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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靈性大地
  • 靈武市文聯
  • 6823字
  • 2021-12-22 18:25:06
沉重的大地

沉重的大地

楊東剛

昏沉沉的半夜里,先是老牛車碾過屋頂般地震顫,隨著,轟隆隆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房頂木梁咯咯吱吱,屋子里瓶瓶罐罐嘩嘩啦啦,緊接著又是一聲恐怖的號叫。在地上跌撞號叫的是我老婆胖梅子。

地震了!

我好不容易連滾帶爬沖到門口開了門,呼喊全家人逃命,卻發現高壓線“噗啦”一路火光懸在頭頂。我一下驚呆了,身子本能地堵住了門口,和全家人傻傻地坐以待斃!三個月之內震了兩次,這次比上次強烈得多,最少也是5.8級。

我知道,一個家庭半夜發生意外,丈夫最應保持鎮靜,我想我該做的第一件事是開燈。我踩在炕沿上,一把抓住燈繩的根部使勁一拽,燈亮了,燈繩也斷了。老婆光著肥胖的身子已經撲到了門邊。我大聲呼叫:“別出去!”老婆嚇傻了。這當兒,強烈的地震已經過去了,我抬頭看屋頂的電燈還在晃晃悠悠打擺子,謝天謝地,又一回死里逃生!

老婆還蜷縮在門口發癡,我干脆跳過去把她抱回炕上,拿被子給她披在光身子上,她就嚶嚶地哭起來了。

楊東剛,靈武退休教師,文學愛好者。在《十月》《朔方》《寧夏日報》《銀川晚報》《靈州文苑》等多家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等作品一百二十余萬字。

“怎么了?”我說。

她雙手抱著左腳,腳心里流出滴滴的鮮血來,我一瞧,是只花瓶摔碎在地上,被老婆光腳丫子踩著了,真他媽倒霉!

我趕快從抽屜里找出碘酒、藥棉和布條,把胖老婆的胖腳丫子抱在懷里包扎。她眼里還蓄滿了一包淚水,嘴巴一咧一咧的。

包好了傷口,我看著地下狼藉一片說:“睡吧。”

她哭兮兮搖搖胖身子說:“還敢睡?”

“咋不敢睡?”

每天夜里,我都是胖老婆的俘虜。她睡覺習慣不好,那條賊胖的胳膊老要摟住我的腰,我翻過身去,給她一個冷面孔的脊梁。就這,她也不肯松開胳膊,死死地像箍桶匠一般箍住我的腰部,她那兩只肥厚的鼻孔直接瞄準著我的后腦勺。

“不敢睡你坐著,我可要再睡一覺。”

我躺倒了。電燈光亮亮的,我拿被子蒙住了腦袋,反正燈繩也斷了,反正胖梅子也不會同意拉滅燈。

“不去看看咱們娃?”胖梅子一把拉開了我的被窩,“就知道挺死尸!”

他媽的一點情分也不講,我剛剛給她包了腳反過來就罵我。不過,娃們是要看的,一陣忙亂,我竟忘了這頂頂重要的事情。

我翻身坐起來,擔心正在奶奶家的兩個女兒。

實在說,人活著,還不是為了后代,沒有后代,人活著還有什么勁兒!可惜,我眼看是不惑之年的人了,到現在只有兩個丫頭,大的秋兒,上初中一年級;小的春兒,上小學三年級,都長得活潑可愛,我早就決定砸鍋賣鐵也得供養她們讀書成人。

“爸爸,媽!”還沒等我下地就聽見兩個孩子在院子里激動地亂叫喚,她們回來了。小的推開門就說:“爸,奶奶家地醒了,嚇死人了。”秋兒說:“奶奶不叫回,我們跑了,我們要跟爸媽在一起。”兩個孩子眨著水葡萄樣的黑眼睛,驚恐又激動地嚷嚷。

“外邊黑咕隆咚,你們不怕?”

“不怕,巷道里的電燈都亮了,亮亮的。”

胖梅子眼睛瞇瞇地笑著,看樣子很幸福。

“喲,媽的腳咋包著血布子?”春兒驚叫。

小女子就抱著腳,用小嘴一口口吹氣:“媽,吹吹就不疼了。”

“別吹,多臭呀。”我說。

胖梅子自覺地把腳收到被窩里去了。

我把兩個孩子抱上炕,安頓她們睡好,自己也一頭鉆進了被窩。不料,胖梅子再次拉掉了我的被子說:“還挺尸呀!”

