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作品集(全2冊)
- 陳旭主編
- 5字
- 2021-12-22 18:07:21
中短篇小說
秋雨蒙蒙
張樹林 寧夏鹽池人,1945年出生。中共黨員,大專學歷,副研究員職稱。1961年初中畢業后先后務農、擔任村民辦小學教師、生產大隊干部。被《寧夏日報》聘為骨干通訊員。1976年在大水坑中心文化站、鹽池縣地方志辦公室工作,曾任鹽池縣地方史志辦公室主任兼縣檔案局副局長等職。系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寧夏作家等協會會員。主編和參與編寫了大量黨史、地方志著作。合作出版了《馬鴻逵傳》《紅旗漫卷西風》《紅色記憶》《故鄉明月》《苦豆草》《沙原風采》等多部紀實文學和散文作品。退休后,堅持筆耕不輟。2009年被寧夏地方志編審委員會聘為寧夏地方志“專家庫”成員。
◎張樹林
一葉知秋。
這是1976年深秋的一個黃昏。蕭瑟的西風嘶嘶怪叫,正在加緊搜刮樹枝上的殘葉。蹲在房檐下的王長耿抬起頭來,凝望著大白楊樹那快要變得光禿的枝干,打抱不平似的自語:“刮吧!看你刮完了葉子,還能刮得枝干去?”
“見鬼了,你跟誰說話?”妻子李玉花輕手輕腳地來到王長耿身旁。她左手抱著個精著一雙小腳、光著頭、冷得直打哆嗦的男孩,右手悄悄地撿掉落在丈夫頭上的兩片樹葉,然后聲音澀澀地說,“回去吃飯吧!”
長耿沒有回答妻子的話,但卻雙手拄著膝蓋順從地站了起來,隨著她的身影往屋里走。他那披在背上的棉襖,雖然密密麻麻地趴滿了補丁,但發了黑的棉花,還是從所有的縫隙里鉆了出來,猛一瞧,活像南方農民遮雨用的蓑衣。他大大的兩只腳上,沒穿襪子,只套著兩只錐得足有四五斤重的布鞋,走起路來呼嗒,呼嗒,就跟駱駝蹄子似的。
屋子,本來就小,又堆了幾堆剛挖回來的山芋,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五歲的女兒秀秀,一個人坐在炕上,自顧自地啃著煮熟的山芋蛋蛋。長耿把屁股剛挨到炕沿上,玉花就遞上來滿滿一碗核桃大的熟山芋。
“這么碎的山芋,麻得能吃?”長耿瞪了一下眼睛,顯得有些生氣。
“不吃咋辦?你不是說,大一點的要留下換點糧食嗎?”
長耿無言可對了,抬起的眼皮又耷拉下來:“隊里今年一顆糧食都沒分,光憑自留地里挖的這點山芋,怎么行呢?你總得給咱想點法子呀!”玉花用哀求的口氣嘟囔著。
“隊里給分個屁!”長耿把送到嘴邊的山芋放到碗里,“麻隊長領上幾個二流子,光‘革命’還抓不迭,還顧得個生產!地都荒成了草窟窿,哪來的糧食給你分?哼!社員一年盼的一年富,年年穿個沒襠褲。這叫什么社會主義?”
“你不說行不行!”玉花著急了,“墻里說話墻外聽。別盡管跟上你那管不住的嘴三番五次地挨批斗。再說,人家麻隊長那一竿子人就不吃糧食啦?”
“人家?人家是抓階級斗爭的能人,吃國家、吃救濟、吃政治飯!這不比勞動輕松得多?”長耿照炕上憤憤地擊了一拳,把剩下的少半碗山芋蛋,連碗帶筷子嗵的一聲,往炕上一撇。玉花一聲不響地把碗筷收了下去。“長耿在家嗎?”一個半茬子老漢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
兩口子一聽,知道是老慶大叔來了,連忙爭著打招呼:“在呢!快進屋來吧!”
老慶大叔是個有名的樂天派。雖然當了十幾年大隊支書被人家奪走了權,但他的精神卻一點沒減,總是樂呵呵的,干活比年輕人還有勁頭。他跨進門來,從嘴上取下旱煙鍋,沒等坐下,就笑嘻嘻地說:“有好事啦!”
