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作品集(全2冊)
- 陳旭主編
- 8187字
- 2021-12-22 18:07:24
黑點子
石飛 1979年1月生于寧夏鹽池高沙窩鄉。自幼酷愛文學。現為銀川一中歷史教師,2014年開始利用業余時間從事文學創作,部分詩作、散文發表于《西島詩刊》(微刊)、《鹽州文苑》《茅臺文藝》等。
◎石 飛
吃完晚飯,爺爺頂著越來越大的白毛風,又去圈里給羊添了半笸籮玉米料,回來后開心地對一家人說,看樣子,今晚又要下羔子啦。
我和弟弟坐在電視前正癡看白娘子跟法海斗法呢,趕緊從小板凳上蹦到爺爺懷里,哪一只,哪一只嘛?爺爺說是那只前兩天就已經把肚子拖到地上的綿母羊破耳朵,破耳朵模樣丑陋,很沒節操,誰家的騷胡都可以和它胡搞,每年下出的羔子都沒個好坯子樣,個個走不正、長不大、吃不肥的樣子。我們一時沒了興味,便又把目光轉向了電視屏幕。
夜里,門簾被狂風一次次揪離了門框,又狠狠摔打回來,底部的木條把門板敲得哐哐地響,像遠方而來的陌生人在使勁敲門似的。彎月早離了窗欞,只有一天的星斗圍著銀河戲水,聽牛郎織女低低唱歌。我半夢半醒著聽見爺爺披衣出屋而去,定是去羊圈看羔子去了。我翻了個身,聽見身旁的弟弟嘴里囁嚅著,不知在罵誰,便替他把蹬開的被子壓了壓,又昏然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突然傳來咩的一聲,是小羊的叫聲,黑暗中恍惚看見爺爺把一只羔子放到了漸漸冷了臉的火爐邊上,聽見火鉗把爐膛狠狠地戳了戳,又朝里邊填了一大塊煤。弟弟也給吵醒了,嘴里含了糖似的問道,爺爺,外頭冷呀?
爺爺說,這作死的天,大羊也真是個疼尿從,也不知護一下它先人。再晚去一陣子,就等著吃他娘的死羔子肉吧。
地板上那初生的羔子,似乎也聽懂了老頭對它老娘的咒罵,可憐兮兮地又咩了一聲,像是被一匹兇狠的狼正叼在嘴里,等著放到自己嗷嗷待哺的崽子面前。我和弟弟睡意全無,摸索到壓在枕下的燈繩扯亮電燈,搶著從被窩里鉆了出來,也顧不上套個秋衣,精尻子就跳到了地上。
燈火中,與火爐隔著兩塊煤炭,在一片爛毯子里,半躺著那只格楞楞地抖個不停的小綿羊羔子。它稀短的、天生卷曲的皮毛上還沾染著許多羊屎、沙子以及臭兮兮的胎血。兩只濕漉漉的耳朵緊緊貼在腦袋上,像涂了一層蠟。小眼睛被明亮的燈光刺得難以睜開,不安地忽閃忽閃著,很突兀地鼓在眼眶里,仿佛自己再喊叫一聲,就會被震出來滾到地上似的。小舌頭不時從嘴巴里吐出老長,舔舔面前的破布和煤,最后舔到弟弟伸過去的手指頭,錯以為是它媽媽的奶頭,傻氣十足地含緊了使勁嘬起來。四根柳棍一樣的小蹄子斜支在地上,神經質地抽搐著,和兔子一樣短促的臟尾巴不停地在兩腿間晃悠著。
