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代內庫與財政體制變遷研究
- 李園
- 17855字
- 2021-05-11 17:43:02
二 相關研究回顧
傳統時代,內庫作為宮廷內部的基本財物存儲機構,在研究視角上多被置于宮廷財政的范疇進行探討,基于此,筆者以“明代宮廷財政史”為視角梳理學術脈絡,進而搭建課題研究的基點。
(一)研究概況
迄今為止,雖然未見以“明代宮廷財政史”為題的系統性專著出版,但圍繞該課題的相關研究成果豐碩,綜觀近百年的研究歷程,大體可劃分為三個階段。
1.相關問題的初步探討:20世紀20~40年代
確切來說,近代意義上的明代宮廷財政研究始于20世紀初。1920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了胡鈞的《中國財政史講義》[19],作為國內早期受西方經濟理論影響寫成的通史性財政論著,該書第六章“元明之財政”對明代宮廷財政所涉及的內府十庫、金花銀、珠寶采購、萬歷礦稅以及內府侵奪戶部等問題,進行了分條論述。1926年徐式圭的《中國財政史略》[20] “明之財政”一章,又對金花銀、皇莊、貢獻等宮廷收入進行了簡述。
30~40年代,伴隨一批通史性專題論著的相繼出版,明代宮廷財政的研究范圍得到拓展。如吳兆莘的《中國稅制史》[21]分析了洪武時期的君主與國家財政之間的關系。錢穆的《國史大綱》[22]關注了明代中期以來的宮廷用度膨脹及其對國家財政的影響。朱伯康、祝慈壽的《中國經濟史綱要》[23]對明代皇莊問題略有論述。馬大英等人合編的《田賦會要》第三編“田賦史·明代”[24],零散論述了明代皇莊、土貢、民運白糧以及金花銀、宮莊籽粒、絲綿等御用錢物情況。第四節“明代征物種類及處理”,探討了明代解京金銀寶物的分配問題,并對金花銀、宮莊籽粒、絲綿等御用錢物做了分類羅列。第六節“額外征派”,重點就明代解納內庫的土貢、軍需物料的性質、征派以及演變問題進行了探討。關于明代土貢的性質,著者認為隨著宮廷用度的漸奢,所謂土貢經歷了由貢到稅的轉變。
丁易的《明代特務政治》[25]作為一部研究明代宦官制度的力作,該書第三章“全國經濟大搜刮”,對內庫管理、礦監稅使、宮廷采造(織造、燒造)、皇莊管理等情況進行了略述。錢健夫的《明代亡國的經濟因素》[26]一文論述了內帑與明亡的關系,認為朝臣竭力奏取和浪費內帑財富,是導致國家財政危機的重要因素。與此同時,國內外還涌現出一些圍繞皇莊、金花銀、造辦、朝貢等問題的專題論作。
總體上看,該階段研究雖然較為零散,部分論述也重“述”輕“論”。但就呈現內容而言,已涉及明代宮廷財政史研究的若干重要領域,為后續研究奠定了初步基礎。
2.相關論題的深化與拓展:20世紀50~90年代
20世紀后半葉,雖然明代宮廷財政研究的零散性未能得到根本改觀,且其間因受國內政治運動影響出現研究斷層,但從整體來看,該時期部分傳統議題研究得到進一步深化,綜合性探討較為突出,研究視域有所拓展。
國內研究方面,圍繞以金花銀、皇莊、土貢等為代表的傳統議題探討得到進一步深化。一方面,20世紀五六十年代,學術界圍繞中國封建土地所有制形式和資本主義萌芽問題的討論,涉及了明代宮廷財政部分議題。如侯外廬、李埏關于皇莊性質的判定[27],陳詩啟、彭澤益圍繞服務于宮廷的明代官營手工業生產方式的探討。[28]90年代,唐文基[29]對作為基層賦役內容的上供物料、金花銀等論題有深入考察。另一方面,首次出現以“宮中財政”為題的研究專文。何本方的《明代宮中財政述略》[30]作為國內第一篇以“宮中財政”為題的專論,無疑是該時期的重要研究成果。文章對明代宮廷財政的收支內容進行了梳理。何本方將明代宮中財政與戶部之間的關系歸納為兩個特征:其一體現在財源方面,明宮財政與國家財政,主要是戶部財政,有分有合,前者具有一定的獨立性,但是又很難與后者完全分開;其二體現在財政管理方面,實行預算與決算。宮中之財源是立足于戶部財賦,同時又保有皇室的私收入。
60~90年代,一批財政通史性專著對明代皇室支出、國家財政與皇室財政的關系等問題進行了論述。如周伯棣在《中國財政史》[31]第八章“明代的財政”中對明代宮廷庫藏系統和宮廷消費情況略有論述,指出:國家財政支出以最大地主的皇室費用為中心,其他必要的支出也是為了維護整個皇室的利益。臺灣學者陳秀夔的《中國財政制度史》和《中國財政史》兩部著作,對于明代皇室財政的見解較為獨到。在《中國財政制度史》[32]第二編“帝國時代財政制度”中將明代皇室財政置于帝國(秦漢以迄明清)時期財政的組成部分進行概括,指出:帝國時代財政與封建時代(夏商周)財政不同之一,在于君主經費與國家經費的分開管理與使用。但對于陳秀夔所指的:在帝國時代的一級財政制度下,皇室財政與國家財政均集權于政府,君主經費亦置于政府管理之下,君主不能干涉國家財政的系列論斷,值得進一步商榷。《中國財政史》則以明代財務行政中所體現的法治精神分析了國家經費與皇室經費的劃分。
國外研究方面,20世紀70年代,美籍華裔學者黃仁宇的《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33]是一部以“明代財政”為題的研究專著,該書特點正如1973年英國漢學家崔瑞德在序中對黃著的評價那樣:“力圖對明代財政政策作出全面說明的第一人。”關于宮廷財政,該書雖未以專門章節論述,但對宮廷財政的部分問題有較為獨到的思考。譬如在宮廷消費與國家財政關系方面,黃仁宇指出:“明代的財政制度并沒有明確區分國家的收入和支出與皇帝的個人收入和支出的關系,所以君主個人的開銷與公共財政密切相關。……明代家國一體的政治體制使宮廷與政府密不可分,其基本原則是國王與官僚共享物資財富。” 而這種宮廷開支與公共資金混淆不清,嚴重地損害了財政管理。宮廷財政管理方面,黃仁宇指出:“名義上,宮廷的倉庫分屬于戶部、工部和兵部管理,實際上,大臣們僅僅是保障供應,他們對于保存在宮中的物資沒有多大的支配權,就是君主的特權。管理倉庫而言,文官僅是記賬,而宦官卻掌握著鑰匙。”但由于宦官不具有財政官員的責任,因此皇帝是宮中的財政主管。對于明代宮廷的支出數額,按照黃仁宇的估算:16世紀供應宮廷的各種花費可能要超過500萬兩白銀,其中不足部分則需要通過“役”來補償。此外,該書還對土貢、物料、金花銀、白糧等問題進行了探討。
