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寧夏詩歌選(2013—2018)
- 楊梓主編
- 2815字
- 2021-12-22 18:37:46
卷二 現代詩
駱 英塔肯納的鯨骨(外八首)
一位印第安長者賣給我一塊鯨骨
就像珍藏靈魂或者魂魄的那種器皿
印第安長者收下我的美元喃喃自語
我看見我飛進了器皿之中
印第安長者大聲說這是兩千年前的手工
他們的祖先殺死一頭巨鯨
巨鯨吞沒了他們三百族人
他們天天對著腦骨做成的器皿憤恨
他們預言兩千年后將被人收買
他們可以從此忘記苦惱和仇恨
于是 我看見我在器皿中掙扎
因為三百個鬼魂訴說三百種悲痛
但是巨鯨用巨大的腦骨緊扣著我和他們
我想 也許這就是今天的宇宙和世界的象征
好吧 我要帶著我和三百個靈魂回到北京
一個干瘦的夏爾巴男孩下山了
一個干瘦的夏爾巴男孩下山了
他必須行走七天到盧克蘭
我的舊氧氣瓶和煤氣罐都在他的背上
我要的是廢品他要的是美元
在北京我可以展示我的珍奇收藏
在加德滿都他可以把美元交給父母
這可是一個世界上的兩種態度
收藏一個舊物與收藏一個世界誰可以決定
我知道他必須走到世界的另一個盡頭
可是我還知道他必須走回來從頭再走
迷路時他會向天上的烏鴉詢問
口渴時他會像牦牛飲盡冰河的水
一個干瘦的夏爾巴男孩下山了
從此 我的收藏又多了一些物品
在一個世界的都市我炫耀我的富有時
一個干瘦的夏爾巴男孩正在山路上行走
雪景與死亡
在霞光萬丈的頂峰上一個美國青年得了雪盲
太陽溫暖著他 然而他知道他已接近死亡
他想念他的祖國 但他已無法辨清方向
他向著地獄下降 因為氧氣即將耗光
他努力地伸出腳 一步步想回到人間
他愛親人 愛生活 他才剛剛二十五歲
山鷹仰望他 哀鳴響徹了山谷
雪花飄起來 漸漸厚積在他的身上
他無法看清世界了 所以每一步都摔倒在堅石上
他慢慢地坐下來 在八千六百米的高度傾聽風聲
其實 他已經聽不見親人的呼喚與山友的鼓勵
他在快速地僵硬變成山的一種石頭
在陽光劃過時 他摘下手套向世界揮揮手
之后 他艱難而又堅定地從路繩上摘下了安全鎖
他向著懸崖緩慢地飛出或是倒下去像一支紅色的花苞
一開放就消失在陰沉而又厚重的雪霧之中
氧氣罩壞在八千米時
爬過第二臺階時我以為跨過了天堂的門檻
然而我呼吸艱難像到了地獄的邊緣
一切都模糊時我感到了無限的黑暗
我想到“壞了,這一次我可能下不去了”時我只想睡一會兒
其實 還來得及看看星星在遠方一閃一閃地眨
也看得清頂峰在面前像威嚴的爹盯著我看
一切都慢下來我的人生無法快速地回閃
無所謂痛苦無所謂恐懼也無所謂呼喊
山風在吹 然而我知道那只是死亡的氣息
第三臺階高懸我知道那只是一道鬼門關
坐下來等待死亡時我想起了綠色的俄羅斯面罩
它簡陋 粗糙 忠誠地待在我的背包里
在來得及換上它時我心中流著淚涌動著救命的呼喚
它送來清新的氧氣讓我從游夢中驚醒回到人間
五十秒我以一個死亡者的身份獲得新生
我看見星星亮起來 每一顆都濕紅了眼
謝謝死亡 也謝謝星星
在八千八百四十四米我因此多看了世界幾遍
上帝的孩子
今天 我照看一個上帝的孩子
它其實只是一只受傷的野兔
它在草叢中靜靜躺下來
毛發抖動 雙眼半閉
