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買房和賣房
綠洲半島開盤在皂江縣引起巨大轟動,成為人們茶余飯后議論的焦點。
這個小區主要集中了本縣的企業家和各界精英。入住綠洲半島,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征。有人戲謔地說,以后皂江縣開人大會、政協會,就在綠洲半島吧,省得大家走來走去,麻煩!
阿博跟女朋友柳慕蘭相愛兩年了,還沒有條件結婚,房子就是擺在面前的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我是不愿意買房的,寧愿一輩子租房。”阿博對林子臻說這話也有點言不由衷,“我是固定不下來的,漂泊在外,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一個家呀!”
“我覺得,房子是家的基礎,有房才有家。”林子臻在父母身邊,體會不到別人在外面拼搏的艱辛,他認為,“筑巢引鳳,首先要有個窩,鳳凰才飛得來啊。”
“中國的樓盤,感覺就是廣大群眾在給房地產商掙錢。”阿博說。
“商業社會,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這也怪不得誰。”林子臻說。
“話雖然這樣說,可是我們的房地產就有些不合理。比如,國外的樓盤是沒有公攤面積的,只有我們,公攤面積也讓業主買單了。”阿博嘴上說不買房,可是又做過深入研究,“一百多平方米的房,至少有十來個平方米的公攤,好幾萬啊!”
“要是在綠洲半島,就得十多萬了。”林子臻腦袋中隨時想著的都是綠洲半島。
“我們當記者的,掙點小稿費,想買高檔小區,只怕要等到下輩子吧。”阿博說。不過,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林子臻沒有等到下輩子,一年后就住進了綠洲半島。
開盤不久,綠洲半島趁著火熱的勢頭,迅速開發了第二期。這批房不再是聯排別墅,而是十幾棟單元樓房,與別墅區隔湖相望。雖然削減了一部分綠地面積,但是整個小區的格局未變。這幾棟單元樓,每套房都是100多平方米,均價在100萬左右。
林子臻隨時關注著房子的動向,卻仍然不敢問津。那時,他剛剛和晏筱荷結婚,爸媽答應資助他們買房,可是并沒有讓他們買綠洲半島。
林子臻暗暗打主意,鄭重其事地向妻子說了買綠洲半島的愿望。相比林子臻,晏筱荷要理性得多,反倒有些擔憂了。一百萬啊,她把兩人的收入和住房公積金反復衡量,甚至把雙方父母能夠資助的錢提前作了預算,還是差一大截啊。
從兩家人的經濟條件來說,是不敢奢望的。林子臻是土生土長的皂江人,爸爸是一家國有企業退休工程師,媽媽是縣委機關的普通干部;晏筱荷出生農村,爸爸一直當村支書,搞點養殖,收入也不多。
現實距離希望雖然遙遠,但是綠洲半島已經在他們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至于皂江縣的其他樓盤,都引不起太大的興趣了。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晏筱荷與林子臻在報社樓頂俯瞰全城,眼睛不約而同地投向了綠洲半島。
“我看還是算了吧,把所有的錢都用在房子上,以后的日子可不好過。”晏筱荷勸林子臻打消念頭。
“我把全縣的樓盤跑遍了,桂香園、天馨花園、皂江新城這些小區的均價也在六七千,比綠洲半島少不到哪里去。”林子臻不甘心,又不得不接受現實,只好自己安慰自己。
晏筱荷當然最喜歡綠洲半島,可是兜里的錢讓她不得不忍痛割愛。她說:“買這些小區,同樣的面積,只需要貸二三十萬的款,我們都有點公積金,以后的生活沒有多大壓力。”
