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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

◎尚懷強

昨天是個情誼纏綿的影子,老圍著今天的腳步。

——題記

范天貴一輩子沒娶妻。

范天貴有一個女兒是親骨肉。

范天貴老時有一個家,很溫暖。

范天貴死的時候是七十三。

七十三、八十四。范天貴自覺難邁過這個檻。女兒、女婿、孫子孫女們都說爸爸爺爺身子硬朗,范天貴曉得是些奉承話。轉想也許真是這樣,這不,前天他還吃了一大碗羊肉臊子饸饹面。吃完,歇了一會兒,起來看天,時候還早,旁西的太陽很好,他突然來了興致。范天貴轉身進了倉房,從墻上取下土槍,撣了撣灰塵,順手在門背后取上火藥裝好,出了門,繞開家人的視線,然后躡手躡腳向屋背后不遠的草甸子走去。

糜子半穗黃了,蕎麥也結得繁實,今年雨水好,草也長得茂盛,挺費眼神。

嗯?眼前一亮。

范天貴忽地貓下腰,輕抬腳向前緊走幾步,蹲下,出槍。不遠處的草叢中一只黃羊在獨自徜徉。

心在跳,氣在喘,越是用勁屏氣越是發(fā)顫,到后來整個身子跟著晃悠起來。范天貴有點耐不住了,一眨眼,一勾指,砰——

黃羊一驚,幾蹦幾跳繞著草叢轉了一圈停了下來,當范天貴緩過神來,看見一對黝亮的大眼睛。

范天貴惱了。心焦氣躁的范天貴又裝了一槍,閉了眼,砰——

那聲音在秋日的沙原上久久回蕩。

第二天范天貴就病了。

女婿到五里外的街上請來了醫(yī)生。醫(yī)生號了脈,量了血壓,用聽診器前胸后背地聽了好久。醫(yī)生說他的心呀、肝呀、肺呀都有毛病,一副氣色高聲的樣子。媽的,臨了沒有落下一副好下水。范天貴心里罵,不服。他什么都清亮,只是困了,想躺一會。

女兒眼淚惶惶,時不時抹著淚兒地哭,那憂郁的眼神投來她母親的目光……

外孫女十八了,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整天守在身旁問冷問熱問饑問渴,熬一口米湯,融融的,糊糊的,端一杯水,溫溫的,甜甜的……

女婿是個老實人,沒得多少言語,抽空兒坐在身旁問幾句咋樣的話,看那臉色知道心里沉。

……

這就是家,幾十年了,點點滴滴,絲絲縷縷,哪是頭?也許就是那天夜里。

范天貴到死還記得那天夜里……

那天夜里,范天貴在燉肉,一小鍋黃羊肉。那肉味熱氣裊裊地升起,滿屋散發(fā)著饞人的氣息。

那一天,運氣好。

天蒙蒙亮,范天貴就離了炕,草草地洗了一把臉,出門拉上青騸驢,拴在地頭上,然后就不抬腰地鉤了一車草。中午回到家,趴到缸沿上咕嚕咕嚕地灌了一肚子冷水,爬上炕倒頭就睡過去了。一晌歇起,渾身清爽了許多,伸了個懶腰,摘下掛在墻上的土槍,揭開后鍋揣了兩塊早幾天烙的糜面餅子,大步流星地出了家門。好些日子沒見葷腥了,出去碰碰運氣。范天貴想。

糜子半穗黃了,蕎麥也結得繁實,一陣風來一片籟響。

范天貴用力啃著干糧繞地頭轉了一圈,在融融愜意中她的影子又縈上心頭。

她叫改梅,中等個,寬身板,白凈臉盤,一雙杏眼,是街上客棧王掌柜扯的線。她也是個苦命人,十八歲出閣,男人是個二流子,與人爭狠喪了性命,她便又回了娘家。范天貴和她見了幾面,談得不多,卻有點相見恨晚。定禮開春時就下了,兩塊大洋,說好了秋后擇吉日就迎娶。三十三歲了,那事情冷的時候是冰,熱的時候是火,那火能灼得人心疼。

