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靈性大地
  • 靈武市文聯
  • 10090字
  • 2021-12-22 18:25:05
兔 子

兔子

李進祥

貨郎子進村后,照例在虎子家門前落了腳,放下擔子。

貨郎子選擇這里,是因為虎子家門前有兩棵大榆樹,冠蓋相接,是天然的帳篷,能遮陽避雨。樹根突出地面,向四面伸出兩三米,扣住泥土,干凈清爽,可以擺放貨物。樹干上還可以拉繩子,把貨物掛起來。

貨郎擔子一般都不大,一頭一個小木箱,貨物就裝在小木箱里。木箱分成了層格,這樣裝得多,也不亂,每層每格都裝著不同的貨物。貨物全是輕巧的,針頭線腦、皮筋頭繩、氣球糖豆之類的,最大的就是頭巾絲巾、襪子手套。貨郎子把木箱打開,把貨物一層一格取出,能掛的掛起來,能擺的擺開來,很快就有了規模。真想不到,那么小的兩個箱子,裝著那么多的貨物,擺開來,花花綠綠的,簡直就是個小商店。

貨郎子向虎子家門前看了一眼,就吆喝了一聲,花線頭繩耳環子哎——虎子家的大門緊閉著。他又吆喝了一聲,雞蛋換針線了——

吆喝了幾聲,先是幾個小娃娃過來了。小娃娃手里沒錢,主要是看稀罕,看著那些各種顏色的糖豆,眼睛里有鉤子。也有趁他不注意,捏走個小東西的。貨郎子沒辦法,在人家的村子,打不能打,罵不能罵的。再說了,小娃娃眼饞嘴饞,拿個東西,也算不得偷。只能看緊些,叫他們順不上,也就行了。有的娃娃拿幾分錢,買點糖豆氣球啥的,其他的娃娃就羨慕地湊過去,說著巴結的話,希望能舔一口糖豆,玩一下玩具。看著可憐的,可貨郎子也不能把東西白送給他們。每一件都擔著本錢,還要賺點錢養家呢。

李進祥,寧夏同心人,著有長篇小說《孤獨成雙》、短篇小說集《換水》、系列中短篇小說《清水河人物》、散文隨筆《人生寓言》等。現供職寧夏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任寧夏作協副主席。本文曾發表于《靈州文苑》。

接著有幾個大姑娘小媳婦陸續過來了。有熟悉的,問一兩句,跟他打招呼。不熟悉的,沖他笑笑,算是打招呼了。打過招呼,圍在攤子前,挑選喜愛的東西。隨后,才有婆姨大嬸姍姍地過來。姑娘媳婦趕頭茬,挑一些時新的圍脖絲巾,還有繡花用的花線,扎頭的皮筋頭繩。大嬸一般不趕頭茬,大嬸要的是家常用的,納鞋底的頂針,補衣服的針線。貨郎子不喜歡大嬸,喜歡姑娘媳婦。不光是因為姑娘媳婦好看,更主要的是,姑娘媳婦口羞,不會使勁砍價,差不多就買了。大嬸眼尖嘴刁,買一件東西,要反復地挑揀、比較,為一根針,能講半天的價。

一個大嬸翻遍了擺出來的、掛出來的,又在箱子里翻。翻出了一套小娃娃衣裳來,笑著說,這么小的娃娃衣裳都有買的,看著心疼死了。多少錢?買給我小孫子穿去。

貨郎子趕緊說,那個……不賣。

大嬸說,不賣?不賣你拿來干啥呢?

貨郎給問住了。

大嬸說,專門給誰準備的吧?

貨郎子紅了臉說,不是不是。

大嬸質問了,不是?那留著干啥,你穿呀!