能活嗎?弟弟玩夠了抬起頭看了看同樣滿腹狐疑的我和坐在炕沿上抽起煙來的爺爺。聽見窗外仍被黑夜含在嘴里的趾高氣揚的公雞的啼鳴聲,有點涼意的我們丟開地上的羊羔子,趕緊鉆回被里,不一會兒又睡了過去。
沒想到,當一抹朝暉沐醒我們時,那只火爐邊的小羊已經在屋子里胡亂跑起來了,還把一泡稀乎乎的羊屎拉在了弟弟的黑布鞋上,害得他一下炕就踩了個正著,不由得大叫了一聲。
我們很快發現這是一只不同凡響的小綿羊,它的嘴巴、眼圈和尾巴都是墨黑墨黑的毛色,四肢卻呈雪白色,腹部和整個兩肋則分布著一個又一個硬幣大小的黑色圓圈,像誰把墨汁灑了它一身似的。
爺爺摸了它的脊背一把,嘆口氣說,這雜碎,毛色不純,長大了也抓不上好毛。
我和弟弟卻喜歡得不得了,定定地看著它,仿佛在看一只從四川竹林里跑出來的熊貓一般。我猜他老娘一定是被一只黑山騷胡強暴了吧,要不然怎么會產出這樣的貨色,村里可從來沒有這種貨色的綿羊。我們索性就叫它黑點子了。
家里的日子主要靠爸爸在外邊跑車過活,因此圈里的羊反而沒有院子上的雞多,大小總共才二十多只,凡是有點特征的,都會被我和弟弟起個形象好記的名字,如,老騷胡、小尾巴、慢吞吞、長胡子什么的,一旦它們錯跑到別家羊圈里的時候,很容易就被識別出來。老拿名字喊它們,它們漸漸便知道是在叫自己,正吃著草呢,也會抬起頭來咩地對你應一聲。雖是些畜生,但靈著呢。每天吃過早飯后,我或弟弟就從圈里把羊放出來,趕進黑頭張爺爺的羊群里,由他代牧,爸爸按月按只付給他工錢。張爺爺手里總拄著根柳木棍,背上背著個水斗子,頭上歪戴著本山大爺在春晚上常戴的藍帽子,臉色黑得跟抹了層煤灰一般。他驅趕著五六家湊起來的總共兩百來只的羊,像一頭駝背的食蟻獸驅趕著一群白蟻一樣滾過長城,走向遠方,又隨日頭轉了回來,再滾過長城。日近中午,他會在村西的苦水井上把羊挨個飲了,小兒子便準時跑出來接替他。吃過午飯,他再把小兒子換下去,一直要挨到夕陽西下,空肚子的人和飽肚子的羊才會慢悠悠地歸來。
初生的小羊怕跑丟了,往往會和母羊一起滯留在圈里,母羊吃著特意為它準備的上等草料,小羊嘬著脹鼓鼓的奶子,像出苗的莊稼一樣可勁生長。直到兩個多月后,小羊漸長到兩尺來長的時候,除了留做種羊的,其他無論山羊、綿羊,只要胯下吊蛋,一律要挖了卵子去掉勢的。給小羊去勢的時候,我和弟弟會跑圈里挨個把它們捉住,按倒在地上,具體的事情由手持牛耳尖刀的爺爺來做。爺爺把那兩顆尚未來得及發育的卵蛋緊緊攥在手中,直攥得上面青筋暴跳,血管賁張,驚恐至極的小羊聲嘶力竭地瞎叫著,另一只手上的刀子便在空中陰森森地那么一晃,兩粒沾著血絲的白泡泡就跌落到滿地的羊糞蛋子中間。爺爺收好刀子,朝那小小的傷口上胡亂撒把鍋底灰,整個手術就算順利實施完畢。已成太監的小家伙都走不展路了,也只能縮到媽媽肚子下瑟瑟地抖了,但也只是抖那么一小會兒,便又跪在媽媽的奶頭下狠吸起來。
