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作品集(全2冊)
- 陳旭主編
- 11518字
- 2021-12-22 18:07:22
今夜,月亮很圓
施原鈺 寧夏鹽池人,1958年出生。1979年畢業(yè)于寧夏交通學校駕駛班。曾在鹽池縣保險公司任職。1985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有多部作品在在《朔方》《黃河文學》上發(fā)表。
◎施原鈺
一
當我站在滿院蒿草叢生、崖面鳥巢網布的家門前,凝視著兩孔森森的窯洞時,一種難以抑制的失落和凄涼,令人難以承認它曾經的存在。返鄉(xiāng)途中的那些親切融融的記憶,倏然隨同沉落的夕陽,消失在天邊,只在人心上留下一絲兒黯然神傷的往事……
二
那是一個悲慘的下午——冷酷的食物中毒,使母親與哥轉瞬間雙雙離開我和嫂子。天如哭似訴,紛紛揚揚灑下雪來;地換上了素裝,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
那年我八歲,嫂子十九。
嫂子與哥是同學相愛,雖然過門已經兩年,但因當時年齡小和母親抱孫子心切,沒領結婚證。
嫂子是不幸的。但更大的不幸則是母親和哥給她撂下了我。
遭難的第三天,嫂子的父親來領女兒。我怎么辦?嫂子幾多憂慮,幾多落淚,最后我還是默默地跟了去。
父親在我兩歲的時病逝,母親拿我當命。雖說已是八歲三年級的人了,每晚睡覺還要依偎在母親的懷里,不摸摸母親的奶頭,不能入睡。到嫂子娘家,我和她弟弟睡在一個被窩。每每熄燈,我就像陡然落入黑暗無邊的荒漠,空寂而清冷。便由不得思想起母親那溫暖恬適的懷抱,輾轉反側,潸潸淚下,難以入睡。偶爾睡去,母親和哥臨去時的恐怖情景又云煙般繚繞在我夢中。我便驚呼坐起,痛哭至天明,夜夜如此。
一晚,我剛迷糊睡去,朦朧里聽嫂子的母親說:“你才十九歲,又沒和他結婚,守的是哪輩子的寡。”
許久,才從黑乎乎的窯壁上旋出嫂子的聲音:“可玉功呢?”
“叫他回二爹家去。自古改嫁,鞍前馬后有捎兒帶女的,哪有帶小叔子的?”
“我咋忍心把他送出去呢!”“二爹是他親二爹,二媽是他親二媽,有啥不忍心的。再說他二媽還是玉功爹花錢給娶的,現在他們理應收養(yǎng)玉功,也算將德報恩。你再不要犟了!”
…………
窯壁上再沒旋出嫂子的聲音。我無論如何再也睡不著。我忽然明白:嫂子要另嫁男人,我應回到二爹家去。
翌日一早,我便要回。嫂子一聽,淚就涌了出來,但終于沒有挽留。
“咋,你媽和這男人的墳還沒干,你就想走了!”二爹一見嫂子將我送回,黑臉唰地拉直,對坐在炕沿上的嫂子怒吼。嫂子像做了什么虧心事,把頭一直勾在胸前,任憑二爹吼罵,沒有申辯一句。直到二爹把所要罵的話,都罵盡了,她才緩緩地摸了摸我的頭,灑下兩串淚珠,一轉身歪歪斜斜地跑了。
二爹清一色七個兒子,二爹的老四與我同歲,晚上我又想起了母親,但一想到二爹那黑臉膛,便使勁用被子捂著頭,不敢哭出聲來。好不容易睡去,又被噩夢驚醒,一股強大的孤獨和拋棄感,使我再也忍不住,亮開嗓門慟哭開來。二媽急忙點燈,過來哄我。二爹躺著又罵開了:“真虧了八輩子先人,招來這么個喪門神!”
“虧你還是娃娃的親二爹,不可憐他,還張得開嘴罵?!倍屩斏鞯匦÷曍煿?。
“放你娘的屁,我自己的七個都可憐不過來,還顧得可憐他?”二爹咆哮著坐起來,把榔頭似的雙拳,掄得呼呼作響。
二媽不敢再作聲,拼命地哄我。可是越是這樣,我越感到委屈和傷心。二爹再也憋不住了,一把拽住我,按在炕上,掄起門扇似的巴掌,一邊狠狠地抽我的屁股,一邊罵:“狗日的讓他媽慣得欠打,我就不信娃娃不怕大人!”