渾身燥熱的范天貴在地頭那棵老榆樹下坐下來,吸了一鍋旱煙,靜了靜神,起身去了草甸子。

草甸子很大,一彎溪水蜿蜒從中繞過,干旱時節(jié)只是一灘困水。今年雨水好,寬闊了許多。常有黃羊到溪邊喝水,可好幾次范天貴都撲了空。

范天貴裝上火藥,推上扳機,選了個有利地形隱藏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有點犯迷糊的范天貴被一種朦朧的響動激靈了一下,只見十幾只黃羊東張西望地向溪邊探去。近了,近了,范天貴瞄準其中的一只,手指穩(wěn)穩(wěn)地扣動了扳機。

砰——

羊群驚竄了,逃散了,忽然有一只打了個趔趄,一頭栽倒了。

范天貴回到家,太陽已經平山了。

沙蒿柴在灶洞里里嗶嗶剝剝地燃著。一會兒鍋開了,一會兒肉香彌漫。

黃羊剝了留下兩只后腿,明天給改梅家送去一個,這東西稀見,還有一個托人給妹妹玉蘭家捎去,在這亂哄哄的人世也就這么一個親人了。看著灶火,聞著肉香,范天貴想。

范天貴很早就沒了爹娘。

父親臥病很久,范天貴至今還抹不去那張枯黃的瘦臉,一聲長一聲短的呻吟唏噓和從那深陷的眼窩里盈落的淚。

父親病了,家里奇奇怪怪讓人害怕的事接二連三地發(fā)生了。

先是有一天傍晚,同族三叔領著一個外地口音的漢子。“這是你一個遠房表叔,”母親對范天貴說,那聲音閃閃爍爍恍恍惚惚。三個人關上門在屋里說了一會話,然后母親就送同族三叔和外地口音的漢子走了。第二天早晨,范天貴醒來發(fā)現(xiàn)二妹玉桂不見了。

“玉桂去了你外奶奶家了。”話語未盡,母親黯然的雙眼已淚花晶瑩。

后來有一天,后來又一天,三妹玉芳、小弟地貴不見了。

范天貴恨那躺在炕上呻吟唏噓的父親,盼他死,早一天死。

父親死了,范天貴沒有哭,那年范天貴十二歲。

母親死了,范天貴哭了,哭著哭著就覺得不應當。

母親好死得很,癆了架,風一吹,散了。

母親從地里回來直說心口疼,臉色蠟黃,想躺一躺,一躺下就再沒有起來。

“天貴、玉蘭,過來。”母親用病弱的聲音呼喚。

范天貴和妹子玉蘭茫然無措地站在母親身旁。

“我不行了,天貴。”范天貴感到母親的手好涼,“我把玉蘭托付給你,好歹給她尋個家,媽就謝你了。”

母親眼睛繃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著范天貴,后來哦了一聲,那只緊攥著的手就脫落了。

喪事再簡也要辦,事無巨細都要叫主家示下,他范天貴就是主家。

妹妹哭得前跌后撞,淚人似的,范天貴是哥,是主心骨。

他哭得不應當,他不應當哭。

那年范天貴十五歲。

三間土屋面對著廣袤的荒原,兄妹倆相依為命。妹妹十七歲那年,范天貴以長兄為父的身份把妹妹嫁到六十里外的一戶人家。范天貴時常站在自家門口,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玉蘭,想家了就回來,別哭,有哥呢……

這時候,黃狗咬了起來。

嗯?范天貴起身,開了門,朦朧的夜色里黃狗正狂怒地撲擋著一個人影。

悄!悄!黃狗不情愿地噎住叫聲,回過頭盯了一眼范天貴,然后搖了搖尾巴臥倒了。

“掌柜的,行行好吧。”一個女人背上背著一個孩子跌跌撞撞地撲了過來,范天貴本能地閃了一下,那女人便進了屋。

范天貴的三間土房是西北農村那種普遍樣式,兩間一套空,大房套一個里屋。早年里屋做伙房,里外都有炕,后來剩范天貴一人,把大房的炕拆了一半靠窗臺壘了個鍋臺。一為冬日里暖和,二圖個鍋臺向陽省個燈油。

那女人進門后,回眼凄楚地望了一眼范天貴,放下懷抱的鋪蓋卷,把背上的孩子放在炕上,急忙解開鋪蓋給孩子蓋上。

“掌柜的,我娃娃病了,沒處走了,今個晚上請讓我們在你這歇上一夜吧。”甘肅口音,哀求的話語和哀求的目光。

面對著這個女人,范天貴有些發(fā)懵,他囁嚅了一句,不知所措地用大手蹭了蹭雙胯,說了一句:“你們吃飯了嗎?”