“唉,算了吧,不買了。”林子臻摟著老婆,無可奈何地說。
人啊,把心中最大的愿望打消,就像女人墮胎,真是難受。
“要不,再等等。”晏筱荷安慰老公。
再等等?!林子臻心頭的想法就不敢跟老婆明說了。在家中住的時間長,媽媽是個嘮叨嘴,老婆又是個直腸子。短時間可能不會有什么矛盾,時間一長,婆媳關系可不好弄。到時候,他才里外不是人。
太平鎮東壩村。
剛下過一場透雨,樹葉和青草都油油地發亮,呼吸到嘴里的空氣都是涼颼颼的。遠處青山如黛,一條垂簾般的瀑布懸在半空。
村委會是一棟20世紀80年代修建的小樓房,陳舊卻結實,墻上長滿爬山虎。內部陳設簡單,卻井井有條。勤快的村干部把會議室打理得整整齊齊。
村干部開會,室內煙霧繚繞,抽的煙都是“小云”,也有個別老年人吧嗒著葉子煙。大家圍繞著建設養雞場的計劃,正在進行熱烈討論。
村支部書記晏福安六十出頭,精精瘦瘦,白頭發比黑頭發多,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了十歲。飽經風霜的臉上溝壑縱橫,兩只眼睛卻像年輕人一樣睿智、靈活,遇到好事則神采奕奕,遇見壞事就會忽明忽暗。他一生勤勞節約,本事不大,卻在村上有較高的輩分。關鍵是他辦事公平,就憑這一點,奠定了多年當村支書的基礎。
“公平”本來是村干部再自然不過的一條原則,卻在很多地方、很多村民心中成了奢望。
晏福安有一個習慣,不管你們說得多么熱烈,他總是不動聲色地聽著,慢騰騰地打火、抽煙。等到大家口干舌燥,把什么話都說完了,他才最后作出決定,往往一錘定音。
大家七嘴八舌,討論得十分熱烈:
“修養雞場是大家多年的心愿了,再困難,也要搞起來!”
“我們村的跑山雞肉質好,完全是原生態放養。”
“這么多年來,全是散戶喂養,沒有合作社,銷售就是一個大問題。上半年劉二嬸逮了10只雞到城里賣,價錢倒是不錯,可是路上死了5只。劉二嬸虧大了,一家人吃了半個月的死雞。”
大家一陣哄笑,隨即又感嘆運輸問題。
晏洪勇是村上的副書記,也是晏福安隔房的侄兒。晏洪勇看了老書記一眼,見他不動聲色,雕像一般沉默著,只是嘴里不斷吐著煙圈兒。晏洪勇清了清喉嚨:“我已經給縣上的畜牧局、農業局等部門進行了溝通。他們也支持,還要派專家來指導養殖技術。所以說,我們搞的養雞場在科學喂養、防治疫病方面都沒有問題。”
晏福安不動聲色,卻微微點頭,鼓勵晏洪勇:“說,繼續說。”
“養雞場還是采用敞放,只需要在山坡上修一道簡單的墻垣。至于水管、照明、雞籠雞舍等配套設施,包括雞藥、雞苗、飼料等,都有詳細的清單,可以復印給大家看。預計花費200萬左右。”
晏福安沒有開腔,性子急的婦女主任把桌子一拍,“沒問題,我們村100多戶,愿意集資入股的起碼有一大半,平均每戶幾萬塊錢,都拿得出來。要說養雞,我們村個個都是能手!”
晏福安還是沒有說話,只是點頭表示贊許。
婦女主任性急,叫道:“老書記,你倒是說句話啊!”
晏福安終于說話了:“修養雞場,是一個好事嘛,不過,集資的事情要慎重,必須讓大家自愿。”
“當然,那還用說,您是書記,帶個頭吧。”晏洪勇接過話頭,“您老人家投10萬,怎么樣?有你帶頭,大家的積極性才高嘛!”晏洪勇是知道他叔叔家底的。10萬塊,沒有問題!
“我哪里有那么多錢?況且洪群要買房,我總得表示表示吧。”晏福安說。
晏筱荷本名晏洪群,“筱荷”是讀大學時投稿用的筆名。大二那年,她還是個滿腦子夢幻的文學青年,到校外“十里荷塘”景區采風回來,寫了一篇文章向校報編輯部投稿。時任文學社長的潘夜星給了十個字的評價“映筱多幽趣,荷花別樣紅。”
從此,“筱荷”就成為了晏洪群發表文章的筆名,后來她干脆把名字改掉,就叫“晏筱荷”。
“老書記,不是我說你,一輩子省吃儉用,就致富了?”婦女主任性格直爽,說話大嗓門,“買房,你要買好高檔的房,我才不信,買個綠洲半島給我們看看?”