同時期的日本學界出現了新舊議題的并進研究。星斌夫、谷口規矩雄等學者繼續對金花銀等傳統議題進行探討,并提出部分新見。而以山根幸夫、巖見宏、巖井茂樹為代表的明清賦役史研究學者則將里甲制度的研究范圍擴展到上供物料[34],圍繞上供物料的形成、分派、演變等問題展開探討。
3.理論構建與研究整合:21世紀以來
21世紀以來,明代宮廷財政研究呈現理論構建與研究整合的新趨勢。2003年,時任故宮博物院院長的鄭欣淼創造性地提出了“故宮學”這一學術概念,在此推動下,以故宮為中心的各研究力量得到整合。2005年故宮博物院將包括明代宮廷財政史在內的18個課題[35]確立為重點科研項目。2009年故宮博物院又成立了“明清宮廷史研究中心”,匯集了大批該領域的專家學者。自2008年以來召開的系列明代宮廷史學術會議,極大地推動了相關問題的交流。其中較為典型的研究有趙中男的《試述明代宮廷史的分期與特點》[36]。該文在梳理明代宮廷史的發展脈絡的同時,對明代宮廷財政的研究范圍與階段進行了劃分,指出宮中財政經濟活動主要“包括皇帝本人及其直系家庭成員的消費活動,宦官機構的有關收支活動等等”,并且依據“國家財政與宮廷財政關系的變化,包括國家財政與宮廷財政相剝離的傾向,以及宮廷對國家財政收入的侵奪不斷加重的趨勢”等關系變動,將宮廷財政劃分為洪武至宣德、正統至正德、嘉靖至崇禎三個階段。同時指出,宮廷財政從總體發展趨勢來看,“宮廷財政的發展過程,以宮廷財政與國家財政的關系為主線,從二者大體合一到二者逐漸分離,再發展到宮廷財政大肆侵奪國家收入,造成國家財政危機”。
(二)基本問題的探討
1.宮廷財政監管研究
財政監管是明代宮廷財政運作的核心問題,對此學術界已有探討。從目前研究情況來看,主要存在兩種不同觀點:一種是以黃仁宇、劉利平等為代表,認為明代宮中財政一般不受外廷干涉。黃仁宇[37]指出:明代從來沒有設置過專職管理部門,庫房雖屬各部,但僅存于形式,實際上部的官員只管賬,而宮中宦官管鑰匙,存貨的處理則是皇帝的特權。劉利平[38]所指的范圍則限于部分內庫。他認為內府的內承運庫、天財庫和供用庫因完全由內府宦官管理,故幾乎不受科道官員的監督。其中,被視為皇帝私人庫藏的內承運庫,外廷官員根本無權監督。另一種觀點以方志遠、林延清為代表,認為明代的外廷機構直接涉足了宮廷財政監管。方志遠[39]認為:在明代的財政管理中,外廷與內府之間既存在分工又相互制約,“外廷掌管的國家財政的收入和支出固然要受到內府衙門的制約,皇室的用度、內府的開支同樣也要受到戶部、工部及都察院等衙門特別是科道的監管”。林延清[40]通過考察戶部、科道對皇室財政的干預,認為“明朝皇室財務審計的實施,對于抑制皇室經費的過度膨脹,穩定封建國家的財政收支,減輕民眾的負擔,確實產生了一定的效用”。
2.公私財政關系研究
明代宮廷與國家的財政關系問題是學界長期關注的論題。1937年吳晗在《明代的軍兵》[41]中指出:明代國家財政與宮廷費用之間相互獨立。此后研究中,全漢昇、李龍潛、上田信[42]等學者亦予以認同,但有所差異的是,全、李二人將明代皇室財政與國家財政的完全分離時間定格為明代中葉以后,即以正統七年(1422)太倉銀庫的建立為節點,經歷了二者的密切相關向相互分離的轉變。
與前述觀點不同,黃仁宇[43]認為:“明朝的財政制度并沒有明確區分國家的收入和支出與皇帝的個人收入和支出的關系,所以君主個人的開銷與公共財政密切相關。”劉利平[44]指出:明代國家財政和皇室財政在大體上屬于有分有合型的,主要表現為管理上的分離和財源上的合一。朱云飛[45]通過梳理各時期的皇室財政特點,認為明代皇室財政與國家財政之間存在“通融互用”的關系。田口宏二朗[46]通過考察萬歷京畿地區的賦稅分配結構,認為明代帝室財政、中央戶部、州縣財政間沒有明確劃分,混為一體。祁美琴[47]認為明代宮廷財政與國家財政之間存在有分有合的特點,且表現為三個方面:一是從機構的設立來看,戶部與內府的庫藏雖有明確劃分,但是內庫的主管部門仍屬戶部,即由戶部下設的廣西司帶管內府十庫;二是在內府庫藏的具體管理過程中,雖然主要由宮中派宦官管理,但其中部分庫藏,也有戶部派官管理;三是內庫與外庫在收入來源上沒有嚴格的界限。蘇新紅[48]依據萬歷朝國家財政狀況的變動,探討了君、臣對于內庫財政的公、私認同差異。
3.宮廷庫藏系統研究
王根泉的《明代內承運庫的建立、演變及其后果》[49]作為國內第一篇探討明代內庫的專文,主要對內承運庫的構建原因、職能轉變以及后期影響問題做了初步考察。此后,劉穎的碩士學位論文《明代內承運庫試探》[50]就內承運庫的置建思想、庫藏管理以及庫銀收支問題進行了探討,并依據收支特點,將內承運庫的收入分為固定來源和臨時來源,支出則分為公用和私用兩類。王天有[51]關注了明代宮廷庫藏系統的設置及特點。賴建誠[52]依據《萬歷會計錄》記載對萬歷初年的內庫供應問題進行了論述。肖立軍[53]依據明人劉若愚《明宮史》中的記載對內庫的構成進行了梳理。李義瓊[54]考述了明代前期承運庫的變遷情況。針對史料中內庫數額的記載混亂問題,蘇新紅[55]通過考察各類史料中關于南北兩京內府子庫的置建及分配情況的記載,對明代內庫及“十庫”數額的記載混亂及矛盾問題予以澄清。潘岳[56]關注了女官對明代內庫管理的涉足,并對明代文獻中出現的內府女官庫進行了考辨。
