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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執子之手
  • 楊友桐
  • 4176字
  • 2021-12-30 20:20:00

遍地鮮花

黑虎用輪椅推著母親,慢悠悠地沿山路而上。輪椅新嶄嶄的,不銹鋼的扶手熠熠發光,車帶碾過的地方還印著很清晰的花紋兒。輪椅的靠背上掛著一個沉甸甸的水鱉子,綠漆都脫落了,斑斑駁駁,滄桑不堪,像個稀世古董在他的腿前來去晃悠著。山路不是太陡,坡度大概在二十度以上,路面窄窄的,是真正的羊腸小道。他穿著短袖的胳膊由于過于用力,看上去青筋裸露,肌肉飽綻,顯得很有臂力。山路彎彎,螺旋一樣盤來繞去。他前腿弓,后腿蹬,前傾的身子與輪椅構成一個二十五度的角,步子像鴕鳥一樣邁得相當大,高而又遠,結實有力,一步一叩首地往上推。畢竟是上坡,他雖然不缺乏力氣,可還是缺乏長久的耐力,不一會兒,就感到氣喘吁吁,心跳得相當厲害,額頭上沁出一層米粒狀的汗珠來,明晃晃的,有些搖搖欲墜。

黑虎推著母親,看似去游山玩水,很是一副閑情逸致的樣子,可他心里始終難以平靜。此刻,他隱隱約約地聽到大型鏟車隆隆的轟鳴聲,那聲音似乎是從周圍山溝當中傳來的,一波連著一波,由遠而近,大地為之震動。這是鄉政府下達整村拆房搬遷文件的最后一天,紅頭文件上蓋著鮮紅大印。這是命令,是法律,是很鋼性的東西,誰也不能更改。

母親今年七十有四,病倒快三個月了。最近幾天病情才有所好轉,今天總算自己下了炕,能出門轉悠了,可稱得上是大病初愈。他們一家人自然高興得不得了,本想做點好吃的,熱熱鬧鬧地慶賀一番,母親卻不樂意,說她沒一點胃口,口苦得不行,吃什么都像木渣,就想到山上去轉一轉,吹吹風,看看山水。母親究竟得的是什么病,誰也說不清楚。總之,得病以來,前前后后在江湖郎中、鄉縣醫院都看過了,錢也花了一大疙瘩,病情一直不見好轉。幾個月下來,母親的身子骨也折騰得大不如以前了,體重由原來的五十多公斤,下降到還不足四十公斤。頭發也花白了不少,兩鬢全白透了。牙齒掉了好幾顆,嘴巴明顯地癟了進去,說話漏風,絲絲縷縷,像一只鴿哨。皺紋新增了許多,又密又深,像個干透了的桃核。她臉色仍然有些黃,頭老是在胸前耷拉著,完全是一副低頭認罪的樣子。這或許是脖頸倒了的緣故,據說人一旦倒了脖頸,支撐不起頭了,就只能奈何天了。不過母親的眼睛還挺明亮,挺有精神的,那是生命之光。這還是讓他充滿了信心,但愿母親能度過這個坎兒,使他們全家能順利地搬遷到新居。

今天天氣晴朗,天空也尤其的藍,藍得很純粹,藍得深不見底兒。可這種天氣極令人擔憂,甚至徹夜難眠。眼下,都六月中旬了,這里還連一滴雨都沒下,倒是一場又一場地刮著熱風,接二連三地下土霧,從開春到現在,西北風一直在呼呼地吼著,天空很少有藍天白云出現過,時常混混沌沌的,就像世界的末日到來一樣。今天是個例外,天氣特別的好,是踏青的好時機。

早晨的日頭紅彤彤的,像個熟透了的大柿子,可并不怎么熱,照在人身上很舒坦,這種舒坦完全似植物在接受光合作用的那種感覺。這種感覺不是由外到里,而是由里到外的一種舒坦、一種酥軟和被太陽融化了的感覺。真可謂其樂融融,渾身通泰。母親微閉著眼睛,靜靜地享受著這份美妙的感覺,由衷地感嘆道,好死不如懶活著,這活著就是好!