那個早晨,我們爺仨挨著把小公羊們的愛情權利給剝奪了。輪到黑點子的時候,我和弟弟發現這家伙很不好對付,似乎其他小羊的遭遇已讓它明白了我們的邪惡企圖,因此面對我們的突然逼近,小家伙上躥下跳,就是不肯就范。它的身子竟是那么靈活,總能泥鰍一樣從四只小手兒中間刺溜一下滑脫了出去,害得我們使勁在羊圈里轉磨子,還沒等反應過來呢,它居然用吮慣了奶水的嘴巴撥開了虛掩的柳木圈門,一趟子跑了個遠,害得我和弟弟在門前屋后好一頓追。它像兔子一樣左奔右突,忽而跳到了草圈上,忽而鉆到了驢車下,忽而又圍著我家的房子跑,一邊跑一邊咩咩地叫著,驚得破耳朵也抵在圈門前長一聲短一聲地跟著應和。
爺爺提著刀定在羊圈門口,忍不住大笑,笑完后又沖著上氣不接下氣的我們大喊,慢點,慢點,別急,別急,溜著抓呀,疼尿從娃子,別掙死你家先人了呀。
我們偏不聽,弟弟尤其生氣,大喊著,俺就不信狼是個麻的。到底小家伙體力有限,在騾子圈的墻角處被吐著舌頭的我和弟弟按在了沙堆上。小家伙已經累得啞了音,我們的心臟同樣也快從嘴里跑出來了。爺爺等人和羊都歇夠了,才給黑點子上了宮刑。當刀尖刺入事關生養的血脈,尚處于嬰幼兒階段的黑點子絕望地咩了一聲,后腿使勁一蹬,蹄子踏得弟弟直淌眼淚,把我也狠狠閃了一個坐蹾子。
去了勢的小綿羊變成了綿羯羊。它們很快就告別了奶水,吃上了青草,漸漸被重返羊群的母羊嫌棄,再不許碰自己的奶頭。而那富含營養的奶水,每天早晚都會被爺爺悉數擠到那盞磕出了好幾個黑疤的搪瓷缸子里,媽媽抖抖地接過去,拿紗布濾掉混進去的羊毛等雜質,灌到廚房案板上的酸奶罐子里。那一罐是我們童年時代的至愛,是我們后母乳階段的精神撫慰。我們更喜歡把那發得像面糨子一樣的酸羊奶子舀到碗里,手捧著一口口抿進嘴里,或者等開飯以后,澆到已吃厭了的黃米飯上,拿筷子使勁攪拌兩下,直到米乳交融,便可以風卷殘云般地吃到碗空。那滋味太美了,老把我們吃到撐,吃得我們咯咯地打飽嗝,卻仍不忘把碗扣在臉上,用舌頭把那殘存的奶汁子舔個干凈。
黑點子在幾只小羊中出生最晚,體型卻很快追上并超過了其他的小羊。它總是不愿適應自己的新身份,還貪戀著娘肚子下的那一口。當破耳朵猛走兩步甩開它的無恥偷襲時,它總是不甘放棄,一而再再而三地試圖重新俯沖到媽媽的后腿下邊,把混在羊群中的破耳朵潑煩得咩咩地叫著,圍著羊圈跑圈子。到底擰不過這潑賊,母羊最終定住,把空空的羊奶頭懸定,任自己已經尺半大的傻兒子叼在嘴里翻來覆去地吸溜,惹得我和弟弟老以為爺爺沒把羊奶擠盡。扒拉開它,拿指頭在那奶頭上捋了捋,結果干干的一滴也沒捋下來。
這畜生,莫非有戀母情結?
