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作品集(全2冊)
- 陳旭主編
- 5099字
- 2021-12-22 18:07:22
小店父女
尚懷強 1952年6月27日出生,寧夏鹽池縣大水坑人。1969年12月至1973年3月在陜西省軍區獨立師步兵一團后炮連服役,1976年12月畢業于陜西機械學院(現西安理工大學)鑄造工藝及設備專業,大學普通班學歷。畢業分配至鹽池縣農機修造廠鑄造車間任技術員,20世紀80年代獲鑄造工程師職稱。1981年1月起先后任紅井子公社管委文書、鹽池縣鄉鎮企業管理局文書。20世紀80年代初有小小說發表于《寧夏日報》《六盤山》文藝副刊。20世紀80年代后期、20世紀90年代初先后領辦鹽池縣城郊鑄造廠、兼任鹽池縣地毯總廠副廠長。21世紀初參與《銀川郊區志》《寧夏賀蘭山志》《銀川市教育志》《公安志》《宣傳志》《科技志》等志書的撰寫。
◎尚懷強
客走了,門閂了。
女兒芝秀收回笑意。轉身看見父親倚著客桌,悶著頭,連連打著哈欠。那樣子,竟又笑了,嘿嘿地。
柴興旺掌柜像被蜇了似的。猛地彈起腰身。不自在地立了正。“唉”了聲,沉下臉,瞪了女兒一眼。
芝秀回敬父親一張俏皮的鬼臉。完了輕盈盈地尋活計干去了。
柴興旺掌柜想說什么,沒說出,嘴唇張了張,又寬厚地閉上了。
照例,柴興旺掌柜又要喝上兩盅,他從櫥柜里拿出一瓶銀川白酒滿滿地斟了一杯。拉過椅子,落了座,輕輕地呷了一口。這當兒,女兒芝秀一陣鍋碗瓢盆交響曲,炒一盤小菜。輕盈盈地來,輕盈盈地去,輕盈盈地又忙自己的活計去了。
今天是一盤蒜薹炒肉,鮮嫩、翠黃、油亮。塞上二月,讓人感到味的誘惑、春的撩惹。
柴掌柜不大不小地吃了一口,在嘴里緩緩地咀嚼著,心中掠過一絲融融愜意。
感謝徐師傅,一個滿臉胡須的甘肅人。開著一輛呼呼行駛的東風車去銀川下西安??傄右稽c時令、便宜的菜、瓜、果,在這個天公還抖擻著殘雪冷霜的季節,能為顧客端上一盤相當水平的蒜薹炒肉、菠菜燴豆腐什么的,在這不大不小的鎮子里。柴興旺的風味小吃店總是獨領風騷。
哎!人哪……
當年石方街探出了石油,一時間嘰哩呱啦、南腔北調的石油工人蜂擁而至。出門人,千里迢迢,帶著個家恓惶得很。
“老大哥”,未開口先是笑嘻嘻的,好白的一嘴牙,有棱有角、黑黝黝的臉,能比自己長五歲?!袄洗蟾纭苯械盟衽d旺周身兒不自在。“無論如何幫個忙吧!”五尺男人求人有多難??!
當夜,兩口子一合計,騰出了那一間屋。
他柴興旺也不覺寬綽,一家五口三代住著祖上留下的三間土房??晒と死洗蟾绫尘x鄉,還不是為了咱國家?一家三口人搬了進去,千道謝萬念好的,弄得他柴興旺像負了罪似的。
剛三年工夫,人家就搬走了,住進了兩室一廳的小樓,逢年過節總忘不了請柴興旺一家去坐坐,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到底是工人呀!
柴興旺掌柜想著,一揚手,干了。
啊!真帶勁!
“一個開飯館的,信嘴兒叼著根煙,多不雅觀?!?/p>
女兒反對老子抽煙,這讓他渾身不是滋味,可那一嗔一怪讓你欲惱不得、欲氣不成。
他試圖戒,胸要悶,堵得慌;無法名狀的意念困撓著,能讓整個世界都黯然許多,這伙計,邪乎呢,難割舍呀!
“哎喲喲,又在抽?偌大個人了,還偷偷摸摸的。瞅瞅,手指熏得焦黃,一臉兒誨黑青黃的顏色,讓人家以為掌柜的患肺病呢,哪個還敢光顧呀!”