圍繞明代內庫職能變遷的研究,有趙軼峰[57]以正統七年的太倉庫為標志,認為內庫(內承運庫)的性質由之前的公私混同,逐步轉變為專貯皇室的私庫。皇室收支與政府收支基本被分為各自獨立的兩個系統。蘇新紅近年來的系列論作[58]關注了明代內庫的地位、職能、收支特點、變遷等問題。其博士論文以中央財政結構變遷為視角,對內庫、太倉庫之間的關系及功能調整問題進行了考察,指出:“明初成立的內庫,是一個以負責國家公共事務為主、負責皇室收支為輔的機構。其后,內庫所擔當的國家公共財政職責逐步減少,……大體到嘉靖時期,內庫已經基本成為皇室收支機構,而太倉庫則開始在國家財政體系中占據核心地位。”并認為“內庫與太倉庫的財政關系發展史在根本性質上來講,就是皇室財政收支與國家公共財政收支的沖突和協調過程”。
關于明代內庫的布局問題,侯仁之、陳薇、徐蘋芳[59]等學者,通過考訂典制、方志、碑刻以及明清筆記小說等相關史料,對明后期的宮廷布局進行了制圖標識,這為直觀掌握內庫的分布情況提供了便利。如侯仁之的《明皇城(天啟—崇禎)》圖和徐蘋芳的《明北京城復原圖》,分別標識了明代后期皇城區域內的“西十庫”、內供用、內承運和磁器等庫布局情況。陳薇的《明代南京皇城宮城復原圖》《明代北京紫禁城殿宇位置圖》,前者標記明代南京宮廷內庫的分布位置,后者對北京紫禁城內的內外東裕庫、內承運庫的分布位置進行了標識。
4.宮廷財物的征解、入庫研究
宮廷物資解運領域,黃仁宇的《明代的漕運》[60]關注了漕運對于宮廷物資供給的重要性,并對依靠漕運運輸的宮廷部分物資的來源、額度以及運輸成本問題進行了討論。論著指出,通過漕河運輸的宮廷物品主要分為:由納稅人運輸到北京的;由中央政府運輸到北京的;由商人運輸但隨后由明廷購買的三類。日本學者川勝守[61]對明前期御用物品,歲進、歲辦上供等宮廷物資的流通構造進行了探討。運輸工具方面,梅偉強[62]對水運貢舫的種類、發展、數額、管理等問題進行了論述。文章指出明代貢舫由黃船、馬船和快船三種船舶組成,貢舫只是這三種明代船舶的統稱。同時作者根據《南京都察院志》的記載,將南京通過貢舫運送北京內府的物品分為南京各衙門的貢物、南京各衙門生產的器物、南京收集的物品三類。
胡鐵球、高壽仙[63]探討了內庫錢糧征解、入庫環節中的中間代理機制。關于代理機制的形成原因,胡鐵球指出:“明代中葉以后,各納戶赴倉交納錢糧及棉絹等物的時候,基本上都要通過中間人轉交,這種倉場攬納風氣多是由明代的各倉官吏及倉役、內府官員、衙門胥吏及勢要之家枉法貪婪,與商人互相勾結所推動的。”高壽仙認為,明代“攬納根源于實物賦稅制度、倉場官吏侵欺勒索等制度性因素”。
5.宮廷財權與征收形態研究
白銀化是明代中葉以來國家財政形態變革的主要趨勢,圍繞該變革下宮廷財權及形態的變動問題,學界已有關注。20世紀90年代以來,萬志英、萬明、趙軼峰、陳昆、任均尚[64]等學者,先后論及了明代白銀貨幣化背景下君主對于貨幣掌控及壟斷權的喪失問題。萬志英指出:“16世紀中國商業發展的動力,不僅僅源于外國白銀的輸入,也得益于私鑄銅錢的盛行。由于白銀和私錢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制錢,至高無上的皇權失去了對貨幣的控制。”另根據筆者后文梳理,還有李義瓊關于明中后期因內庫物料折銀而引發的宮廷財源流失問題探討;魏林、余清良關于鈔關錢鈔折銀導致的宮廷財源流失問題探討;等等。此外,趙軼峰、史五一分別探討了晚明財政轉型(實物財政→白銀財政)而導致的皇室消費膨脹問題[65],指出:隨著明后期貨幣財政體制的形成,原先實物財政對于皇室消費的自然限制作用大大降低,皇室支出日趨膨脹。關于宮廷實物財政體制的負面影響,吳承明[66]認為在明代中后期貨幣白銀化的背景下,宮廷實物經濟思想是導致財政危機的原因之一。此外,圍繞內庫實物白銀化的程度,萬明[67]通過對《萬歷會計錄》整理統計,發現晚明內庫的貨幣化已經達到相當高的程度,如將各監局及光祿寺的供用都納入統計以求得貨幣化的總額,也已高達78.51%。
(三)圍繞明代宮廷財政收支的具體探討
回眸近百年的明代宮廷財政研究,圍繞宮廷收支問題的專題研究是其主流,不僅成果豐碩,而且范圍廣泛,為課題研究的后續整合奠定了堅實基礎。
1.圍繞宮廷財政收入的具體探討
金花銀 金花銀作為明代內庫白銀的主要來源,是衡量宮廷貨幣規模的重要依據。從國內研究來看,朱希祖的遺稿《明代金花銀考》[68]是探討金花銀的早期論作,文稿通過對金花銀分配的考察,認為金花銀專指內承運庫的御用銀,為一種專名,非泛指一切改折之銀。對此劉芟[69]亦有說明。唐文基[70]則從財政銀納化的視角,探討了金花銀對于明代賦役白銀化的推動作用。關于金花銀的性質問題,唐文基認為:受官田私有化影響,金花銀的性質經歷由貨幣形態的租稅合一到單純貨幣田稅的演變。此后,唐文基《明代賦役制度史》[71]進一步論述了金花銀的影響,指出:金花銀的出現,一方面,導致明代內承運庫與戶部太倉庫的分開,使得原本戶部一元化統管的田賦收支變為二元化。另一方面,由于金花銀的折價高于市場糧價的現實利益,使得民田所有者覬覦金花銀,導致金花銀分配上的擴大化,推動了明中葉以后的官民一則的改革,致使官田私有化。