貨郎子沒話說了。

旁邊一個媳婦打岔說,說不定是人家自己娃娃的。

貨郎子說,我還沒結婚。

那個媳婦本來是給貨郎子打圓場,貨郎子這樣一說,她也沒法再圓了。倒讓大嬸得勁了,說,沒結婚,哪來的娃娃?有私娃子吧!這些走鄉串戶的,明著賣東西,暗中勾引人家姑娘媳婦,以為誰不知道呢。大嬸說出這樣的話來,幾個姑娘都羞了,趕緊走了。大嬸也扔下那件小衣裳,甩起身子,走了。

貨郎子有些難堪。留下的幾個婆姨媳婦勸貨郎子說,她就那個樣,嘴瞎得很,見誰說誰,你不要管。說是這樣說,貨郎子還是像當眾給人揭了短處一樣,半天緩不過神來。胡亂地賣掉幾件東西,趁著這撥人走了,忙忙地把那件小衣裳藏起來。

小衣裳是專門給虎子媳婦帶的。

虎子媳婦,貨郎不想這樣叫,更愿意叫她杏花。杏花這名字,與這塊地方很相合。名字相合,人卻不是。這地方干旱苦焦,人都黑瘦,姑娘媳婦也大多臉膛黑紅。杏花卻白白凈凈的,臉上稍稍泛點紅。貨郎子走村串戶的,見過的姑娘媳婦多了,杏花算不上最漂亮的,但她身上有一股特別的味道。杏花單瘦,眉眼動作透著靈氣兒,說話也輕聲細氣的,有點文氣兒。就是這點文氣兒,叫貨郎子覺得,杏花有些不一樣。

最主要的是,杏花人和善,心眼好。貨郎子挑個擔子,從這個村到那個莊,風風雨雨的,吃苦受累不說,吃飯、睡覺成問題。吃的大多是炒面、干饃饃。干得咽不下,就討一碗水喝。這地方干旱缺水,家家都是用水窖積點雨水。家門可以不上鎖,水窖上都上著鎖。大旱年景,水窖干了,自家吃水都難,還哪有給人的水。貨郎子在虎子家門前擺攤子,有一回渴得厲害,就向杏花張了口。杏花很快給他端了一碗水來。以后每次來,吃東西的時候,杏花都會給他端一碗水來。住呢,要是在夏天,貨郎子隨便找個地方就睡了。春秋天涼了,找個廢棄的窯洞、草房,也湊合著住了。冬天太冷,就得找人家借宿。借宿也難,這地方的人家,大多就一兩孔窯洞,或者一兩間土房,一家人住得吃緊,很難容留外人。去年冬天來這個村,下大雪了,貨郎子沒地方去,也是杏花讓他到家里住了。

貨郎子記著情分,想送點東西給杏花,杏花說啥也不要。買東西的時候,貨郎子想讓點價,杏花也不行,該多少還給多少。杏花買得最多的是花線和繡花針。貨郎子沒見過杏花繡花,也沒見過杏花繡出來的東西,但他能想到。他想著,杏花側身坐在窗前,在一塊白布上繡花。繡花針一上一下,白布上就有了一朵花。再繡幾針,白布上有了一只鳥。鳥兒站在梅花樹上,這叫喜上眉梢。兩只鳥兒在水里,叫鴛鴦戲水。還有花開富貴、連生貴子啥的。貨郎子沒念過多少書,沒有這么多的文詞兒。他只是經常到城里進貨,見過那樣的畫片,也試著賣過,一張三五毛錢。農村人日子苦,可也有人買那樣的畫片。大多數人只是看看,舍不得買,有那三五毛錢,還要買油鹽醬醋呢,先得把日子過下去。農村女人也學繡花,但更多的時候,要做飯掃地,要下地干活。

貨郎子想不出杏花做飯的樣子,掃地的樣子,下地干活的樣子。這樣的女人似乎不應該做那些活計。這樣的女人似乎也不應該嫁人,尤其不應該嫁給虎子這樣的人。貨郎子遠遠地看到過虎子,一個粗粗壯壯的男人,可杏花偏偏嫁給了他,貨郎子心里有點憋屈。

杏花懷孕了,快生了,貨郎子帶了這件小衣裳,想送給她。杏花卻不見出來。

她也許已經生下了。貨郎子知道,坐月子的女人都不出門。他又想,杏花應該還沒有生,要是生了的話,門頭上會掛紅布條的。家里生娃娃,門頭掛紅布條,是給親戚朋友報喜,也是告訴村里左鄰右舍,不要輕易進去,沖了娃娃。不過,那是他老家那一帶的習慣。不知道這個村里有沒有這樣的講究。