它的本性漸漸在成長中暴露無遺,吃草料的時候,不僅吃得飛快,還喜歡拿自己只長出兩個小根根的羊角去頂撞左右的同伙,經常把其他羊折騰得吃不上幾嘴,老恨得弟弟拿羊鞭子抽它幾下,卻依然死性不改。只要圈門稍開個縫,它便一頭從我們的跨下鉆出,得意洋洋地跑到草圈上、我家的院子里、門前的草灘上或鄰居家的廚房前撒野。它最喜歡搶豬食或雞食吃,作案前,先溜在院角看看媽媽有沒有立在食盆前,一等女主人轉身進了廚房,幾步就沖到正在狼吞虎咽的大豬嘴前,咕碌咕碌地跟著大吃起來。如果那頭豬稍有不滿,它會把那扇招風大耳狠狠咬住,把個豬疼得挨了刀似的扯著嗓子呼救,直到主人從屋里奔出來,在鏟子落在頭上之前,竊賊已經狡猾地逃走了。大概它也知道摻糠的麩子并沒有青草味美,但搶吃別人的食物總還算一種樂趣。興致高漲的時候,它更喜歡逡巡在院子邊上,等著母親把土豆和粗面攪進膠皮制的豬食盆里后,才會冷不丁殺了過去,先猛吃幾嘴,再咬一下豬耳朵以示友善。總是每每都能得手呢。
至于雞食,實在是太美味了吧,貪嘴的黑點子寧可冒著被弟弟打出腦漿的危險,也要去偷一把。它像一個高明的劍客,一頭扎進正在搗蒜般啄食米粒的雞群中,把公雞、母雞趕得亂飛,把小雞嚇得嘰嘰嘰地尖叫。它卻連米帶土鏟了滿滿一嘴,咀嚼著、回味著,得意洋洋地跑走了,任弟弟掄著棍子追在它屁股后亂罵。
全家人正坐在院子里吃晚飯呢,驀地聽見廚房里哐啷一聲。我和弟弟趕緊跑過去看,不提防一道黑影已從我們掀起的門簾下面閃了出去,不是黑點子又是誰呢。燈火中,老媽晾在案板上的一盆豬油已被打翻在磚地上。天殺的呀。母親恨不得提把刀殺了它,爺爺卻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笑,該,叫你們不關好廚房門。
自此我們不得不時刻提防廚房的門。有幾次夜里,它竟然咬斷了拴住圈門的布條子,把群羊放野到正在享受月光浴的草灘上,害得爺爺費了好大勁用鐵絲重新做了把結實的圈鎖。
正式開始了羊群生活的黑點子則更令人撓頭,黑頭張爺爺的羊群里,數它最不守規矩,簡直比那些老走羔的騷胡還要惹眼。它從不把頭羊和牧者放在眼里,總是我行我素,頭羊往東它往西,羊群往南它往北,一不留神便會把羊群分裂成兩撥。它為此不知挨了張爺爺多少鞭子,卻依舊屢教不改。春暖花開時節,地里的禾稼漸漸拔苗,綠油油地鋪展在藍天白云下面,張爺爺再不敢像往常那樣把羊群趕到莊稼地邊上,因為一嗅到那誘人的香味,黑點子總是像一支離弦的箭一般,頭一個殺向那些正在風里招手的蕎麥或谷子,害得張爺爺甩脫了水斗子在后邊愣尿從地追趕,整個羊群也瞬間沒了隊形,一盤散沙狀。夕陽西墜,當吃飽喝足的羊群走上歸家的路時,各家的羊都會很自覺地分成幾縷,歡叫著沖著自家的圈門和主人站立的方向跑去。只有黑點子,又是黑點子,根本沒個家的概念,總是乘人不備就越界,不是摻和到張家的羊群里,就是鬼混到高家的羊圈里。爺爺關上圈門一查點,連騷胡都回來了,可群里依然少個它。
狗日的,我就納悶了,你說它又不是個騷胡,走個啥羔。爺爺恨極了罵著。