萬明[72]質疑了傳統定義中金花銀制度的形成問題,認為金花銀的名稱并不見于正統元年,而是有一個逐漸形成定制的過程。正統年間不過是向貨幣白銀化的一個過渡階段,而不是貨幣白銀化的重要標志。而白銀實際得到官方事實上的認可,是在成、弘以后。李小萍[73]關注了正統元年后金花銀名稱的泛化,但文中提及的金花銀演繹為所有折糧銀通稱的說法值得商榷。胡克誠[74]考察了明后期金花銀的逋欠現象,指出金花銀逋欠是明代江南第二次逋賦高峰(正德中后期至明亡)的重要表現,并從一條鞭法引發的“蠲免混同”、地方“奸豪抗拒”、地方官吏“侵蝕挪借”以及晚明“銀荒”等四個方面,對金花銀的逋欠原因做出分析。王昌[75]圍繞明代金花銀的形成原因、折派標準以及后期變動問題進行了系統探討。文中認為金花銀的征收作為一項賦稅制度來說,是先有其“實”,后有其“名”,而冠以金花銀一名在于政府對此項折銀的重視。此外,作者還從宮廷消費、稅糧逋欠、運輸不便、白銀化趨勢等方面分析了金花銀的產生原因。
近代以來,日本史學界對于明代金花銀的研究較為著力。如堀井一雄的《金花銀の展開》、星斌夫的《金花銀考》[76],二文均認同金花銀是明代銀納化的開端。但堀井一雄指出,金花銀是一個逐步發展的概念,即從南直隸的特稱逐漸變成普遍的名稱。星斌夫則以此為基礎,區分了金花銀和折糧銀;并認為正統元年的折銀令與金花銀存在性質上的差異,正統元年的折銀令在于解決京師的軍官俸祿問題,而金花銀則是為減輕官田重賦,故二者在動機上存在明顯差異。關于金花銀的實施時間,森正夫認為應始于宣德八年(1433),與江南巡撫周忱整頓江南地區稅負問題存在直接聯系。[77]此外,圍繞金花銀的歸屬問題,谷口規矩雄的《明末の金花銀について》[78]考察了明末戶部對于內庫金花銀收取、開銷的干預,并認為嘉靖以后金花銀雖然逐漸變成內庫的收入來源,但一直受戶部的干涉。對此田口宏二朗[79]進一步指出,由于金花銀源于戶部原轄的田賦且一直受其干預,金花銀并不能算作帝室的專用項目。
白糧 白糧作為明代宮廷的御用食糧,無論在米質,還是在征、解、入庫程序上均與一般漕糧不同,而因白糧民運引發的重負問題更為時人所詬病。吳智和的《明代江南五府北差白糧》、鮑彥邦的《明代白糧解運的方式與危害》、胡鐵球的《明代“重役”體制的形成——以白糧解運為例》[80],分別對明代北運白糧在征收、解運、入庫等環節的額外索取情況進行了考察。吳智和認為因永樂遷都而導致的運輸路線過長,是形成白糧重負的主因所在。鮑彥邦則對白糧性質、征收范圍做了全面考察,指出:“白糧是一種供特殊用途的漕糧。它同漕糧一樣,就其性質來說是實物田賦的一部分。”所不同的是,白糧系指定由江南蘇州、松江、常州、嘉興和湖州五府輸納,并選擇當地出產的最優質的白熟粳米和白熟糯米等品種。胡鐵球通過對相關史料的梳理,對北運白糧在各個時期的實際費用問題做了估算,并指出北運白糧之重役的形成,核心原因是糧長在解運過程中的每個環節都有“官轄”,處處受官吏節制,使費繁多。
近年來,田雨圍繞明代白糧問題的研究較為深入。如田雨、趙毅二人先后合發的《明代白糧與明代士人白糧之議》《明代杭州府北運白糧征收考辨》[81],前文認為明代白糧作為一種賦與役的結合體,其危害實質不在糧,而在征解過程中所附帶的役。后文則對明后期白糧的實際征收范圍進行了考證。隨后,田雨的博士論文[82]對白糧制度進行了全面系統考察。另外,秦博[83]分析了內府白糧加耗形成的原因,認為與通過漕糧加耗來減輕民力的權宜之計不同,明代內府白糧加耗形成與內廷管理體制存在密切關系,認為“白糧加耗問題形成的根源在于白糧不同于一般國家賦役的皇家私屬性質”。
皇莊、皇店等宮廷產業 國內關于明代皇莊的專題研究始于20世紀30年代,1933年萬國鼎發表于《金陵學報》的《明代莊田考略》[84]是國內較早研究明代皇莊問題的論文,文章扼要論述了皇莊的發展、危害以及嘉靖年間的治理情況。1934年,上海《中國經濟》雜志先后刊發了何建民的《明代皇莊論》[85]、鞠清遠的《皇莊起源論》[86]兩篇文章,何建民通過對“皇莊”名稱的考察,提出了皇莊始于明代的觀點,值得注意的是,文中首次使用了“宮廷財政”一詞,并認為宮廷消費膨脹是推動皇莊產生的主要原因。作為對前文觀點的質疑,鞠清遠通過對“皇莊”外名目的考察,指出明代皇莊實由宮莊發展而來,通過實際內容來看,皇莊與宮莊實是一種東西。如果不拘泥于“皇莊”之名,皇室私田在中國史中幾乎每代都有,只是名目上略有不同。因此明代的宮莊、皇莊,不僅不是創設,而實是對前代制度的一種繼承發展。許宏烋關注了明代中期皇莊惡性發展引發的民田萎縮問題。[87]丁易的《明代特務政治》第三章“全國經濟的大搜索”關注了宦官對于明代皇莊管理的涉足與危害問題。[88]在有關土地、田制問題的通史研究中,聶國清、陳登元、陳伯瀛、馬大英等人[89],分別就明代皇莊的性質、發展以及危害等問題做了簡要梳理。同期的日本學界,清水泰次是該問題的主要關注者,20世紀三四十年代撰寫的《明代の皇莊》《明代莊田考》《皇莊の起源及び發達》《皇莊的意義とその內容》諸文[90],對明代皇莊制度做了精辟探討,值得注意。森谷克己在論著《中國社會經濟史》中分析了明代國家賦稅體制下的皇莊地位問題,指出皇莊與明代其他勛貴莊田一樣,立于國家稅制圈外,享有“不輸不入”的特權。[91]