嘖,嘖,口伶齒俐,盡管選在客走門閂的時節,還是讓人兩頰灼燙。柴興旺一咬牙,狠命捏滅了半截煙頭,氣顛顛地把藍包帶嘴金駝扔進了爐子。
“哎呀,這就大可不必了?!迸畠貉杆俚貜幕鹬袚炱饋?,噗噗地吹著,咯咯地笑著,笑夠了,直起身子,抹著淚花,又一本正經地說,“實在戒不掉呀,還可以過渡過渡嘛?!?/p>
女兒在一旁收拾著碗筷,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淡泊得叫人陌生。
那時間,他突然留戀起往日的貧困;留戀那劣等煙草熏得兩眼發酸咽喉發澀的日月。
后來他還是戒了,“向尼古丁永別了”,女兒的話。
煙扔了。酒又成了新的伴侶。
三杯,定時定量,這是女兒的約法。
梁興旺掌柜下意識地摸了摸兩頰已不那么粗糙、咯手了。
兩杯酒下肚,腸胃里暖烘烘的。
女兒在盤點,唰唰的點錢聲,嘩嘩啦啦的硬幣碰撞聲和嗶嗶叭叭的算盤聲……
這聲音,多少個夜晚,多少個困頓的夜晚,柴興旺掌柜聆聽著這聲音;耐心地守候著,盤算著,像是等待著一個生命的降生。
“咹咹?!迸畠菏窍l布人,她在提醒聽眾,那聲音由于做作而變了調,反顯得格外動聽。
“現在報告今天的經營情況?!?/p>
那一連串的數字讓人驚喜,激動人心。
女兒笑著離了座,旋了出來。
柴興旺掌柜用疼愛、驚美的目光撫摸著女兒好好旋轉的身姿,把最后一杯酒一飲而盡。
“芝秀,別瘋癲了。一整天手腳都不愿悠閑,也就不覺得困?好了,好了,瞅瞅啥時辰了,快歇歇去。”
只有女人是淡淡的,笑微微的。
激動過后,柴興旺掌柜心中盡平添了幾分慰藉,又隱隱覺得有一點悲涼和困惑抹去……
“咋?用笑臉子這做夢都不情愿的行當,洗筷子刷碗,圍著鍋臺轉當個店小二?我,我不干!? ”
憤憤然,淚花花。
女兒,高中畢業生,她要再補習一年,考大學,尋求一個和她一樣美好的理想。
夫妻開店,女人拖著孱弱的身子,飯館缺人手啊!望女成鳳,柴興旺掌柜夫婦和天下父母一樣,何嘗不是一腔切切心腸呢?
“可老子混賬無能。也只能暫且委屈你啦!”
話出口,柴興旺自個兒都覺得驚愕扎心。
“她爸,別粗聲咽氣的。女兒家,好言相勸,興許……”
那天夜里,母女倆在套間里叨叨了半夜,只到后來隱隱聽見女兒咯咯的笑聲,柴興旺才來了睡意。
第二天,女兒那張清涼的臉上掛著笑意,走進了風味小吃店。
女兒年輕、漂亮,小店充滿了光輝。
哎呀,爸,這桌椅應該這樣擺放才顯亮。
這窗戶嘛,那樣開著才采光,是啵?
