。”[28]
咸豐八年(1858),張集馨辦理軍費奏銷事務時,曾與書吏說定,給予一千余兩部費,便不會批駁,但后來因溝通有誤,雖花費部費千兩,卻仍遭部駁。不過即使部費籌措艱難,但因只要奉上便“無不可為”,因此其在奏銷中必不可少。具體引文如下:
至本年題銷,核減罰賠一千一百三十余兩,加以部費一千余兩,幾及三千。余交代時,曾有平余四百五十兩,張起鹓亦笑納,不肯交出。而余罰賠之款,因閑居無措,尚未能交……余因謂方鼎錄曰:當日與書辦說定,有部費則不駁,今部費用去千余金,而仍復罰賠,部費之謂何?方鼎錄與書辦商量,請以直隸長垣報銷案內長墊。抵此罰款,以寄稿回南,令大全辦理,尚未接到回信……本系部書來稿,及咨部又復駁出,變幻離奇,未能了結。糧臺非將天良全昧,不能經管。現在雖餉需支絀,任意浮冒,有餉便可侵漁,只須將部費提出,無不可為,再將長墊多辦,即核減亦不至賠。 [29]
《清稗類鈔》記載:“軍費報銷之出入,輒百數十萬,凡核銷一案,有往返駁辯至數年之久者,故必預計打點之費,少則數萬,多則數十萬。”
戰時軍費奏銷。由于戰爭的特殊性,戰時軍費奏銷有另外的程序,羅爾綱認為:“軍需奏銷為興大兵役時的特別支出,與經常的兵馬錢糧奏銷不同,它的性質是臨時的,它的范圍,是跟著戰事的進展隨時隨地而不同的……報銷之始,則先將原撥銀兩數目作為初案新收,次列開除若干,實存若干,以初案的實存,作為次案的舊管。支用數目,逐案層遞滾算,分門別類,挨次題銷。”[30]
但也正是因為戰爭時期的特殊性,實際銷算中,由于奏銷延遲、人員更替等原因,軍費奏銷難以依照程序進行,日久便成了糊涂賬。統治者深悉奏銷過程中存在的軍政、吏治腐敗問題。
康熙時,三藩之亂初期即有明確諭令:“撥餉一次即造冊奏銷一次,以杜不肖官役借端牽混、挪移侵欺并賤價作貴等弊。”[31]不過此規定中仍有漏洞,其僅限于撥款后的收銷奏報,而忽略了對用過款項的報銷做出規定,因此,造成了軍費奏銷中的混亂情況,有的地方用款一次便奏銷一次,有的地方則拖延下來,經年不報。所以,實際上,軍費奏銷一般都是在戰爭結束之后,再由各地藩司進行總體銷算,即“軍務告竣,一切奏銷案件改由藩司匯核查辦”,[32]但最后往往由于承辦人員的更替,或歷時久遠、案卷繁多等問題而無從稽考。
同治三年(1864),戶部尚書倭仁奏稱:“軍需報銷向來必以例為斷,然其間制變因時,亦有未能悉遵之處。各省軍需歷年已久,承辦既非一人,轉戰動經數省,則例所載征調,但指兵丁,而此次成功半資勇力,兵與勇本不相同,例與案遂致歧出。在部臣引例核案,往返駁查,不過求其造報如例,而各處書吏借此需索,糧臺委員借以招搖,費無所出,則浮銷苛斂等弊由此而起。”[33]
為了解決軍費奏銷的延遲和混亂問題,乾隆十九年(1754),山西巡撫恒文才提出了按時、分案奏銷軍費的意見,稱:“竊惟軍需錢糧帑項攸關,向來辦理軍需,每俟軍務告竣之后,始行查辦報銷。不特頭緒紛繁,抑且承辦之員前后更易,造報不免舛錯,駁查更費周章。似不若辦竣一案,即將一案用過錢糧造冊報銷,則造報之員均屬經手之人,即查核之上司,曾經督辦,亦深悉其原委,不能絲毫弊混,可以迅速完結。惟當軍務未竣之時,一切關系軍情事宜,均應密辦,若將承辦軍需隨案具本題銷,總極詳慎,而咨揭繁多,恐有漏泄,更不如以奏代題,尤為謹密。”[34]
這一建議大大改進了戰時軍費奏銷制度,采取隨支隨銷的方式,可以使款項迅速銷算,難以即刻結算的費用,也必須在一年內完成造報,避免了延遲奏銷帶來的種種弊端。不過,雖然奏銷制度在不斷完善,但是由于戰爭的突發性、持久性和復雜性,如期奏銷依然是很困難的,奏銷中的弊端仍舊存在。