叔,俺家黑點子在你家嗎?我們總是拿個手電筒在別人家的羊圈門口晃。漸漸地,它已經把整個村子的羊圈都跑了個遍。如果它真是只騷胡,怕是已把每一只母羊都睡過了吧。我和弟弟總是急急忙忙地把飯扒進嘴里,拿個手電筒就出門,在村里挨家挨圈地摸它,往往從村東摸到村西。我們總是把它趕不出別人家的圈,總是把別人家的羊也追得在圈里累出了汗。它總是不肯回家,在棍子的敲打下,偷吃別人家的豬食,把水盆子踩翻。它老走著之字形的路,老啃著腳下的駱駝草,氣得我和弟弟恨不得生吃了它。
它的劣跡漸漸罄竹難書,今天誰誰的菜地被作踐了,明天某某的餃子被打翻了,主人每每尋著蹤上門興師問罪。爺爺只好彎著腰緊著賠不是,對不起對不起,明兒個就殺了它。
可是總聽不見爺爺磨刀的聲音,畢竟才一歲多點大的密齒子嘛。捏捏它的肉脊梁,爺爺認定這是群里發育最好的羊,估摸著它身上掛的膘至少能比別的羊厚一指兒。爺爺說再讓這黑點子長一年,絕對能宰六十斤,說完點了根紙煙悠長地吸著。陽光從窗外暖暖地照進來,爺爺緩緩送出煙氣,喜歡把自己包圍在淡藍色的回憶里。他老喜歡給我們講年輕時給地主放羊的故事,把那個后來不堪批斗受辱投了苦水井的地主的趣聞,說了一遍又一遍。他今年已經七十歲了,而住在坑畔上那間破房子里的二爺爺,他唯一的親兄弟,比他多生養了七個娃娃,也已六十八歲了,身子骨卻沒有他一半硬朗。似乎那附在他兄弟身上多年的支氣管炎已經徹底破肺了。每次我和弟弟到他家院子里玩耍的時候,總能聽到屋里不斷有咳嗽聲傳出。那咳嗽極為難悵,總是一聲緊趕著一聲,像一床晾在冬日下面的破棉被子,正被一根棍子不停點地敲打得灰淌,稍停一下,便聽到嗓子咯嘍著要吐痰。大概那痰像漆一樣刷在了喉嚨里,二爺爺總是咯嘍、咯嘍、咯嘍,能讓人聯想到一把過于老鈍的犁被兩頭行將病死的牛拉著,一寸一寸地蠕動在牢牢板結住的土地里。許久才能聽到痰盂當啷一聲,仿佛犁鏵終于破開了一塊硬土。于是,當這壞透了的黑點子再一次夜不歸宿時,我們端著大海碗一邊吃面一邊恨恨地對爺爺說,爺爺,殺了這狗日的吧。爺爺輕聲地一笑,又長嘆一聲說,難得一只肥賊了的羊,留著給你二爺爺領牲吧。你二爺爺年輕那會兒可是個壞尿從呢,壞尿從人給領個壞尿從羊,頂般配呢。
可我們實在想不出,那縮在自家炕上連句囫圇話都整不出來的二爺爺,年輕時能有多壞。他也會和黑點子一樣,跑別人家廚房里掀缸揭蓋嗎?我們不止一次纏著爺爺要聽,他卻總是笑著不說。
翻年以后,第一場持久的東南風刮完,該給羊剪毛了。我和弟弟照例負責給爺爺捉羊打下手。今年我們注定要吃點苦頭,因為黑點子已經出落成一只茁壯的成年綿羯羊,高二尺有余,長一米半多,四根蹄子刨起地來十分有勁。我們捉一只,拖到羊圈門口爺爺就剪一只。似乎羊都跟著黑點子學壞了,沒有一只肯乖乖把身上的羊毛交出來,都跳著蹦子轉著磨子反抗,把我和弟弟累得氣喘吁吁,雙腳不時被畜生們的蹄子踩得生疼。輪到黑點子的時候,我們已知道它是個硬主,懶得和它角力。弟弟從糧倉里舀了半碗玉米料,端著臉盆到圈里哄它,想等它上嘴的時候,趁機把它抱住,然后再薅它的毛。這家伙果然貪嘴,從一堆脫了棉大衣的兄弟們后邊跑出來,爭搶著把嘴遞到弟弟端著的臉盆里。我趕緊把它的脖子摟住。