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落戶

多年來，晏福安的四合院是東壩村最熱鬧的地方。

屋后有一小片銀杏樹，金燦燦的枝葉長勢繁茂，是納涼休閑的好去處。晏福安在樹林中砌了幾個水泥桌凳，村民常常在這里閑談、議事。秋天，銀杏樹上結滿白果，晏福安讓大家隨意采摘，“白果燉雞”一直是東壩村的傳統名菜。如今這片銀杏樹林只剩下樹樁，水泥桌上留著幾泡雞屎。

四合院已經好多天不見人影了。

晏福安給女兒女婿解了燃眉之急，自己的日子卻不好過。他從集資款中要回了辦養殖場的5萬元錢，還把屋后的銀杏樹砍光賣掉。

晏福安毫無理由地拆了村民的臺，讓全村人大失所望。大家不敢相信，他們的老書記出爾反爾，就像當年搞合作化的時候冒出了一個單干戶，而這個單干戶正是老書記本人。

“我老了，辦養雞場就不摻和了，叫洪勇領著大家干吧?！遍_村組干部會時，晏福安說這話，連自己都覺得在騙人。他當村支書快30年了，不管村上的大事小事，他沒有不積極參與的，況且辦養雞場是他多年的心愿，本人更是個養雞能手。

晏洪勇和婦女主任反復勸說，也無濟于事。問晏大嬸，也撬不開緊鎖著的嘴，問急了，晏大嬸就抹眼淚。

由于晏福安的影響，一些老成持重的人打起了退堂鼓。這時候，養雞場已經砌好了圍墻，一切準備工作都在緊鑼密鼓進行之中。突然，所有的事情暫時停了下來。如果不是晏福安耽誤，雞苗、飼料早就拉回來了。

漫山遍野的跑山雞啊，就是漫山遍野的錢?。￡谈０蚕胫念^一陣陣的痛。他不敢面對村民，就把自己反鎖在家中。病了，不見人。

晏洪勇多次上門：“叔，你叫我領頭搞，可是又拆我的臺，現在怎么辦？上不沾天、下不沾地！”

晏福安躲在屋里不開門，只能沉默。逼急了，就兩個字“腰痛”，下不了床。

晏福安在家中獨自喝悶酒、生悶氣。院子里有只油光水滑的大公雞吃飽喝足，咯咯叫著去挑逗幾只老母雞。他撿起一塊石頭，對著大公雞狠狠砸去，“養雞、養雞、養你媽個錘子雞。”

大公雞撲棱著翅膀，像老鷹一樣飛上了墻垣。

林子臻小兩口的生活回到正常軌道。

端午節，李姐叫兒子媳婦回家吃晚飯，端出來熱騰騰的粽子。

林子臻一邊吃，一邊跟老爸聊起來：“爸，我一個理科男，就算在報社拼了命，也沒有什么前途?！?/p>

“怎么，想跳槽？”林思泉撕開粽葉，放到晏筱荷的碗里。

林子臻說：“當初考公務員，就不該考報社。要是在組織部、建設局這些單位，肯定更有前途?！?/p>

“報考這些單位，你有把握嗎？競爭這么激烈，端著鐵飯碗，不錯了，別這山望著那山高！”林思泉認為兒子工作好好的，不要節外生枝。

“時代不同了，公務員也不一定就是鐵飯碗。”林子臻說。

“是呀，年輕人有危機感是好事，關鍵還是自己要有能力。”爸爸對兒子的話表示贊同。

“哪怕我進不了機關，在鄉鎮工作也好啊。鄉政府也是政府，不像報社，不死不活的。說不定啊，我早就混個一官半職了?！绷肿诱檎f。

林思泉笑道：“當官，那么容易嗎？你媽不是在縣委機關干了一輩子，怎么沒當官？”

“我媽啊，要學歷沒學歷，要技術沒技術，又不懂得交際應酬，當什么官？”林子臻自信地說，“不管怎么樣，我也是個本科生啊?！?/p>

林思泉說：“誰說她不懂得交際，現在跳廣場舞還當領隊，忙著呢?！闭趧凈兆拥睦罱悴环饬耍澳銈児治?？這么多年來，我把全部精力都用在這個家里了，上班盡想著往家里跑。在辦公室坐著，不是給你們爺倆織毛衣，就是偷偷溜出去買菜。當不了官，怪我？”