我并沒有被巴掌鎮(zhèn)住,哭得愈加厲害。沒幾日,我的屁股又青又腫挨不到炕上去了。二爹的那種管教,終于使我在一個瓢潑大雨的早晨悄悄地逃出來。
蒼天冥冥,大地茫茫,何處才是一個孤兒的去處?年僅八歲的我,嗚嗚咽咽,在風雨交加中跌倒爬起,漫無目的地奔跑著……終于挨不過饑困,栽倒在泥濘的路旁……
一陣劇烈的頭疼和干渴,我抬起了沉重的眼簾,仔細辨認,竟躺在舅家里。
“總算醒了,已經三天三夜,真的把人給嚇死了!”舅媽見我睜開眼,抱著我掉著淚說。
“我又不給舅舅當兒子!”我見舅媽抱著自己,怪叫了一聲,又昏睡了過去。
舅膝下無兒,母親在世時曾要過我,盡管母親當時一口回絕了,但在我幼稚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總擔心有一天會被舅舅突然抱去做兒子。
連日的哀傷、驚嚇,又遭一場雨淋,我病倒了,晝夜躺在炕上燒得胡喊亂叫。舅著了慌,知道給二爹捎信頂不上用,無奈只能給嫂子帶了個話。第二天中午,嫂子帶著一身汗水趕來了。進門二話沒說,抱起昏睡的我就放聲哭開了。我見了嫂子,又怪叫一聲“我不給舅舅當兒子”!抱著她的脖子死死不放。
嫂子望著舅,一臉驚疑。舅垂著頭,長長地打了個咳聲,說:“唉!這話已多年了。那天聽說你把玉功送到你二爹家,我深知他的為人,就和你舅媽商量,與其放在他家受罪,還不如領來,將來長成人一子開兩門。說娃娃命不該絕,也許你媽地下有靈給了我指點。那天下雨,隊上沒有出工,我就去了,可去你二爹家一問,玉功已不在了。唉,當我找見他時,已凍得像個冰塊塊一樣,死得過過的?!?/p>
“不!舅舅,你救了玉功的命,我感激你,媽在地下也會感激你的??捎窆Σ荒芙o你?!鄙┳勇牼艘徽f,慌忙放下我,跪在舅面前,哽咽著哀求他說。
舅又打了一個咳聲,扶起嫂子說:“丫頭,玉功是個苦命娃娃,又是慣著長這么大,經不起苦哪。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你還小,就再領上玉功幾年,就當是他的親姐姐,等他大一些,再走也不晚?!?/p>
“你放心吧舅,我會把他撫養(yǎng)成人的?!?/p>
我和嫂子終于回到了那孔沒有一絲生氣的寒窯。嫂子的回來,在家門中引起了轟動。家長五爺和隊長二哥立即召集了家門會。“玉功嫂子回來了,這是咱們族里的光榮,先人的積德,絕不允許任何人有丁點的閑話。大家都要去幫助他倆……”五爺從開始到會結束講了很多,大家都一直虔誠地聽著,真摯地迎合著。末了五爺換一臉嚴肅,總結似的說:“平日偷雞摸狗、翻墻揭瓦的,要問問自己的良心了,絕不準胡來,若誰惹出一絲風聲,家法嚴懲不貸!”于是,每日總有奶奶、嬸子、姑姑、嫂子輪流給我們倆送這送那。隊長二哥給嫂子調了個既輕省,又能分工,又有油水可撈的活。嫂子對家門父子的照顧,仿佛有些慚愧,立即帶我去給五爺磕頭。這次我是從心眼里給五爺磕頭的。五爺不僅在這次我家遭難出了大力,還曾在我家歷遭不幸中安葬過爺爺、父親,并給奶奶立過“貞節(jié)碑”。在我眼里,他簡直成了我們這個不幸家族的救世主。
生活又向我透出了一絲亮光,嫂子也有了笑容。白天我除了感到屋內屋外空空蕩蕩和時時襲上心頭的思母之情外,其他對我這個八歲的孩子沒有什么異樣,只是到了晚上卻作難了。不知什么時候我突然冒出了一個天真的念頭:叔嫂不能同屋。于是,睡覺的時嫂子百般哄我,我就是堅守炕角哼哼著不起來,并哭個不停?!澳阍俨宦犜挘颐魈炀突丶??!鄙┳恿脸隽私^招。
這招還真靈。雖然我的那種意念是純真的,但還是不愿讓嫂子離開我。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唯有她是我的親人。我止住了哭聲,但仍執(zhí)拗地坐在炕角。終于我撐不住眼皮的困倦……
這夜我睡得好香!絢麗多彩的夢引著我在開滿蒲公英的田野里追逐著一群大雁。“噢——排滿一字了,噢——排人字了!”我追著、喊著,忽然看見母親坐在不遠的樹下,向我微笑。我驚喜若狂地向母親奔去,一邊跑,一邊揮動著兩手喊:“噢——媽媽沒死,噢——媽媽回來了!”母親這時解開衣襟向我伸出雙臂,我一頭扎入她的懷里,一手摟住母親的脖子,一手就去摸奶頭,嘴里還叫著“媽媽”!