肉熟了,肉香撲鼻。范天貴的肚子一陣難受。

范天貴揭開鍋蓋,拿過一大一小兩個碗,盛滿,端著放到炕桌上。對女人說,嘗嘗這個,黃羊肉,爛得很。然后給自己盛了一大碗,蹲在地上,借著炕頭豆大的燈光大口吃了起來。

女人猶豫了一陣,拉起孩子說:“來,拴馬,吃點東西會好一點。”

看那母子吃完一大碗,范天貴要再給盛,女人硬是不肯,范天貴不好和一個女人拉扯,況且是一個陌生落難的女人。

吃飽了,范天貴準備張羅著收拾,女人見狀急急地說:“掌柜的,你歇緩著,我給咱拾掇。”范天貴不便拉扯,退到一邊,聽憑女人忙去了。

女人畢竟是女人,范天貴蹲在炕沿上,吧吧地抽著旱煙,心里有無限滋潤的感覺。

“那你們就睡吧,我到里屋去。”看女人拾掇完了,范天貴跳下炕對女人說。女人嘴張了張像要說什么,范天貴已卷起自己的鋪蓋徑自到里屋去了。

年久沒人住了,塵土很大,范天貴借著朦朧的夜色摸索著撲打了一陣,鋪好被褥,躺下。

大屋女人咣啷閂了門,上了炕,一陣窸窣聲過后,便是一高一低輕聲的呼嚕聲。

范天貴翻了幾個身,很快也睡著了。

第二天范天貴起得遲,后半夜窗紙就響了,她聽見女人出去放雨簾。

女人看來起得早,屋里已收拾得干干凈凈,鍋灶里搭著了火,熱氣裊裊。

“掌柜的,起來了?”女人笑著問他,眸子很亮,“洗臉,掌柜的。”女人已經倒好了水。

“掌柜的,做什么飯?”

“做黏飯吧。”

“下多少米?”

“你看著下吧。”

怎么?怎么?范天貴對這一切有些恍惚。

吃完飯,雨還在下著。大暑小暑,灌死老鼠,正是多雨的季節(jié)。

女人叫葉玉香,二十六歲,孩子六歲,叫拴馬。

“俺是甘肅古浪人。”女人說,“去年俺那地方大旱,聽老人們說幾輩子都不遇呀!從春到夏、從夏到秋,眼瞅著一點云彩,一陣黃風吹亂了、散了、淡了。好大一莊子人餓跑了、餓死了,十家九空了。俺那四歲的女子也死了。拴馬他爹說,‘我病了,走不動了,你領著拴馬走吧,不管逃到什么地方,能活一個是一個……'”

葉玉香泣不成聲,拴馬也驚恐地叫了起來。

范天貴蹲在炕沿上沒有言語,一鍋接一鍋地抽著旱煙。

第二天拴馬的病漸重了,發(fā)燒,蔫蔫地躺在炕上一陣一陣的翻白眼。葉玉香急得臉都變綠了。范天貴冒雨去了街上,在先生那里抓了幾服中藥,回來給煎了喝上。

雨停停住住地下了五天,五天里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吃著女人做好的現(xiàn)成飯,時而逗著孩子耍耍,范天貴禁錮了多年的心活泛了。他應該也有個家,天晴了就下聘禮,秋后就辦。