李姐的話說得晏筱荷噗嗤一笑，她插話：“媽，說真的，我好羨慕你，那時候上班多輕松，不像現在壓力這么大?！?/p>

林思泉接過媳婦的話：“年代不一樣嘛。那時候全縣才多少個單位，也沒有現在這么多事兒。什么招商引資啊，土地整理啊，旅游開發啊，時代不同了，工作也不同。這幾年你媽也快退休了，沒人管她，就一直混到今天?！?/p>

“老林，你說別人一整套，怎么不說說自己？”李姐很不服氣。

“我嘛，遇上‘文化大革命’，該讀書的時候下鄉，該工作的時候下崗，只好自己悄悄鉆研技術了?！?/p>

“你那個時候，只想著廠里廠里。那點技術，現在看起來，一錢不值。”多年來，李姐一直埋怨老公，把生產技術看作第一，家里的事過問太少。

這時候林思泉不服氣了：“當年下崗，不是靠我那點技術，一家人吃什么？小林子剛上初中，你的工資又不高?！?/p>

林子臻知道父親的技術一流，下崗后，幾家工廠爭著聘用他，就說：“對了，你有技術，又有機會，那時候就該自己辦工廠，我們家早就發大了?！?/p>

李姐接口說：“你爸啊，就是一個吃技術飯的人，不是當老板的料?！?/p>

林思泉說：“我哪里有你們現在的機遇。那個年代，受的限制可多了?！?/p>

李姐說：“都改革開放了，什么限制不限制，還不是因為膽子小。當時搞大發的人，都是一些膽子大的?！?/p>

“辦廠？那么容易？沒有資金嘛?！绷炙既f。

“80年代，誰有資金？都是銀行貸款，政府還鼓勵貸款，沒有利息的?！崩罱慊貞浧鹉莻€年代，仿佛失去了巨大的機會，不無遺憾。

林子臻和晏筱荷聽得瞪大眼睛：“什么，貸款沒利息！有這種好事？怎么不去買幾套房??？”

李姐和林思泉一起笑了：“那個年代，還沒有商品房呢。”

下過雨，東壩村的道路泥濘不堪。太平鎮魯鎮長的汽車就像在泥水里打過滾，一路顛簸進了村子。

魯鎮長個子不高，是個身體墩實的中年漢子，不像官員，更像個工廠里面的技術工人。他跳下車，不顧滿腳泥水，一路叫道：“晏書記在家嗎？”

晏福安從窗戶縫偷偷向外看了看，叫老伴兒別理他，說我不在。

魯鎮長走近家門，一眼看見晏大嬸：“大嬸，快點，請晏書記出來！”

“是魯鎮長啊，他說他不在！”晏大嬸一時慌張，說漏了嘴。她不會說謊，更怕見官。魯鎮長一副慌忙火急的樣子，更把晏大嬸弄得格外緊張，一時語無倫次。

屋子里的晏福安火冒三丈，心頭暗罵：“這個該死的婆娘！”

魯鎮長樂了，隨即咚咚咚敲起門，“老晏，老晏，快出來?！?/p>

晏福安在屋里叫道：“鎮上有事兒，找晏洪勇。 我腰痛，在床上躺著呢?！?/p>

魯鎮長大叫：“腰痛，我背你走。”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這個村書記，我不當了。60多歲，該退休了?！标谈０舱f。

“誰批準你退休的？今天無論如何跟我到縣委開會，開完這個會，就批準你！”魯鎮長說。

李姐退休前，見到領導就會躲得遠遠的。退休后成了廣場舞的骨干，反而有事沒事喜歡到領導面前轉悠。舉辦演出啦，組織活動啦，申請經費啦，比上班忙多了。

要經費，就要找縣委辦袁主任簽字。說起這個小子，李姐心頭的火就莫名其妙升上來。袁主任比林子臻大十歲左右，掛副眼鏡，生的尖頭尖臉尖下巴，小嘴小鼻小眼睛。光看模樣，就是個會鉆營的人。他大學畢業后就在縣委辦工作，是李姐的小兄弟。剛剛參加工作那陣，一見面就叫“李孃、李孃”，親熱極了；后來升任科長，就改了口，叫“李姐”，現在直接叫“老李”了。

縣委機關的退休干部有個“夕陽紅”舞蹈隊，重陽節要表演節目，李姐申請一筆服裝經費。除了找袁主任簽字，她更重要的目的是想打聽有沒有人事調動的消息。

自從兒子流露出想調動工作的心思，李姐就上了心，連續幾個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最后，在她的社交關系圈中，還是只有找袁主任，人家大權在握嘛。

