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梓 天現鹿羊（外十首）

雨過天晴的巨崖上

突然現出鹿羊的影子

我們知道是明萬歷年間

都司甘胤所見，并命筆而刻勒

至今依然

同樣是五月，同樣是雨過天晴

可我只見四個遒勁的大字

沒有看見鹿羊的影子

實際上，我即使想看也不要看見

即使看見也不能說出

額濟納

我把雪花留在水中

凜冽的西北風卷走了晚霞

我在火焰里看見一朵蓮花

月亮的羽毛紛紛揚揚

我在枯死的胡楊樹下嘆息不絕

想在長發中找到那只如泣如訴的大鳥

鳥鳴里有將軍灑了一路的血

和黑城一夜之間的蕭條

滾滾紅塵使擦肩而過的長風旋成深淵

任憑烏鴉血紅的目光砸向城郭

我站在不長草木的泥灘

頭頂上是各種各樣的鳥鳴

胡楊林

在旱透的大地上

由綠變黃，由黃變紅的胡楊

每一個節疤都在滲出鮮血

每一片落葉都是胡楊的淚

綽約多姿，倔強不屈的胡楊

不死是因為需求太少

不倒是因為扎根很深

不朽是因為奉獻了全部

我在額濟納面對一棵胡楊樹時

卻想到了黑水城當年的繁華

祈禱弱水不再斷流

而要浮起胡楊樹成千上萬的葉子

[以上選自《詩歌月刊》2017年第7期]

念頭

面對一秒，猶如光速

每秒三十萬公里，一秒多

就可從大地到達月亮

可比光速更快的還有念頭

一念之間穿越了太陽系

以金木水火土命名的行星一閃而過

大禹的青銅巨斧劈開山梁

洶涌的黃河流成銀川平原

而從天堂到地獄的距離

無法用里程丈量，也不能用時間計算

就在一念之間，比一秒還快的一念

猶如一個眼神

顯示著心靈的有所需求或有所拒絕

或者是躲避善惡之間的河流

是的，當腦海閃現一個個念頭時

心已是你波濤洶涌的海洋

[選自《朔方》2018年第5期]

小鳥飛過

在農家小屋，我好像在發呆

幾乎沒有聽見羊群進院的聲音

房門開著，掛著塑料珠串成的簾子

陣風吹過，丁零作響，還吹開一扇窗戶

放進一只鳥，我不認識

麻雀大小，好像有幾種鮮艷的顏色

小鳥一直亂飛，碰到另一扇窗戶的玻璃

我趕緊打開所有的窗，小鳥來了又去

也就一瞬間，留下一根羽毛和幾聲鳴叫

是因為寒冷、饑餓還是小屋的燈光

初冬的北方，黃昏已經鋪蓋下來

[選自《綠風》2018年第6期]

小暑

北方的樹下還有一絲絲涼風

老鷹平展雙翼，盤旋高空

地里已無麥垛，幾只鳥雀飛來飛去

一畦韭菜開滿白色的小花

麥稈籠里的蟈蟈，鳴叫更加響亮

一只黃狗趴在門口，伸出全部的舌頭

牛在反芻，果樹上的麻雀偶爾嘰喳幾聲

喜鵲飛過院墻，云朵似動非動

在老家小院，坐在房檐下的臺階上

我第一次感到一缸水的平靜，卻難以言說

一杯磚茶，一碗長面，一碟小菜

一個炎熱的正午，幾句簡單的對話

恍惚

賀蘭山間的一條無名小溪

是另一種時間，從太陽神的峽谷

叮叮咚咚地流向千里戈壁

我逆流而上，小溪卻突然消失

難道沒有小溪，只是我的幻覺

眨眼之間，耳邊又傳來溪水的另一種聲音

我蹲下來，果然觸到水的清涼

一捧溪水從指縫間輕輕滑下

小溪一直都在山谷輕流

突然消失的可能是我的感覺

是一秒還是五秒？或者此刻才是清醒

其余皆在你的夢里，包括清涼

形狀

水漏、沙漏都可以計時

但與時間的形狀無關

且用一條小溪來比喻，但需要設計

一個把水變得像秒一樣纖細的兩岸

每一滴水滴下懸崖時

與另一滴水之間正好是一秒

六十秒的水滴匯到一起成為一分鐘的水滴

然后跳下懸崖。如此匯聚

三千多萬個水滴便匯成一年的水滴

三十多噸水該是多大的一滴

該怎樣從懸崖滾落下來

怎樣的大地才能承受這劇烈的一擊

小溪依舊向東匯聚，流向今日

我在人群中向西而行，走向明天

驀然回首，燈火闌珊，卻沒有一個人影

只有浩瀚無涯的海洋

開合

這一秒大門敞開，下一秒大門關閉

在這一開合之間會發生什么

是一個人的離去還是一陣風的進來

或許不能確定大門是否開過

問題回到原點，可這一秒已經離開

像一個人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的大門從來沒有開過，甚至沒有門窗

也沒有留下任何記憶。即使留下也是漆黑

而風可以從大門進來，從窗戶出去

拂過樹梢，經過樓頂，棲息在鳥的羽毛上

還可以在我的心里，掀起一秒一秒的浪花

然后，旋成另一時空的黑洞

在此

秒不在，或者把秒抽出

那么分鐘、小時就會塌陷

就像一堵墻，去掉構筑墻的磚

墻，僅僅是一個與歷史甚至傳說有關的詞

對秒產生懷疑會延伸到秒的極致

最快的無量秒和最慢的無量年

就是對我自己的反思：肉體與靈魂

我在此，秒也在此，反之亦然

秒以人的生命形式而存在

只是常被忽略，沒有看見樹葉飄下

但一片片落葉已經鋪滿昨天

從枝頭到大地，秒在樹葉與落葉之間

在心

我指向什么才能說：這就是秒

用六十個排成一隊的玻璃珠

質地、形狀、色彩、大小都一樣

但我的玻璃珠里還有石子

沒有排列，只是一堆

這并不是說我的秒混亂不堪

而是我想到了一堆難以分辨的東西

像玻璃珠，但不是石子

更不是大豆、樹葉、水滴或者火苗

從像到是，是永遠無法抵達的距離

就像時間，我可以沐浴你的光芒

讓你永駐心間，但你的心里會有什么

恐怕只有空。也只有空，連空也空

方能容納所有——無數個平行宇宙

無數個無量年無限伸展的你本身

[以上選自《詩刊》2018年9月上半月刊“青春回眸專號”]

楊梓（1963—），寧夏固原人。就職于寧夏文聯，一級作家。出版《楊梓詩集》《西夏史詩》《驪歌十二行》《塔海之望》。作品榮獲寧夏第五、第六、第七屆文藝評獎一等獎。參加詩刊社第十五屆“青春詩會”和第九屆“青春回眸詩會”，入選國家百千萬人才工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理事，寧夏作家協會副主席，寧夏詩歌學會名譽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