與會人員一陣哄笑。
“我出5萬,只有這么多了。”晏福安說完,披上衣服就走。
婦女主任大叫:“老書記,你屋子后面不是還有一片銀杏樹嗎?砍了賣呀!”
眾人大笑起來。
雖然晏福安只出了5萬,但是有他親自參與,太平鎮東壩村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產業就要上馬了!
林子臻的爸爸林思泉和親家晏福安平常難得聚會,興趣愛好也大不相同,可是坐上酒桌就像一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兩人的酒量都不大,喜歡邊喝邊聊,一頓飯吃兩三個鐘頭。
林媽媽李姐和晏媽媽盡管很不耐煩,可是兩親家難得如此親近,就在旁邊扯些不著邊際的閑話,看著兩個老頭拉鋸戰一般喝酒。
“親家,我們年齡差不多,你的精神頭可比我好多了。”林思泉端起酒杯,和晏福安碰一下,喝一小口。
“我們農村人,生來的勞累命。不干活,反倒一身都不舒服。”晏福安對于自己的身體,一向是引以為豪的。
林思泉打著哈哈,“人老了,最重要的是身體。年輕人掙錢吃飯,我們呢,就是吃飯掙錢。”
吃飯掙錢!什么意思?晏福安不解。
“我們退休人員,把身體弄好,吃一個月的飯,掙一個月的錢;吃一年的飯,就掙一年的錢。”林思泉的話,說得一桌人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話又說回來,年輕人壓力大。我們當父母的,支持一點算一點。兒子嘛,就這一個,我們的,以后都是他們的。”林思泉借著酒興,侃侃而談。
晏福安微醺,接著親家的話說:“我們幸虧生的是女兒,要是兒子,壓力就大多了。首先,就得考慮一套房子。”
晏福安的這句話,讓李姐心頭咯噔一下。她趕緊給親家續上杯,“要說小林子和小荷,都是不錯的孩子,沒有老一輩人的支持,他們也走不到今天。”
“是呀,小林子不但有上進心,為人處世也不錯,對待我們兩個老人,特別有禮貌。”一向言語不多的晏媽媽插話,說得大家心頭暖烘烘的。
李姐趕快給親家母倒上飲料,說:“小荷啊,知書達理,也是小林子的福氣。當初你們一分錢的彩禮都沒要,我和老林還過意不去呢。”
晏福安打斷她的話:“什么彩禮不彩禮的,我也是當了多年村干部的人,哪有這些臭規矩。”
李姐趁機進入正題:“小兩口也該有自己的家了。我跟他們談過,爸媽資助你們買房,我打算拿二十幾萬出來,錢不多,先讓他們墊個家底兒。”
晏福安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和老伴交換了一下眼色,緩緩喝下一口酒說:“我們農村人不敢跟親家比,可是多多少少也該表示一點,要是親家母出20萬,我們出10萬,親家母出30萬,我們出15萬,反正都是兩個小家伙的,肉爛了在鍋里頭嘛。”他的一番話,說得大家又哈哈笑起來。
李姐聽了晏福安的話,心頭一陣竊喜,這正是她想達到的目的。自己生的是兒子,自然應該多出點,可是對方如果一分錢不出,她可接受不了,因為房子是小兩口共有的嘛。退一萬步說,以后離婚,還一人一半呢。
兩家人的意思是,買個六七十萬一套的房子,在皂江縣也是中等水平了。爸媽給他們解決了一大半資金,小兩口再用公積金貸點款,壓力不大,日子照樣過得滋潤。
這頓飯吃得皆大歡喜。不料,李姐在收拾桌子的時候,準備把殘湯剩水拿去倒掉,晏福安趕緊過來制止,“別倒,別倒,我打包回去。”他不顧老伴兒的眼色,“還有半碗回鍋肉,你們不吃,我吃,都是一家人的!”
李姐一時怔在當場:這個親家,會不會出錢給兒子媳婦買房啊?
林子臻拿到媽媽給的25萬、老丈人給的13萬,加上他和老婆的存款,共計40多萬,卻遲遲沒有下手買房。
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和賈主編的一次談話,讓他最終下定決心買綠洲半島。
那天,林子臻正在采訪的路上,突然接到賈主編的電話,叫他回單位。
賈主編開門見山就說:“小林,給你肩上加點擔子怎么樣?”