李姐看看時間，12點半了。

聽說常委會議室還在開會，那袁主任一定在縣委書記身邊。李姐還在磨蹭，好像舍不得走，幾十年來，她可從來沒有這么晚下過班。

好不容易等到袁主任出現在走廊，不知道他是拿文件還是上廁所。李姐擠出滿臉的笑容，“袁主任，還在忙啊?！?/p>

“嗯、嗯?！痹魅尾魂幉魂?，看都不看她一眼，徑直走開了。

“嗯個屁呀，不會說人話了嗎？”李姐心頭大罵，滿臉笑容瞬間結成了冰。不就是個臭主任嗎？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一副窮酸樣，整整一個冬天沒有換洗的衣服，我還把小林子的衣服清理幾套給他?，F在當主任了，人模狗樣的。你裝、你裝，皂江縣歷屆書記縣長我見過七八位了，沒有見過這副狗德行的人！

皂江縣委常委會議室。

縣委常委會是決議本縣重要工作的會議，常委們對政治、經濟、文化、教育、衛生等各方面工作集體決策，最后由縣委書記拍板定奪。這次會議專題研究新引進的重大文旅項目——碧云大地生態園，該項目集鄉村旅游、酒店度假、文化開發、餐飲娛樂于一體，發展前景遠大。

縣委書記、副書記、常務副縣長、紀委書記、組織部長、宣傳部長、政法委書記、武裝部長等19位縣委常委全部到齊，坐在橢圓形會議桌的第一圈，目不轉睛地看著墻上的投影，聽取相關情況介紹。如果項目順利投產，將為皂江縣開啟全域旅游奠定基礎。縣建設局、規劃局、旅游局、交通局等部門以及相關鎮鄉一把手坐在常委們身后，形成會議室的第二圈層。此外，還特別邀請了一些村支部書記列席，也鼓勵他們在會上建言獻策?？h委書記李明德的意思是，既然搞鄉村旅游，應該讓最基層的村干部也聽聽。大家聽得熱血沸騰。

插圖：汪炳鐸

項目投資人華總通過全方位考察，最終選擇在皂江縣落戶，并希望找一個有山水資源和人文資源的鎮鄉啟動項目。目前，他又去歐洲考察，將把歐洲先進的鄉村旅游模式帶回皂江縣，打造一個獨具特色的旅游項目。

“大家都聽了項目介紹，談談看法吧。”李明德非常興奮，項目的落戶，證明他的新思路是正確的。皂江縣即將開啟全域旅游模式，經濟社會發展將會翻開新的篇章。

“老楊，你是旅游局長，項目應該在哪個鎮鄉落戶？先談談意見吧?！?/p>

楊局長沒有想到讓他第一個發言，說不好，臉就丟大了?？墒墙ㄗh項目的選址，真是個難題，落戶東家就會得罪西家。好在楊局長對本縣的山水文化資源了如指掌。他定了定神，侃侃而談：

“要說皂江縣的山水和人文資源，渡口鎮、太平鎮、樂興鄉都不錯。樂興鄉有保存完好的清代祠堂和一批明清牌坊；渡口鎮有沿江開鑿的漢代巖墓和石刻；太平鎮的觀音廟久負盛名，里面的壁畫算得上國寶。要說自然資源嘛，樂興鄉的優勢在山，渡口鎮的優勢在水，太平鎮山水都有，可是交通是個難題……”

與會人員聽楊局長談完，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這個老鬼啊，渡口、太平、樂興這三個鄉鎮的資源誰不知道。書記問你哪里落戶，你說了等于沒說。

隨后是鎮鄉發言，樂興鄉的張書記和渡口鎮的羅書記各抒己見，把自己的鄉鎮夸上了天。他們根本沒有把太平鎮放在眼里，因為太平鎮距離縣城相對較遠，要投資，總不會舍近求遠吧。況且，太平鎮沒有書記，由魯鎮長暫時代管，他現在還沒有到場，兩位書記都覺得少了一個競爭對手。

李明德環視會議室的參會人員，各位鄉鎮黨委書記都在場，見張羅二位爭得面紅耳赤，都緊閉了嘴，沒人開腔。他轉頭問秘書：“太平鎮的人到了沒有？”王秘書躬身，附耳說：“剛剛打過電話，正在路上?！?/p>