貨郎子胡亂想著,虎子家的大門還是緊關著。

又過來幾個人,有挑針線的,有買顏色的。貨郎子一邊招呼生意,一邊注意著虎子家的門。

虎子家的門吱扭響了一聲,貨郎子聽見了,扭頭去看,不是杏花出來,卻是有人進門。沒有看到面目,只看到一個高壯的后背,應該是虎子,后背上斜挎著一支槍,槍管閃著烏黑的光。貨郎子心里顫了一下。

虎子進去,沒有關門,半扇門開著。貨郎子忍不住看過去,屋子正好被關著的半扇門掩住了,只看見一塊白亮的院子。一只母雞,領著一群雞娃,在那塊院子里跑過來,又跑過去。

等到中午過了,還不見杏花出來。中午一過,人們該下地干活了,攤子前的人都走光了。貨郎子就把貨物一件一件地收進木箱里,也把心思收起來,挑起擔子來,準備去下一個村子。

臨走的時候,他又向虎子家看了一眼。虎子家的大門還是開著半扇關著半扇。

中午過后,虎子背著一桿槍,向山里走。他要去山里打兔子。

妻子杏花懷孕幾個月了,肚子有點疼,叫來接生婆看。接生婆可能是見慣了女人懷娃娃,當著虎子的面,叫杏花掀起襯衫,就在杏花的肚子上摸起來。接生婆的手干瘦,細長,在杏花的肚子上摸過來,又摸過去,這兒揉揉,那兒按按的。接生婆五十多歲,算上要叫小奶奶,但她那樣摸著杏花的肚子,虎子感覺很不舒服。杏花的肚子平日里藏在衣服下面,看著還不明顯,這會兒露出來,圓鼓鼓地挺著,像小時候吹脹的羊尿脬,皮薄得快要透了,上面滿是青綠的血管。虎子看著有點害怕。

杏花大概也感覺難為情了,使眼色叫他不要看。他轉過身去,眼前還是杏花的大肚子。那樣大的肚子,虎子有點想不到,感覺里面不像是個娃娃,而是別的啥東西。

接生婆摸完了,卻說,娃娃好著呢,夠月份了,怕是就在這幾天要生呢。生娃娃費勁著呢,你這媳婦子,身子骨這么弱,咋生個娃娃?接生婆又對虎子說,要想辦法弄點好吃的,給你媳婦補補身子,給你生娃呢!

給你生娃呢!幾個字一下擊中了虎子。

他想給妻子弄點好吃的,可手里沒錢。家里只剩下一只母雞,剛孵出一窩雞娃,不下蛋,也不能宰。虎子就想到了兔子。虎子是村上的民兵連長,手里有槍。有時打靶訓練省下點子彈,他就去山上打兔子。

這地方干旱,山上草不多,野物兒也不多,但狐貍、野兔、黃老鼠之類的,還是有些。村里人習慣種地,很少有人去打獵。有個別人會用自制的土槍,打野兔吃。土槍用的是鐵砂,打出去一大片,大概瞄準了,就能打上野兔。只是土槍射程不遠,要溜到兔子跟前,才能開槍。兔子很警醒,邊吃草邊注意著周圍的動靜,稍有驚動,就跑了。所以,用土槍打兔子,一天也打不了幾只。開始民兵訓練后,這里才有了步搶。步槍打兔子,要瞄準了,直接打中才行。槍法不行,就打不上。虎子當兵三年,回來又當民兵排長、連長,槍法很準,一槍就能打中。一只兔子四五斤,雖說沒有羊肉雞肉好吃,但也是肉,能飽肚子,能解饞。只是步槍力量大,打中了,傷口也大,有時候,半拉兔子都打爛了,虎子看著有些不忍心。還有一回,打了一只兔子,剝開后,肚子里有幾只小兔子,剝出來還活著,身上沒毛,光溜溜的,在那里蠕動著。虎子心軟,看不下去,從那以后,就不多打兔子了。