大凡幸福香甜的夢都是短暫的。我猛然驚覺發(fā)現自己竟渾身脫個精光,睡在嫂子懷里,頭枕著她的胳膊,一只手還捏著她的奶頭……在這瞬間我渾身的血液仿佛注入了一種我剛剛失去的東西——一種嫂子給予我的特殊的母愛。兩縷幸福的淚水靜靜地爬出了眼簾,我更緊緊地向嫂子那溫暖幽香的懷里睡去。嫂子的被窩真香!這時,炕窗上爬上一輪明凈的圓月,啊,今夜的月亮好圓!很快我又在這尋找回來的愛里酣然睡去了。
三
盡管二爹在我童年里留下了極壞的影響,但他家仍是我目前唯一的去處。
二爹看見了我,豁了牙的老嘴一咧,深凹下去的眼里就爬出了兩滴渾濁的淚水,我也對他老人家的如此厚愛禁不住一陣動情。未曾想聽二爹一說,才明白這兩滴淚不是為我形影相吊灑的,而是為他。他現在一人過著孤獨的生活,二媽和已經長大的兒子不要他了??晌也聹y一定是他那暴躁粗野的性格與大家合不來。
“不出去串串?”吃過飯二爹問我。
“不了。你不要對人說我回來過,明天一早我就走。”
二爹愕然地看著我,昏暗的眼光里閃著疑惑的光。
二爹還是住在他幾十年一直住的那孔沒窗子的破窯洞,燈一吹,黑黝黝如萬丈深淵。不知是心情過于沉悶還是窯洞太黑,一種抵抗不住的壓抑仿佛瞬間讓人窒息。
四
自從沒有了母親和哥,我們那只有兩孔窯洞的庭院,宛若死去一般,每晚嫂子總要把窯門閂了又頂,我便拽著嫂子的衣襟問:“閂了就行,頂它做啥?”
“有壞人。”嫂子總是這樣應著,眼內游過一絲傷情。
臘月的一個夜晚,我被一陣輕輕的敲門聲驚醒,一把摟緊嫂子的脖子,顫抖著說:“嫂子,有壞人!”嫂子緊摟住我,小聲道:“不怕,玉功不怕!”但我從她那急劇起伏的胸上,感覺出她比我更怕。
此時,敲門聲停了,又從門縫傳進幾聲呼叫嫂子的聲音。我一聽,緊縮的心倏然松了,是隊長二哥。便一躍掙開嫂子緊摟我的雙臂:“嫂子,不是壞人,是隊長二哥,我去開門?!闭f完就往起爬。嫂子一把按倒我,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擰了一把,爾后又把我緊緊摟進懷里。這時我感覺到有兩串冰涼的東西落在了我的臉頰向嘴角流下。好苦澀的味兒!我的心一陣下沉。
敲門聲又響過幾次,一早我忍不住問嫂子:“隊長二哥敲咱門干啥!”嫂子只是簡單地對我說:“還想欺負我?!闭f完眼內涌滿了淚水。
“他不是對你挺照顧嗎?五爺說等他死了,還讓隊長二哥當家長呢!”我仍不解地啰唆。
“咱家沒男人,他沒安好心。”
“我是男的??!”
我的話把凄楚的嫂子惹笑了。她摸著我的頭深深嘆了口氣,拖著長長的音,一字一字地說:“你還是個娃娃!”
嫂子出工后,我似乎明白:我要是個大男人,隊長二哥一定不會來敲門欺負嫂子,嫂子也一定不會哭的??墒俏乙彩悄械陌?,只是隊長二哥敢欺負嫂子,那我一定得治治他,給嫂子壯膽。整個早晨,我苦苦想不出個妙法,正急得要流淚,七爺倒背手從門前走過。這使我突然記起他的狼彈。七爺每冬都要做很多狼彈打狐子。他的狼彈做得極妙,用一個小藥瓶裝上火藥,再將一小捆火柴插進瓶口,再在瓶口內四周鑲上火黃,然后把瓶口用蠟一封,整個彈體再用羊油一灌,在火柴把上拴一導火繩,釘在狐貍經常行走的路上。狐貍聞到膻味,上前用嘴一咬一扯,火柴發(fā)火而引爆。于是我便到七爺經常下狼彈的地方找,果然找到一枚。
我將狼彈帶回家,小心藏好,心里興奮極了。我將要以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身份去懲罰那披著人皮的狐貍,并想象著隊長二哥挨炸后的可憐相和嫂子高興的情景。
晚飯后,嫂子去記工分。一年來她晚上從不閑串。若有事出去,也必帶上我。今天我沒等嫂子叫,就主動說:“嫂子,你一人去,我要做作業(yè)。”嫂子先一驚,后十分高興地說:“啊,我玉功長大了!”