天一放晴,范天貴就想著下聘禮的事,箱底里的十塊大洋就是他的全部希望。

可拴馬的病卻不見好轉,本來孱弱的身子全軟了,只有翻白眼的氣力了。

葉玉香眼淚惶惶,用哀哀的目光看著范天貴。

范天貴心亂如麻。心亂如麻的范天貴最終停在了母親留下的那只紅箱子旁,當顫抖抖的雙手碰觸被細心包裹的十塊銀圓時,心臟一陣抽搐,幾乎叫人眩暈。

范天貴走了幾趟街,看了先生,抓了藥,又給拴馬買了雞蛋和糖果。

拴馬吃了藥便一天天的漸好,紅潤也回到葉玉香那張其實很俏的臉上。

“他干爹,多虧了你……”葉玉香滿眼閃著晶瑩的淚花。

“這個,這個,算不了啥的。”范天貴有點不好意思,他有點怯那雙火辣的眼。

天晴了,太陽曬了幾日,一晃就要秋收了。

葉玉香母子的突然闖入改變了范天貴的生活,那顆懶散了多年的心緊縮了,肩上有了一種無法名狀的沉重。

可這是人家的女人,人家的娃子,這一切又讓范天貴心里空蕩蕩的。也許他們就要走了,要走了,可當他看到葉玉香絲毫沒有走的意思,每天做飯、洗衣,忙里忙外的,范天貴覺得似乎又不該說什么,況且秋收正缺人手啊。

葉玉香莊稼地里也是一把好手。

“天貴大哥,秋收了,我也去。”范天貴看著葉玉香急切的樣子不置可否。

范天貴在前,葉玉香步后,拴馬是個聽話的孩子,滿地里跑著拾糜穗。

秋高氣爽,一片金黃。

喳、喳、喳,一攬一拉,手臂有力而平穩(wěn),不時就躥了上來。范天貴有點手忙腳亂,氣也憋得有點粗重。

一雙大眼,很亮的眸子,瓜子臉紅潤潤、汗津津的,太陽一照越發(fā)顯得光彩。一雙奶頭堆在胸前隨著氣吁,不停地撲騰著,汗衫很短,半截白肉的腰身,勾下腰顯出寬大的臀。

他就在身前,她就隨身后,絲絲的年輕女人的氣味,這氣味攪得人暈眩眩的。

咝,血蛇般地順著傷口涌出來。

“呀,割手了?咋搞的嘛?”葉玉香看見范天貴癡癡的樣子,嗔怪著,嘶啦從底襟撕下一條布來,一邊關切地看著范天貴,一邊迅速包扎住傷口。

范天貴心里有一種沖動,他緊攥著葉玉香的手渾身不由得在顫抖。

“天貴大哥,你咋了,不舒服,要不先歇緩一陣?”

那聲音那么輕,那么柔,那么熟悉,那么陌生,玉蘭、玉桂、玉芬不也是這么輕這么柔嗎?

范天貴心頭一悸,大手松開了。

范天貴瘋了似的一頭鉆進莊稼地里。

那個秋天范天貴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秋收完了,莊稼上了場。葉玉香說要走了。

那天夜里拴馬睡著了,那天夜里沒有一絲風,只有滿天星。

“天貴大哥。”兩人相對無言地坐著,葉玉香開了口。

“天貴大哥,怕有兩個月了,你這樣對待我們母子,我葉玉香和娃娃來世做牛做馬都要報答你。天貴哥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一個女人家今天這一夜就是你的。”

葉玉香坐在炕上一邊輕聲說著,一邊緩緩解著衣扣。范天貴的腦子一陣一陣的發(fā)懵。

昏暗的燈光下發(fā)亮的胸脯、發(fā)亮的奶子在搖曳……

啪啪,范天貴一躍起來,兩記響亮的耳光響在葉玉香的臉上。

“你,你把我范天貴看成什么人了?”

葉玉香沒有哭,淚水無聲地在流淌。

那天夜里,如豆如橘的燈光里范天貴和葉玉香說了半夜話。

“玉香,你這么走我咋能放心呢。你要不嫌棄就先住著,趕明兒我請人給你家里寫個信托個信使捎去,等你男人來了你再走。再說我也要成親了,你看我光棍一條,總得有一身半身的好穿戴,是啵?”