接生婆說杏花身子弱,要給補補,沒辦法了,虎子這才想著去打兔子。

實際上,杏花也不喜歡虎子打兔子。虎子背著槍,帶著一幫民兵訓練,杏花也不喜歡。尤其是,虎子要帶著民兵抓人、審人、批斗人,杏花更不高興。杏花說,咱好好種地干活就行了,結那些仇怨干啥呢。虎子說,這是工作,我也沒辦法。為這些事,還有些事,兩個人之間有些疙疙瘩瘩。虎子盡量忍著那些事,讓著杏花。父親對他說,媳婦,要管住呢。父親話少,說出那樣的話來,是想了很多天的。母親去世早,是父親把他抓大。虎子后來才知道,母親并沒有去世,而是跟著人跑了。老婆跟人跑了,這是丑事,父親沒有告訴他。村里人厚道,也不提這茬。直到虎子長大,才慢慢聽說了。他去問父親,父親這才認了。父親也沒說為啥跑的,跟啥人跑的,只是叫虎子把媳婦看緊些。父親一輩子在人前抬不起頭,說不了話,不想叫虎子也那樣。村里人也都說,婆姨家,該打要打,該罵要罵,不然的話,翻天呢。虎子當過兵,受了幾年教育,他不想學村里人,有事沒事就打婆姨。再說了,杏花文弱,又懷著娃娃,他也下不去手。

這個季節,麥子收過了,糜谷還沒長高,兔子沒處藏,很少到村子附近的田地里來,都躲到山上去了。要打兔子,就得到山上去。

爬過一個山頭,沒有看到一只兔子。也許是這會兒太陽高,天氣熱,兔子都躲在洞里呢。虎子不著急,他遇到事總是能沉住氣。他一邊走,一邊往四處望,看有沒有兔子的身影。有只黃鼠看到他了,人一樣立起身子,拱著前爪,兩只圓鼓鼓的大眼睛向他這邊瞅著。也許是看到虎子身上的槍了,聞到火藥的味道了,忽然趴下身子,快速地跑了,邊跑邊“錚—錚—錚—”地尖叫了幾聲,給同伴報信。其他的黃鼠聽見了,也“錚—錚—錚—”地驚叫起來。虎子心里說,叫啥叫,我又不打你們。黃鼠和兔子很像,大小也差不多,但不能吃。

虎子想,山溝里這會兒有陰涼,兔子也許躲在那里。他就順著山坡,下到山溝里。山溝下面被雨水沖出許多壕溝,兩邊是幾丈高的崖坎。虎子爬下崖坎,在溝底里找。溝底下雨積水,野草長得盛,人和羊難下去,里面往往有兔子。果然,走了不遠,就發現一只。很大的一只野兔,它好像壓根沒想到會有人出現,完全放松了警惕,吃幾口,慢慢往前跳兩步,兩只大耳朵也耷拉著。

虎子端起槍,剛要瞄準,兔子跳到一大垛水蓬草后面,看不見了。溝底很窄,繞不過去,虎子只能佝下身子慢慢往前走。走了幾步,兔子又出現了。這回,兔子也發現他了,兩只圓鼓鼓的眼睛看著他。虎子看到,兔子的眼睛里沒有一點驚慌。虎子趕緊舉起槍,可兔子往前一跳,躲到一個土坎后面了。虎子盯著土坎,再慢慢往前走。忽然,眼前有灰白一閃,兔子在不遠處的一叢草邊出現了,側過頭來,兩只圓鼓鼓的眼睛看著他。這一回,它的眼睛里有了一種挑釁的意味。虎子感覺到,兔子的眼神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貨郎子,對,那個貨郎子就有這樣一雙大眼睛,看著他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眼神。

虎子舉起槍,兔子沒動,還是那樣看著他。虎子瞄準,兔子還沒動。虎子忽然手有點抖,槍口不穩了。他調整了一下,再瞄準。兔子突然蹦起來,順著溝坡左跳一下,右跳一下,幾個縱步,就爬上了溝坎。兔子前腿短,后腿長,最適合爬山,上了溝坎,回頭看了虎子一眼,撒開歡子,往山上跑了。白色的短尾巴一閃一閃的,好像是在嘲笑他。虎子費力爬上崖坎,兔子早沒了蹤影。虎子順著兔子跑走的方向追上去。他有些生氣,想著要把那只兔子追上。