戰時軍費奏銷中的部費問題更加嚴重,這與戰時軍費奏銷更易遭遇駁查相關。尤其是在軍需采買方面,一切軍需物資,如米、豆、草束、軍器等部中都有定價,但是因為軍情緊急,以及物價浮動,采辦人員往往都是“照時價采買制辦”,實際花費經常會“較原議部價浮多”,[35]因而在奏銷中屢遭部駁。如三藩之亂期間,“江南供應滿、漢各營節年米草價各案,不蒙準銷,屢駁屢核”。[36]雖然戶部官員的駁查中,有因為價格確實不相符,或軍需經理人員虛報價目、浮冒開銷而進行合乎情理的批駁的現象;但亦有不肖官吏趁此機會,將核查軍費奏銷當作創收良機,以駁查為名,大肆索取部費的現象,上自將帥,下到末僚,無一得免。
為了區分駁查中存在的應駁之處,以及軍費使用時實際的價格浮動,雍正十三年(1735)九月,乾隆即位之初,提出了折中定價的方法,在奏銷中盡量做到客觀,既無須官員賠補,也不致浮銷國帑,上諭云:
朕思各案軍需,若概照定價核銷,則官員不免受累。若但據承辦官開報,竟照時價準銷,恐地方有司于開報時價之時,即預留余步,以為冒銷之地。二者均非公平之道。現在奏銷案件若不斟酌定價,則部內查核既無準則,而外省奏報亦無所適從,徒為文移往返,駁詰咨查,于事無益。其如何照地方折中定價,斟酌合宜,俾官吏無賠累之苦,國帑無浮冒之弊。著總理事務王大臣,會同九卿悉心確議具奏。其從前駁查案件或竟照時價,或即照現議折中定價,準其開銷之處,亦著一并議奏。[37]
不過,不論制定如何完美的辦法,因為軍費奏銷涉及款項巨大,而奏銷冊必須列明詳細款目,堂司官又無暇親自查對,所以留給書吏極大的弄權空間。即便實用實銷都需送上賄賂,因此沒有部費根本無法順利奏銷,地方官員中甚至還有借部費之名,私自侵挪,中飽私囊者。張集馨在辦理軍費奏銷時,部費不到便遭書吏駁回,部費數額高達十余萬兩,但不交則“勢不能行”,奏銷情弊若此,云:“軍需奏銷一千七八百萬,頭題雖已出去,經部駁回,費未到也。其二題則杳無音信。目前賊蹤四擾,無暇兼顧,又部費十余萬,亦無所出,置之高閣矣。部中若奏參,只好靜聽處分。且此事無人提倡,斷無了局。所用非所銷,所銷非所用,既恐州縣挾制,又不能照案直陳,又因礙前署贛鎮遮克敦布,各冊全不合例,局中畏其強梁,又因礙前撫之面,含糊存局……且奏銷無部費,勢不能行。”[38]
同治三年(1864),御史梁俊奏請革除奏銷情弊,稱:“戶部軍需用款每數年而一銷,或十數年而一銷,其銀數動至數百萬千數百萬不等,此亦足駭人聽聞矣。兼以部例必須造具細冊,原為慎重庫款嚴防浮冒起見,不知此在任人不在任法,督撫茍賢雖不報部,其肯自穢乎?若其不肖,則報部之冊,即其作弊之藪,又安知不以部費為名,更行侵挪乎,且以事隔多,年官非一任之款項,而必繩之以細冊,無論外省造報為難,即細冊到部堂司,各官其果能自勾稽否耶,顯以防督撫之不職,隱以縱書吏之作奸,以致書吏之權愈重,其濫用濫銷者固必彌縫,關說即實用實銷者,亦須賄賂吹求……現在軍務肅清已久,各省善后用款積欠未銷者諒亦無多,應請飭下各省督撫。凡光緒八年以前,軍需善后積欠未銷款項,核實刪減,準其一律開單報銷,俾一目了然,書吏無從施其伎倆,倘該督撫仍有浮冒情弊,別經發覺定行從重治罪,庶弊源既清而政體亦肅矣。”[39]
光緒年間,給事中張觀準奏言:“軍需、糧臺、河工、柴料、外防、勇糧皆有呈報細冊,若不將部費托人向戶兵工三部關說,則雖冊子上呈,仍然指其小疵,借端挑駁應發之款,萬難準其支領,即應銷算者,亦不能無事。”[40]