黑點子支得定定的,一雙深褐色的大眼睛盯著弟弟的臉,又像是盯著嘴下的玉米料,嘴巴開始使勁嚼著玉米碴子。弟弟往后退一步,它就跟著走一步,嘴巴不離盆一直跟到圈外。我干脆騎在黑點子的脖子上,爺爺就勢上來開始動剪子。他像一位高明的理發師一樣,咔嚓,咔嚓,剪子翻飛著,羊毛一把把迎風而落。才剪到背上呢,不曾想黑點子已經吃完了盆里的料,把個空盆子踢到一邊,腦袋狠狠一頂便把弟弟撞翻在地上。我想把它使勁用腿夾住,卻不料整個身子被一股力道狠狠擲在了地上,和同樣被閃空了的爺爺撞了個滿懷。差點沒被爺爺手中的剪子給劃到。而黑點子呢,踩過弟弟的腳背,拖著被剪了一半的羊毛,已經跑到了院子里,又去和一大群公雞、母雞爭食了。這一幕恰巧被出來倒爐灰的媽媽看在眼里,她咯咯咯地笑個不停,一直笑得彎了腰,手里一簸箕的灰灑了自己兩褲腿,卻顧不得抖,也沒想起來去拯救那群跳腳咋呼的雞。我本來要氣哭了呢,看到母親,忍不住也大笑起來。只有弟弟不停揉著他的腳指頭給爺爺和我看,可不是被踩青了踩腫了嘛。
黑點子吃得越來越壯了,又黑又厚的大嘴巴總是在咕嚕咕嚕地嚼著什么。它似乎啥都能吃進肚里,連爸爸新買的電視機的包裝紙盒和塑料泡沫都被它啃得稀爛。那對半藏在長耳朵下面的賊光透亮的黑眼珠子總是不停地轉來轉去。脖子越來越粗,即使薅了毛,依然不怎么顯細,紅嘟嘟地伸得好長。肚子越來越鼓,像藏了個巨大的皮球在里邊,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四肢格外有力,踩在地上嘚嘚嘚地響。大扇子一樣的肥尾巴,扔進鍋里定能煉個半斤八兩的油,總是在風里邊上下撲扇著。它站在院子里,總是一副不可一世、不懷好意的樣子,家畜都警惕地盯著它,連大黃狗阿毛也不敢和它過多沖突,至多臥在它面前,恨恨地看看它,伸出舌頭把口水滴在地上。
自打我和弟弟知道這是預備給二爺爺領牲的羊后,更對它關愛有加。玉米料總是讓它吃到撐,水總是先緊著它喝。弟弟更喜歡和它較勁,強行沖上去騎它,它總是不服氣地狠甩腦袋、猛尥蹶子,一次次把小主人摔在地上,也一次次馱著他沖上屋后的大沙堆。它依然喜歡夜不歸宿,更加讓人見不得。鄉親們雖然一見著爺爺就夸它的肥壯,但是只要看它又混入自家的圈里,又跑到院子里來偷食,又進廚房亂翻東西,必定拿柳條子照它的大屁股上猛抽。它已經完全是個癩皮狗了,總是慢慢悠悠地從這家門前晃到那家屋后,偷吃一把料,再搶一口泔水喝。任我和弟弟滿村滿坡地喊它,愣是不應答。等它瘋夠了,躲開別人扔過來的土塊,悻悻地回到我家圈門前,看圈門緊閉,也不著急,干脆定定站在冷清的月光下,一直到天大亮。它不時咩咩地大叫幾聲,惹得一圈的羊都跟著叫。
漸漸地,我和弟弟都懶得去尋它了,任它在外邊鬼混夠了回來,或者干脆就在別人家的羊圈里過了夜。
二爺爺眼看著就不行了呢,二奶奶給媽媽放話上來,說老東西已經一天只能吃半碗面了,那嘴里眼看著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了。爺爺開始望著院子里的黑點子頻頻發呆,一聲長嘆后,又把自己湮沒在如煙的往事中。我和弟弟想不通,既然這羊是給二爺爺預備的,何不立刻就把它殺了,燉一鍋大家吃了,再給二爺爺也端一碗,豈不皆大歡喜。
