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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兩類意象的對照

聞一多詩歌的兩類意象展示出兩種不同的生活情景。一邊是在花香浮動的記憶深處擺上“豐盛的宴席”:一支千古不滅的“紅燭”輝映著滿桌的月光和酒香,詩人手撫著至善至美的藝術劍匣,時而吟唱屈原、李白和杜甫,時而默數青春的花瓣和紅豆的相思。就這樣沉醉,沉醉!一雙醉眼看到的是中華民族5000年的歷史文化橫臥在記憶天空的“絢縵的長虹”……一邊是呈現在“窗口”之外的“憔悴的世界”:遠處的廢墟荒村,近處的蛛絲鼠矢;遍地的落葉和爛果,滿耳眾生的喧囂;噩夢掛著懸崖,煙霧籠罩四野……詩人撫劍痛哭,倚窗悲嘆:“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種對比性意象鑲嵌在聞一多的兩部詩集《紅燭》和《死水》甚至他的每一首詩作中。從整體觀照,《紅燭》重在展示“美”,《死水》重在揭露“丑”,美丑以及它們附麗的具體意象構成了鮮明的對照和映襯。而分開來看,《紅燭》和《死水》并不是“美”或“丑”的簡單集合,詩人摒棄了單色單面的意象描寫,他的每一首詩幾乎都是兩重意象的組合。《西岸》在“無涯的苦霧”中苦苦尋找,終于看見小島“戴著一頭的花草”,隱含著一種社會批判;《美與愛》寫“心鳥”在星月的輝光里傾聽“無聲的天樂”,而“監牢”和“凄風”使心的兩翅滴著“鮮血”,寄寓著人生詩意的追求;《深夜的淚》一邊是憔悴的顏容、溫熱的淚,一邊是“宇宙的生命之酒”“酌進上帝的金樽”,痛苦地追問生活的意義;《我是一個流囚》一邊是“幸福的朱扉”和“壯閣的飛檐”,一邊是“沒盡頭的黑道”和“腳下的枯草”,傷心地感嘆“我是快樂的罪人”;《也許》將“一傘松蔭”下蚯蚓、水草的音樂和人間“咒罵的人聲”進行對比,在對死者的懷念中減輕了內心的傷痛;《荒村》將人煙斷絕的荒涼和花自搖紅的美景穿插在一起,加倍地表現了戰爭背景下的凄涼與悲哀……

從整個詩歌的樓閣到一磚一瓦,都呈現出兩類意象的鮮明對照。如果從意象屬性來看,這種對照又寄寓在三種意象之中:自然意象、人文意象和生命意象。

自然意象以其無限多樣性和隱喻的深層意旨,給人豐富的感覺和聯想。明月和黑夜、新春和殘冬、香雨和陰風、紅豆和爛果……這類自然意象在聞一多詩歌中比比皆是,在意味深長的詩歌情境中被嵌進具體的社會現實語境和詩人內心感悟的天空,令人把玩不已,回味再三。

人文意象比自然意象有更多的歷史文化內涵。在聞一多筆下,人文意象主要體現為“人物類”和“器物類”。在藝術世界里,不僅自然物象在詩意觀照中生成意象,而且一切具體的感性的東西包括“人”自身在審美的天地里都是一種意象化的存在,都是一種符號和象征。當我們用這種眼光來看待聞一多詩歌中那些活動的歷史人影和浮現的器物時就能獲得更多的理解。詩人在《長城下之哀歌》中這樣呼喊:“哦,鴻荒的遠祖——神農,黃帝!/哦,先秦的圣哲——老聃,宣尼!/吟著美人香草的愛國詩人!/餓死西山和悲歌易水的壯士!/哦,二十四史里一切的英靈!”這是對一個民族的神圣和尊嚴、智慧和人格的高歌。這種歌唱以其鏗鏘之聲響徹在他的詩歌天宇,因而這些歌唱中的“人物”就成為情思飛揚的“意象”,獲得了一種靈性和底蘊。而那些劍匣、紅燭、朱扉一類古色古香的意象同樣表現了一個民族的精神氣質和詩意情懷。郭沫若曾說聞一多迷戀“超人”,迷戀“高古”“神圣”“古銅古玉”[1],這可以看作他鐘情人文意象的動因。這類人文意象作為一種已然逝去的美麗風景成為詩人的追懷,并構成與現實生活的對照。因此,就在《長城下之哀歌》這首詩中,詩人又發出這樣的悲嘆:“庶祖列宗啊!我要請問你們:/這紛紛的四萬萬走肉行尸,/你們還相信是你們的血裔?/你們還相信是你們的子孫?”顯然在人文意象的背后隱含著鮮明的對比和強烈的憂憤。還有一類地理意象也可納入人文意象的范圍:北京城、清華園、長城、故宮、香港、澳門……在詩人含淚泣血的歌吟中,包孕著深厚而復雜的思想情感。