……
女兒有女娃家愛凈愛潔、善于細心生活的天性,給顧客以賓至如歸的感覺,這也是生意經吧。
柴興旺爽快地應允了,盡力兒幫辦。這其中自然也有悅其目、穩其心的用意。
女兒喜了?!昂⒆託狻?,柴興旺也喜了,那顆心得到了安慰。
然而不久柴興旺掌柜不安了起來。
女兒的思想是活躍的,閃爍著耀眼的火花。
石方街有了石油才興旺,石方街的男人們女人們和石油隊的男人們女人們有著這樣那樣的交往。
通過女兒的同學(石油子弟),她的同學又通過他們的關系,亂七八糟,天南地北,把甘肅的牛肉拉面、陜西的油潑辣子面,還有……什么都引進了風味小吃店。一時間小店成了實驗飯館,女兒和她請來的男女烹呀、炒呀,指天畫星地搗鼓。然后擺上桌,一邊吃著、嚼著,一邊吹毛求疵,海闊天空地挑剔議論……
芝秀,興旺,客人們走了,女人低聲慢氣地說,“這樣做是不是有點那個……”
“哪個?”女兒興致未盡,紅暈依然,那臉面怪是生動地說,“哎呀我的媽親,這么便宜的差事,又不要技術轉讓,到時候咱手藝成了。請人家嘗嘗,落個兩頭歡喜不就結了?!?/p>
“可咱總得現實一點。”父親的話自然不會很輕巧。
“咋?我這就是現實。至于別的什么現實,我沒那個閑心思?!?/p>
鼻子一嗤,一轉身,忙活計去了。
柴興旺掌柜的小店紅了,整天顧客盈盈。
女兒憔悴了許多,那眼神卻亮了許多。
“爸、媽,倒覺得自個是塊開館子的料,說句受用的叫有女事業家的天賦,嘻嘻……”
柴興旺掌柜的瘦了,有疲勞,更多的是日漸濃重的惶恐。
“芝秀,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庇幸惶?,柴興旺掌柜終于鼓足勁,要把這一腔心事當著女兒說。
“爸,什么事?您快說,我聽著呢!”
“我想,我想,我們的飯菜項目還是取掉幾項?!?/p>
“為什么?”
女兒畢竟年輕,涉世太淺。她哪能預感到身邊正醞釀著危機呢。
石方街本來就很小,巴掌大的一塊地方簇擁著十幾家私家公家的飯館或小吃店呀,生意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個常數,柴興旺的小店興隆了有好幾家飯館就冷落了、蕭條了。不是遠親就是近鄰,望著那卯懶熬煎的樣子,柴興旺掌柜滿心的不自在。
“占河哥,你在忙乎啥呢?”那天柴興旺見對門王記飯館的掌柜正在搬磚和泥,弄得一身灰土泥水,湊過去問。
“生意冷了,沒法子,想隔個小賣部,反正總得維持?!?/p>
王掌柜不冷不熱,頭也不回。
柴興旺尷尬了半天,快快地走了。
當初他柴興旺辦飯館只是為了尋幾個活錢,要供養三個中、小學生。可哪來錢呢?
柴興旺急火火地跑了幾天,跑了不知道幾家,沒尋著一個子,柴興旺不惱不怨,有的確是沒有,有的擔心還不上,可笑著迎笑著送,那回過頭,遠遠還能看見的歉意,能惱能怨嗎?
最后他找到在石方街早辦飯館的王占河。
柴興旺和王占河從小兒在一塊精著屁股長大,一塊玩,一塊放牛,一塊上學,一塊勞動……王占河聽了,忙忙亂亂,最后拿來一疊錢。
“給,興旺,我看得這個數,我眼下也手頭緊,這是周轉來的你先拿去籌辦吧!”
啊!一千元,他借的只是五百元。
小吃店在草草搭起的三間土房開張了,王占河第一個上門來祝賀。
“興旺啊,咱兩家對著門,有話說得好,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今后有啥困處,吱個聲?!?/p>
人情融融,鄉情融融。柴興旺沒了言語,緊緊地握著這雙碩大的手。
女兒聽完這段深情的歷史,沒有感動,沒有思忖,淡淡平平。
“你,你這沒情沒義的東西!”柴興旺惱怒了。
“爸!”女兒還是那樣輕松,沒有疼痛,反涎著一張笑臉,說,“爸,罵人可不是您的習慣,要這樣趕明兒咱們也賣清一色的炒揪面,來那些長著胡子的老套?!?/p>
這話是溫溫乎乎的水。喝下去,讓人難受。
柴興旺突然覺得自己太笨嘴拙舌,他只是想表達一街一道凡事總得有個斟酌,不料被女兒將了一軍。他不甘示弱,他要下命令:
“不管怎么說,這項目一定要減!減掉幾個。”
“咯咯咯……”女兒笑了,朗朗地,像風鈴。
父親的威嚴,小店掌柜的地位動搖了。從什么時候開始,記不準確女兒是高中畢業,一個高中畢業生料理日營業額百八十元小店的賬目,那學問是綽綽有余,做父親的遜住了。女兒手勤腳快,烹飪、招待很快掂得起放得下,還來得花哨,做父親的退了……柴興旺有點悔了。
女兒要走,要走得很遠……
鎮信用社營業主任是小店的???,家不在眼前,時而總要來改善改善。
有一陣子,女兒異乎尋常的親熱。
“啊,這菜炒得真夠味呀!這店有點狹小,小了,小了,擴大一下,那才夠派哩?!?/p>
“那,大叔,”有一天女兒親到近前,接過話茬,“我們要擴大,可苦于資金不足呀!”