翻過山頭,還是沒有發現兔子。那只兔子不見,別的兔子也都不見。背陰的山坡上有一群羊,散在四處吃草。看到他,漠然地瞅了瞅,又低下頭吃草。今年雨水少,草不多,羊似乎在啃著地皮。虎子不由地抬頭看了下天,偏西北的方向,起了一塊云,黑黑的,有點要下雨的姿勢。要是真下雨的話,就沒法打兔子了。他趕緊四處找。遠處有只兔子,好像是受了驚嚇,邊跑邊躲著。原來有一只鷹,在半空盤旋著。兔子幾個折返,跑到山坡另一邊去了。鷹盤旋起來,飛走了。鷹不追了,虎子繼續追。不知不覺翻過好幾座山,離村子越來越遠了。西邊響起了一陣雷聲,干炸了幾聲,云卻散了。雨是沒了,離家遠也不怕,可沒有打到一只兔子,虎子就有點著急了。他仔細地搜尋著。

虎子看到,不遠處的一個土堆后面,有個灰黑的毛乎乎的東西,像是個兔子,在那里吃草或者挖洞,只露出個屁股。打兔子最好打頭,或者打前身,容易打住,打屁股不容易打死。兔子后身受傷,還能跑出很遠,追都追不上,要是鉆進洞里或者草叢里,就找不到了。

虎子想換個能打到兔子前身的地方,又怕驚跑了兔子。一下午沒打到一只兔子,這只要是再跑了,也許就打不上了。杏花還在家里等著呢。這樣一想,他就爬下身子,瞄準開槍。

槍響過,沒見兔子蹦起來,也沒見跳起來。

一般情況下,要是打不中的話,兔子受到驚嚇,會蹦起老高,幾個跳躍就跑得沒影兒了。即使打中了,兔子也會跳起來,跑出一大截去,才會栽倒。有時栽倒了又爬起來往前跑,跑出一條血路。順著血路追出老遠,才能抓住受傷的兔子。兔子看著小,比人的命硬,不可能一槍就打死。

虎子覺得,也許是看錯了,把棉蓬草、貓兒頭刺當成兔子了。想是這樣想,他還是過去看了一眼,萬一真是兔子呢。翻過那個土堆,哪有兔子,是個貨郎子,躺在那里,只露出個頭。他大概是走累了,放下擔子,在那里休息,睡著了。

一直到天黑了,虎子才進村回家。

父親還沒睡,在院子里走著。父親的臉黑著,看著他說,回來了?咋這么晚,沒啥事吧?以后回來早些。虎子嗯了一聲。父親過去把大門鎖上了。虎子就進屋。

屋里黑著,杏花沒有點燈。

杏花在暗處問,回來了,還有誰?

虎子說,沒誰,就我。

杏花說,我咋聽著腳步亂亂的。

虎子說,大也還沒睡,在院里轉著呢。咋不點燈?

杏花說,我咋覺著心里不好的,沒下去。你把燈點上,飯在鍋里呢。

虎子好半天才點上了燈。燈照亮了虎子。

杏花說,你咋臉勢不好?兔子沒打上就沒打上,我也不想吃,肚子里不舒服。

虎子把燈拿過去,看杏花。杏花忽然說,你身上咋一股子血腥氣?

虎子說,沒有呀!