葉玉香答應留下來。

雞叫頭遍,范天貴進了里屋,和衣睡了。

范天貴穿著葉玉香一針一線縫制的新衣新褲新鞋新襪子上街去了。

“天貴大哥,趕早兒把新嫂子領回來,讓俺看上一眼,俺也心靜了。”

葉玉香送范天貴上路,送了很遠。

“回去吧。”范天貴回頭遠望那依然凝立在秋風中的身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范天貴到了街上,買了些糖果點心就徑直去找王掌柜。

開門是王掌柜的婆娘,一個黃皮寡瘦的女人。

坐定,兩人不咸不淡地扯了一陣閑話這才切入主題。

“這些天你都忙些啥?”王掌柜的婆娘一下變得怪怪的。

“忙,莊戶人土里刨食一年四季的瞎忙唄。”范天貴呷了一口茶,答。

“哎喲,大兄弟你還裝什么糊涂,十里八鄉(xiāng)都傳紅了。”望著范天貴如墜霧里煙云的樣子,王掌柜的婆娘哧哧地笑了,露出一嘴焦黃牙。

“聽說你收留了個女人,還挺俊俏。一個光棍一個女人,幾個月在一個屋廝守,干柴烈火能不燒嗎?”

范天貴感到一種莫大的屈辱,他想把本來的一切大聲地告訴給面前這個女人,也許是激動,他卻如骨鯁在喉。

王掌柜的婆娘從衣柜里摸索出一塊銀圓,放在桌子上,推在范天貴面前。

范天貴眼前發(fā)黑,他隱約聽見王掌柜的婆娘說按規(guī)矩退定禮就是這樣。

落日的紅暈抹在西天的邊際上,秋風瑟瑟吹卷著枯草落葉。范天貴不知怎樣走出那沙棗樹掩映的小院,走上街,走上秋日的荒原。羞辱,懊喪一點點在膨脹,無名的怨恨一點點在滋長……

夜幕四垂,范天貴才回到家。

“天貴大哥,你咋了?”在門口瞭望已久有點哆嗦的葉玉香望著步履踉蹌喪魂落魄的范天貴關切地問。

范天貴沒有言語,這個突然闖入范天貴如止水般生活里來的女人,這個氣色好轉,聲音也變得甜脆的女人……

“走,你給我馬上走!”

范天貴吼著,像一只被激怒的黃狗。

葉玉香正忙著收拾晚飯,驚呆了,一碗飯落地,碗碎了。

夜風緊了,凄厲的風撕扯這大地,也撕扯著范天貴的心,橫亙在心里那座大堤最終松動了、崩潰了。

那天夜里,范天貴占有了葉玉香,當他進入她的身體時,聽著她呻吟,看著她的身子扭動,他有一種宣泄的快感。

葉玉香母子沒有走成。

范天貴一直很忙,忙著打場,忙著賣糧,忙著打柴,忙著打獵,他要攢下幾個錢送葉玉香母子回去,挨過這個冬天,等到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

有一天,范天貴發(fā)現(xiàn)葉玉香總是避開人嗷嗷地嘔吐。

“你哪兒不舒服,我領你去看先生。”

“沒什么,我好好的。”葉玉香淡淡地一笑。

有一天葉玉香怯生生地告訴范天貴:“怕是有了。”

“有了?有了,什么有了?”范天貴的心忽地懸了起來,有了我的,有了我的孩子嗎?

這一切對于范天貴曾是多么荒蕪,多么遙遠,而一旦到來就在眼前,他茫然無措又驚喜萬分。

來,讓我們好好慶賀狗日的一番,他想這樣說,一只兔子,一只羊腿,煮好燉爛,再買二斤散白干。

“玉香,原諒你大哥我,人有時也會干驢事,我要好好待你,今生今世好好待你。”