“不是昨天就通知了嗎？”李明德問。

“縣委辦通知的是鄉鎮黨委書記開會，太平鎮沒有書記，就沒通知?！蓖趺貢悬c尷尬，趕緊補充說，“我今天早上給魯鎮長打電話了?！?/p>

魯鎮長的汽車一身黑泥，活像一個進城趕場的鄉巴佬，在皂江縣城飛馳。

從東壩村出發，魯鎮長就跟晏福安說，村上要搞旅游大開發。

晏福安根本不相信：“誰會到我們村投資，那是一塊拉屎都不生蛆的地方?！?/p>

“正因為多年沒有開發，才保持了原生態嘛。你沒看見這些年打造出來的古鎮古村，以前不都是些窮鄉僻壤嗎？時代不一樣了，土得掉渣的地方，說不定是塊寶地?！濒旀傞L苦口婆心解釋了很久，總算讓晏福安有了一點自信。

“你的意思是說，山水輪流轉，霉到頭了，應該走運了？”晏福安半信半疑，一副戲謔調侃的模樣。

“我可不是跟你開玩笑。等會兒開會的時候，你來匯報工作，介紹東壩村的情況。”魯鎮長一本正經地說。

“你是鎮長，怎么叫一個鄉下農民來說？”晏福安很不情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叫我匯報？跟誰?。俊?/p>

“縣委書記李明德。”魯鎮長說。

“什么？！不、不、不?！标谈０泊蟪砸惑@，匯報大事啊！他當了30多年村干部，要說歷屆縣委書記，也是見過多次的?？墒敲鎸γ鎱R報工作，還是第一次，心里忐忑不安。要是說不好，不耽誤大事兒嗎？

“實話對你說吧，我主持太平鎮的全面工作，已經一年多了，不還是個鎮長嗎？本來這個會昨天就應該通知我，也不至于遲到。我不是書記，跟別的鄉鎮黨委書記爭，不好嘛。你就不一樣了，代表村民，讓李書記聽聽群眾的聲音，說不定，會有更好的效果?！濒旀傞L主持全面工作，卻沒有被任命為書記，一直是心頭的一塊疙瘩。

“你千方百計把我拉來，是作擋箭牌啊？”晏福安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怎么說話的？項目在東壩村投資，對誰有好處？”魯鎮長對晏福安的態度很不滿意。

“太平鎮十幾個村，你為什么不找其他地方呢？”晏福安不解。

“你們村的風景好呀。還有，觀音廟不是在你們村上嗎？那個壁畫，可是重點文物！”魯鎮長很奇怪，你當了多年的村支書，本村的旅游資源還不知道？

“哈哈，觀音廟啊，原來你們看得起觀音廟？進廟燒香收門票嗎？不收門票都沒有人來?！标谈０不腥淮笪颍瑳_著觀音廟搞旅游，真是天方夜譚！

“快點、快點?！濒旀傞L不住地催促司機?！拔覀冊诼飞系⒄`一個多小時，說不定，會都開完了?！?/p>

“不會的，這么大的事兒，要開好久的。我們村殺幾只雞，都要討論半天的。”晏福安雖然說著笑話，卻明白這是村上的大事，也有些著急了。

常委會議室。墻上的掛鐘已經指到下午1點。

縣委書記一邊叫王秘書安排盒飯，一邊說：“老廖，你是分管農業的，你談談?！?/p>

皂江縣常務副縣長廖忠志50多歲，身體魁梧，精神飽滿。按照正常程序，他早該到人大、政協享清福了。他年輕時候從農技站的技術員干起，當過鄉鎮干部、農業局長、鄉鎮黨委書記，大半輩子在農村摸爬滾打，一直干到分管農業的副縣長，對搞農村工作有一整套經驗?？h委書記特別向上級打報告，沒有人能夠代替他的工作，繼續留任。

廖副縣長清了清喉嚨，說話中氣十足：“要說資源嘛，幾個鎮鄉都不相上下。要做項目，不能光靠資源，關鍵是人。如果不好選擇，我們可以跳出‘資源’這個框框來考慮問題?！闭f完這句話，會場鴉雀無聲。

“要說選址嘛，幾個鄉鎮各有優勢，也各有特色。如果皂江縣的全域旅游真正搞起來了，幾個鄉鎮一起上項目都可以，但是目前的條件不允許嘛。我們的工作剛剛起步，甚至可以說還只是規劃，就只能優中選優?！绷胃笨h長見他的發言引起了大家的關注，就繼續說：