這條小路—直通往北面的無數座大山。

近幾年來,黑虎很少走這條山路了,以前他們每天都要從這條山路上走好幾次,背柴、放牛放羊、種地,這是一條與他們的生活、生命息息相關的山路。這路上的每一處都留下他們母子艱辛的腳印,灑下過無數辛勤的汗水,有過許多凄涼悲壯而又令人歡欣的故事。如今這條路由于多年來的風侵雨蝕,不斷沖刷,看上去不只是窄了,也顯得陡峭了許多,大部分路面已被鴨娃草草、雞彎、打碗花、蓑蓑草、蒿子和成片的黑刺所侵占。這是退耕還林、封山禁牧以后,沒有了人為的破壞和牛羊的踐踏,路上才出現了綠色,有了生機。天氣很干燥,由于長時間沒有下雨,路上的蒿草雖然長出一些綠葉來,嫩嫩的麻雀舌頭似的綠色,但都是從老根上生發出來的,由于缺乏水分,落滿了塵埃,看似干扎扎的。黑虎剛一挪動步子,腳下就立馬騰起一片淡淡的煙塵來,隨著他腳步的不停移動,腳下噗吐噗吐冒出的塵埃,扯起了一道長長的土灰。乍一看,好似他們母子在騰云駕霧。

這是一條細細的盤山路,從山根到山頂能繞七八道彎兒。母親不知是在打瞌睡,還是眼神不好,耳朵背了,面對山下的村子,她不聞不問,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這讓黑虎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一點沒了底兒。黑虎很累,他的胸腔里像是揣著個野兔子,撲騰得很是厲害,已經汗流滿面了。看到兒子吃力的樣子,母親有些不忍心地說,你累了,咱們在這兒歇一歇。黑虎將母親的輪椅停放妥當,坐在路邊高高的地埂上,不由得向山下俯視,整個花果村全在眼皮子底下,母親卻看不到,這倒是他可以仔細地審視花果村了。花果村坐落在山下狹長的山溝里,由東向西,依北山的山勢而建,房屋密密麻麻很破舊,亂七八糟,有二三百戶人家。周圍被高大的六盤山山脈包圍著。人們取笑他們是背的山,抱的山,頭上還頂的山。

黑虎,你給娘說句實話,他們一定要把咱們全莊連窩端嗎?難倒真的一戶都不留?

母親突然抬起頭來,聲調悲悲地問。母親終于說話了,這比鐵樹開花還難!他從心底里暗暗地吃了一驚,在母親害病的三個月里,她從未提起過搬遷的事。母親的氣量并不算小,可這件事她一直在心里憋著,在一味地死鉆牛角。他們一家人都能明顯地感覺到,卻從未提起過,在母親面前說話,盡量地回避著這個話題。黑虎把目光投向母親,母親的一雙眼睛正望著他,孤獨、蒼涼和無助,這眼神他還從未目睹過。這或許是人到老了,就活回去了,像小孩子一樣,得看兒子的臉色行事。大概……也許能行,也許根本就不行,不過我……我咋能說得上呢?黑虎在搜尋著詞語,盡量想把話說得嚴密和肯定一些,可說出來的全是車轱轆話,近似于自言自語癡人說夢。母親也許聽清楚了,也許越聽越糊涂。由此,她很精神的目光卻暗淡了許多,后來就沉默不語了。

怎么辦?母親還是不想離開家鄉,今天是最后的拆房期限,這使黑虎心頭的負擔更重了。

花果村整村搬遷是縣上在去年就規劃好的,今年春天開始動工實施。公家把這種搬遷稱為生態移民。就是把多年來居住在這六盤山林區的人,搬遷到離銀川不遠的紅寺堡川區,把這里的土地空出來,劃歸林區,種草種樹,恢復這里的生態,改變這里逐漸干旱的氣候。縣移民辦提前在那里用推土機把沙漠和荒灘推成棋盤似的一塊塊平展展的川地,再統一蓋好一磚到底的房子,把黃河水引到田間地頭、房前屋后。為了動員山區的村民踴躍搬遷,移民辦又租上大轎車,動員每戶去一位家長,實地看一看,感受一下那里的生存環境和發展前景,再決定搬遷分房的事。

黑虎是開春去紅寺堡的,去時他就猶豫不決,雖說母親沒有公開反對,可憂郁和不滿全寫在臉上。母親看他去的心很切,擋也是白擋,便態度冷淡地說,去看看也好,公家管車管吃管住,又不攤咱家的一分一厘。至于看后怎么辦,搬與不搬,母親卻閉口不提,這給他滿懷希望的心里,無疑投下了一道抹不開的陰影。