杏花說,我咋聞著有呢。哎喲,我肚子疼開了,怕是要生呢,快去喊小奶奶。哎喲,快去。

虎子忙忙地跑去,喊接生婆小奶奶。小奶奶慢慢悠悠地準備剪刀、紗布啥的。虎子催他快點,小奶奶說,急啥,等著抱兒子呢?虎子說,不是,她肚子疼得不行了。小奶奶問,啥時候開始疼的?虎子說,就剛剛。小奶奶說,不急,疼不到時候,生不下娃。小奶奶這樣說,虎子就不好再催了。

小奶奶收拾好了,才和虎子一起往他家里走。虎子著急,走在前面,幾步就把小奶奶拉后面了,站下來等小奶奶到跟前了,再往前走,幾步又走到前面了。看虎子這樣,小奶奶說,不急,娃娃啥時候出來,是男是女,長個啥樣,都有定數呢。虎子只好隨著小奶奶一起走,進了屋子。杏花不住地呻喚著,虎子聽著看著,心里有了一種說不出的疼惜。

小奶奶說,男人腳重,你快出去。

虎子就出去在院子里站著,側耳聽著屋里的動靜。他心里有點慌,好半天,他才看到,父親也在院子里站著,咳咳地咳嗽著。父子倆不說話,就那樣站著。

過了好長時間,聽到了娃娃的哭聲,小奶奶掀開門簾說,生下了,你進來。

虎子進去,小心地問,男娃還是女娃?

小奶奶說,還問啥男呢女呢,是個囫圇娃娃就好了。

虎子沒明白小奶奶的意思。

杏花聽見了,扭頭一看,就暈過去了。

虎子先看杏花,等杏花緩過來,才看娃娃。娃娃的上嘴唇豁著一道口子,像兔子一樣,虎子看了,心里擰了一下。過了兩天,有路過的人發現貨郎子叫誰打死了,頭上被打了一槍。消息傳到村里,虎子聽到了,心里又是一擰。他沒有告訴杏花。

杏花一直到出月后,才聽說了貨郎子被人打死的事。她想不到,貨郎子竟被人給打死了。她也想不通,誰打他干啥。公安局的人在附近幾個村子追查,查了幾十天,也沒個結果。聽說是一個月前,就打死的。杏花算了日子,正好是自己生娃娃的那一天。她忽然想到,生娃娃的那天,虎子去山上打兔子。這樣一想,把她自己嚇了一跳。

她試探著問虎子,聽說貨郎子叫人打死了。

虎子說,我也聽說了。

杏花說,說是用槍打的。

虎子說,嗯。

杏花說,都一個月了。

虎子說,嗯。

杏花說,我記得我坐月那天,你去山上打兔子?

虎子說,嗯,沒打上。

虎子臉上的表情,說話的口氣都沒啥變化,杏花松了口氣。虎子本來就話少,臉也總是拉著,這些日子,話更少了,臉子也一直冷著。杏花想著,那大概是因為自己生了個豁嘴兒子,虎子不高興,短了精神。不光是虎子,杏花自己也一下子感覺短了精神。她第一眼看到兒子,又驚又嚇,暈過去了。連著幾天,都避著不敢看。兒子一哭,她心里就動一下。奶水下來后,她很自然地就給兒子喂奶了。兒子上唇豁著,奶水收不住,流出來,嗆著了,她趕緊給擦掉。兒子尿布濕了,也趕緊換掉。出月的時候,她已經看慣了,覺得他就是個娃娃,是自己的兒子。

杏花自己看慣了,別人卻不那樣想。剛出月,杏花下地干活,村里的女人就湊過來問她,生了個啥?她說,兒子。女人們又問,長得像誰?像他大還是像你?杏花就把話岔開了。她不說,女人們還是神秘地笑著,一副早就知曉秘密的樣子。其實,她剛生下兒子的時候,村里很多人就知道了。接生的小奶奶東家出西家進的,早傳了。坐月子的時候,有些人拿幾個雞蛋,一包紅糖,或是一把掛面啥的,來看她,說是送奶,順便也看看娃娃。杏花也不能擋著不讓看。來的人看了,當時噤口不說話,出去后,就說開了。娃娃還沒抱出來,全村人其實都已經知道她生了個豁嘴子。村里人說出很多話來,有的說,平日里臭美得很,生下那樣個娃娃。還有的說,那是因為虎子打兔子,杏花吃了兔子肉,兔子三瓣嘴,才生了個三瓣嘴的娃娃。杏花人長得好看,手巧,又識字,村里的女人本來都高看她。這一下,說啥話的都有。對虎子也是,說他平日里背著個槍,抓人斗人的,做事過頭了,這是報應。那時候,人和人之間,沒有實話,卻都愛看笑話。