“啥好事?”長耿也頓時來了精神。
“今天我進了趟城。我小舅子有個姨侄兒是個汽車司機。他的車后天去川區拉貨。那小伙子還算心輕,經我小舅子說話,給了五斤清油,答應把我家的山芋捎到川區,換點糧食。我知道你家也沒一顆糧食,就把你的山芋也一起捎上走吧!”
“大叔,謝謝你經常關照我們家……”長耿兩口子感激得不知說什么好了。
“這有什么!”老慶大叔說,“不過,當今的縣老爺可見不得米湯起皮。聽說縣上有通知,哪怕是山芋放下壞完,也不能向外運走一顆。為了保險,咱們還是不要走漏風聲。明天給麻隊長扯個謊,后天五更悄悄地拉上就走。”
“我們一切照著大叔說的辦。”
“好吧,就這么定了。”老慶大叔說完就走了。
這天晚上,長耿美美地睡了一覺,做了一個甜滋滋的夢:汽車把山芋蛋拉到了川區的一個生產隊,那里的人爭著兌換,說山芋蛋是個稀罕東西,可以做百樣的菜。長耿換回了一袋白花花的大米,玉花撈出了白生生的米飯。兩個孩子高興地吃著、笑著……
第二天,秋風把天刮得陰沉沉的,遠處的山頂上,陰云直冒。
長耿一早起來,披上他那件蓑衣似的棉襖,準備一來到場上去干活,二來向隊長請個假。
不料,一上午都沒見隊長的面,有人說許是昨天去大隊開會沒有回來。中午,天空開始往下掉雨星子了,場上干活的人都收了工。長耿在回家的路上,正好迎面碰上了隊長王長升。他紅頭漲腦,離人三步遠就一股子酒腥味。因為秋涼,在那滌綸的衣衫上面,又加了一件國家“救濟”的黃軍衣。論家族,這位王隊長還是長耿的本族弟兄哩。但這人是孫猴子當了個弼馬溫——不識官大官小,兩年天氣,就鬧得脖子上圍馬布——臭了一圈圈。臉上又有幾個大麻子,所以眾人背后都叫他“麻隊長”,但在當面還得尊敬著點兒。
長耿是個有名的老實疙瘩,平時連一句順情話也不會說,加上今天還要學著溜個謊,因此,還沒等開言,好像舌頭上倒先出了汗:“隊長老弟,孩子他……他外奶奶有了病,我想請兩天假去看看!”
“不行!”麻隊長連頭也沒掉,只是氣哼哼地從牙縫里蹦出這兩個字來,就搖搖擺擺地走了。
下午,雨越下越大。到了傍晚的時候,長耿家里,滿房頂滴滴答答,炕上地下沒一塊干的地方。玉花緊緊地摟著兩個孩子,頭上頂著一扇子爛簸箕,蜷在炕旮旯里打哆嗦。長耿則披著他的“蓑衣”,縮著腦袋,一聲不響地蹲在門檻上,兩眼對著茫茫的雨霧發呆。
這時,老慶大叔頂著個草帽子來了,一見就問:“假請準了沒?”
“沒。你呢?”
“還不是一樣?”慶叔憤憤地說,“咱們這號人,又沒錢給他買兩盒好煙,就憑這兩個肩頭抬著一張嘴,能請準個假?”
“他媽的,一個生產隊長都要張口吃人,這成了什么世道?”長耿站了起來,拳頭捏得吧吧響。
“不要著急,我看他也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啦。今年下來,不管上面怎么任命,反正群眾是堅決不要他了。”
“大叔,咱說正經事吧!這請不準假又怎么辦呢?”長耿焦慮地說。
“我看,咱們這一回闖闖隊長的碼頭,他準,也要走,不準,也要走。要知道,錯過這趟車,咱們就沒法弄了。”老慶叔看看長耿為難的臉色,又說,“回來挨批斗也顧不得了,飯總得吃。誰也明白,這幾年挨批斗的,并不見得就是壞人。”
沉悶著的長耿忽然抬起頭來,說:“好,我豁出來了!就照你說的辦。”
雞叫二遍的時候,卡車拉著半車山芋出了村。老慶大叔和長耿兩人,就像要逮老鼠的貓一樣,伏臥在車廂上面,四只眼睛警惕地窺視著前方。
天麻麻亮,汽車剛開到離公社不遠的三岔路口,猛然減了速,長耿和老慶叔一看,前面當路上一排立著三個人,都斜披著人造革的斗篷,樣子像是擋車的。果然,等車走近了,其中的一個高個子把手里的小旗一擺,汽車哧的一聲停下了。這時長耿才看清,他們的胳臂上都套著“值勤”字樣的紅袖章。另外那兩個人,像猴子一樣,躥上車來,嚷嚷道:“哈哈,咱們所長猜得果然不錯!”接著,那大個子一把拉開車門子,跳進了駕駛室,兇聲兇氣地命令司機:“走,朝市場管理委員會開!”