林子臻立刻意識到,《皂江周刊》廣告部主任的職務落到了他的頭上了,因為前主任趙姐已經調走一個多月了。按照慣例,這個職位不會由招聘人員擔任,有資格的就那么幾個,他和阿博是最佳人選。林子臻是了解阿博的,迷戀寫文章,喜歡無拘無束,叫他成天跟廣告客戶打交道,打死都不愿意。
“現在廣告效益不怎么好。我想,憑你的能力,一定干得過趙姐。”賈主編的話,讓林子臻血脈膨脹,著實興奮起來。多年來,廣告部是一個肥缺,廣告提成比掙稿費輕松多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風得意馬蹄疾,林子臻想擼起袖子大干一場。
趙姐是單位炙手可熱的人物,她的老公在皂江縣當經濟開發局局長,由于有這層關系,報社一半的廣告業務都是她拉來的,賈主編自然對她待若上賓。趙姐上班幾乎不受單位制度的約束,每年的廣告提成有十幾萬。半年前,他的老公調到緊鄰的仁和縣當副縣長,她也隨著調到仁和縣政協,優哉游哉去了。
林子臻的口才和業務能力比趙姐強多了,加上他年輕,精力充沛,自信能夠比趙姐干得好。趙姐能夠毫不費力為單位掙得一百多萬的廣告費,就算沒有她的社會關系,憑自己加倍努力,掙幾十萬是沒有問題的,至少有好幾萬的廣告提成。只要報社的固定廣告客戶還在,這幾十萬的收益就是囊中之物。
新提拔的廣告部主任除了給賈總編代會,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拓展業務上。他磨爛嘴皮,拉到幾筆小廣告,三百五百、一千兩千的提成也拿過一些。他一分錢不少地交到晏筱荷手里,晏筱荷原封不動地存進銀行。同時,他加緊做晏筱荷的工作,終于把老婆說動了:買綠洲半島!
“什么?!買綠洲半島?”正在看報紙的林思泉驚得張大了嘴,老花眼鏡跌落在地上。
“緊張什么?兒子不是跟我們商量嗎?”李姐說。
“他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林思泉一般是不動肝火的,家中的大小事務大多是李姐做主。
“兒子不是當上廣告部主任了嗎?我看他是越來越有出息了。小林子住高檔小區,我們臉上也有光嘛。”李姐對這個寶貝兒子是看好的,從小聽話,學習好,有上進心,工作上肯吃苦,理所當然要做一個人上人。
“你支持他們買房?可別助長年輕人這種攀比思想啊。而且,我們只有那10萬塊壓箱底的錢了。”林思泉說。
“本來想等兒子媳婦搬走之后,我們兩個老家伙去周游全國的。算了吧,拿給他們。”李姐說。
“我倒不只想著游山玩水。你的血壓高,心臟又不好,不留幾個錢應應急?”林思泉說。
“我的身體不是很好嗎?退了休,不用每天朝九晚五,跳跳舞,加強鍛煉,血壓看著看著就下去了。”李姐說。
林思泉知道妻子說得輕松,她的高壓達到200,低壓140,可不是那么容易降下來的。他問:“就算把錢全部拿給他們,還要貸多少款?”
“大概50萬吧。”李姐說得輕松,心頭也有點發怵。
“50萬?你和我干到退休,才存了35萬!”林思泉說,“你還是叫他們倆好好考慮考慮吧。”
“你和我是什么年代?你參加工作的時候,一個月幾十塊錢,兒子參加工作,不就是幾千了嗎?”李姐下定決心支持兒子買房,“貸款是多了一點,讓他們有點壓力,有壓力才有動力嘛。”
買房是需要緣分的,林子臻的機緣來得正是時候。
那天,他到綠洲半島給一個廣告客戶送資料。突然看見8棟2單元2樓4號的窗戶上貼著一張紙,寫著“此房出售,聯系電話:139××××××××”。
林子臻撥通電話,想問問價。房主是仁和縣的一位餐館老板,目前正在擴展店面,急于用錢。
林子臻沒有想到對方非常干脆,立刻開車到皂江縣,讓他看房。
晏筱荷也請了假,和林子臻準時與房東見面。
房子經過了簡單裝修,用的材質不錯,廚房和衛生間的設備一應俱全,還沒有人住過。
正因為裝修簡單,反倒很合晏筱荷的心意。她多次跟老公說過,以后我們裝修房子,千萬別弄復雜。與其把錢花在墻上、地上、天花板上,還不如買點字畫,種些花草,弄一些藝術品作擺設,看著也舒服,還可以常常更換。
晏筱荷去過秦老師家,一個吊燈就有八種顏色,客廳弄得像舞廳。茶幾上放了10個遙控器,除了電視、機頂盒、VCD、音響,還有空調、掃地機、飲水器、吊燈、壁燈、走廊燈……
一間屋子10個遙控器,這樣的生活咋過呀?