嫂子走后,我迅速在門外右上側揳上釘子,取出狼彈綁在釘子上,隨后將白天準備好的一根細長繩一頭接在導火繩上,一頭從窗子直引到我睡的腳下。
嫂子回來,我已將被褥鋪好。嫂子見了又一陣驚喜:“啊,我玉功真乖!”說著上前在我的腦門上親了幾下。
躺下后,我的心像揣了個小兔子,不知是太緊張,還是擔心今夜無人敲門,怎么也睡不著,老是豎起耳朵屏住呼吸靜聽……一陣輕輕的敲門聲把我從甜睡中驚醒。嫂子已將我緊緊摟在懷里不能動,于是我只能用腳拇指勾那繩。我緊張極了,渾身嗦嗦抖個不停……繩子終于被我勾上抓在手里,隨著敲門的節(jié)奏,我咬緊牙關狠狠一拉,轟的一聲巨響,門外慘叫了一聲,很久才響起離去的腳步聲。
天明,嫂子明白了一切后,她并沒有開心地笑,反而怔怔地坐在炕沿,淚水像清清的小溪流個沒完。我看著更加悲傷的嫂子,心里一陣悔恨,便一挪一挪上前給她擦淚。說:“嫂子,我錯了,我以后再不……”嫂子沒等我說完,一把將我摟住,慟哭一陣后,哽咽著說:“不……玉功……真乖!”我迷茫了,木然地望著嫂子的臉,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敢再問。吃過中午飯,便獨自一人出去打探。
沒走多遠,就碰上隊長二哥。我驚呆了。他的面部紅光閃閃,無一處傷痕。他一見我就上前酸溜溜打趣:“啊,是玉功弟弟,昨晚又摸嫂子奶頭了,給二哥說軟不軟,你嫂子摸你雞雞了?哈哈……”說完他開心地揚長而去。
我恨死了這個家伙!不光恨他經常這樣取笑我,更狠他欺辱我的嫂子??粗髶u大擺遠去的背影,我懊悔自己的狼彈沒下正地方(有可能偏高)。我復仇的火焰并沒被嫂子的淚水澆滅,反而更加強烈。我決定找家長五爺,借助他的名望和他所執(zhí)掌的嚴厲家法去懲罰那個讓人可憎可惡的東西。
五爺面朝里躺著,一縷青煙渺渺從他面前升起,那滾圓結實的背影猶如一頭公牛。他今年五十剛出頭,由于在家門中的地位,我每次見到他,總有一種身不由己的恐慌,本想輕輕走近,卻踢翻了地上的小凳。五爺聽見響聲,吃力地翻過身,我不看則已,一看差點驚得昏倒在地。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昨晚挨狼彈的竟是他……我多么希望他那恐怖的面容是在別的什么地方傷的!然而事實不容許我有那樣純真美好的愿望。五爺正用猙獰仇視的目光盯著我,仿佛要將我收去化掉一般。
我逃命般地跑回家。嫂子驚恐地問:“咋啦,誰惹你了?”等我顫顫抖抖說清原委,她竟像走了魂一樣癱瘓在地上。我從嫂子那癡呆的眸子里,看出了此次爆炸的嚴重性。
嫂子沒再出去干活。我倆終日惶惶不安守在家里等待著懲處,然而事實并沒像我倆預感的那樣可怕。十幾天后,當我又碰見五爺時,他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仍一臉正氣地在大家面前談笑風生,只是略有皺紋的臉上新添了一層“麻子”。
半夜的敲門聲消失了,但是嫂子卻更加沉默寡言了,仿佛總有一絲幽幽的苦楚折磨著她。
一晚,我被一陣壓抑的欷歔聲驚醒,昏暗的燈光下,嫂子凄然地呆望著我流淚。我不解地翻起身抱住她的脖子問:“你想娘家了?”嫂子沒回答我,摟我躺下,長吸短嘆,一夜未睡。
五
“嫂子家在哪里?”我終于忍受不了這黑暗窯洞和悲酸往事的雙重折磨,向躺在一旁無一絲生氣的二爹問。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張維國!”