“我們搞鄉村旅游的目的是什么？最終是發展農村經濟，解決‘三農’問題。生態環境是我們最大的資源，必須好好利用。可是我們也要看到，今天的農村現狀不容樂觀，青壯年大多數外出打工，剩下大量的空巢老人和留守兒童。有人說，我們中國的城市像歐洲、農村像非洲。為什么這樣？因為現有的那點土地對年輕人沒有吸引力，掙不了多少錢啊！如果在自己的土地上投資項目，這些年輕人能不能回來？回來了又能不能真正干點事兒？以前沒有機會，現在有機會、有項目了，能不能把事情搞好？我想，我們就圍繞這個問題來選址。”

李明德聽得不住點頭，忍不住打斷老廖的話：“不錯，山是死的、水是死的、文物也是死的，可是人是活的。如果給錢、給項目，給配套設施，誰能夠保證把事兒干好，就在誰那里投資！”

樂興鄉的張書記和渡口鎮的羅書記互相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魯鎮長的汽車開進縣委大院，袁主任在樓下等得直跺腳。

魯鎮長和晏福安剛下車，袁主任一只手拉住一個，“快快快，上三樓！”

李姐也等得不耐煩，正好下樓來，一眼就看見晏福安，“哎呀，親家，你怎么來了！”

自從晏福安把10萬元拿給林子臻之后，還沒有和他見過面。李姐對親家從心底生出感激，還沒有機會好好說說話呢。她一把拉住親家的手臂，“都過中午了，到我們家吃飯吧?！?/p>

晏福安沒有來得及跟親家母寒暄幾句，就被袁主任往里面拉，又被李姐向外邊扯。

“哎呀，李姐，什么時候了，李書記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袁主任急得滿腦袋直冒虛汗。

李姐“嗯、嗯”兩聲，看都不看他一眼，

“親家啊，我們老林早就想跟你喝一杯，這不，今天正好?！?/p>

“李孃啊，你就別添亂，好不好？算我求你了。”袁主任的汗都流到了鼻子尖上。

“嗯、嗯”李姐還是不看他一眼。

“親家母，我得趕緊去開會?！标谈０舱f。

李姐死活不放手，有一句無一句地閑扯。

一旁站著的魯鎮長對縣委辦沒有提前通知他開會心頭不滿，故意不聞不問，讓李姐折騰。

“我的李孃啊，樓上開重要會議，可是正事??！”袁主任向李姐打躬作揖。

李姐放開晏福安的手，“我這里也有個正事，拿去，簽字！”從提包中拿出“夕陽紅”舞蹈隊購買服裝的申請，像縣委書記一樣發號施令。

袁主任一把搶過來，不顧魯鎮長車上的泥土。撅著屁股，撲在引擎蓋上簽署大名。

李姐接過申請，抖抖灰塵，揚長而去。

魯鎮長和晏福安趕到常委會議室，大家正在吃盒飯。

李明德揮了揮手，魯鎮長和晏福安趕忙在后排找到自己的座位。

王秘書把碧云大地生態園的項目規劃方案拿了兩份，對他們說：“你們沒有聽到介紹，請先看看方案吧。”

兩人顧不上肚子餓，趕緊看起來。

晏福安剛翻兩篇，就把眼睛鼓得圓圓的：碧云大地生態園如果落戶東壩村，不就是天上掉下個金娃娃嘛？光是新修的那條四車道的柏油路，就在夢中出現千百次了。

晏福安沒有回過神來，只聽見李明德的聲音：“老魯，這位是東壩村的支部書記嗎？”

魯鎮長趕忙回答：“是是是，我接到通知，聽說是搞鄉村旅游，就把晏書記叫來了?！?/p>

工作人員迅速收拾了飯盒。會議繼續。

晏福安從來沒有在這樣嚴肅的場合近距離接觸過縣委書記，他顯得有些局促。不料，耳旁卻傳來了親切的招呼聲：“老人家，精神頭不錯嘛?！彪S后，李明德問起東壩村的情況。

晏福安恢復了平靜。要說東壩村的一草一木，他就像是對自己家中的物件一樣熟悉，說了一大堆東壩村的過去和現狀。該村歷史悠久，風景優美，有良好的生態環境。此外，傳統手工藝也算得上絕活，繩編、糖畫、葫蘆絲都是老一輩人代代相傳的，可是這些手藝的傳人在本縣沒有用武之地，都去外邊闖蕩了。此外，大量年輕人外出打工，村上勞動力嚴重不足。當前，村上房屋破舊，交通困難，基礎設施滯后等等問題，都是制約經濟發展的因素。如果旅游項目能夠在東壩村落戶，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李明德插話道：“東壩村的交通是多年的老大難問題了，就算沒有項目投資，我們也要修路，馬上就動工！關鍵是，如果項目在東壩村啟動，你能不能把外面的人叫回來？”