新中國成立至20世紀70年代末,學界對于明代皇莊問題的研究有所沉寂。1979年鄭克晟發表的《明代莊田的設立與管理》[92],打破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長期沉寂,論述了京畿皇莊的范圍、經營以及土地來源問題。此后圍繞皇莊的探討,除一些通史、斷代史中的概括論述外,專題探討者,主要有李龍潛的《明代莊田的發展和特點——兼論皇店、塌房、“店肆”等工商業的經營性質》、蔣大椿的《明代最早的皇莊》[93],二文分別考察了明代皇莊的設置時間與沿革,值得注意的是,李龍潛質疑了皇莊、宮莊的同一性觀點,認為“皇莊是皇帝私人的產業,宮莊是宮中主人后妃宮嬪及未出藩親王的產業”,并論述了二者差異。施正康的《明代南方的安陸皇莊》擴展了皇莊研究的地域視野,探討了湖北安陸皇莊的規模與經營狀況。[94]官美堞的《明代皇莊發展探源》分別從地主私有經濟發展、商品經濟的發展、皇權空前強化的需要以及人們的經濟思想、財富觀念的轉變等四個方面分析了皇莊發展的原因。[95]此外,鄭克晟的《關于明代皇莊的幾個問題》、陳東生的《試論明代皇莊》、常沙的《明代京畿“莊田”小議》、李三謀的《明代莊田的經濟性質及租額問題》、林延清的《論明代中期京畿地區莊田的膨脹和清理》等文[96]分別從不同角度對明代皇莊問題進行了論述,值得注意。
相對皇莊問題的研究,學界對于明代皇店的關注起步較晚,20世紀80年代鄭克晟的《明代的官店、權貴私店和皇店》對皇店的設置、來源、分布以及危害等一系列問題進行了探討。[97]李龍潛對明代皇店的收益、監管、業務范圍等問題進行了論述,指出 “皇店始終帶有兩重性質:既是商業經營性質的倉庫,又是收稅機關”。就其本質而言,不是商業資本的活動,而是憑借皇權分割國家稅源的表現。[98]此外,圍繞皇店的設置時間,學界意見不一,與上引鄭文提到的皇店為于經所創的觀點不同,韓大成、覃延歡等學者[99]則認同劉瑾創建說。韋慶遠的《嘉靖時期商業的興衰》[100]在認同正德年間設店的同時,提及了正德元年內侍開設的“廊下家”酒館,至于廊下家是否為皇店未做進一步解釋。
作為對明代宮廷產業的綜合研究,方志遠的《明代御馬監》[101]一文梳理了御馬監作為宮廷內侍機構對于皇莊、皇店、草場等宮廷產業的經營管理,并對上述宮產的收入數額做了估算。尹鈞科[102]從歷史地理學視角,通過對文獻資料與現今地名的考察分析,考證了明代北京近郊上林苑監四署以及部分內府御馬監草場、皇莊的大致分布情況。
上供物料 上供物料既是宮廷內庫實物的主要來源,也是明代國家賦役體系的重要構成部分。上供物料的分派、解運、折變與國家徭役制度的變遷存在直接關聯。因此,早期學界關于上供物料的探討,多聚焦于以里甲為中心的基層徭役。20世紀50年代,山根幸夫[103]將明代里甲正役的研究視域由役擴展至上供物料,認為出辦上供是現任里長、甲首的基本職責。1963年梁方仲發表的《論明代里甲法和均徭法的關系》[104]關注了明代物料征派導致里甲負擔加重,指出明初物料主要作為臨時上貢,數量較小,而此后呈現增長過程,以致里甲負擔早已超出催征錢糧和勾攝公事的力役范圍。70~90年代,以巖見宏的研究較為卓越,1972年發表的《明代における上供物料と徭役》[105]一文梳理了明代上供物料來源的路徑變遷,指出:“明前中葉,里甲編戶的上供物料負擔有一個逐漸增加的過程,且伴隨著里甲負擔、存留稅糧出辦、政府償以錢鈔買辦,逐漸變為政府給予的錢鈔越來越少,更多的由里甲負擔的過程。”此后又在《明代地方財政之一考察》[106]中論證了上供物料原不在里長職能之內,而作為里甲負擔,大致是從明中葉開始,形成了地方性的慣例。而巖見宏《明代徭役制度の研究》[107]對明初的上供物料采辦方式與后期變遷問題進行了詳細考察,指出明初地方要完成中央物料的派辦,就必須制定出詳細的規定,物料的采辦方式有很多種,一種物料也有不同的采辦方式,并將之歸納為政府向生產者征收、政府讓人民采辦、以稅糧的形式向人民征收、以抽分的形式向商人征收、由民間買辦等五種方式。
圍繞上供物料的形成問題,學界亦有不同思考。劉志偉[108]認為明代的里甲負擔的上供物料,經歷了由催征、買辦到出辦的演變過程,也就是經歷了一種純徭役負擔向繳納實物或貨幣的貢獻發展,成為每年里甲的正常負擔。巖井茂樹[109]認為上供物料始于永樂時期,作為追加負擔的“上供物料”,一般也由各州縣來確定物品及數量,然后由各里甲分擔。丁亮[110]通過對存留錢糧功能的考察,指出上供物料與地方公費之間沒有邏輯上的必然關系,上供物料成為里甲正役的任務是指征解方式的變化,而非負擔的轉嫁。何朝暉[111]認為里甲正役,最初的職責只是攢造黃冊、催征錢糧、勾攝公事。但漸漸地,上供物料和地方公費也要由值年里甲負責承辦。里甲從單純的力役之征變為財、力雙征。
圍繞上供物料與里甲的職責關系,李曉路[112]認為里甲役包含正役和雜役兩種不同性質的役,而出辦上供物料屬于雜役。劉偉[113]將出辦上供物料歸為里甲正役的“催征錢糧”一責。唐文基[114]認為上供物料屬于里甲正役的“勾攝公事”一責,指出:“明初‘上供物料’的供給,無一定之規。或由官府出錢向商人購買,或由地方提供,所需費用從地方稅糧起運那一部分扣除,但按里甲攤派的情況,從洪武到宣德時,也確實存在。”劉志偉、鄭學檬[115]則認為上供物料為一種貢賦,與作為徭役的里甲正役有所不同。
明代中后期隨著國家財政貨幣制度的深度變革,以上供物料為代表的貢賦體系在征收、解運以及形態等方面的系列調整,為學界所關注。但就研究特點而言,以區域性的賦役調整為主。如唐文基的《明中葉東南地區徭役制度的變革》[116]在論述明代料派制度弊端的同時,指出宣德、正統之際周忱在江南實施的“平米法”,開創了將上供物料分派對象由人丁身役轉為攤入田畝的先河;并就正德間沈灼在福建實施的“八分法”,嘉靖間龐尚鵬在浙江、廣東實施的“均平法”,對上供物料在分派上由里甲向田糧轉變,形態由實物到折銀征收的調整進行了論述。牛亞貴[117]則對唐文提及的“八分法”做了補充,認為福建的“八分法”及其后續改革,徹底打破了現年里甲輪年出辦上供物料的成規,而是將每年全縣應辦物料分派于全縣丁、糧,并且折銀征收。解運程序也由之前的民收民解逐步過渡到官辦官解。