老慶大叔一聽著了急,跟頭骨碌跳下車去,扒住車門子嚷著:“為啥走市管會?我們自留地挖的山芋,想換點糧食,又不是搞投機倒把!”
誰知那大個子兩眼怪睜,厲聲喝道:“閃開!小心壓死了你!”老慶大叔往后一趔,車就嗚——地開了過去。長耿在車上喊,老慶大叔在車后追,頭頂上,該死的連陰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汽車在市管會的院子里停了下來。三個戴紅袖章的咬了一陣耳朵之后,那個大個子就宣布:“山芋全部沒收,人回生產隊,準備接受批斗!”
“啊?”長耿像是頭頂上遭到了悶雷的轟擊,腦子都覺得麻木了,他蹣跚著走到大個子跟前,兩腿一軟,便撲騰一聲跪了下去:“同志,你們不能沒收呀!這點山芋是我們兩家人的命,你收了去,叫我們咋活呀?”說著,鼻涕眼淚一起淌了下來。
“我管你咋活不咋活!”那大個子臉色青得泛綠,大聲吼道,“我們的任務是堵資本主義的路,揪資產階級的尾巴,對于你們,我們絕不心慈手軟!你想用眼淚來軟化我們無產階級革命者——妄想!”
老慶大叔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一看這情景,知道山芋畢了,便一把拉起長耿,說:“走!他們苦害老百姓眼都紅了,央求頂什么用?真正搞投機倒把的人,他們才一個也不抓呢。”
長耿哭著說:“山芋沒收了,孩子們吃什么呀!”
老慶大叔不由分說,硬把長耿拽出大門外,安慰說:“天無絕人之路。咱們求自己比求這些龜孫子強。走,到公社告這些狗日的!”
一聽告狀,長耿驚得倒退了幾步:“不,不,這樣的狀可告不成呀!去年秋上,我的小姨受不了王麻子的欺負,去大隊告了一狀,結果屁事沒頂,反惹了一尻子臊氣。今年一年,王麻子那些人可沒有給我們少穿小鞋呀!”
老慶大叔看沒辦法,只好說:“那好吧,我走公社,你先回去等著。我想,總有個講理的地方。”
長耿抱著膀子,沒精打采地往回走。
天上的雨淅瀝淅瀝下著,長耿的眼淚滴答滴答地掉著。
起碼到大半后晌,長耿才磨蹭完了這二十里的山路,回到家里。
玉花一見丈夫的神色,不由嚇了一跳。忙問:“你咋回來了?山芋呢?”