這次,我真的火了,一下坐起來,質問:“想讓我陪你坐到天亮,是不是?”

“天已經快亮了。”她說,“你聽,雞都叫了幾遍了。今天不是要插秧么?”

“雞叫、雞叫,你就記住個雞叫,八十年代的雞,太不負責任了,有時人還沒睡它就叫了,特別今天地震了,它驚得更亂叫。”我這話確實不假,但她把桌上摔倒的小鬧鐘扶了起來:“你瞧,幾點了?”

我一瞧,確實,五點半了,我們今天要插秧。地震不死這秧就非插不可,要不來年沒得吃。這確實是睡不成了。

我把衣扣扣好,但馬上就發起愁來:“誰和我去刮田呢?”我直愣愣地看著她,她的腳傷得那么厲害,泥水田是下不去了。開天辟地以來,這人世間的排列組合實在是說不清,首先一男一女要結為夫妻,這不光是生孩子離不開倆人,就是勞動生產也離不開倆人,有許多活計一個人就沒法干。

“還是我倆去刮。”她說。

“你的腳……”

“那也沒辦法,人家都忙,請誰呢?”

也只好這樣了。她這是自作自受,誰叫她跑得那么歡呢,地震不傷人自傷!

我拾掇刮田所用工具家什,胖梅子一瘸一拐做早飯,我們吃過飯,打發兩個小丫頭去上學,我們就套好牲口去刮田,田刮平了,才能插秧。

刮田那活計,可不是好活計,本來都應該是男人干的活,可現在承包到戶了,只好是胖梅子干了。

套好兩匹高頭大騾(其中一匹是和別人變工的),胖梅子拉住長長的韁繩,我使勁按住三丈長的木頭刮桿,就在水田里干起來。那兩匹大牲口伸長脖子攢動四蹄,泥水花子四面濺起,我和胖梅子滿身滿臉都是泥水,她那傷腳上綁了一塊破布子,其實不頂啥用,一蹦一跳地隨著騾子跑,這時候,我確實對她產生了一些憐憫之心。

刮完了一塊刮第二塊的時候,我的手一滑,跌倒在刮桿前,那兩匹壞蛋牲口反而拉得更起勁,那沉重的刮桿硬是從我身上蹭過,把我整個兒死死刮在泥水里,走出好遠,我老婆發現我在泥里隨著刮桿打滾,才把牲口叫住。

我好不容易站起來,張著嘴上氣不接下氣,從頭到腳被泥包個嚴實,嘴里都刮進了泥,我老婆怔怔地站著,說:“洗呀,先把臉上的泥洗掉。”

我就在水里先洗臉,掏鼻子眼和嘴里的泥巴。我立起身的時候,她已經退去老遠,滿臉的驚懼。我惱恨地罵道:“你為啥不站住?”

“我,沒看見,也拉不住。”她慌忙辯白,同時也就扔下韁繩逃上了田埂。

此時,前前后后干活的人們也發現了我的狼狽相,他們不但不同情,反而幸災樂禍大聲吼叫瞎起哄。我一時憤怒就向胖梅子追了過去,一邊罵著:“他媽的就你日弄我。”

胖梅子不再搭腔,急惶惶翻過身一瘸一拐逃回家去。

她怕我打。

我悶氣攻心,一直追回村里,她心里發毛沒回家,而是逃進了我媽的院子里,鉆進了屋。我追到那里,我媽出來了,把我好一頓訓:“羞先人哩,自己按不好刮桿,還追著打婆姨哩,今天敢動她一根汗毛,我撕爛你!”我媽是胖梅子的堅強后盾,我知道。我一下子泄了氣,像扎破了的豬尿泡。然后,我媽就把我拉進空房里,打了一大盆水,拿來一套衣服:“看那泥猴樣兒還想打人,也不怕丟了男子漢的人!”我媽失笑道。我就像一頭可憐的狗樣去洗換衣服,待洗干凈了身子換好衣服,心里不知怎么也就不氣了,心想,這咋能怪人家呢。于是,對著胖梅子撲哧一笑,我們又去繼續刮田了。

可是,到中午運苗子的時候,我確確實實是和老李貴生了氣。

說起來也真氣人。早先分田到戶時,每檔田都留有一條二米寬的田間小路。不料,今年老李貴為了多割幾捆稻子,平掉路放了水,并且已經插了秧。我昨天已經給他打過招呼,他不理我,今天我運秧的車子過來,只得趕下了他的插秧田。老李貴一瞧著了急,奔過來一把拉住了我的騾子韁繩,死活不讓我過。