劉志偉的《在國家與社會之間:明清廣東地區里甲賦役制度與鄉村社會》一書[118]以明代廣東為考察區域,對上供物料的征收、分派以及演變問題進行了探討,認為上供物料之所以成為里甲負擔的問題,是基于里甲“勾攝公事”這一任務衍生出來的,是田賦以外的一種雜賦。本書指出:“盡管辦納上供物料成為里甲正役的任務之一,但我們不可以簡單地將上供物料與里甲正役混為一起,從一個分析性范疇的角度來說,上供物料仍然是一個獨立的稅項。”“正德、嘉靖以后,隨著上供物料獨立折價按田攤派,這一稅項更明確地與里甲脫鉤。”
趙毅、丁亮[119]以浙江作為中心考察,對明代浙江地區上供物料的增長問題做了量化分析,指出在正德年間均平法實施之前,上供物料經歷了成、弘、正時期和嘉靖中后期的兩次增長;并認為正德十五年對上供物料的系列規范,使得由現年里甲承受上供物料負擔的“里甲役”才正式形成。對于物料在征收環節實現折銀后的類解方式,丁亮歸納為三類:①白銀解納,即直接解送白銀進京交納;②辦料解納,即各項料銀征收以后,各府造辦實物,交付解戶解納;③進京買料上納,即各解戶攜帶料銀進京,買辦物料上納。對于物料的銀納化程度,丁亮認為,明中期雖然各項物料的征收已經基本實現銀納化,但這并不意味著物料收支實現了貨幣化運行。地方政府要根據中央的指令交納實物或者白銀,這種方式依然是實物財政主義的延續。而且無論上供物料以何種方式上納,都沒有改變物料對口解納的舊有方式。此外,地域性研究方面,還有侯鵬、萬明[120]圍繞浙江“均平銀”改革下上供物料的變革研究,陳鏗、趙建群、山根幸夫[121]等關于福建“綱銀法”對于上供物料征解變動的論述,程利英關于北直隸上供物料的考察。[122]
對于明代上供物料的入庫環節的考察,李義瓊[123]關注了隆、萬前后上供物料入庫的變動以及戶、工二部對內庫上供物料財源的分割問題。作為對明代物料的專題論述,趙中男的博士論文《明代物料征收研究》[124]對明代物料的定義、分類、來源、使用、功能、征解入庫以及折銀等若干問題做了較為全面系統的考察。隨后發表的《明代物料征收的名目及其差別》[125]又對明代物料的征收名目以及差異問題進行了詳細梳理。
市場買辦 市場買辦作為明代宮廷物資來源的途徑之一,學界已有關注。20世紀80年代,許敏先后發表了《明代嘉靖、萬歷年間“召商買辦”初探》《關于明代鋪戶的幾個問題》[126]兩篇專文,前文主要對明中期(嘉萬時期)買辦制度的興盛原因以及負面影響進行了分析,指出“召商買辦”實質上是封建徭役的僉派,是封建貢賦制度的補充和延續。后文則圍繞宮廷采購主體京師鋪役的形成、性質等問題做了分析探討,認為明代鋪戶(行戶)與宋代團行屬于同種類型。鋪行所領官銀絕非腳價或雇役錢,而是官府所付購買貨物的貸款,所以當行、召買是一種封建雇役。同期,唐文基[127]對明代鋪戶的實際應役范圍做了深入考察,認為除里甲差役外,京師鋪戶還需承擔一定的內府特殊徭役。文章指出明代的京師鋪戶買辦,先后存在當行買辦、招商買辦和僉商買辦三種形式。[128]
21世紀以來,圍繞該課題的討論有所深化,以胡海峰、高壽仙的研究較為突出。胡海峰的系列文章[129]對北京鋪行制度進行了深入探討,指出明初“鋪戶”的確存在,其別名為“鋪居之民”,職責是為上司收買物料。關于鋪戶制度的本質,胡海峰認為是一種官府控制城市勞動力和財物的制度;并指出永樂朝內府和中央各衙門對于物料需求的大為增加,是推動買辦成為一種徭役的主要因素。高壽仙[130]關注了明代的物料買辦與時估制度,指出:嘉靖以來召買成為內府獲取物料的主要途徑,而時估的最大作用,是作為朝廷買辦物料的價格標準;并認為明代后期盡管賦役和財政項目大多實現了銀納化,卻未能相應地實現市場化,原來由地方承擔的上納本色的任務轉嫁到了京師居民身上。另外,圍繞京師采辦問題的探討,主要有李世財[131]對明成化年間的宮廷采買內容、方式以及影響等問題的探討。王毓藺[132]對明代北京營建的主要物料采辦及所引發的系列社會變遷問題的扼要論述。
造辦 明代宮廷器物的造辦主要依托國家控制的官營手工業進行。總體來看,該領域的研究除通史性著作中的一般概述外,專門探討者以陳詩啟的研究較為突出,陳詩啟1955~1962年先后撰寫了六篇關于明代官營手工業系列論文[133],分別就官營手工業的組織、工匠制度、物料供應與管理、明代的灶戶和鹽的生產,以及明代商品貨幣關系的發展和官手工業的演變等方面,做了較為詳盡的介紹和分析。值得注意的是,陳詩啟關注了內府手工業的組織、運作等情況,并認為服務于宮廷的內府手工業是一種長期生產的機構,且具有典型的官手工業特征,是明代官手工業的骨干力量。尹鈞科[134]對明代官營手工業做了進一步區分,細分為宮廷手工業和官辦手工業兩類。章永俊近年來的系列論著[135],探討了以宮廷服務為核心的明代北京官營手工業的設置、行業以及監管情況。
圍繞宮廷造辦的個案研究,以景德鎮御瓷燒造和以蘇杭為中心的江南織造最為突出。1930年張斐然撰寫的《江西陶瓷沿革》[136]是介紹江西境內陶瓷發展的早期專著。該書在第一編“江西陶瓷沿革”的“明代”一章,對明代江西景德鎮御器廠的置建沿革,以及各時期御用瓷器的置辦種類、特質等問題進行了論述。1936年,中華書局出版江思清的《景德鎮瓷業史》[137]一書,在簡述明代景德鎮御器廠的建置情況的同時,一并論及了內官監造及產生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以景德鎮御器廠為中心的宮廷陶瓷探討進一步深化,1982年中國硅酸鹽學會主持編寫的《中國陶瓷史》[138],該書第九章“明代的陶瓷”專門論述了明代景德鎮御器廠的設置、生產等情況。值得注意的是,該書對景德鎮明代御瓷的生產與數額情況進行了史料梳理。作為明代宮廷史系列研究成果之一,王光堯的《明代宮廷陶瓷史》[139]是一部系統研究明代宮廷陶瓷的力作,全書分為八章,主要對明代宮廷御用瓷器的特征、生產使用情況以及國家用瓷政策等問題展開討論。其中涉及明代御瓷生產數量、價格以及經費來源的統計和論述。國外研究方面,日本學者佐久間重男是該領域的主要關注者,他的《景德鎮窯業史研究》[140]以明清為中心,探討了景德鎮陶瓷業的發展,其中明代部分論述了景德鎮官窯的設置、匠役制度的變遷,以及嘉靖末年在官搭民燒制形成和匠役制崩潰背景下官、民窯業的此消彼長問題。