房屋交易出奇順利,對方也是非常耿直。一口價,100萬!這個價在林子臻的預料之中。對于這種人,林子臻知道多說無益,經過了簡單的討價還價,對方讓了一萬,作為辦手續的費用。
林子臻找了房管局的熟人,買房手續很快完善。他拿了媽媽的最后10萬元,交付對方50萬,用公積金貸了50萬的款,按揭15年。每月扣除公積金之外,還需要從工資中繳納2000多。
林子臻和晏筱荷享受著高檔小區,也背上了沉重的債務。
手續辦完之后,晏筱荷接到爸爸的電話,立即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
晏筱荷是有叛逆思想的,老爸的罵早在意料之中。晏福安罵過之后,又語重心長地做思想工作,從60年代的自然災害說到十一屆三中全會,從割資本主義尾巴說到改革開放……一句話,這個房子買不得!你們年輕人受了資本主義思想的侵蝕,這樣下去,敗家、毀家!
晏福安整整說了半個鐘頭,哪知道女兒早把手機丟在一旁,任他怎么說,也沒有人聽。她和老公一邊哼著歌兒,一邊有條不紊地收拾房間。
晏福安賭氣,女兒女婿搬新家也不來。
晏福安不來,李姐可就有話說了。
李姐一把抓過林思泉手中的報紙,很是憤憤不平:“當初不是說好的,我們男方出20萬,女方出10萬;男方出30萬,女方出15萬。現在我們又出了10萬了,他們也該再拿5萬啊!”
“你就是心眼多,人家也盡力了嘛。”林思泉撿起報紙,不理睬老婆。
李姐又抓過報紙扔在地上,“你是豬腦子啊,這點賬都不會算。兒子搬家,他不來,叫親家母來,坐坐走了。說到錢,一點動靜都沒有。”李姐責怪晏福安摳門,讓兒子又多背了債務。
“親家母是做不了主的,跟她說了也沒用。”林思泉一邊說一邊彎腰撿起地上的報紙。
“他是故意的,裝瘋賣傻。我們后來給的10萬元,他不會不知道吧?”李姐說。
“知道又怎樣?后來的10萬元是你自己要慣兒子,人家從來沒有說過買什么綠洲半島。”林思泉對妻子的絮叨很是心煩,一門心思看報,再不做聲了。
表面上看,綠洲半島的生活無限風光,頗有情調。帥氣的小伙子攜帶著美麗的妻子同進同出,惹人羨慕。雖然林子臻的北京現代車在眾多的豪車中間顯得有些寒酸,但是他把汽車打理得一塵不染,他本人又被晏筱荷收拾得整整齊齊,夾著一個名牌皮包,怎么看都像是一個成功人士。只有他自己知道,皮包里面裝的都是《皂江周刊》。
近段時間,每當林子臻的手機一響,他就會心驚肉跳,生怕是財務室打來的。這不,電話又響了。本月底,是廣告收入半年盤點的時候,林子臻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皂江酒業有限公司一直是報社的廣告大戶,老總也是本縣商業協會的會長。如果把幾家固定客戶的廣告費提前收到,林子臻的提成有幾萬塊,至少可以把財務上借的錢還一半。另外一半,下半年接著還,絕不至于拖欠記者的工資。
林子臻突然接到消息,酒業公司不做廣告了!當時,他仿佛突然墜落到冰窖里,全身的血液都凍僵了。這個公司是本縣企業的領頭羊,不做廣告,其他小企業更沒有動靜了。
要知道,皂江縣是一個農業縣,釀酒業源遠流長,是本縣的支柱產業。同時,皂江人喝酒也是在周邊區縣排名第一的,大家就戲稱這座城市叫“酒城”。在皂江縣,朋友坐下來吃飯沒有不喝酒的。可喜的是,這里的生態環境好、水質好,患高血壓、糖尿病、各種肝病的人反倒很少。因此,本縣人自豪地說:“要想身體好,全靠酒來保。”
林子臻跑斷了腿、磨爛了嘴,對方就是不做。一句話,現在是網絡時代了,平面媒體的影響力不夠!