范天貴感到無限的幸福和滿足,冬日的荒原也善解人意的溫暖。

然而當葉玉香那雙大眼淡然的憂郁投來時,范天貴心頭一震,哎呀,你狗日的昏了君了。

這一天終于來了。

十一

前一天晚上,范天貴一直做噩夢。

噩夢驚醒,渾身一陣陣地發(fā)冷,外屋葉玉香母子均勻的呼嚕聲細細地扯著,他聽著再沒有睡著。

天蒙蒙亮范天貴就揣上幾塊糜面干糧,提上土槍出了門。

冬深了,枯葉衰草和陰坡處冷冷的積雪,沙原上一片荒涼。

范天貴漫無邊際地徜徉在荒原上,餓了,啃一口干糧,渴了,抓一把積雪;臨回家時才打了一只野兔,很沒分量。

夕陽西下,炊煙裊裊,他已經饑渴難擋了。

臨近家門,他揉了揉發(fā)澀的面孔,清了清喉嗓,聲歡氣悅地叫喊:“玉香、拴馬,我回來了。”

好一陣沒有回應。

范天貴有些困惑,他沒有深想,餓了,困了,他想吃了就睡。

一個男人正盤腿坐在炕上,葉玉香正似乎小心地站在身旁。那男人見范天貴進來也沒招呼,無神的大眼睛投來詫異審視的目光。

葉玉香在兩個男人對峙的目光里有些慌亂。

“天、天貴大哥,這是我男人。”葉玉香看了一眼范天貴又扭臉看了一眼坐在炕上的男人,“這、這是天貴大哥,是他救了我們母子。”

這個尷尬的局面,是誰先打破,范天貴記不清,他只覺得滿腦空空的。

范天貴洗了把臉,從葉玉香手里接過一碗飯,也許說了句吃吧,兩個男人就在炕上悶頭吃飯。

這飯吃得很沒滋味,吃完了又公狗般對坐著沒滋沒味地抽著旱煙。

“來,你們哥倆先坐著,我炒一盤兔肉。前幾天天貴哥打的散酒還有一點,你倆喝兩盅,解解乏氣。”

葉玉香扭動著粗壯的腰身在兩個男人間周旋。

幾杯酒下肚,兩個男人的話多起來,氣氛也變得輕松。

“天貴大哥,我叫萬九成,三九的九,成敗的成。”那男人眼睛瞪得好大,“玉香和拴馬這些日子虧了你了,來,兄弟我敬你一杯。”

范天貴接過一飲而盡,烈酒入腸燒得心發(fā)燙。

萬九成說著就哈欠連天,一會兒就倒頭扯起呼嚕來。

范天貴和葉玉香把睡熟的萬九成安頓好,兩人相視了一會兒就各自睡了。

多日不喝酒了,喝一點就上頭,像灌鉛一樣沉重。

十二

第二天相安無事。

第三天,萬九成像只公狗,一清早就尋釁。

吃早飯的時候咣地摔了碗,指著葉玉香的頭罵。“你他媽的做的這叫啥飯,跑到寧夏丟這個人。”后來就要吃肉,葉玉香說剛吃了飯,萬九成就破口大罵,“說你他媽當你是誰,看把你仔細的,這是你的家?”

范天貴看不慣。范天貴說:“萬九成你咋能這樣說話呢?”

萬九成呼地站了起來,一只瘦長的指頭直逼范天貴的眼前。

“咋,范天貴,你說我應該咋樣說話?”

范天貴不輕不重地回了一句:“這是什么地方,你放尊重點。”

“哼哼,”萬九成鼻子一嗤,“這不是我的家,我不敢放肆,可——”他一指玉香:“這是我的女人,你就可以胡整,你給她吃給她喝就為這,就為這嗎?”

萬九成說著忽地撲向站在一旁的葉玉香,兩記響亮的巴掌重重地打在葉玉香的臉上。“你這個婊子,你這個爛貨,看我殺了你。”

葉玉香沒有躲閃,殷紅的血順著嘴角流淌。

范天貴被激怒了,他如山地擋在葉玉香面前。他說,“這是我逼她的,要殺要剮沖我來。”

“好啊,你這個牲口,你也有臉充英雄,好啊,老子今天把你一對奸夫淫婦一起殺,不殺你們連我也是假的。”