陽光照耀時它有些傷感
它用舌頭舔著枯藤
它把前爪伸進泥土
就像一棵樹生長的程序
森林與荒原靜下來了
野兔努力向遠方眺望
此刻它像一個待嫁的新娘
靜候上帝的最后祝福
或者說它實際是一個慈祥的老者
對于死亡沒有任何怨言
我舉起一個破碎的鏡子
為它照亮走進黑暗的路
與世界的距離
夜晚 我坐在海邊思考與這個世界距離的問題
因此 我強迫自己觀察星星映照在海面到底能漂多遠
在星星變成魚群從遠處蜂擁而回后我不知所措
其實 我寧愿讓星星變成小菊花種滿海洋
什么都在議論唱歌或者吟誦但我就是聽不見
看來 在黑暗中我真的是一個盲者
幸好海浪一點一點地讓我感到了涼意
張開口 讓海風從我的身體穿越
回想起在沙漠里走在山路上爬我幾乎撲進海
我需要任何人像母親把我緊緊抱在懷里
空貝殼在海岸邊像枯葉被海水翻來翻去
它們是海的星星但卻不再發光
擱淺的魚兒跳躍但此刻沒有海鷗來啄食
但有一行腳印一直走入了海的深處
我以星星排列的方式為它做好了歸途的標記
之后 海面上長出了一株株銀灰色的水仙花
[以上選自《駱英詩選》,作家出版社,2013年]
致“命名者”或荷爾德林
那些命名者從巖石后隱現 并于暮色中緩緩舉步
大地一層層 一片片靜默下來 我看見了無垠的銹紅
聽不出山風有什么莊嚴或是悲壯 它們在樹梢上一跳動就銷聲匿跡
這里是初冬 這里是初霜 這里是初痛 這里是初死
陌生人 作為天狼星的使者 銀甲鐵劍 披著烏鴉羽毛的斗篷躡行
他在暴風雨中抖動 在黑暗中閃爍 在世紀中拔劍 并且他依舊陌生
一切都巨大了 因而一切都永存了 因而一切都驚心動魄
青馬向西而去 疾行 鐵蹄 長嘶 怒目 撕心 裂肺
有人長歌 有人長泣 有人長醉 有人長枯
迷蹤者以星光為號 他們斬殺 欺騙 謀害 并幸災樂禍
怨恨者以冷笑為令 他們詛咒 毒舌 黥面 并恬不知恥
半月時 有人敲石為鼓 有人裹霜為衣 有人登高呼遠 有人灰飛煙滅
誰讓我靜靜地走 誰就是時代的敵人 因而他就是一錢不值
誰為我命名 誰就是一個被命名者 因而他就是低賤卑鄙
那些被歲月忘掉的都是涅槃者 因而都必永垂不朽
那些被上帝遺棄的都是盜尸者 因而都必光輝萬丈
[選自《作品》2017年第12期]
在都市流浪
清晨 我要開始流浪
陽光恐慌 我為那水泥縫隙中的蟲兒憂慮
它怎樣面對這一天的驕陽
歸來的夜晚失去它嬌嫩的鳴叫
我的流浪肯定會在都市中迷航
那街角的小草 你可會枯黃
沉重的腳步可會踩斷你的脊梁
長夜的裸眠沒有你的清香
這一夜的夢肯定會雜亂無章
那只無家的狗 你還在守望我嗎
等那無憂的麻雀飛落在你的背上
人們啊 我的領帶像枷鎖拴在都市的監房
心兒在一座座大廈間流浪
每一道目光又像冷漠又像渴望
每一扇門兒都讓我彷徨
這明凈的玻璃讓我無法穿越
網線像鋼索緊緊捆住我的心房
手捧住咖啡心在悲傷
家鄉啊 你的小河可還在為我流淌
我的銀川
如今 去一萬里也不算遠游
然而 我有一個漂泊的年代
如今 在天涯海角宿醉也不叫浪子
可是 我有夜夜望鄉的悲傷
那些思思念念 那些生生死死
那些痛苦迷茫 都如落果在心底埋藏
它們一發芽 就痛哭失聲
它們不發芽 就撕心裂肺 淚如雨下
這是我的銀川 我的少年 我的青春
我的老大還鄉 欲近還遠
這就是我的銀川 我在南極冰原自語
