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黑虎推著母親登上山頂?shù)呐谂_嘴時，累得眼前冒起了金星，亂麻麻地在眼前飛舞。這炮臺嘴是北山梁上第一高峰，以前每年夏天，這里便立著兩門雨炮，先是生鐵鑄造的土炮，炮身短粗，打炮時填火藥，用火藥捻子來點(diǎn)。這炮很落后，打出去的火藥爆炸時往往夠不著天上的云彩。后來有所進(jìn)步，換成了鋼管做的洋炮，用鐵架子支著，用的是炸藥做的土炮彈，有時能夠著云彩，但效果不是太好。再后來就換成打飛機(jī)用的高射炮了，全縣的打炮點(diǎn)一律撤銷，昔日的炮臺只能作為一段特殊的歷史遺跡留下來，供人們緬懷了。今天要不是到了這炮臺嘴，黑虎還記不起夏天有打炮這一事。

太陽有兩竿子高了，溫度逐漸熱了起來。不知什么時候，六盤山頂上突然出現(xiàn)了幾朵蓮花狀的白云，在向天空慢慢游動。那白云看上去，潔白純凈，白得極是耀眼，快速地變幻著，像是在發(fā)酵。這讓他們母子覺得很新鮮，也挺感動。近幾個月來，藍(lán)天有時還能看到一些，但白云就很稀奇了。

以前他們這里非常美麗，就像傳說中的世外桃園。那時四季分明，花果村的周圍還長滿著原始森林，還有毛竹。春天，幾場春風(fēng)一刮，幾場春雨下過，一夜之間山全綠了。先是黃的嫩綠，后又變?yōu)榍嗑G，后來就成為深綠了?；ü宓教庿B語花香，流水潺潺，云霧繚繞，連空氣都是綠色的，裹著清新的草香味兒，呼吸一口都令人心醉。

黑虎從十歲就開始放牛。羊過清明牛過夏，牛羊一旦吃上青草，如人喝上酥油一樣，立刻就精神活泛了，走路都撒歡尥奔子的。在生產(chǎn)隊(duì)放牛，是一種既愜意又很辛苦的差事。說愜意，是每天跟著牛尻子轉(zhuǎn)，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農(nóng)村有放三年牛，給個皇帝都不當(dāng)?shù)恼f法。說辛苦，是天陰下雨都離不開牛，得頂風(fēng)冒雨挨凍受罪。可黑虎不怕苦，放牛對于他來說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清早，只要麻雀一醒來，嘰嘰喳喳一叫，用不著母親操心，黑虎就自覺地從熱騰騰的被窩里爬起來去放牛。那時雨水稠霧也多，只要是晴天，花果村一般都被煙霧籠罩著。他和火伴把牛從圈里一趕出來，牛群就被扯天扯地的濃霧吞沒了。牛一進(jìn)草山，就只能聽見各種各樣的鈴鐺聲和伙伴們時隱時亮的尖叫聲，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ü逯車纳侄?，草山也大，蒿草往往能長半人高，是真正的水豐草美，牛羊滿山。拉霧必有露水，那露水珍珠似的躺在草葉上，掛在莖稈上，晶瑩剔透，滾來蕩去。他們從草叢里趟過，露水跟銀河一般，衣褲立刻被淋得濕漉漉的，凍得他們直打冷戰(zhàn)。牛從溝底往山上吃草，一路信馬由韁，等吃到這半山腰時，他和伙伴們已經(jīng)登上了這炮臺嘴。太陽在東山上漸漸升起，花果村變成了另一個世界，天空一藍(lán)到底，流動的濃霧淹沒了周圍的山嶺溝壑，幾座綠綠的山頭從大霧中探頭探腦地伸了出來，若隱若現(xiàn)，縹縹緲緲，大地一片空靈。一陣清風(fēng)吹來，霧在緩慢地流動，羊群一樣漫上山頂，漸漸地升高，變成白色的云朵。山溝里還殘留著煙霧的碎片，一縷縷，一片片，一團(tuán)團(tuán)，在山谷中緩緩地游蕩著，如脫離羊群的幾只綿羊，在那里不停地徘徊著，久久不愿離去。