在川區實行吊莊移民,這已經有二十多個年頭了。六盤山區的人搬到川區去,一旦吃上黃河水,經過一番苦干巧干拼命干,不到三年五載,錢包都鼓了起來,腰桿也挺直了,住得闊氣,穿得光堂,頓頓白米白面吃香喝辣,還輕輕松松地脫貧致富奔小康了。一開口,就把“我們”說成“俺們”,把“人家”說成“別”,把“去”說成“克”,川區話說得極其順溜,山狼搖身一變成了水鴨子,老土槍里打的是洋子彈,而且還是連發的,聽上去心里極不舒服。

黑虎以前去過幾次吊莊的親戚家,感受過那緊張紅火芝麻開花節節高的日子,那真是讓人眼熱心饞追悔莫及啊!那時候他是個十足的井底之蛙,看天上只是花果村那巴掌大的一坨天,看地上是破布一樣片兒扇兒的地,這里一坨那里一綹的,掛在高高的山洼上,猴子都難以扒住,但他認為這里比哪兒都好,每一分土地都很值錢,能打金豆子。更重要的是他怕出門,怕下苦,怕冒險,是個十足的“窩里老”,把過好光陰的機會硬是給耽擱了。早先他牛頭上沒抓住,現在牛尾上抓住也不遲。這一點他想得很清楚,態度也很堅決,八頭牛也別想拉回他!

春天的日頭非常好,帶著滿腦子的想法,坐上舒適的大轎車,沐浴著金子一般的陽光,別提黑虎心里有多高興了。轎子車一路搖晃著,在山谷里不停地顛簸。他一坐車腦子里就像鉆進了瞌睡蟲,不一會兒就昏昏大睡,睡得十分香。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竟然把他凍了醒來,睜眼一看,只見高大綿延的六盤山脈和黃土丘陵沒有了,前面是望不見邊的平川,路邊的樹木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風聲吱吱嗚嗚,天空灰蒙蒙的一片。他才知道天變了,還變得那樣快,跟孫猴子的臉一樣,真是十里不同天啊!誰知越往北走風越大,土霧也越來越濃。而六盤山下的花果村現在還是風和日麗呢。

在風里和沙塵里不知跑了幾個時辰,終于到了紅寺堡。眼下風頭正硬,風勢也非常猛,的確是老牛北風了,天空被沙塵罩了個嚴實。一下車風就給了人一個下馬威,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張不開口,在地上直打趔趄,不由得團團轉。正是中午時分,可像傍晚似的一片昏暗。住進旅店后,村里有一位老漢遲遲不來,黑虎去看時,遠遠望見那老漢正貓腰圍著轎子車尋找什么,一副火上眉毛的猴急相。他上前一打聽,那老漢哭喪著臉說,他下車去解手,出氣時嘴剛一張,新安的一副假牙就呼啦一聲被風叼走了。為安那副假牙,他一連上了四五次縣醫院,整整花了三百多元,是他家一個人一年的口糧錢!說罷他心疼得鼻涕一把淚一把,不停地在衣裳上亂抹。再看老漢時,黑虎忍不住笑了,他陷下去的嘴巴特別難看,一張嘴跟個黑汪汪的窯洞一樣,舌頭如蛇吐芯子一樣不停地舔著嘴唇,露出紅紅的牙床來,酷似剛剛被打撈上岸的魚兒,嘴一張一張的,給人奄奄一息的感覺。黑虎看了心里疙疙瘩瘩的,很不是滋味兒。

這次沙塵暴持續的時間比較長,他們四十多個人上頓下頓吃的是紅燒牛肉,在旅店里窩到第三天時,沙塵還在瘋狂地刮著,沒有停歇的意思。這樣,移民辦的人只好用大轎車拉著他們在移民點走馬觀花地看了一下,遠遠望去,只見黑黃的天底下,有幾十座紅磚瓦房,整齊劃一,孤零零地處在荒漠中,任狂風吹打。他們車也沒讓下就匆匆地離開了,往回走時人們的心里都透心涼。回去之后,經過大家一番渲染,把那里說得可怕極了,就跟新疆的風口一樣,風一旦刮起來能把汽車和火車掀翻,全村人聽了都打起冷戰來,其中一半以上的人都對搬遷失去了信心。但失去信心歸失去信心,整村搬遷的決定是誰也不能改變的,黑虎還是背著母親偷偷地交了房款。

就在這時,母親不知不覺地病倒了,一病就是三個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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