“沒收了。”長耿有氣無力地回答。
“啊?天哪,這叫人怎么活哪!啊,啊!”玉花說著放聲就哭,惹得兩個孩子也哇地一齊哭開了。
“哭,哭能頂啥用?天無絕人之路,咱們得想個法子啊!”長耿本想勸住婆姨,但沒等話說完,自己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
夜色悄悄地吞沒了周圍的一切,長耿夫婦面對面也有些看不清了。他倆長時間地坐在炕沿上,誰也不肯言喘,活像兩尊塑在廟里的泥神。
漸漸地,長耿連玉花的影子也看不見了。兩個不懂事的孩子早已靠著墻角睡著了。周圍黑洞洞的、靜悄悄的,除了偶爾從房皮上滲下一滴水,啪嗒掉到地上的聲音外,再就是長耿的牙齒嘚嘚敲打的響聲。
天越晚,夜越黑。在黑暗中,長耿仿佛看見了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婦女,拉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孩子,在沒膝深的雪地里艱難地走動。那孩子的精腳板趿拉著一雙早已沒了后跟的鞋,走一步,就給雪地上留下一個血紅的腳印。忽然,從財主家的大門里沖出一條獅子一樣的大黑狗,張著血盆大口,猛撲過來。媽媽一把把孩子抱進懷里,伏下身去,血,殷紅的血,從媽媽的腿上流下來,染紅了地面上半尺厚的積雪。
“媽,媽呀!”長耿不覺叫出聲來。
發呆的玉花猛吃一驚。她急忙摸到“安全”火柴,一連擦了十幾根,才把黃豆大的燈頭點著,端到丈夫跟前。
長耿看到了光亮,腦子漸漸地清醒了過來。于是,又重新對妻子講起了她早已聽熟了的那幾句話:“解放以后,鬧土改,分田地,合作社,公社化,我們的生活就像是憨娃吃甘蔗,一節比一節甜。要不然,我咋能娶來了你?1966年媽媽去世的時候,還叮嚀我,不要忘了舊社會討飯的苦,要給共產黨爭光,給咱貧下中農爭氣呀!”說到這里,他臉上似乎閃過了一絲光彩,但隨即又黯然了。“誰知這幾年,越鬧越成了這么個樣子。我真不敢想,難道我王長耿還會走解放前走過的那條路嗎?不,不會的。現在是社會主義呀!”長耿自說自道,好像得了神經病。
玉花看著丈夫苦不欲生的樣子,心里更犯了愁。前一段時間,雖說沒糧吃,但還有一些山芋給人長精神。可現在,連山芋也沒有多少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呢?只有討吃了,想著想著,不覺泣然淚下。“天哪,如今的世道怎么這樣不講理啊!”
長耿見此情景,又怕女人家心地狹窄,一時想不開,再干出個愣事來。就急忙給她寬心說:“也許不要緊。老慶大叔說了,給公社說說興許山芋能退回來。”
“哼,你盡往好處想!誰能把自己的腦袋尋的往膠鍋子里頭擩?誰不怕給扣個資本主義的帽子?”
也是呀,長耿又想:如今的帽子到處胡飛,落到誰的頭上,就會像孫悟空頭上的金箍,一直要嵌到腦皮里面去。誰敢主張把山芋給咱還回來?
長耿煩躁地離開炕沿,滿地踱步,不時地用手揪自己蓬亂的頭發。
他踱到門口,看見天空黑得就像鍋底一樣,把個大地扣得嚴嚴實實,憋得人喘不過氣來。
他轉回身來,目光呆滯地安慰著妻子:“光愁能解決啥問題?要飯討吃也是一條路,反正現時天下要飯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人常說‘樹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嘛,咱總不能停蹲下等著餓死!”
玉花抬起頭來,一雙淚眼看著丈夫,哽咽說:“那么,明天一早,咱們一塊出門吧!”
“不,你不能去!”長耿急忙解釋說,“孩子走不動,你必須留下照看他們。再說,家里的這兩間爛房,又交給誰呢?我出去多則十天半月,少則一個星期。如果要上點糧食的話,一定先給你們娘兒仨送回來。我再去……”他握住了妻子的雙手,再也說不出話來。
喔——喔——當窗外傳來了第一聲雞叫的時候,玉花急忙推醒了蜷縮在炕旮旯里打盹的丈夫,又把一碗冒著熱氣的碎蛋蛋山芋送到他手里。
長耿本來早就餓得腸子擰繩、肝花搖鈴了,但這陣卻連一口也吃不下,他把碗輕輕地放到炕上,親了親兩個還在熟睡的孩子,起來穿上那件“蓑衣”,趿拉上那雙“大鞋”,玉花簡直不敢看丈夫的臉色,只是低著頭說:“天還早,你吃點再去吧!”
“不,我一點不想吃。現在就得走。不然,讓王麻子看見了,還說咱這是對社會主義不滿,給人民公社丟臉。再抓回來一批斗,那就連飯也要不成了。”長耿說著,一邊轉身到墻角里去摸那根已經“退休”了二十五年,而且陪伴他進行多次憶苦思甜的討吃棍。
玉花趁空將炕上那碗山芋蛋裝進一只上了補丁的布口袋里,一聲不響地塞進了丈夫的胳肢窩。
長耿夾著口袋,拄著討吃棍,在地上呆呆地站了片刻。當玉花的眼光跟長耿的眼光遇上時,四行淚水不約而同地涌了出來。但長耿畢竟是男人家,他急忙用手擦干了淚水,一步一退地挪出門外,轉身走進了茫茫的霧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