立刻就修路！晏福安吃了一顆定心丸。他拍拍胸口說：“怎么不能？家門口就能掙錢，誰不回來？要是有人不回來，我一個一個把他們拽回來?！?/p>

晏福安的話，引起會場一陣笑聲，氣氛輕松多了。他又接著說：“我們村的能人多啊，除了搞一些手工活，當廚師的也大有人在?？h城著名的皂江酒店，兩位大廚就是東壩村人，他們做的白果燉雞，聽說省委書記都吃過，那些白果，還是在我家的銀杏樹上摘的呢。”

晏福安的一席話，又引發一陣笑聲。

魯鎮長偷偷觀察了李明德的表情。這個項目有六成把握了，心頭一陣竊喜。

當晏福安說到村上的山水風光，袁主任悄悄捅了捅魯鎮長，“手機上有沒有東壩村的照片？”

“有啊?！濒旀傞L還沒有搞懂他要干什么，袁主任已經把手機上的圖片拷貝到電腦上，墻上頓時出現了美麗的畫面。

怪不得人家要升官啊，這就叫做相機行事。魯鎮長自愧不如。

袁主任對著魯鎮長使了個眼色。魯鎮長對他沒有提前通知開會的怨氣也消散了，報以友好的一笑。

墻上的投影是一幅大景：一條清澈的山泉從遠處流下，村民的房屋依山傍水，錯落有致，四周綠樹紅花，一派世外桃源的風光。畫面右上角是一片金黃色樹木掩映的院落。那就是晏福安的家。可惜啊，銀杏樹全沒有了。魯鎮長手機上的照片效果不錯，隨后又展示了幾幅山水花木圖片，可以看出東壩村的生態本底和美麗風光。

對于樂興鄉的張書記和渡口鎮的羅書記來說，李明德的態度可不是一個好兆頭。他們從剛才的敵對陣營結成了盟友。

“東壩村全村都在搞養殖，最近又辦了一個大型的戶外養殖場。要開發旅游，恐怕不行啊。”樂興鄉的張書記利用大家看照片的時候，抓住機會發言。

“對，養殖污染，是搞旅游項目的大忌。”渡口鎮的羅書記立刻補充。

李明德臉上的笑容消散了，轉頭盯著魯鎮長：“老魯，是不是？如果你們搞了大型養殖場，就不可能在你們那兒落戶了。就算我想讓項目在東壩村落戶，人家投資方也不愿意。”

魯鎮長和晏福安條件反射一般從座位上彈起來，幾乎異口同聲地說：“沒有，絕對沒有！”隨即晏福安又補充：“我們確實做過規劃，不過沒有搞起來?！?/p>

李明德狐疑地看著魯鎮長：“那為什么又不搞呢？”

“不是沒錢嗎？”魯鎮長脫出而出。這句話是他多年的口頭禪，向領導叫窮，早就成為了家常便飯。這句話說得整個會場哄然笑出了聲。

“好吧，碧云大地項目暫定在太平鎮東壩村！”聽了李明德這句話，魯鎮長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長長吐了一口氣。

張書記和羅書記長長嘆了一口氣。

對于魯鎮長來說，項目的落戶還會給他解決一個大難題。鎮上有幾棟閑置的爛尾樓，主體工程早就完工，一直沒有資金恢復重建。這次用來做拆遷安置房，再好不過了，還可以為政府節省大筆資金。

這時候，魯鎮長和晏福安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他們發現，剛才送來的盒飯還原封不動。