織造方面,1963年彭澤益的《從明代官營織造的經營方式看江南絲織業生產的性質》[141]是一篇研究明代官營織造的力作,該文圍繞明代官營織造機構的設置、織造數額、經營狀況、后期演變等問題進行了系統論述。沈祖煒、范金民[142]則先后對明代官營織造業的生產規模進行了考察。此外,范金民還對明代中央織造機構的設置、宮廷絲織品的加派等問題做了專文論述[143],其著作《江南絲綢業研究》對此前研究成果進行了一次總結。[144]從近期研究來看,魏文靜、夏維中、汪亮[145]對明代地方織造的興衰變遷進行了探討,指出在明代的織造品種經歷了由低級到高級的升級中,織造性質也由軍需絹帛向上供緞匹轉變。明代的歲造數額在永樂年間基本確立,而至弘治至嘉靖時期,蘇杭之外的大部分地區局織基本停止,通過市買緞匹來完成歲造。汪建紅、吳建華[146]對蘇州織造局的歲造,由前期的局織到后期的領織的調整原因進行了分析,指出自天順以來的加派過重,是導致原有歲造被擠出局織之外,而采用民間領織的主要因素,并就領織方式進行了探討。
朝貢、礦稅等收入 20世紀30年代,日本學者百瀨弘[147]通過考察明代朝貢物資的分配情況,指出宮廷及官僚貴族是外國輸入貨物的主要掌控者。同期,梁方仲[148]關注了明代朝貢的性質以及貢品內容,指出:朝貢本身可視為貿易之一種。但該貿易的性質,差不多完全限于朝廷的玩好上的要求,采購的貨物多于珍寶奇異一類的高級奢侈品,并非由于一般人民的生活上的需要。90年代以來,圍繞朝貢收入的研究有所拓展。如田培棟[149]論述了明初朝貢貿易對于國家財政的充實,認為明前期通過朝貢貿易獲得的財富,其總值大大超過宋元時期的市舶收入,對緩和國內財政困難起到了積極作用。李金明、樊千瑜[150]分析了明廷實施朝貢、海禁政策的財政動因。李金明指出永樂鼓勵朝貢的目的,寄希于通過朝貢收入,來彌補財政上的虧損。樊千瑜認為明朝實施海禁的目的,在于將與他國的貿易權收歸政府手中,實行壟斷,將高額的利潤直接收歸中央財政,緩解中央財政的窘境。此外,李云泉[151]探討了明代貢物的種類以及分配渠道的多樣化問題,指出貢物除宮廷消費之外,還用于百官賞賜和折俸等支出。關于朝貢實質,濱下武志[152]的觀點值得注意,他認為:貢品和饋贈之間的關系相當大的程度上是買賣關系,這種交換可以看作一種商品貿易。晁中辰[153]對永宣時期鄭和下西洋所帶回的金銀寶貨情況進行了探討。上田信[154]通過考察朝貢物和回賜物[155]的不同價值形態,認為朝貢體制下,包括宮廷在內的明政府是實際獲利者。趙軼峰[156]結合仁宗即位詔書的呈現政策內容,論證了永樂時期寶船下西洋的主要目的,在于滿足皇帝追求奢侈品的欲望,而非為尋找建文蹤跡。
明代宮中礦稅收入以“萬歷礦稅”研究較為突出。楊濤、林楓、田口宏二朗侯家駒、唐立宗、方興等學者[157],分別從充實宮廷財政出發,分析了萬歷礦稅的興起原因。侯家駒指出,萬歷礦稅征收,其實是把這些稅收化公為私,由政府收入化為宮中所有。唐立宗認為內庫財政需要是推動萬歷礦稅征收的因素之一。田口宏二朗則通過對京畿地區萬歷礦稅事件的考察,指出礦稅問題實質,是在明代沒有明確劃分帝室、中央戶部、州縣界限的財政結構背景下,三者對同一個“灰色”的權益范疇(即商業、手工業生產剩余)的爭奪。此外,楊濤、南炳文、李小林、侯家駒、林楓[158]對礦稅期間各地進奉內庫的金銀數額做了估算。但由于各家在史料采用、估算方法以及觀察視角上的差異,導致所估數值差距甚遠。如楊濤綜合《定陵注略》《萬歷邸鈔》《神宗實錄》等史料記載,統計得出:萬歷二十五到三十六年間入內庫者:金9977兩,銀6696212兩,并推算整個二十余年的礦稅之征期間,內庫共入銀當在1000萬兩以上。林楓通過對萬歷中后期各類商稅增加情況的整理,認為萬歷中后期每年直接納入內庫的礦稅可達230萬兩,其中商稅為200萬兩。
正常時期的礦稅收入研究,主要有劉利平[159]對于明代金銀課歸屬關系的判定,他認為明代金銀礦業為皇室壟斷,直接服務于皇室財政。魏林、余清良[160]關于明代鈔關錢鈔本色征收與宮廷收入的關系,魏林指出:明中后期鈔料征收的本折往復原因,涉及皇室與政府利益之間的微妙關系。征收本色錢鈔因多歸內帑,主要用于皇室的買辦、賞賜,折色則歸戶部。余清良認為,明中央政府創制鈔關制度的一個重要主觀目的,就是滿足皇室貴族的消費所需。在鈔關未改折征銀之前,絕大多數鈔關所征之錢鈔稅收都是解入內府庫藏,基本上可視為明皇室的私家收入。
諸多研究中值得關注者,還有全漢昇、李龍華、劉利平、蘇新紅[161]關于明中后期內府侵奪太倉、常盈等公共庫藏的探討,孫兵、黃阿明、陳昆、李志斌[162]關于明初內府造鈔收入的估量,張瑞威[163]有關內府鑄錢收入的探討,高壽仙[164]關于內府雜役來源的論述,等等。
2.圍繞宮廷財政支出的具體探討
