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靈性大地
- 靈武市文聯
- 2756字
- 2021-12-22 18:25:06
苦豆子花也有春天
閔生裕
除夕那天,八十二歲的豆嬸笑著對身邊兒孫說,過完年我就八十三了,老人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沒準我明年就不能和你們過年了。說完,還一陣朗笑。大家說,咋可能呢,上次檢查身體,您的各項指標都沒有問題。說笑間,她說,我要洗腳。于是兒媳端水給她洗腳,洗著洗著,他們聽著老媽的聲音有些不對勁,出現了一般老人臨終的狀況,嗓子開始扯了。僅僅十幾秒的工夫,老人就走了。豆嬸走了,一朵綻放了八十二個春秋的苦豆子花凋謝了。這位十里八村僅存的一對三寸金蓮玉隕香消了。從此,在王家溝的山前峁后、溝壑塬畔,人們再也難覓她的芳蹤。
我奉命為她寫了祭文。這些年我寫祭文的原則是可以為逝者諱,但決不為逝者美。我不愿太多有意的粉飾,我以為失真也許是對逝者的不敬。逝者本來平凡,你把他寫成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那是對他的愚弄。但是,豆嬸是一個讓我高山仰止的偉大母親。
豆嬸生于20世紀30年代初的鹽池縣麻黃山。她九歲喪父,十一歲喪母,隨兄嫂生活。當時麻黃山匪亂橫行,土匪來襲時,她隨爺爺奶奶逃出村莊漫山躲藏。有一支不知是哪個部落的土匪,因為他們都穿著高腳戰靴,所以,當地人叫他們“高靴子”。提起高靴子,當地老人無不心悸。所謂跑土匪,其實,不是土匪跑,而是土匪來了無辜善良的村民四散逃跑。豆嬸的母親剛剛去世時,過一段時間,她就隨爺爺、奶奶跑一次土匪。村上年輕人挈婦將雛往山里逃,但是,爺爺、奶奶年邁,她得拉著他們跑。她在想,要是有媽媽該多好!媽媽去世后的兩個月,有一次高靴子過去了。她和爺爺、奶奶以及村上的人都回來了。她忽然特別想媽媽,可是媽媽沒有照片,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她突發奇想,媽媽去世之前曾和她到離家兩里地的山上撿地軟軟,下雨時她們在一個山洞里避雨,那是一般人很少去的地方。她想,也許在那里能見到媽媽。于是她找到那個山洞,但是她失望了,那里哪有媽媽的影子。忽然,她在洞口的一處風干了的泥淖上發現了一枚像母親小腳印的足跡,她根本不想考證,確信那是媽媽的腳印。為了防止下雨有積水淹沒這枚足印。她找來石塊和土坷垃,小心翼翼地把這枚足跡圍起來,蓋上了苦豆子草。再后來,只要想媽媽時或者受人欺負時,她就一個人來到山洞前,跪在這枚足跡前大哭一場后再回到家里。
閔生裕,寧夏鹽池人,出版《拒絕莊嚴》《書香醉我》《閔莊煙火》《操練自己》等文集,本文曾發表于《靈州文苑》。現任職寧夏自治區黨委宣傳部。
豆嬸十七歲那年十月,兄嫂為她張羅了一門親事。她根本沒見過別人介紹的郭姓后生,只是對方父母來她家看她時。哥嫂問她同意么?她說,同意。他長得啥樣沒關系,她就看著他媽的樣子覺得親,尤其是戴著頭巾走路的背影極像媽媽。她就是想有個媽。那年臘月她嫁到了郭家。可是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婆婆卻在她們成親前的十幾天去世了。
結婚第二天,她下廚做飯,在廚房的半截土炕上,她看到蜷縮在墻角的三個孩子,最大的六七歲,最小的兩三歲。他們一個個衣不蔽體、神情恐懼。這是婆婆留下的二男一女——她的小叔子和小姑子。想到自己九歲喪母,她叫過三個怯生生的孩子抱頭痛哭。和她娘家一樣,這個新家也是一貧如洗。她從自家的破衣服里挑出些布頭,又從鄰居家找了些破衣服,又剪又拼,為他們做了遮體的衣服。那個兩歲多的小叔子穿上衣服下了地,他臨出門時站在門檻里眼巴巴地望著這個新嫂子,怯怯地叫了一聲“媽——”這一聲叫得她心醉,叫得她心碎,上前抱起年幼的小叔子,淚如雨下。