二爹突然的回答,仿佛從那萬丈深淵的底部驟然升起,形成了響亮的回音,久久不散。張維國……張維國……
六
張維國是哥的同班同學。當哥第一次把嫂子從學校領回,我坐在母親懷里頑皮地看著嫂子說:“嫂子真乖?!备缧χ页鲆粡埲喈厴I(yè)的合影,指著和他同樣俊秀的青年說:“差一點讓他搶去了?!蔽覇柲鞘钦l?哥說是他的情敵張維國。我一聽敵字,忙問:“你們打過仗?”大家一陣哄笑,隨后哥告訴我,他們是最要好的朋友。
第一次見張維國,是我在五年級畢業(yè)回到家的下午。為給嫂子來個突然襲擊,我輕輕走進院。門虛掩著,我走近前,正準備大叫一聲推門而入,屋里卻傳出嫂子的聲音。
“維國,謝謝你對我的關心,這不可能。我不能再讓玉功傷心了,他離不開我?!?/p>
“我會像親哥哥去照顧他的。”一個特別好聽的男高音。
“我相信你會那樣去做,但你們家里呢?我決心已下,請你不要再來,更不要為我誤你終身?!?/p>
我畢竟不是兩年前的我了,五年級的知識足以使我明白他們所談的一切。一陣陣難言的情愫,使我忍不住嗚咽起來。
嫂子聞聲出來,見是我,一陣慌亂。我見了嫂子,哇的一聲,上前抱住她的腰,一邊哭一邊說出了讓嫂子第一次大動感情的話。
“嫂……你走了我會照顧好自己……”
嫂子一把摟住我,把臉緊緊地貼在我的臉上,頓時四股淚水匯聚在了一起。
張維國見此景,也動了真情,他無限感慨地對嫂子說:“我理解你的感情。你往后遇上什么困難,請一定告訴我?!?/p>
張維國走了。我不知他帶走的是理解,是遺憾,還是其他什么?看著他們分離,我深深為自己存在的多余而不安和愧疚,并在心里希望他能經常來看望我倆。尤其是嫂子,她需要這樣一位知心者的安慰。
我的希望很快被家門父子粉碎了。嫂子與張維國的相見,在莊里引起了軒然大波。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可在我們這個同氏族的莊里,尤其是我們這個三代寡婦的門前,嫂子的風波還是首先。一晚,剛吃過飯。有人傳家長的話,開家門會。
會場設在五爺家,族中老小幾乎皆到,氣氛肅然?!敖裉扉_個家門會?!蔽鍫斠娚┳訋乙坏剑阊銎痤^,開始講話。他臉上的皺紋和“麻子”在油燈一閃一閃的映照下,交替著放光。隊長二哥坐在他的下首,儼然以“丞相”自居。
“今天的會只解決一個問題?!彼酝A送#瑨咭暳舜蠹乙谎郏瑫龅臍夥疹D時更加莊嚴肅穆。“最近家門中發(fā)生了一件傷風敗俗、敗祖敗德的丑事……”他從奶奶的“貞節(jié)牌”的光耀講到母親終守寒窯的偉大,最后我才聽明白他在罵嫂子和張維國。這時我猛然覺得嫂子捏著我的那只手,在劇烈地顫抖,但表情卻平靜得令人驚詫。
“你與一個年輕人私通可是真的?”五爺講完又明察秋毫地審問。
沉默,整個會場猶如死去一般,只有燈火在一縱一縱地跳躍。
“有!”嫂子突然肯定。到會的人不約而同地倒吸了一聲“噓”,齊刷刷把目光投向嫂子。嫂子平視著,仍無一絲表情,唯獨我才從她那流汗……不!沾著淚水的手上感覺出她內心的無比憤懣。
“但必須告訴大家,那不是私通。他叫張維國,是玉功哥的同學,也是我的同學。他找過我?guī)状危⑽?,可被我拒絕了?!?/p>
“胡說!”五爺擂著炕桌。
“為什么?”隊長二哥瞪著酸溜溜的眼睛問。
“你才胡說呢!你臉上的‘麻子’是哪里來的,你咋不說?”我突然掙脫嫂子,指著五爺叫喊,又指著隊長二哥,“還有你,晚上老敲我們門,我本想炸你這個老狐貍,誰知炸住的卻是他這個老狐貍?!?/p>
會場炸開了,議論、唾罵、質問攪在一起,如雷聲般轟響。我偷看五爺,他這時臉上的“麻子”沁滿了汗水。我心里痛快極了,第一次感到了他的可憐與渺小。再看嫂子時,她已經淚流滿面,但我從她那淚里看到的不是前次狼彈爆炸后的不安與恐慌,而是一種欣慰。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欣慰。
家門會被我攪散了。我又一次為嫂子出了氣,又一次為她招來心酸。也第一次認識到了五爺權力的無形與可怕。
家門會后,嫂子經常喃喃自語:“維國,千萬不要再來?!蔽腋械绞旨{悶,便問:“你不想見他?”