到了秋天，一場秋雨一層涼。幾次濃霜?dú)⑦^之后，綠色的大地和山峰，眨眼間就會變得多姿多彩起來，火紅的杠樹，橘紅的樺樹，梅紅的李子，綠色的松柏，還有各種各樣不知名的喬木和灌木，都把自己成熟的色彩一古腦兒拿了出來，把花果村的山水打扮得花枝招展。這時他們把牛往山上一趕，就會摘到許多新鮮的野果子吃，有李子、酸梨、野柿子、野梅子之類，他們常常會放開肚皮亂吃一通，一吃就沒了饑飽，直到吃得肚子脹得跟鼓一般才肯罷休。同時還把野果子摘上一袋子，背回去曬成果干，貯存起來。當(dāng)時人們的生活都很艱難，一般是糠菜半年糧，而他家卻是野果半年糧。

一到冬季，鵝毛大雪一場接著一場，不長時間大雪就封了山，大地被棉被一樣厚厚的積雪所覆蓋。山上沒了鳥兒，路上沒有人跡，花果村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進(jìn)不來。那時讓黑虎最煩而且最害怕的是每天早上起來清掃院子里的積雪，那雪少則四五寸，多則近一尺。掃雪有掃雪的煩惱，掃完雪竟然有無窮的快樂。他最喜歡用笸籮扣麻雀和鴿子，扣的麻雀一般都會放掉的，他不忍心害它的小命。可鴿子他怎么也舍不得放，聽說鴿子的肉特別香，是大補(bǔ)，比人參和冬蟲夏草還珍貴。但珍貴歸珍貴，無論如何也不敢宰。因此，他扣的鴿子常常在母親的嚴(yán)厲監(jiān)視下，只能無可奈何地被放掉，看著那灰白色的鴿子扇動著翅膀啪啪地飛向藍(lán)天，他心疼得要滴血。

每當(dāng)這時，也是山里人抓野雞的絕好機(jī)會。冬閑下來的男人們，渾身實(shí)在癢癢得不行，早上起來，他們便高高興興，裹上毛纏子，穿上麻鞋，背上干糧，一個串通一個，三五成群，趕集一樣從各個村子涌了出來，踏著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上趕。在日頭冒花子時，漫山遍野都是抓野雞的人，黑壓壓的，騷鴨一樣落滿了大大小小的山頭。為了在樹林和草叢里驅(qū)趕野雞，他們在細(xì)心尋找的同時，又一邊唱著山歌一邊吆喝，吼聲一浪高過一浪，向遠(yuǎn)處傳去。你方唱罷我登場，千奇百怪的聲音，直鉆云霄。

野雞在冬天依靠草根和草籽維持生命，大雪一封山，就等于斷了口糧，只能眼巴巴地等死。只要趕起一個野雞，人們就呼啦一聲撲了上去，拼命地追趕，一程一程地追趕。精疲力竭的野雞，只要飛起來，就在劫難逃。更多的一頭扎到積雪里面，自以為藏了起來，其實(shí)是在藏頭露尾，被人們很輕松地抓了活的。有飛起的野雞看到山下他們干凈的院子里，沒有一點(diǎn)雪，這就成了它們覓食逃生的好地方。有時他們呆在家里，一天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能逮好多只野雞，少者四五只，多者七八只，十幾只也有過。公野雞漂亮極了，黑黑的圓眼睛，紅紅的眼圈，孔雀藍(lán)的頭，火紅的羽毛，長長的綠尾巴，渾身浸過油似的明光閃亮，讓人怎么也看不夠，更舍不得宰了吃。母野雞顏色麻麻的，個兒又小，不太招人喜歡，但為了公野雞有個伴，只好把它養(yǎng)起來。野雞性子非常烈，用雞罩扣起來以后，一直不吃不喝，進(jìn)行絕食。黑虎用好米好麥子來喂，野雞連看都不看一眼，真是家的打不野，野的養(yǎng)不熟。直到第三天它們站不住時，才不得不心疼地宰了吃。

山里人很少吃肉，那可是他們花果村人一年四季唯一能改善生活的好機(jī)會，比逢年過節(jié)還要令人高興。跑上十多天，連根野雞毛也抓不到的人多得是，可他們也從不后悔，圖的就是追趕野雞時的那份難得的紅火和快樂，全當(dāng)雪后一場自發(fā)地集體性體育鍛煉，不為更快更高更強(qiáng)，而是重在參與。

瑞雪豐年，有雪的年景真好。那段童話般的生活，再也一去不復(fù)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