郭家的日子雖窮,但是,公公和丈夫對她好,過門不到半年,公公就把家里唯一的一個箱子的鑰匙交給了她。除了針頭線腦的東西之外,里面最值錢的東西是婆婆留下的一把銀鎖。一年后,她的大兒子出生了,因為平時營養嚴重不良,她根本沒有奶水。望著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又一次無助地哭了。公公賣了那把銀鎖,從別處買了一頭奶山羊。孩子的吃奶問題得到解決。孩子一歲多時,有時饑餓難當,山羊回來時孩子等不及她擠奶、生火熱奶。于是,她把孩子抱著放到山頭的奶頭上咂奶,時間長了,這只山羊對孩子有了感情。每天傍晚,別的羊進圈后忙著搶食草料,唯獨這只山頭,直奔窯洞,經直跳上土炕臥倒,急吼吼的孩子撲上去就吃奶。豆嬸對家里人說,這只山羊是我們家的恩人,今后就是日子再苦再窮,這只山羊一不能殺,二不能賣。我們要為它養老送終。后來,那只山羊老了,它無力到遠處吃草,整天在村子附近游蕩,她讓孩子們到山里撥來打碗碗花和青草給山羊吃。后來,因為冬天近處沒草,山羊誤食了醉馬草瘋了。豆嬸問村里的放羊人找了很多偏方,都沒能治好。山羊死時,全家的日子依然很窮,按說把死羊剝了,多少還有點肉,這對貧困中的一家人來說,也是一道葷菜。但是,她背起老山羊,走了十幾里路,把它埋在了那座山洞當年母親留下的足跡的地方。每逢年節,豆嬸都要到這個山洞前給老山羊燒紙錢。鹽池的羊肉好吃,人們尤其愛吃大塊的燉山羊肉。但是,六十歲后,豆嬸開始不吃羊肉。
兒多母苦。豆嬸在郭家生了六男二女,加上三個叔姑,郭家的日子從來沒有好過過。那一張張小嘴總是吃不飽。豆嬸沒有讓孩子受罪。生產隊的豌豆要上場,等膠車把地里的豌豆拉上場時,她讓一群孩子在地里揀散落的豆子,人窮了,難免遭人欺負。生產隊的會計把孩子們追得四散逃跑,幾個光腳丫子的孩子跑散后,回到家,都坐在地上拔腳上扎的藜蒺。豆嬸的男人是暴脾氣,提著鍬到村部找會計算賬,她追到隊部跪到丈夫面前死死抱住鍬頭不放,硬是把男人勸回了家。
豆嬸待人從厚,誡子從嚴。在她的教育下,孩子們個個成人,家里的日子慢慢好起來了。豆嬸一直惦記當年村上人對她家的幫助。豆嬸的針線活和鍋灶都有是村上最好的,哪家有個紅白喜事,她都去幫忙,縫嫁衣,造席她都是大拿。豆嬸六十歲以后,過上了安逸的生活。我想,苦豆子花也有春天。這是這位歷經滄桑的老人的福報。在城里工作的幾個兒子接母親進城。但是,只要村上有紅白喜事,她都要讓兒子送她回去。母以子貴,按說這個時候她回去是貴客,大家都知道,人家的兒子做了大官。但是,豆嬸卻一定要親自上廚,像以往那樣忙乎。開始,有人阻攔,后來也習慣了,甚至有的人還說,我們就是等你來要吃你造的席。豆嬸笑了,儼然是一朵綻放的菊花。
大概是因為她的子女個個都在身邊盡了孝心,加上豆嬸無疾而終,是壽終正寢。所以,也無多悲傷。然而,聞訊后哭得最厲害的是她的小叔子和小姑子,他們說,怎么這么快,我們不想別的,就想見她最后一眼。還有村上的一些鄉鄰。他們以為老人要落葉歸根回鄉埋葬。有人說,你們看好塋地,打坑的事我們包了,靈柩進村后抬重的活我們也包了。還有人說,城里不方便,我家閑房子多,靈堂就搭在我家。還有人說讓豆嬸魂歸故里,你們在城里忙,平時墳由我們照看。何處黃土不埋人。豆嬸的子女最終決定買了公墓就近安葬。主要是為了以后祭拜方便。否則,燒紙上墳開車得走三四百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