“不……我也說不清?!彼龕澣坏卣f。
嫂子對她與張維國的相見,有一種預感。當時我沒看出來。但從她憂郁的神色和夢囈里,我清楚地意識到,她是多么想見到他。
“嫂子,你們結婚吧。”一日,我突然對她說。
“和誰?”
我笑著沒吭聲。
嫂子盯著我詭秘的笑臉,雙頰倏地變得緋紅,伸手捏了一下我的鼻子:“小東西。也學壞了?!彼D身走了。神態(tài),音色,是那樣動人、那樣的甜美。
望著嫂子輕盈離去的背影,我卻生不出丁點愉快來。從嫂子的言行上,我又一次證實她是多么需要愛啊,多么向往她所愛的人。然而,僅僅為了一個我,她卻什么也不能得到。
“張維國哥快來了。”過了幾日,我突然對她又說。
“再不許胡說!”她倏然一反常態(tài),嗔怒地望著我。
“我給他寫信了?!?/p>
“啥?”她顯得極緊張,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厲聲問,“寫啥了?”
“說……”我看著嫂子緊張的樣子,一陣膽怯,咕噥著不敢說下去。
“說啥了,說呀!”
“說……說你同意和他結婚。”
啪,她不假思索地甩給了我一個耳光。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又一把將我摟進懷里,一邊哽咽,一邊說:“你咋能這樣,我又何嘗不想嫁人,可你哪?你還太小,我要是走了,你咋辦?”
“我也跟你去,你不要我?”我挨了一耳光,心里舒坦極了。急忙說出了幾天來準備好的話。
嫂子用淚眼審視著我,好久,笑了。雙頰又倏地變得緋紅。眼簾里滾動著淚花,像顆顆玉珠,閃爍著奇異的光彩。
“疼了嗎?”她摸著我的小臉。
“癢癢的。”
第二天一早,我偷偷拿了紙,來到母親與哥的墳前。我不知自己為什么突然要來這兒,又偏偏拿紙來。是因嫂子不能終守寒窯向母親請罪,還是為嫂子不能終身守節(jié)向哥道歉?就糊里糊涂跪下點著紙,淚也禁不住流了下來,于是糊里糊涂哭訴起來。
“媽。嫂子要走了。不是她撂下我,是我讓她走的。她應該去。她太辛苦了。這一點我想你是能夠理解的。我也要走了,到舅舅家去。舅讓我念書,我就好好念,不讓我念,我也能干營生了。”
“哥,嫂子要嫁人了,是你的好朋友張維國。你不是說他曾是你的情敵嗎,他現在仍然愛著嫂子,他是好人,會讓嫂子幸福的。我想你也會為著他們高興,會為他們祝?!?/p>
“玉功……”
一聲悲酸的叫聲,美美嚇了我一跳。我回頭一看,嫂子滿臉淚水跪在身后。
我怔怔地望著她,不知如何是好。
張維國來了,在我上初中那天。
“你到底同意了,讓我追得好苦!”見面他就深情而風趣地說。
“不……維國,實在對不起,是玉功不懂事,胡寫的,請你不要在意?!鄙┳右荒橂y色地說。
張維國不解地看著我和嫂子,表情難堪極了。
我看著這一尷尬局面,急了。上前搖著張維國的手:“不!維國哥,信是我寫的,可你們確確實實相愛著,你們結婚吧!”
張維國明白了。他無限感傷地撫摸著我的頭,對嫂子說:“你還是再考慮考慮玉功的建議吧?!?/p>
“我是愛你,這幾天確實也動過心。可我又經過反復衡量,我對玉功的感情已遠遠超過了你與我的感情,在他還沒長大成人的時候,我是離不開他的。并且請你以后不要再來?!?/p>
“你離不開玉功,這我能理解,可作為朋友,不讓登門,這……”
“不……不是那個意思,你不要在意,是這么回事……唉!這叫我咋解釋……”嫂子語無倫次地向張維國解釋著。
張維國聽罷,卻顯得不屑一顧,暢笑著說:“君子所為,光明正大,坦坦蕩蕩,何必顧慮小人之嫌呢。”
張維國走了。嫂子領我默默送出街門??粗┳鱼皭澋哪抗馀c張維國蹣跚離去的步履,像有一根松緊繩扯著我的心,一陣酸疼。我為什么沒有食物中毒?只等張維國即將消失在對面的山豁子里時,嫂子才向他招了招沉重的手,淚也隨之飄落下來。這時,突然從山豁子那面躥出幾個人,撲向張維國一陣亂打?!瓣犻L二哥!”我驚叫了一聲?!熬S國……”嫂子這才仿佛從夢中驚醒,悲呼了一聲,向著對面山豁子瘋一般跑去。
那伙人迅速散去。張維國回頭張望了一下邊跑邊喊的嫂子,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一拐一拐翻過了山豁子……
七
“現在我真正感受到了,你奶奶、你媽,過去活得多么不容易啊!你嫂子本不該受那么多苦,是我害了她?!?/p>
二爹這次的話,仿佛被壓在淵底沒有升起,聽起來是那樣遙遠,卻又極讓人動感情。如果說二爹外部的變化是一生含辛茹苦的印記,那么記憶中鐵石心腸的他,而今道出如此由衷傷情的話來,又是什么原因所致呢?