杏花在娘家的時候,早就習慣了這些。她爺爺過去是富農,后來給定了四類分子,經常挨批斗。她們一家人,沒少遭過村里人的冷言冷語。嫁給虎子,到這個村里來,杏花想著,就不會了,沒想到還是一樣。虎子抓人斗人的,杏花本來也不高興,經常勸他。虎子放不下民兵連長的位子,但也沒下狠勁整過人。村里人現在那樣說虎子,杏花覺得不公。虎子是大隊上的民兵連長,他那樣做,也是沒辦法的。

虎子主要是帶著幾十個民兵訓練。那時候全民皆兵,人多槍少,大多數民兵都用的是木棍、鐵锨把,有的人用木棒削出個槍的樣子來。虎子帶著他們,在沒有糧食的土地里,練隊列、步伐,練臥倒、刺殺,弄得地里塵土飛揚的。尤其是匍匐前進的時候,一條條塵土往前竄,人都看不到了,爬起來,全成了土人了,看著夠滑稽的,也夠辛苦的。打靶的時候,也危險。民兵大多沒摸過真槍,不是打低了,就是打飛了,還傷過人。虎子當過兵,槍法好,在全公社的民兵比武中拿過第一名。

兒子出生以后,虎子又去參加公社的比武。打靶比賽,虎子打了五槍,一槍都沒中靶,丟了人,鬧了笑話。這樣一來,民兵連長就當不成了。當民兵連長,算是隊干部,不用下地干活。不當民兵連長,虎子就得下地干活了。虎子這樣,也影響到了杏花。杏花上過小學,隊上本來準備叫她當民辦老師的,也不提了。

杏花也很想當老師,現在當不成,她也不怨虎子。杏花想著,都是自己生了一個豁嘴兒子,叫村里人說長道短的,虎子心里壓力大,才成了那樣的。

虎子也可能是那樣想,他明顯不喜歡兒子,從來都不抱,也不哄,看都不愿多看。兒子長到一歲多,模樣出來了。虎子有一回盯著兒子看。看著看著,忍不住說了句,這娃的眼睛咋這么大?

聽虎子這樣說,杏花也盯著兒子的眼睛看。兒子的眼睛真的很大,一點兒也不像虎子的眼睛,也不像自己的眼睛。感覺哪里見過那樣的眼睛,一時想不起來。有一天,她忽然想起來了,那個貨郎子就有這樣一雙眼睛。兒子的眼睛咋可能像那個貨郎子的眼睛呢?杏花的心里顫了一下。

貨郎子是個靦腆小伙子,大概十八九歲的樣子,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看著像個娃娃。可能是當貨郎子不久,面皮還薄,和大姑娘小媳婦一說話就臉紅,尤其是見了杏花,臉紅得更厲害。杏花去買花線、繡花針啥的,他任由著杏花挑,有時還專門給她帶特別的花線來。來過幾回,相熟了,他見了杏花,顯得非常高興。杏花也有點喜歡他,心疼他。一個年輕娃娃,出門在外的,餓了,連口熱飯都吃不上,渴了,連口水都喝不上。杏花就給他送過幾次水,還讓他在家里住過一宿,是和公公一個屋里住的,也就這些了。兒子的眼睛咋可能像那個貨郎子的眼睛呢?聽說懷孕的時候,見過誰,想過誰,娃娃就有可能像誰,也許就是,其他的原因,杏花想不出來。

虎子心里咋想的,杏花也猜不出來。虎子也許疑心了。她想給虎子說,她和貨郎子沒有啥,真的沒有啥。她怕說出來虎子不相信,反倒是越描越黑了。她只能把這些話壓在心底里。那些話在她心里生了根,發了芽,長出些枝枝蔓蔓來。虎子疑心她和貨郎子,假裝出去打兔子,悄悄跟著貨郎子,到沒人的地方,開槍打死了他。這不是杏花想的,是自己跳出來的。這樣的想法跳出來,把杏花嚇住了,啥話也不敢跟虎子說了。