較之成果豐碩的明代宮廷收入研究,學界圍繞宮廷支出的探討略顯薄弱。1955年嚴中平[165]《中國棉紡織史稿》一書中對明代宮廷棉布消費做出了估量,認為每年明代內廷用于宗室消費和賞賜的棉布不下五六十萬匹。1988年侯家駒《中國財金制度史論》第十一章“宮廷支出與官吏薪俸”[166]中,對明代宮廷消費情況進行了論述,值得注意的是,書中對明宮消費情況進行了一定的數據羅列,以此展現景泰以來的明代宮廷奢靡之風。同年,唐文基的《試論明代統治集團的消費問題》[167]一文,對明代宮廷消費的性質做出了界定,指出:“宮廷消費是皇權消費,是維護封建統治所不可缺少的,也屬于公共消費。”并認為,明代統治集團的消費一直是以實物和勞役為主,具有顯著的原始性。并對嘉萬時期宮廷消費的總量進行了估量,認為該時期的宮廷消費額為80萬兩白銀。此外,趙軼峰、趙中男[168]等學者認為:明代在宮廷財政支出上存在“公私混雜”的特點。趙軼峰指出皇室消費具有國家財務與皇帝私人財務的雙重性質。在中國封建專制主義的國家制度下,國家財政與皇室財政總是不能截然劃開。并指出明末皇室開支的膨脹存在三種含義:一是皇室的直接揮霍消費的擴大;二是貪求無厭地擴大內府的私藏;三是宗祿的大量增加。
圍繞明代宮廷財政支出的研究,除部分通史、斷代史和專題史等論著中附帶性概述外,針對具體問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營建支出方面。1930年匿名發表的《明代官工之浮冒》[169]一文,對明代宮廷營繕過程中的浮費問題進行了簡述。1933~1934年,單士元刊發的《明代營造史料》系列論作[170],分別對明代宮殿營建的物料置辦、力役來源、經費籌集等問題做了梳理探討。此后,圍繞該領域的研究,主要有胡漢生[171]關于明北京十三陵營建中的匠役集結、物料置辦及經費籌辦等方面探討。根據胡漢生的估算,明代十三陵的營建經費共計4200萬兩,其來源除國庫經費外,主要還有開納事例銀;加派地方財政,責令諸臣捐俸;提前預征鹽課,增加榷關稅額;搜刮各衙門年例;等等。高壽仙、翟志強、孟凡人等[172]對明代宮廷營建中的物料采辦、經費籌集問題進行了探討。翟志強將明代的皇家營建經費劃分為常規來源、挪借來源、應急來源三類,且就整個明代來看,王朝前期皇家營建經費主要仰仗常規來源,明朝中后期挪借來源、應急來源成為皇家銀價經費籌集的普遍現象,體現了皇家經濟籌集的靈活性。此外,論著還將內庫對于皇家營建的支出歸之為常規來源,認為“內府經費對皇家營建活動的支持力度與皇帝的思想認識直接相關”。
宮廷飲食耗費方面,臺灣學者邱仲麟的《〈寶日堂雜鈔〉所載萬歷朝宮膳底賬考釋》[173],根據張鼐的《寶日堂雜鈔》記載考察了明代宮膳情況。隨后發表的《皇帝的餐桌:明代的宮膳制度及其相關問題》一文[174],又就明代宮膳的食料來源,辦膳機構、程序、人員及實際花費問題做了進一步探討。此外,邱仲麟、陳依婷[175]還探討了明代光祿寺的器皿廚料果品等來源問題。劉淼[176]探討了明代宮廷食鹽的配給,對貢鹽的來源、額度、品種等若干問題進行論述。張毅[177]則以長蘆貢鹽為中心,除對貢額、品種探討之外,還對長蘆貢鹽征繳制度進行了論述。關于明代出現的貢鹽折價情況,張毅認為是由貢鹽的定制額數過多,食用不完所致。張勃[178]考察了劉若愚《酌中志·飲食好尚紀略》中所反映的宮廷飲食文化的部分特征。劉樸兵[179]探討了明代宮廷的飲食機構和特征,指出,明代的宮廷飲食機構可分外廷和內廷兩大系統,其飲食特征表現為:食物原料極其廣博、重視飲食養生保健、喜食時新果品肴饌、經常禁屠用齋食素、前期尚儉后期奢靡等五大特點。陳寶良的《明代社會生活史》[180]以社會史視角對明代各階層的生活進行梳理,書中將宮廷生活與宮廷群體作為主要研究對象,并在部分章節對宮廷上至帝王,下至宦官宮女的衣、食、住、行及各類禮儀制度進行了概括,其中不乏諸多宮廷消費支出情況。
俸祿、賞賜支出方面,陳鋒在《中國俸祿制度史》[181]第八章“明代俸祿制度”對明代皇室、宮中女官、宦官俸祿,以及常俸之外的待遇情況進行了論述,其中還涉及了內府承擔的部分賞賜、折俸問題的探討。莊贏[182]以明代君主賞賜為中心,對賞賜對象、內容、原因以及特點等問題進行了探討。
軍費支出方面,20世紀30年代,日本學者清水泰次的《明末之軍餉》[183]關注了內帑對于明代軍餉的補苴,指出至嘉靖晚期,朝臣對于帑金的索取已成為慣例。寺田隆信、張松梅、范傳南等學者[184]先后注意到了內庫銀對邊鎮京運銀(年例銀)的補充功能。
文化禮儀支出方面,趙克生[185]在對明代宮廷禮儀進行系統考察的同時,關注了因宮廷禮儀而產生的巨額費用及影響。趙文將明代宮廷禮儀開支分為:土木之費、造辦之費、賞賜之費、牲品香帛之費、力役之費等五項。并指出由于宮廷財政與國家財政之間的界限模糊,宮廷“禮儀開支”也就成為國家財政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嘉萬時期高頻度的宮廷典禮及其禮儀性建設、造辦活動,也是導致財政危機的直接原因。何孝榮[186]關注了正德以前君主的崇佛行為給國家財政帶來的負面影響。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以定陵、梁莊王墓等[187]為代表的一批考古文物的出土,為全面了解明代宮廷葬禮耗費提供了實證。
其他方面,高壽仙[188]關注了明代宮廷柴炭的消耗規模及采供方式,指出:“明代北京內廷及官府所用的柴炭,都是通過強制性的徭役體系獲得的。”趙中男[189]則以詔書為中心,探討了明代前期宮廷財政的減免內容與特點。巖井茂樹、林延清[190]先后就萬歷初年張居正改革對于宮廷支出的壓縮措施及效果進行了探討,巖井認為張居正采取的是一種有限的壓縮,即“抑制的過程中成功地去求妥協點,但對于內廷因有的既得利益,是根本不可能全面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