我在珠峰之巔眺望 我在8700米滑墜時閃念
是的 在那邊城 有我的憂傷埋葬在賀蘭山的蒼涼
是的 在那塞上 有我的馬蘭花在大漠的風霜中綻放思念 無法訴說時才算是思念
故鄉 無法歸來時才算是故鄉
故人 無法相識時才算是故人
戀人 無法相見時才算是戀人
沙棗花不再清香時才算是沙棗花
戈壁灘不再艱澀時才算是戈壁灘
黃河水不再泥腥時才算是黃河水
寧夏人不再是寧夏人時才算是寧夏人
這銀川不再是我的銀川時才算是我的銀川
這歲月不再是我的歲月時才算是我的歲月
我不再是浪子時才算是真正的浪子
我不再歸鄉時才算是真正的歸鄉
這是我的銀川 無關生與死 無關愛與恨
無關光榮與夢想 也無關得到與失去
是的 這就是我的銀川
今夜 我們喝酒劃拳 每人三斤銀川老白干
駱英(1956—),本名黃怒波,甘肅蘭州人。兩歲時來到寧夏,曾在銀川四中上學,在銀川通貴鄉插隊。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創建中坤投資集團并任董事長。出版詩集《不要再愛我》《拒絕憂郁》《落英集》《都市流浪集》《空杯與空桌》《小兔子》《第九夜》和小說《藍太陽》等。作品被譯為英、法、德、日、韓、蒙古、土耳其等文。北京大學中國新詩研究院副院長,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副院長,中國登山協會特邀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長,寧夏詩歌學會名譽會長。
柳風 跑不出夢鄉(外十二首)
一匹馬跑出了彎曲的骨頭
卻跑不出自己的傷口
籬笆抓住它的影子,一直不放
一匹馬跑出了長調,卻跑不出一根韁繩
一首歌跑出了草原
卻跑不出馬頭琴的悲傷
柳枝依舊站在揮手的地方
石橋仍然守著水里的模樣
月亮始終穿著桃花的衣裳
感受月亮的心跳
月亮是一把刻骨銘心的彎刀
酒窩里藏著她的微笑
露珠上掛著她的心跳
海青之后月兒高,琵琶彈著水蛇的腰
夜色打開了胡琴的懷抱
弓和弦的親昵,越來越微妙
音符是喂養了多年的鳥
阿娟是心頭奪愛的刀
招手的是柳梢,擱淺的是鵲橋
星星持續在發燒,簫聲吹著體內的火苗
[以上選自《關雎愛情詩刊》2013年第1期]
懷念
玉樹臨風的你 搖曳著我的花心
啞然無聲的影子跟隨你
走進以骨為燈的春天
忠實的柳枝不再飛絮
在這個塵埃落定的日子
思念,在你的影子里拐了個彎
打馬回頭的我,再也無法向前
陶紋里的水,曾經是你身上的浪花
你的長發是白天的靈魂
我像蓮花銅鏡,恪守著生命的亮點
[選自《三亞文藝》2014年第5期]
往事
那些木紋深處的故事
就像一潭沒有波瀾的死水
我原以為,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
月亮在樹上搖搖晃晃
正是這潭死水,有時候像鏡子一樣
使你更加生動而又艷麗
這個時候,我終于明白了
一把殺廟的刀,根本殺不了你
反而,一次又一次,殺死的是我自己
[選自《關雎愛情詩刊》2014年第5期]
命運
一只烏鴉落到了樹上
一棵樹走進了漫漫長夜
一個夢在鏡子里,披著一身雪
一只烏鴉把長發上的流年挽成了結