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黑點子依舊夜不歸宿。這個死太監,鬼知道又看上誰家的母羊了。大雨突然從天上扯頭拉線地倒了下來,院子里瞬間變成水的世界,瓦槽子都開始歡快地唱起歌來,我和弟弟飛跑著出了屋,把盆盆桶桶接在從房頂上直舞下來的黃湯上。就聽見爺爺在屋里大罵了一聲,死羊,怕潑不死個你呀。
黑暗中,看見門前的大路上由東向西打過來兩道晃來晃去的光柱子。一輛運貨卡車飛速開過來,突然撲通一聲,似乎撞到了一件硬物,又像是輪子掉進了一個大大的水坑,把車上的貨物閃下來一件似的,害得司機不得不猛剎住車下來觀望。幾秒鐘后,車門哐的一聲復又關上。馬達吭哧了半天才發動著,汽車繼續沿著布滿水洼的路向遠方去了。正坐在炕頭上狠命吸煙的爺爺卻倒吸了口涼氣,把口煙卡在了嗓子上,一時嗆得使勁咳嗽。爺爺大喊道,咳,壞了,快快快,到路上看看,那司機莫不是撞上了啥。快!快!
因為怕雷電把電視給擊壞了,我和弟弟沒敢打開看那正在熱播的《雪山飛狐》,聽到爺爺的叫喊,都不由得心里一驚,便不顧母親的責怪,打了手電拉著手,哥倆頂了一件舊雨衣踩著齊腳深的積水冒雨向石子路上跑去。
閃電倏地把半個天地劃得雪亮,驚雷緊跟著炸響在我們的頭頂,把我和弟弟嚇得渾身哆嗦,心似乎都要碎裂了。打開手電,我們看見在路的中間,一只羊的尸體被車輪咬得稀爛,內臟甩得四處都是,令人看不清個頭尾,肚子從中間被壓扁成一張薄薄的肉餅,一只蹄子斜斜地插在一堆破開的血肉中,雨霧中彌漫著一股濕漉漉的血腥味,其間夾雜著濃烈的羊屎臭味。我們完全給嚇破了膽,手電顫抖著差一點脫了手,光柱在四處哆哆嗦嗦地嗅了半天,在一攤雨水中看到一顆仍然大睜著眼的羊頭,粘在一截血糊朗湯的羊脖子上。我斗膽彎下腰細看了一下那毛色,一截模模糊糊的白色中套著一圈再熟悉不過的和夜一色的斑紋。弟弟突然就嘶聲大哭起來,竟不顧我和手電,甩掉頭上的雨衣飛奔回院落。西天,在肇事者逃去的方向上,從一大塊黑云中再次爆裂出一道之字形閃電,像有人用斧子使勁把漆黑了的天砍裂了一樣。這一回,雷聲不是很急,轟隆隆地從遠方慢滾了過來,一直滾到我的眼前。我的眼前一片朦朧,是雨也是淚。
黑點子被撞死的十天后,二爺爺連續扯了三天三夜的氣。回光返照時,他試著咬了塊五媽遞到嘴邊的羊羔肉。肉才坐在嘴上,汁還在老衣襟上奔呢,他突然就眼直了,氣咽了。
三天后,爺爺從圈里挑了一只體重只有黑點子一大半的綿羯羊,用尼龍繩子一路扯到二奶奶的院子里。那院子上已殺死了一大片白花花的綿羊,血流了滿地,引得蒼蠅團成了蛋。黑頭張爺爺手里油膩膩的刀復又擦得雪亮,馮陰陽照例把碗里的清水點在我家的羊頭上,點了幾次了,那羯羊還是木木地站在同胞們的血中,愣是不肯甩一下頭。我和弟弟趕緊喊,二爺爺哎,領牲來哎。
爺爺忍不住使勁踢了那羊一腳,低聲罵了一句。我聽見他說,壞尿從人果然沒有福報,連個領牲羊都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