“好好的路你平掉種田,我不走能飛過去不成!”我氣急了,這日子真不是好過的,你不惹人人要惹你,有啥辦法。

“你不看我已經插上了秧了,這能糟蹋么,啊!說啥也不能往過趕車。”老李貴耍賴。

“趕!不趕咱們的秧苗咋弄過去。”胖梅子趔趄著腳,不用說和我是統一戰線。

“駕!”我吆喝牲口,又朝前趕,老李貴雙手抱住騾子腦袋死死抵抗,一步也不肯后退。我氣極了,打了騾子一鞭,騾子往前一挺,就把老李貴撞倒在水田里,老李貴惱羞成怒,一骨碌翻起來,泥泥漿漿就拿腦袋朝我肚子上撞了一頭。看看看,我媽上午剛給我換的一身干凈衣服頓時又成了迷彩服。我惡從心頭起,怒向膽邊生,握緊拳頭就要照著老李貴的光腦袋砸下去,老李貴索性把頭伸了前來:“打吧打吧,你打死我算了、算了,我老李貴活了這一大把年紀,活煩了不想活了!”

他眼淚巴巴的,似乎也受了大委屈!

我一思量,這也不是好玩的,老李貴六十多歲的人了,萬一一拳打斷了氣,我還不得賠一條命!一夫舍命,萬人難當嘛!

好了,我認了:“胖梅,回家拿背斗去,咱們背過去!”

胖梅嘟嘟嚕嚕:“就是對付我有本事,兇得不行,到了別人,尾巴就夾到屁股壕里了。”嘟嚕歸嘟嚕,她也知道硬鬧不是辦法,還是回家拿背斗去了。這就苦了我的脊梁,你瞧,等那兩塊田插上秧,我的脊梁骨還不壓斷!

插秧多艱難,我從老遠的地方扛個大背斗裝上冒尖的秧苗,像背一座山樣沉重,而且屁股上還滴滴答答淌著泥水,胖梅子成個光桿司令,一撮一撮慢慢地插,孤零零干著急也沒辦法。總算孩子知道我們的難處,下午六點放了學,背著書包就來到了地里,她們還沒吃飯哩,她們懂事地把書包放在田埂上,就下了田幫我們插秧。兩個小不點兒,身體的一半高度插進地球里面,怪可憐的。不過看看前后左右,也不光我們一家是這樣的格局,包產到戶后這是常有的景觀。

到天黑為止,總共也就插了五分地,我的天哪,這幾大塊田,幾時插光呢!我每年插秧都要這樣犯愁上一個星期。

收工的時候,不料胖梅子一上田,就一屁股坐倒在田埂上,淚水噗啦啦往下掉。

“咋了?”我明知故問。

“腳痛得不行。”她像可憐的羔羊一般撲閃著朦朧的淚眼,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可憐起她來,這要是在城里那些時髦的女人,早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哼哼唧唧了,可她,竟跟著我在泥里水里忙亂了一天,還挨了我不少罵!

每每在我可憐她的時候,我的惻隱之心就回到了她身上,而如果不在這樣心境的情況下,我的心就會想入非非,心猿意馬。

我的心田深處永遠保留著一塊潔白美好的圣地,使我思戀綿長。

上高中的時候,我的同桌白蘭是一位漂亮的姑娘。鬼使神差,我們愛得快要發瘋了,形影不離,置強大的社會輿論于不顧,終于有一天夜晚我們走出校門,趁著淡淡的月光住進了一座郊外的小旅館,在那里我們如同重生了一回,從靈到肉享受了終生僅有的一次無限歡愉。從那以后整個人生就永遠失去了那種“人”的愉快。那一回歡悅也是用終生的痛苦為代價的。一個叫趙明旦的同學發現了我們的行蹤。他一直是白蘭的追求者,無奈月亮不照在他身上,只不過是單相思罷了,他對我刻骨銘心的仇恨是可以理解的。他向學校告了密,于是我們的厄運降臨了,幾天后學校就毫不手軟地把我倆開除了。