“她現在咋樣?”
“……”
“她現在咋樣?”我實在無法忍受二爹今天的沉默,攥著雙拳,怒吼著從黑暗中躍起,然而我卻什么發(fā)泄目標都沒看見。
二爹點著了油燈。
順著放出微弱光圈的油燈望去,二爹高聳的顴骨上掛滿了晶瑩的淚珠,我驚呆了。
“死了,快一年多了。”許久他才低沉地說。
多年凄涼坎坷的生活,早已使我沒了淚水。對這突然降臨的粉碎般的打擊,我沒有絲毫情緒和心境給予表達,只有鹽堿般的汗水靜靜流淌。
“完了,一死就徹底完了。連一個娃娃也沒有留下,讓人想看連個影影也看不上。唉!”
嫂子是沒有做過母親,但她又無疑是一位母親,是一位偉大的母親。我童年幸福美好的夢,多數是在她的懷抱之中做的。直到我初中畢業(yè),她才把我從她的被窩中分離出來。但仍睡在一個炕上,中間隔著一段神圣的世界。
八
自張維國走后,再沒一人向嫂子求婚,也無一人做媒。我明白這其中的緣故。我恨自己,更恨自己那個家族和家長。我上初中、高中、大學近十年,偌大的庭院,白晝黑夜,出出進進就嫂子一人,其孤寂清冷是我無法用語言和文字來表達的。剛上大學不久,嫂子去信,說父母讓她改嫁,請我慎重考慮。我傷感極了??v然我萬分清楚她現在該有個著落,但有一種講不明道不清的隱隱情愫,最終促使我沒給她回一個字。
“玉功,你畢業(yè)了,我也該有個新的落腳處了?!弊阅欠庑藕螅┳釉贈]提過改嫁,直到我畢業(yè)又當面提出這個問題。當時盡管她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但最后的落音還是表明了她的無限蒼涼。我鼻子一酸,竟躥上一股無名火來?!盀槭裁矗窟@究竟是為什么呀?! ”嫂子驚疑地瞅著我,哭了。這是我多年來,第一次惹嫂子傷心的。然而,我無一絲勇氣去安慰她,讓她離開我。“這是為什么?究竟是為什么呀?! ”畢業(yè)分配前,在家的一段日子,我總是這樣不停地在心里發(fā)問自己,折磨自己。
工作不久,我將嫂子接到省城我的工作單位。
“真有魅力!”
“玉功真是個幸運兒!”
“玉功你可真是金屋藏嬌??!”