萬九成轉身伸手抄起立在門后的木棍向范天貴劈來,那一瞬間葉玉香撲了過來,咣,一聲慘叫倒下了。

十三

一場暴風雨過后,兩個男人似乎都冷靜了許多,看著依然昏迷的葉玉香就商量著找先生。

先生來了,按摩了半天說還好沒有傷到骨頭,不過要注意調養(yǎng)。然后就敷了藥,包扎好,開了藥方。

傍晚時分,葉玉香醒了,對兩個男人笑了笑,受傷的頭部明顯腫脹,那掙扎出來的笑意痛苦而扭曲。

冬日夜長,那一夜誰都沒有說什么。

雞叫三遍,范天貴來了睡意,可剛迷糊了一陣就醒了,屋里朦朦朧朧,窗戶紙已經泛黃。

該走了,家里的一切葉玉香都清楚,那一秋天攢下的幾塊大洋也由她存著。

范天貴叫醒了萬九成。他對萬九成說:“這個家就托付給你們了,你要好好地看待玉香。她是個好女人。”有點懵懂的萬九成不知所措地點著頭。

范天貴走了,迎著冬日冰冷的晨風,踩著冰冷的晨霜,走遠了。回過頭來,晨曦已落滿自己的三間土屋。

十四

范天貴重新回到三間土屋已是四十歲的人了。

他明顯老了,細高的身子很明顯彎曲了,那張瘦長的臉棱角越發(fā)分明,深深淺淺的皺紋漫天縱橫。

五年怎么度過,他不愿記也不愿想;他只是東奔西跑,拼命吃苦拼命地干。錢一個個地掙,一個個地攢,然后尋著法捎回去。捎給葉玉香,捎給她懷中范天貴的孩子,當然也捎給拴馬,捎給萬九成。

葉玉香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包亮在她的額頭。

那個冬天范天貴在一家小煤窯挖煤。

她也老了,眸子有點發(fā)昏。

范天貴從葉玉香那里知道,范天貴走后不久葉玉香就生了,女娃,她長得細細高高。

“那九成呢?”

“他病了。”

葉玉香說:“是九成讓我尋你的,他說事情總該有個了結。”

事情總該有個了結,范天貴突然覺得這個念頭他無時無刻不在想。

晚上范天貴就到東家那兒結了賬。

第二天,范天貴和葉玉香踏上了回家的路。

十五

萬九成病得不輕。

萬九成躺在炕上,神情黯然臉色蠟黃。

“我這病根早了,恐怕不會好了。這些天我知道自己的底細,我不想耽誤玉香。看見你對玉香好,我又是氣惱又是安然。我想一走了之,可你卻走了。你回來了,我心就安了,這一切就托給你了。天貴大哥,我謝你了。”

范天貴握住那雙枯槁的手,聽著那病病弱弱的絮叨,心里一直往下沉。

這時候,一陣喧鬧,是妹妹領著孩子們回來了。

兄妹多年不見,礙著萬九成夫婦又不便多說什么,相互問了幾句,妹妹玉蘭躲在一旁只抹眼淚。

拴馬也長高了,一雙機靈的大眼睛。

這是誰?

扎著兩只小馬辮,一雙花花的小眼睛,長得細細高高。

這就是女兒,范天貴的骨肉。

范天貴摟過女兒竟嗚嗚地哭了。一屋人都哭了。

幾天后萬九成就死了。

萬九成臨咽氣時拉著范天貴的手說:“這囡子還沒個名,你是她父親,你給起個名。”

范天貴支吾了半天,還是妹妹機敏,說:“囡兒是玉米吐纓時生的,就叫纓子吧。”

“好,好。”萬九成連說纓子這名字好聽,說著就咽了氣。

十六

秋天,范天貴在自己老屋不遠處蓋了三間房。房子干透了葉玉香母子搬了過去。

兩家人種著范天貴那幾十畝薄地,范天貴兩個肩膀養(yǎng)活著兩個家。

十年后葉玉香去世了,兩個家又合成一個家。

后來拴馬招了工到外地工作,后來纓子也該婚嫁了,纓子體念爸爸,招贅入門。

十七

范天貴安詳?shù)厝チ恕?/p>

萬拴馬、范纓子兄妹合計著把范天貴安葬在萬九成和葉玉香的旁邊。同族人有人反對有人贊同。

荒原上,三座墳塋相互眺望著,照看著,傾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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