我倆卷起鋪蓋回了家,沒有悲傷,當時我們正在火熱的戀愛中,看一切如浮云,只有愛情是我們的永恒,我們當即約定遠走高飛,逃往那遙遠的世外桃源。

不料幾天后,我們的丑聞傳進了我們父母的耳朵里,白蘭的老爹怒不可遏,把這認定為敗壞門風的重大罪惡,當即把她許配給遙遠的深山里一個放羊為生的小伙子,我父母把我當一個囚犯般禁錮起來。

我常常異想天開,當年我們倆要是不被開除,我們讀完了高中讀完了大學讀完了博士,那時前面的路和現在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就完全兩樣了。

幻想歸幻想,現在我面前的卻是現實,我從田里撩水洗凈了她的泥腳,解開布片一看,我的天哪!胖梅子的腳板腫得像發了面的饅頭,傷口好似娃娃嘴大咧著,白生生的肉向外翻著,這不用說是感染了,傷口感染可不是鬧著玩的,我知道。

我只好把她抱起,秋兒提著我們的鞋子,春兒拖著背斗,我把她放在小膠車上拉回家去,我恨她在這節骨眼上苦害我,但我還是可憐她。

我派秋兒站著小板凳爬鍋臺去做飯,又去喂雞喂豬喂羊喂狗喂貓喂騾子,然后騎上除了鈴鐺不響其他地方全響的破車子去請我們隊里那位做夢都盤算著咋掙錢的半吊子醫生。他看了,嘴里絲絲地吸著涼氣,挖苦我說:“你這是要錢不要命呀,錢比命貴重啊,瞧這樣兒還叫她下田插秧!啊呀呀,你這人真是!”

我十分惱火,說:“少啰唆,你看咋著辦吧!”

“吊液、打針、吃藥、熱敷!”

“幾天能好?”

“幾天?一個月能下炕,算你尕子好運氣!”

一個月,稻子懷苞哩,我的秧——

我心里叫苦又不敢說,怕那老家伙又挖苦我。

老家伙支好了吊液體的鐵架子說,“這瓶液體得吊四個小時,我先回家睡覺去,吊完了去找我來弄。”他走了。

我有啥話可說呢,我累得拽著貓尾巴上炕哩,還得值四個小時的夜班,吃著秋兒盛上的稀飯時,我心里思索著,等把老婆的腳看好,怕一百塊錢也打發不了半吊子醫生,他算藥錢的辦法實在高明得出奇,況且如今的藥價漲得讓人生了病就有自殺的念頭。

不料,春兒又說:“爸,學校里說向每一個學生收五十元錢的建校費,我們上課的那教室,還沒有錢給人家付工錢。”

“五十塊!誰說的?”我怒不可遏,一年光讓這四路八下的錢就弄得我焦頭爛額,首尾難顧,我差不多變成錢的奴隸了,剛才那老家伙還說我要錢不要命,如今他媽的人不說良心話!

“老師說了校長說是教育局說的,縣長叫這么收哩。”

“沒錢!”我發開了脾氣。

“老師說了,明天誰不交錢就不準誰進教室。”春兒見我氣色不好,再不吭氣,低頭去吃飯。

罷罷罷,對孩子發脾氣頂屁用,再咋說孩子的書是要念的。我從炕席下邊摸出我的最后五十元現金給了春兒。

胖梅子窩被坐在炕里邊,嘴唇翕動了老半天終于囁嚅說:“那,用啥買肥料呢,稻子要追肥——”