縣委大院。魯鎮長和晏福安喜滋滋地從會議室出來。

王秘書追上他倆：“等等，書記叫我跟你們一起去太平鎮看看?！闭f完揮揮手，一輛公務車開過來，“兩位，坐我的車去吧，路上可以聊聊?！?/p>

“哎喲，哎喲?！标谈０餐蝗话醋《瞧?，飛跑開去。

“你怎么啦？干什么去？”魯鎮長不解。

“肚子疼，上廁所?！标谈０惨贿吪芤贿呎f。

“吃都沒有吃，還拉？”魯鎮長哭笑不得，“這個老頭，就是事兒多?！?/p>

“樓上就是衛生間，怎么跑去上公廁？”王秘書喊道。晏福安已經跑遠了。

晏福安轉過墻角，立刻掏出手機。

晏洪勇和幾個村干部正在村委會熱火朝天談論養雞場的事兒，桌子上的電話就像是拉警報一樣響了。

晏洪勇看看來電顯示，對大家說：“我叔打來的，他不是躲著不見人嗎？還打什么電話？”

一村干部說：“說不定，又想回來，要來領頭辦養雞場了。”

“按個免提，聽聽他說什么?！贝甯刹可锨鞍戳穗娫掓I。

剛剛接通，就是一陣急促的聲音，跟晏福安平時的老成持重大不相同：“洪勇，快快快，把養雞場的圍墻趕緊拆了。”

聽著老書記的聲音，村委會一陣唏噓，眾人七嘴八舌：“洪勇，接電話呀，你叔叫拆圍墻了?！?/p>

晏洪勇只好走過來：“叔，腰不疼了？你真有心思開玩笑??！”

“晏老三，你個狗日的，誰跟你開玩笑！一個大型的文化旅游項目要到我們村投資！等會兒縣委書記的秘書和魯鎮長就要來考察?！标谈０矚饧睌?，沖著晏洪勇咆哮：“要是他們看見村上辦養殖場，還搞個錘子的項目！”

幾個村干部觸電一般跳了起來，八九個腦袋把電話圍成一圈。晏洪勇連話都說不清楚了，結結巴巴問：“縣上……大項目……到東壩村投資？”

“剛剛開會通過的，縣委書記親自拍板。等一會兒，王秘書就到村上來了！”

八九個腦袋大眼瞪小眼：真的？

“快、快、快，晏洪勇，你狗日的耽誤了大事兒，小心全村人剝了你的皮。”晏福安大聲叫道，“把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叫到養雞場搬磚，趕快把圍墻拆干凈。”

村組干部們連滾帶爬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東壩村沸騰起來。

李姐回家，心情特別好，盡管老林做好的飯菜都快涼了。平常中午一般不回家吃飯的兒子也回來了。

“小林子啊，媽媽今天在縣委辦，把那個臭袁主任洗涮了一番，出了一口惡氣?！崩罱阏f。

“那小子啊，見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一副勢利眼模樣?！绷肿诱楹桶职忠呀洺赃^了，他一邊給媽媽盛上飯，一邊說。

“就是嘛，巴結領導，簡直是赤裸裸的，舔屁股就不怕人家有痔瘡?！标腆愫刹辉诩?，李姐說話口無遮攔。

“你呀，說話別太損人了，留點口德好不好？”林思泉見妻子說話太過分，有點聽不慣。

林子臻哈哈一笑，叫媽媽接著講。

“這個人又沒有什么關系背景，靠什么混到今天？就是一招，舔屁股。上屆彭書記就好這一口，這不，一拍即合。”李姐說。

“彭書記？就是那個矮胖子？不是因為經濟問題，被抓進去了嗎？”林子臻問。

“可不是嘛，人家蹲大獄，他倒是升官了。我看啊，應該叫小袁也進去，陪領導就應該有始有終嘛。”李姐說。

“你說說，他是怎么爬上去的？”林子臻問。

“怎么爬上去的？給你說件事，我親眼看見的?！崩罱阏f，“幾年前，小袁還是縣委辦副主任，一次彭胖子去視察工地，下過雨，大坑小洼的。工地上準備了水筒靴，彭胖子胖得蹲不下來，就扶著秘書的肩膀換鞋。換下來的皮鞋扔地上，這個小袁主任屁顛屁顛跑來給彭胖子提鞋，秘書不讓，兩人就爭搶起來，結果小袁強行從秘書手里搶過一只。于是，他和秘書一人提著一只鞋，跟在彭胖子屁股后面，直到把工程視察完?！?/p>