因軍費奏銷牽涉很廣,有戶部書吏約同兵部、工部書吏,在戰事接近尾聲的時候,派人秘密潛與當地吏員共同商議奏銷部費數目,甚至就地辦理奏銷冊籍,核定款目,費用由書吏先墊資,事畢再從部費中扣還,共同分利。有史料記載:“戶部書吏知復城之不遠也,報銷之難緩也,約同兵、工兩部蠹吏,密遣親信分赴發逆被擾各省城,潛與各該省佐雜微員中狙詐狡黠、向與部書串通,又能為筦庫大吏關說者,商議報銷部費,某省每百幾厘幾毫,粗有成約,一面遣派工寫算之清書,攜帶冊式,就地坐辦。蓋各省藩、糧、鹽、關四庫款目,及損輸、厘金等項,存庫舊籍,報部清冊,其名目省各不同,不得不就地查核,以求符合。此輩資斧紙筆,皆由部書墊給,統歸分年準銷部費內增扣歸款,合計所墊在數萬金。”[41]
軍費奏銷中,因無法回避部費問題而再生新弊。當時只要交予部費,無論賬目中存在多少不符款目,均能順利奏銷,嚴重靡費國帑。某些統兵大臣在無督餉官員監督的情況下,一人獨理錢糧出入,士兵招募、傷亡情況等用費,根本不備案,各級官吏也借部費之名,肆意侵吞公帑,混亂已極。同治三年(1864),戶部尚書倭仁奏稱:
軍需報銷,自乾隆朝刊頒則例,準銷各款有條不紊。然蕆事之后,造冊請銷,一收一支,不能針孔相符,于是部吏得以持其短長,嚴加駁詰。而所謂部費一款,每百幾厘幾毫者,數遂不貲。自帥、臣以逮末僚,凡廁身行間,勻攤追賠,無一漏脫。存者及身,死者子孫,久迫追呼,非呈報家產盡絕,由地方官驗明加結具文咨部,不能完案。其有前經帥臣奏咨后難結算者,則歸用兵省分州縣流攤,名為軍需挪墊、兵差挪缺等款,亦動經數十年始得歸補,而州縣又不勝其累。是以部費一說,視為固然,萬口同聲,略無隱諱。蓋自停遣督餉大員后,每遇征伐,帥臣兵餉兼操,內而戶部,外而藩司,支數可稽,用數無考,而軍中大小將,吏得以多立名目,肆為侵冒,皆恃部費為護符,貪狡成風,真堪痛恨!然猶全用旗、綠官兵,調發若干,死亡若干,人數尚有可核,而浮冒侵漁弊已如是。若此次廣西發逆倡亂,捻匪繼之,島夷又繼之,回匪又繼之,越時至十四年,行師至十余省,召募之勇十居七八,經制之兵十才一二。某路某帥召募若干,撤換若干,某路某戰傷亡若干,更補若干,其立營補額,均未隨時奏咨備案。其隨營執事文武員弁,倏入倏出,亦不報部存查。為薪為糧,扣曠扣建,[42]紛紜,無從清厘。各路統兵大臣肆意專擅,非不知事后報銷,無憑核算,必成不了之局,亦惟賴別籌部費耳。[43]
即便是封疆大吏,也無法避免被書吏索費,而且受其挾制,不得不予。以下試舉兩例。
乾隆朝文襄王福康安,奏銷軍費時遭遇部吏勒索。戶吏以人手不夠,勢必拖延奏銷辦理為由,向福康安索要萬金,稱如此便可迅速核銷,福康安也不得不予費。曰:“文襄王福康安平西藏還,以奏銷屬部吏,吏索萬金。福怒曰:汝敢索我賄耶?吏曰:非敢索賄,為中堂計耳。中堂大功告成,圣衷悅豫,奏章速上,立邀諭旨。部書才十數人,帳牘云,非二年不辦,彼時交部核議,則事未可知矣,誠不如速上。欲速上,必多備寫人,多備寫人,需款必甚巨,職事之故,惟中堂圖之。福立予萬金,越旬日,奏聞依議。”[44]