一個結是一把鎖,只有在夜的深處
在我的眼里,才會明明滅滅地走火
一只烏鴉在我的身體里
溫柔地啄著我的血肉以及骨頭
一只烏鴉夜晚來了,白天走了
一種宿命的東西讓我困惑
一個滴血如花的傷口
讓我相信了無形而又存在的命運
[選自《中國詩歌》2015年第6期]
一根釘子
一根釘子是楔進黑夜的星星
時間深入黑暗,孤獨逐步堅硬
一根釘子守著內心的閃電,也守著斧頭的秘密
一根釘子尖銳于不幸,卻無法自拔
一根釘子在極力縮小自己
低矮的影子,被銹一寸一寸地照亮
一根釘子的骨頭短了半截,一根釘子的疼痛很深
一根釘子想拔出自己的沉默
頭頂的斧子還在敲打它銹跡斑斑的硬
[選自《星河詩刊》2015年冬季卷]
一只蝴蝶站在風上
馬跑的是天堂,風吹的是向往
風吹雪花,吹自己的鋒利
也吹花朵的心事
風吹蘆花,蘆花就是風的孤單
順柳而下的風,被波浪彈來彈去
一個抱緊風的書生
只能隨波逐流,對風而言
思想是它唯一的飛翔
蕩漾的季節,吹開過往
長亭的雨穿過風鈴的絕唱
風是柳的腰,風是花的笑
一只蝴蝶站在風上,風就是蝴蝶的翅膀
[選自《左詩苑》詩選刊2015年卷]
懷念露珠
一滴露珠在草尖上修行
一縷風擠了過去,一個夢飄來蕩去
與低垂的繁星有更深的關聯
偶爾有一朵云,在露珠上滾來滾去
在沉醉的影子里廝守
風上最傳神的是她蕩漾的清純
一滴露珠悄悄虛構過我的光明
鏡子的里面還有一面鏡子
那滴噙不住秋波的露珠
她搖搖欲墜的青澀,曾經是我們的愛情
風雨瀟瀟
除了人間,就是天空,就是寂寞
就是云,就是雨,就是風
風在雨里迷途難返
雨在風里死去活來
閃電反復打開懷抱
打開天空,窮盡我們的一生
風雨周莊
多年以來
風一直是我體內的一部分
雨一直是她的一部分
夜色帶走的是呻吟,留下的是露珠
愛,一直在自己的影子里掙扎、出入
是影子里歷久彌新的光亮
隱忍的雪花
風守著雪花,一直站在梅園之中
雪花就是隱忍的蝴蝶
她抵達梅的寂靜,仿佛風不存在
梅的火焰,靜靜地臥在我的毛孔里
在一根弦上,雨捂著傷口
對風喊痛。雪好像消失了一樣
[以上選自《星河詩刊》2017年夏季卷]
愛情一直在我的體內奔跑
一匹白馬在我的原野吃草
我在一匹馬的影子里
被風搖了又搖
一匹馬在長調里跑了又跑
在一朵云上飄了又飄
風流就像一株清瘦的蘭草
她的小蠻腰
被清晨那滴碩大的露珠搖了又搖
馬頭琴拉響了骨子里的草
欲望一直在我的體內奔跑
愛就是沒有贊美詞的那一聲聲尖叫
[選自《流派》(香港)詩刊2018年第8期]
風的機遇
正在發芽的風,相約而來的風
守著月的白銀
逐漸深入的是風,撕心裂肺的還是風
愛是一次又一次
從雨水里出發的聲音
在水珠上滑倒的風,從呻吟里爬起來的風
反復離開自己,反復戳痛自己
又反復找回自己
[選自《中國作家》2018年第11期]
柳風(1956—),本名劉進忠,寧夏中寧人。作品先后發表于《朔方》《中國詩歌》《詩選刊》《詩刊》等。出版詩集《開花季節》《取出鏡子里的花朵》。《旗袍的風韻》榮獲2018年第二屆中國微信藝術創作大賽詩歌一等獎。《左詩苑》詩刊副主編,《中國當代詩人詞家代表作大觀》編委,《好詩選讀》主編。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