“你住嘴!”我朝她吼道,她耷拉下眼皮果真就住了嘴。

其實我是色厲內荏內心空虛,提起買化肥我是談虎色變。如今那上面發下來的糧食合同書,和當年的統購統銷派購任務單并沒有什么兩樣,只不過是改換個名詞而已,干部們只知道夏秋兩季下鄉催糧,催糧發生困難時他們就想出辦法來讓你交錢,動輒以收回責任田相要挾,至于糧食價格,那是上面定的,怨不得基層的小干部,高興不高興隨你。化肥農藥籽種嘛,任你漲價,那是工廠和公司的事,請你咬緊牙關,而且動輒就在節骨眼兒上缺了貨。去年,追肥期無肥可追,急得我像熱鍋上的螞蟻,每日在供銷社望眼欲穿。忽然有一天消息傳來,分給我們的化肥在鄰縣的公路上被截走,于是我隨上浩浩蕩蕩的農民哥們跑上公路攔截過路車輛,公路上擋上木頭和人墻,發現是運肥車就攔,我心里很害怕,這不是要犯法嘛。不過農民們也不糊涂,攔住車截下化肥立即付款,不管司機同意不同意。我的膽兒小,老隨在人家背后心里打著鼓,搶到的化肥也就少,杯水車薪解不得燃眉之急,還得再次隱蔽在人家屁股后面上公路。那天,一隊運肥車上押車人荷槍實彈,見人群涌上公路,押車人急忙向天鳴槍示警。但人們不管這些,硬是把車截住了,并且亂紛紛爬上汽車搬肥料,押車人先是說好話,說他們的數千畝莊稼如饑如渴,即而大怒,拿槍威脅搶肥人,人們像發了瘋般全不理會,弄得押車人槍走了火,將一個勇敢者的腿打了個血窟窿。出了事,省里縣里鄉里公安局的各色各樣小汽車像趕廟會似的奔馳而來,命令把傷者送進醫院,拘留了開槍人。對農民嘛似乎寬容,也可能是法不責眾,縣長只是說,搶購化肥是不對的,希望大家今后不要發生類似事件,化肥么,一定盡快調運滿足大家的生產需要,事件是平息了,此后我到供銷社賣化肥的小窗口擠死擠活地拼了五天命,總算買到了兩袋肥,想起來叫人身上起雞皮疙瘩。

眼下追肥季節為時不遠,化肥尚無著落,而且我的錢包又癟癟的,不由人不愁腸。

過日子,他媽的就這么過日子!難怪人們一從娘的肚子里爬出來,無一例外要大哭不止,而沒有一個笑的!他們知道來到世界上活個人不容易。

鄰居張二的老婆過來看我老婆,說了許多寬慰人心的話,最后說,“莫著急,明天我們家秧插完了,后天我們全家幫你家插,我家老頭子說了。”

我心里一塊沉重的石頭頓時輕了許多,對她投射過去感激的目光,張二老婆謙虛地笑笑,走了。

不過我還不能躺上炕去睡大覺,雖然我很累,瞌睡得要死。我得給今天插上秧的田去添水。夜晚要是添不上水,天一亮休想弄到水,那樣到晌午,毒花花的太陽一烤,還未扎根的秧苗準會曬死。

每到這個季節,我和胖梅子總要兵分兩路分頭出擊,在野外奔波上幾十個夜晚。我們雖然只有八畝地,但分別在五個地塊上,實在不好管理。

頭天夜晚,為了放那幾塊田的水,我和胖梅子就整夜沒睡。我放西頭的那塊,她放東頭的那塊。后半夜,我聽得老遠的東頭“啊喲”一聲尖叫,聽聲音像是胖梅子。我奔過去,果然是胖梅子掉進了涵洞。我把她拉上來打亮手電一瞧,她的棉衣扣子全開了,兩只碩大的奶頭突突蹦跳,不知是水還是汗在面頰上和胸膛上爬,一只鞋已經鉆進了泥里,光著腳丫子,下半截褲子全浸在水里,她嘴里還唧唧呀呀罵著:“不知哪個婊子養的堵了我的涵洞。”不過她很高興,“我們的田注滿了水。”

今天,可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安頓好孩子睡覺,液體終于全淌進了胖梅子的血管,我找了半吊子醫生來,把那些爛玩意弄好,又打了針敷了藥。打發醫生走了,我也從門背后拉出鐵鍬,準備下灘,胖梅子內疚地關懷說:“把皮襖拿上,夜里涼。”

我拿了皮襖出得門來,上弦月正到中天,地上撒滿朦朦朧朧的月光。夜很靜,只聽蛙鼓一片。生活大概就是這樣,日子原本就是這么過的吧?

渠里,水少有過的大,汩汩流淌,真是難得,我心里很是高興了一陣子。

田頭,老李貴正蹲在我家的水口上,我繞田走了一圈,田里的水已經添得恰到好處。

“這田里的水是你添的?”我問。

“我——渠里水大——”老李貴惶恐地起身,夾著鍬走了。

中午那陣,對這老頭過分了點兒,瞅著他搖搖晃晃遠去的背影,我想,挺內疚的。

不管怎說,今晚還能睡一個好覺,明天還有活計等著。

踏著如水流瀉的月光我慢慢地往回走,路的盡頭那小村莊里有我棲息的溫柔窩,有愛我疼我的胖梅子和心疼的秋兒春兒,還有滿莊子的好人。

地又微微地晃動了,大概是余震吧。

管球他,震了震去,反正人得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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