“貸款!”營業主任似乎有些不解的樣子,“我們扶持第三產業。你們這個小店在咱石方街個體戶中是數一的生意紅。效益好的,我們自然要支持了?!?/p>
營業主任說這話是挺著腰板的,口氣鄭重。
“那就貸一萬吧。”
“行啊,”營業主任咽下最后一口菜,有點興致勃勃,說,“趕明兒我給批個條子,你到柜臺上辦理手續就行了?!?/p>
臨出門時,營業主任還回過頭,招呼了一聲:“記住,不要忘記帶印章了?!?/p>
當天晚上,客走門閂。
“你要貸款?”父親屏住氣,質問。
“嗯!”女兒回答,不假思索。
“真的?”
“真的?!?/p>
真的,從那眼神里,柴興旺相信這會是真的。女兒要擴建小店?!拔也辉敢獬赡暝谶@土房里胡湊合,冬天難擋風沙,夏日蒼蠅嗡嗡,熱氣蒸騰。我想利用現在僅有的地盤,蓋一棟兩層單面小樓,既符合小集鎮規劃,又能增設近一行的座位,那么營業額就會更大些?!边@是女兒的話。
……柴興旺掌柜良久卻沒了話。
“那,那我就不叫你使喚我的印章,我是戶主,沒有我的印章叫你款貸不成?!?/p>
柴興旺掌柜終于想到了這是殺手锏。
……女兒懵了,良久沒了對策。
那幾天,女兒的神情黯然了。眼睛紅紅的,那是暗地里流了淚。柴興旺掌柜不免有些憐惜,可他還是狠了心。
“她爸!”
“咋?”
有一天,大概是柴興旺掌柜自以為得意的五天后吧,晚上,女人輕輕地推搡了一下正要入睡的丈夫。
“我說這件事你就依允了芝秀,這女兒脾氣執拗。我怕這樣硬繃著會弄出個事來的?!?/p>
“咋?她還能反天不成?”柴興旺嘴里說,心里想,婦人之見。
“哎,她爸?!迸艘廊患毬暭氄Z。女兒這樣折騰還不是為了這個家,你也要看看,她啥時間要穿要戴了?至于鄰里之間要照應,她也說了。她說:她就是要做出個樣子給他們看的。
柴興旺不想聽,他要打呼嚕。
“哎,她爸我給你說哩,”女人還要說,像潺潺流水……“芝秀昨天在我跟前哭了,好傷心。她說你再這樣,她,她就分門立戶,分門立戶!你聽著了嗎?”
柴興旺猛地坐起來,屋里黑乎乎的,眼也黑乎乎的,心也黑乎乎的。
印章給了女兒,款貸上了。女兒說天氣暖和就開工。柴興旺也明白女兒使的孩子性,可就怯這孩子性。
怎么辦?自己怎么辦?這幾天這課題竟是這樣的嚴峻。
“咹咹。”女兒一如既往又要發布消息了,那聲音由于做作變了調,但還是很動聽的。
柴興旺掌柜不愿聽,不愿聽,他把最后一杯酒糊里糊涂灌進嘴里,嘖了嘖苦澀的嘴唇,立起疲憊的身子。
“爸,你怎么了?”女兒問,還是親親熱熱。
“不怎么,我只是想從明天起,先緩一陣子?!?/p>
柴興旺掌柜拳攥得指節吧吧響,使勁掄了掄雙臂,又擴了擴胸。
“爸,爸!我想這陣子正是鎮上開物資交流會,要是您能,能挺一陣子,挺過這陣子。您愿歇緩多久都行?!?/p>
“咋?老子想緩一陣子也不行?不管咋說,明個兒別叫醒我,咹!”
柴興旺心里毛毛躁躁出了門。身后女兒在說:“那好,那好,明天找個帶工?!?/p>
一牙清亮的月,一天淡淡的星,一陣冷風吹來,柴興旺掌柜渾身打了個顫。
“女兒大了,也許該給她尋個婆家了?!?/p>
柴興旺掌柜突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