林子臻笑得前仰后翻，然后又跟媽媽開起玩笑：“你也在場，怎么不去提鞋？說不定，縣委辦主任就輪到你了?！?/p>

“我去提他的臭鞋，老娘給他扔進皂江里面。”李姐冷哼一聲。

“媽，你當時在干什么呀？”林子臻問。

“我有什么可干的？就在車上坐著，看《皂江周刊》啊?！崩罱阏f。

“其實，袁主任是運氣好，遇上了彭胖子。這個貪官，蹲大獄，活該！”林子臻剛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正是彭書記執政時期，他作為報社記者，也多次隨行報道。他給媽媽講了一件事，把李姐也笑得岔了氣。

“彭胖子到農村調研一個蔬菜基地，當時我在拍照、電視臺的高凡凡攝像，我們倆走在最前面。彭胖子左邊是袁主任、右邊是廖副縣長，還有鄉政府的人在旁邊，一邊走一邊匯報工作，后面跟著農業局、縣委辦和鎮鄉的人。這時候，一條大黃狗從竹林里面沖出來，汪汪大叫，莫名其妙就向彭胖子咬去。要知道，他的前后左右都有人，大黃狗誰都不咬，轉著彎沖彭胖子去了。當時廖副縣長趕狗，大黃狗繞了一個圈，又沖彭胖子去了，結果沒有咬到彭胖子，把袁主任咬了一口。”

李姐的肚子都笑疼了，笑過之后說：“怪不得，他現在張牙舞爪的，可能是得了狂犬病?！?/p>

“被黃狗咬一口值得啊，不久就升官了?！绷肿诱檎f。

“我說呀，我們家小林子無論哪個方面都比這個小子強，可怎么總是沒有運氣呀！”李姐笑罷，又悠悠地嘆了一口氣。

林思泉這時候才說話：“小林子在官場上混，就比不上人家。你想想，人家從山村來，從小吃過多少苦，你做不出來的事，人家做得出來。你說不出來的話，人家就說得出來。一旦有了機會，咸魚翻身，厲害著呢。”

縣委常委會議室氣氛熱烈。關于項目落戶的第一個議題就討論到下午，各鎮鄉的參會人員離開，相關部門的領導繼續留在會場。工作人員迅速調整了座位牌，討論第二個議題：成立項目指揮部。

李明德精神亢奮，繼續研究工作。他對這個項目高度重視，要求文旅、規劃、建設、農業、園林等部門抽調出精兵強將，成立項目指揮部。

“老廖，你就辛苦一點，把這個指揮長擔任起來。”李明德對廖副縣長委以重任。

廖副縣長已有預感，這個指揮長難以推脫。特別是剛才的精彩發言，不但打動了李書記，也打動了參會的所有人。他心中有七分自豪，又有三分后悔。誰叫你要當眾說這么多話，顯示你的才干，這不是沒事找事兒嗎？

他只得說：“我都這把年紀了，還是年輕人來吧，況且，我分管的工作多啊。”

李明德說：“其他工作我給你調整一下，重點抓項目?！?/p>

東壩村整了一桌酒席，雖然是家常菜肴，但是食材新鮮，雞鴨魚都是村里自家出產，經過晏大嬸等幾個巧手媳婦烹飪，令人垂涎。

晏洪勇不?？磿r間，按理說早該到了。叔叔和縣上的大人物在一起，他不敢打電話催促，焦急地走來走去，不時把手伸到碗邊探探，菜涼了沒有？

其實，魯鎮長和晏福安早就回來了，他們就在村口，坐立不安。剛才王秘書突然叫停車，讓他們先步行進村，自己要單獨去看看。

兩個人沒有進村，就蹲在村口的土坡上等王秘書，扔了一地的煙頭，把魯鎮長口袋里的一包“大云”抽完，又抽了晏福安的半包“小云”。

“你們到底養雞沒有？”魯鎮長心中忐忑，他也聽說了東壩村辦養雞場的事情，生怕關鍵時候露出了馬腳。他們推測，王秘書肯定是受了李書記的囑咐，要實地查看情況。

“我拿腦袋擔保，絕對沒有修雞場，更談不上養什么雞?！标谈０舱f得斬釘截鐵，狠狠吐了一口唾沫，似乎要在地上砸個坑。

不知道過了多久，王秘書的車開過來了。他搖下車窗，笑容滿面地說：“走吧，到村上坐坐。”

魯鎮長和晏福安的腿都蹲麻木了，卻從王秘書的表情中讀出了喜悅：“時間不早了，村上準備了一頓便飯，邊吃邊聊。”

王秘書說：“弄簡單點，不要給村上增加負擔?！?/p>

魯晏二人滿面陽光，長長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