曾國藩、李鴻章在剿捻接近尾聲,準備奏銷軍費之時,也遭遇部費問題,因部吏索費過高難以辦理。書信曰:“遣撤之資,已奏借西浙鄂省銀五十萬兩,未審得邀俞允否?報銷之事,自三年七月至四年五月,仆與閣下各自開報……報銷部費,擬以三厘為率,至貴不得過四厘,蓋剿捻自四年五月至今年年終止,餉項將近二千萬,以三厘計之,則費須六萬,三厘半計之,則須七萬,四厘,則八萬矣。其三年七月起至四年五月,發逆報銷,仆與尊處兩案,亦近千萬。統計之,所費亦殊不貲。如部吏于四厘尚不允許,則仆與閣下當再四項奏,竟不花一錢矣,閣下此次在京,請即托人說定,敝案九月出奏,尊處今冬出奏,其剿捻之案,則明年接辦矣。”同治七年(1868年)十月十六日其于信中說道:“報銷部費,多至一厘三毫,則吾二人三千余萬,共需四十余萬,何從得此巨款?自行奏請免其造冊,與三年六月諭旨相背,殊難立言,只得仍用疏冒昧一奏。且待部駁之后,再做道理。”[45]
清前中期軍需報銷比例較高,道光朝有所降低,據《水窗春囈·部吏口才》載,“蓋道光以前,軍需報銷部費皆加二成,不似今日之數厘也”。[46]
清代奏銷事務中普遍存在的部費問題,對國家經濟、吏治、民生都造成了惡劣影響,破壞了規范的財政奏銷制度,導致錢糧浮銷,加重了財政虧空和地方經費緊張,官吏勾結侵吞國帑,增加了民生負擔,激起民怨,甚至危及國家安全。清代歷朝一再頒布制度律令清查整肅,但由于政治、財政、官僚、法制制度的不盡完善,部費陋規難以革除并持續擴大,成為封建王朝中后期的痼疾之一。
作者單位:南昌工學院基礎教育學院
[1]光緒《大清會典》卷13《戶部》。
[2]《世宗憲皇帝上諭內閣》卷10,雍正元年八月初三日,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陳澹然:《權制》卷5《軍餉述》,清光緒二十六年徐崇立刻本。
[4]光緒《大清會典事例》卷177《戶部·田賦·奏銷》。
[5]乾隆《大清會典》卷10《戶部》。
[6]乾隆《戶部則例》卷16《田賦·奏銷考成》。
[7]朱壽朋:《東華續錄》第1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610頁。
[8]靳輔:《苛駁宜禁疏》,《皇朝經世文編》卷26。
[9]《清世宗實錄》卷4,雍正元年二月乙亥。
[10]《清文宗實錄》卷77,咸豐二年十一月庚午。
[11]馮桂芬:《省則例議》,《校邠廬抗議》,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第96~97頁。
[12]參見徐珂編撰《清稗類鈔》之《胥役·各部書吏主案牘》:“戶部書吏最盛,有千余之多。”徐珂編撰《清稗類鈔》,中華書局,2010,第5251頁。
[13]《世宗憲皇帝上諭內閣》卷75,雍正六年十一月三十日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4]朱云錦:《戶部平余案略》,《皇朝經世文編》卷27。
[15]轉引自彭雨新《清代田賦起運存留制度的演進——讀梁方仲先生〈田賦史上起運存留的劃分與道路遠近的關系〉一文書后》,《中國經濟史研究》1992年第4期。
[16]《咸同兩朝上諭檔》第3冊,咸豐三年十一月初十日,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第425頁。
[17]《河道總督王士俊折》,雍正十三年七月二十四日,《雍正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第829頁。
[18]杜琳等重修、李如枚等續修《續纂淮關統志》卷10《經費》,荀德麟等點校,方志出版社,2006,第305~306頁。