生命意象以其對人自身和生存環境的打量,發出對生命、心靈和命運的追問。《雪》一詩用白雪中裊裊的“青煙”比喻“詩人向上的靈魂”,賦予“憔悴的世界”以一線生命的活力;《睡者》以月兒照著的睡者的可愛姿態反襯現實人生的冷酷;《志愿》在“珊瑚似的鮮血”和“腥穢的軀殼”的對照中祈盼著靈魂的“幽香”;《忘掉她》在“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的反復詠嘆中寄寓著心靈的隱痛和對人生的徹悟;而《春光》《罪過》等詩歌在人與環境的不協調和求生的艱難中包含著詩人的人道主義同情。這種生命意象中還包含“死亡意象”,如《李白之死》《死者》《爛果》《末日》《死》《奇跡》等詩作中都涉及死亡、腐爛和毀滅,涉及“生”的最神秘、最肅穆的“一剎那”。聞一多描寫死亡,往往從生/死、死/生的臨界點落筆,意在從死亡中寫出新生和永恒,或者如他自己說的是要表現“宇宙底大謎題”(《致吳景超》)。孫玉石曾撰文論述聞一多對新詩神秘美的建構[2],這種“神秘美”如果從意象的角度考察主要體現在這一類生命意象中,其中包括對死亡的描寫。

在聞一多筆下的兩類對比意象中如果要分別尋找代表性意象的話,筆者認為應當是“紅燭”和“荒村”。“紅燭”在“靜夜”中悄悄燃燒、發光,在與黑暗的對抗中流著淚,在熱情的奉獻中守住內心的激情和驕傲;它與月華、星輝、美酒一起構成了明亮、芳香的世界;它與“紅荷”“紅豆”一起用紅紅的顏色、赤熱的情思渲染出一派高雅脫俗的境界;它用向上的、樂觀的火苗托出“紅荷之魂”,照亮了我們“如花的祖國”……“紅燭”實際上是詩人打量心中美好事物的一縷多情的“詩魂”。而“荒村”是一片荒涼景象,它收容著凋敝、衰朽、殘破和死亡,成為20世紀人類“荒原”景象的“一角”。如果從創作和時間的先后關系來看,隨著詩人的人生經歷和中國現實的變化,“紅燭”逐漸點燃了詩人“心中的靈火”,為火山爆發蓄積著能量;“荒村”逐漸走向毀滅,意味著在廢墟中再造新的世界。這也就是說,在現實生活的“窗口”詩人漸漸熄滅了燭火,進而舉起火把,擂響戰鼓,于是兩類意象漸漸融合在時代的風雨和激情之中。可以想見,30年代以后他如果還創作詩歌的話,他也一定會像被他所稱道的田間一樣成為時代的“鼓手詩人”。

聞一多筆下意象的對照首先是在感覺化、知覺化的層面上展開的,然后在此基礎上深化為一種智性的、哲理的對照。深諳繪畫藝術的聞一多,對大千世界有敏銳細膩的感知,聲色光影一一被他巧妙地剪貼在紙上,繁富的意象構成了一系列對照:明亮與黯淡,完美與殘破,寧靜與騷動,飄逸與凝滯,高舉與沉落……一邊是古典風情,一邊是現代風雨;一邊是夢幻中的燭光月影,一邊是現實里的殘枝敗葉。詩人的一顆心就在體現這兩種情景和氛圍的“意象”之間來回穿行,并升華為一種更深更高的人生體驗和感悟:美與丑,真與假,善與惡,生與死,靈與肉,自由與禁錮,希望與絕望,快樂與痛苦……這些無一不包含著深刻的矛盾和沖突,并孕育著轉化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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