虎子心里好像也有事。杏花看到,有好幾次,虎子想給她說點啥,她趕緊岔開了話頭。她怕虎子真說出啥話來,真要說出來,杏花不知道該咋辦。告官把虎子抓起來判刑,她做不到。但她心里想著,貨郎子就是虎子打死的。這樣的想法折磨著她。下地干活忙,有時候就忘了,回到家里,閑下來,那些想法就冒出來。以前,在家里閑下來,她還繡花。貨郎子死后,她再不繡花了,把那些花線、繡花針都壓在箱底了。花線、繡花針能壓住,心里的想法卻壓不住。有時她真想說出來,可是她跟誰都不敢說。

有一天,她實在忍不住了,就給兒子說。兒子還小,聽不懂,她說著,兒子聽著,也沒啥反應。慢慢地,兒子長大了。杏花心里有了事,還是給兒子說。兒子聽懂了,但兒子不能說話,不會說出去。

兒子嘴豁,說話不收風,發不出明白音兒來,嗚嗚哇哇的,別人聽不懂,虎子也聽不懂,只有杏花能聽出來。兒子出去,村里的娃娃都叫他兔子,欺負他。挨了罵,他說不出來,挨了打,也說不出來,只能回家給杏花說。娘兒倆就一起說說話。兒子到了上學的時候,送到學校里,老師不要。杏花只能把他放在家里,自己給教。小學學完,杏花也不能教了。正好政策放開了,聽說大醫院里能修補豁嘴,杏花就和虎子商量著,給兒子看病。虎子沒說反對的話,只說沒錢。他們就這一個兒子,這些年再沒有生,沒有在一起住過。

虎子和杏花,本來是方圓幾個村的人尖子。這些年,卻一直都不行。包產到戶后,日子還落在別人后面。攢了好幾年的錢,才給兒子做了手術。紗布拆開,兒子嘴唇上的豁口補上了。補上的那塊肉紅紅的,與周圍的肉色明顯不一樣,但豁口補上,兒子的模樣出來了。杏花看著,兒子的大模樣,還是像虎子。

拆了線,兒子開口說話了,沖著杏花叫了一聲媽。杏花應了一聲,滿眼的淚花。兒子又看著虎子,卻沒把他叫大。杏花給他使眼色,讓他叫。兒子不出聲。杏花著急了,說,這是你大。

兒子說,他不是我大,我大早死了。

(補記:四十年前了,我六七歲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村子不遠處的山道上,一個貨郎子被打死了,是被槍打死的。走路的人發現了,報了案。公安查了好些天,沒查出頭緒。那年月亂,事情多,民兵手里都有槍,沒法一一去查。貨郎子又是外地人,不知道身份,也沒有家屬追問,就那樣了。幾十年間,很少有人再提起。

就在幾年前,鄰村的一對老兩口,晚景不好,不到六十歲,老漢死了,周圍的人去送葬。葬禮剛結束,人還沒散,老婆子忽然發了病,全身抽搐,口吐白沫,緊接著哭訴起來:你走了,把褡褡子甩給我,你鉆到土里去了!你叫我一個人咋守得住?我今兒要說開了,貨郎子是你打死的!你打死了人,不給公家承認去,你給我說著干啥呢!你把你一輩子糟蹋了,也把我一輩子害了,我這輩子活了個啥人呀……

年輕人沒聽懂,以為是老漢死了,老婆子心疼得胡說。上了年紀的人聽明白了,就想起多年前被打死的貨郎子。)

主站蜘蛛池模板: 行唐县| 重庆市| 宁远县| 新巴尔虎右旗| 屏南县| 灵石县| 玉溪市| 仁布县| 纳雍县| 济源市| 金门县| 开原市| 普兰店市| 乳源| 桓台县| 万全县| 美姑县| 邓州市| 鹿泉市| 梁平县| 灯塔市| 工布江达县| 宁阳县| 西宁市| 张家港市| 淮滨县| 嘉义县| 辽源市| 九江县| 中方县| 久治县| 江永县| 万盛区| 沁源县| 平远县| 肥西县| 鄂托克旗| 新平| 冀州市| 宜昌市| 宁强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