…………
嫂子的出現在單位引來一片贊嘆,我差點美氣得醉倒??墒锹牭阶詈笠环N喟嘆時,我又差點在驚悸中昏厥過去。同時就在昏厥的一剎那,我的心異樣地顫抖了。幾年來心中朦朧的情感、迷離的影子,豁然明朗清晰了。
我開始失眠了。一晚、兩晚、三晚……
我開始盯著嫂子的一言一行發(fā)呆了。一次、兩次、三次……以致嫂子見我就羞赧。
我終于挨不過這迷茫、害怕和沉默,在一個月亮分外圓的夜晚,輕輕推開嫂子的房門,跪在了她的床前。嫂子醒了。望了我許久,哭了。哭得是那樣的甜蜜、欣慰。隨后帶著一股我從未嗅過的異香,撲在我的懷里。我輕輕地撫摸著她的手,回味著幼時依偎在她懷里的感覺和意境,竟是那樣的遙遠陌生。看著她裸露的部位,一時我竟不敢確定,是真心愛她,還是含有雜質的邪念。她的肌膚并不像城里姑娘那樣細膩白滑,但也不像大多數農村姑娘那樣粗黑健壯,她的整個身軀都具有城里人和農村人少有的豐滿圓滑,每一個部位都在顯示著它那特有的力度、彈性和柔軟。隨著她激越亢奮的心律,在我胸脯上不停地顫動,撞擊著我的心房,我緊緊地把她摟在懷里……
“不……不!我不能……咱們都親親的。”這時她猛然用力推開我,一把拉起被子,捂住自己的身子,囁喏地說。目光一片迷亂。
我不知我是怎樣離開她的,又是怎樣回到辦公室的。蜷縮在床上,像散了架一樣。心中充滿羞恥、慚愧、悔恨和痛苦……
連日來澎湃的激情和剛才火山爆發(fā)般的擁抱,仿佛已耗去了我的全部生命。但是,我的靈魂還在倏然癟下的血管里橫沖直撞,似乎要撕裂那薄薄的外衣,跳在我的眼前,顯示出我的種種劣跡。我使勁閉著兩眼。然而,她“咱們都親親的”的囁喏聲,卻像閃電之前的雷聲,叫我戰(zhàn)栗。我是靠誰長大的,又是靠誰走到了這一步??!難道這就是我對她的報答?不。絕不是!絕不是那種庸俗廉價的報答。多年來,我是從心底里愛她的。
第二天我才明白,這是我和她一塊兒生活的最后的一個晚上。更沒有想到這是與她的最后一面。
第二天中午下班,我回到宿舍,等待我的只是一封短信。
玉功弟弟: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實在沒有勇氣與你面別。這次來,我飽嘗了人生的幸福和歡樂,但這種歡樂我一直是在驚悸中度過的。說來真要感謝你那火一樣的激情,它使我恢復了理智、堅定了信念。盡管我對你的感情是真摯的。我應該回到家鄉(xiāng),去尋找我真正的歸宿。你不會記恨嫂子吧,我會永遠記住你的。
我這樣做,很可能給你的心靈帶來了難以治愈的傷痕,但我還是決定這樣做了。希望你不要找我,安心工作,早日解決終身大事,以解除我的不安。
嫂子不久,她又來信,說已找到歸宿,很愜意。沒有說是誰,請我放心。她去了,就這樣匆匆地去了。留給我無限的思念和永遠做不完的夢。
九
她是從你那回來的路上,碰見的張維國?;貋硭嬖V我,他們商量好幾天后到鄉(xiāng)上登記結婚,隨后直接到張家,再不回來。我怕家門父子再出來阻擋,沒敢張揚。結婚那天她就在我這兒吃了咱們家最后一頓飯,吃的是午飯,就我們倆。我實在忍心不過,就陪她一直到張家,就算個娘家人吧。
她還給我說了你們倆的事。當時她一邊說,一邊哭,她說她多想跟你過一輩子,可她不能。她比你大十一歲,又是農村戶,她為了你守了十幾年,到頭來再去害你,她不能這樣做。她說離開你那天,是一直哭著回來的。心想這一輩子完了,自己所愛的人,一個個都離開了自己。一個人一生難覓一知己,她卻一人得了三個,恐怕再不會遇上第四個了。不過她說自己很滿足,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不料卻偏偏又遇上了張維國。你說這世上的事巧不巧?
我送她到張家,才聽張維國說,他收到你的信時,在父母的逼迫下,已經訂了婚。他看到信差點沒高興瘋,給那姑娘連招呼都沒顧上打,就跑了來。原來是你一人日的鬼。你還記得嗎,那次他讓你隊長二哥領著人打了,把腿子打壞了。到現在還拉著個跛腿?;厝ズ螅枪媚镏懒怂c一個寡婦私會,叫人把腿子打壞,就與他翻了臉,吹了。砸了不少東西。他索性狠下一條心等你嫂子。他了解她,知道她一下不會嫁人,就悄悄等你長大成人后,他再來找她。他是個好人。他們真是天生一對。誰又能料到,不到一年,她生孩子難產,死了。孩子也死了。唉,這是好人不長命。老天為什么不把我們這些人收了。唉,我們活的作孽??!
張維國給我捎了話,我急急趕到,她正在入殮。她雖說死了,卻比在咱家更好看。像睡了一樣。還在笑哩。
“張維國哭天喊地,說是他沒有保護好她,是他害了她,他根本不配娶她,他死了做鬼都對不住你哥和你。事后不久,他就在她的墳前挖了個小窯窯,住了進去。前幾天,我還托人打聽,他還一人住在那里。頭也不剃,胡子也不刮,像個瘋子一樣?!?/p>
二爺說完又躺下了。我卻無論如何也躺不住,便又穿上衣服下了地,拉開窯門。啊!一輪明月正從對面山頂升起,是那樣的圣潔、明亮、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