[19]蔣兆成、王日根的《康熙傳》記載:“外省向中央解送錢糧時,若不足量,戶部有權令其補解,曰掛平,戶部大員利用職權,硬以不足量為借口,強令補解,其數每年大約占解送錢糧總數的百分之三四,如果解官事先與庫上講明,每十萬兩使費四千兩,便可免去掛平。僅此一項,戶部每年可收入三四十萬兩。” 蔣兆成、王日根:《康熙傳》,人民出版社,2011,第317頁。亦見韋慶遠《明清史新析》之《論清代官場的陋規》:“外省解到銀兩,庫上平兌不足,行令補解,到日方發批回,其補解掛平之銀亦往往不收入官庫。若解官先與庫上講明,每十萬兩出使費四千兩,便免其兌折,約計每年解(戶)部銀將及一千萬兩,則此項掛平便有三四十萬歸于庫上官吏之家,上下分肥而已。” 韋慶遠:《明清史新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第255頁。
[20]參見陳鋒《清代軍費研究》第4章“俸餉管理與軍費奏銷”,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第158~190頁。
[21]《清史稿》卷114《職官一》。
[22]《清朝文獻通考》卷85《職官九》,“布政使司布政使掌一省之政,司錢谷之出納”。
[23]按:清代的軍費奏銷問題,業師陳鋒在《清代軍費研究》中進行了深入研究,可參閱。
[24]嘉慶《欽定中樞政考》卷15《俸餉》。
[25]嘉慶《欽定中樞政考》卷14《倉庫》。
[26]光緒《大清會典》卷19《戶部》。
[27]同治《戶部則例》卷81《兵餉》。
[28]《清世宗實錄》,雍正八年三月壬辰。
[29]張集馨:《道咸宦海見聞錄》,中華書局,1981,第248頁。
[30]羅爾綱:《綠營兵志》,中華書局,1984,第373頁。
[31]轉引自陳鋒《清代軍費研究》,第177頁。
[32]轉引自陳鋒《清代軍費研究》,第178頁。
[33]《清朝續文獻通考》卷69《國用七》。
[34]轉引自陳鋒《清代軍費研究》,第179~180頁。
[35]“查糧道衙門每月放米七千余石,部價僅一兩七錢,市價須二兩六錢司中借給米價三千兩,其勢斷乎買不出二千七百石,是以動用米折,情非得已。”張集馨:《道咸宦海見聞錄》,第286頁。
[36]慕天顏:《軍需報銷疏》,《皇朝經世文編》卷26。
[37]《平定準葛爾方略》前編卷39,雍正十三年九月癸亥。
[38]張集馨:《道咸宦海見聞錄》,第307頁。
[39]朱壽朋:《東華續錄》第15冊,第528頁。
[40]朱壽朋:《東華續錄》第15冊,第331頁。
[41]吳慶坻:《同治三年變通軍需報銷》,《蕉廊脞錄》卷2,中華書局,1990,第37~40頁。
[42]陳鋒的《清代軍費研究》稱:“小盡銀,又稱小建銀,是小盡之月的按名扣銀,按照經制是為了抵充閏月之年的俸餉,但有時也直接撥充下月俸餉或來年俸餉的缺額。” 陳鋒:《清代軍費研究》,第116頁。
[43]吳慶坻:《同治三年變通軍需報銷》,《蕉廊脞錄》卷2,第37~40頁。
[44]《胥役·部吏索賄于福文襄》,徐珂編撰《清稗類鈔》,第5254頁。
[45]《曾國藩全集》,中國華僑出版社,2003,第324~325頁。
[46]歐陽兆熊、金安清:《水窗春囈》,中華書局,1984,第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