林子臻頭上直冒虛汗,自從當廣告部主任以來,他就把這幾家客戶當成了上帝,光是自己掏錢請人喝酒都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皂江人能喝,酒業公司的人就更能喝。林子臻常常被人灌得七葷八素,有幾次被抬回去交給晏筱荷。
想當初,老子怎么不提前把合同簽了!林子臻的腸子都快悔青了。這就意味著,整整半年多,林子臻除了死工資沒有絲毫的額外收入,還得賠上請客吃飯的錢。為此,賈主編對他提出過嚴厲的批評,單位同事也十分不滿。
財務室催促還錢是件火燒眉毛的事,林子臻一點辦法也沒有。
找爸媽要?不是把他們往絕路上逼嗎?
借高利貸?那是自己不想活了。
找朋友借?最好的朋友就是阿博。林子臻是知道阿博的,從來不存錢,酷愛收藏連環畫,有點閑錢一定拿去買書了。他的連環畫可能要值幾萬塊,讓他賣書,可比自己賣房還難啊。
還有老丈人?開得了口嗎?況且人家說到綠洲半島就是一肚皮的氣。
晏筱荷對老公說過幾次,讓她跟學校的老師借錢應應急。林子臻認為這是丟人現眼的事,無論如何不讓老婆去借。那些老師的嘴,背后陰損著呢。況且晏筱荷的性子直,喜怒哀樂都表現在臉上,說不定錢沒有借到,反而成為了笑柄。光是秦老師,一張嘴成天嘰嘰喳喳,全是別人的壞話。
手機又響了,果然是財務室打來的。林子臻的手機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真想拿起來扔進江里。
這個廣告部主任,林子臻當得窩囊,當得毫無意義。
大不了,老子不干這個臭主任,當記者去。他可以這樣對待新任的“官職”,可是,欠條呢?白紙黑字的欠條呢?
10萬元啊!
“此文詳盡介紹了皂江縣的山水文化資源,對推進全域旅游提出了許多建設性意見,請各單位各部門傳閱。”這是縣委書記的批示。
“文章有深度,有見解,請各單位參考學習。”這是宣傳部長的批示。
阿博發表了一篇雄文,介紹本縣的山水人文風光,引起了很大的社會反響,也給賈主編掙足了面子。
賈主編在全體干部職工會上批評了林子臻,同時表揚阿博。為此,林子臻對老朋友還耿耿于懷。其實,阿博寫這篇3000多字的文章,主要是跟賈主編賭氣:你不讓我關注全域旅游,我偏要把動靜弄大!
阿博領到一筆特殊稿費,請高凡凡、錢禾等幾個記者喝啤酒、吃龍蝦,以示慶賀。這一群年輕人是很好的朋友,無話不談。誰遇到什么喜事,都用請客喝酒來慶賀。
這天晚上,缺少了林子臻。阿博的女朋友柳慕蘭成為主角,她是某公司文員、皂江縣出名的美女。
柳慕蘭穿戴時尚,熱情大方,與記者們喝啤酒像個爺們兒,一口一大杯。有她在,喝酒的氣氛都格外熱烈,記者們無拘無束,葷的素的玩笑隨便開。
如果說晏筱荷是一朵暗香盈袖的荷花,柳慕蘭就是一朵迎風怒放的牡丹。
阿博的電話響了,是林子臻打來的。
錢禾帶著幾分酒意說:“小林子這個家伙,老子現在很看不慣他。只要他來,我就走!”
阿博不解,我們幾個都是鐵哥們兒啊!任憑手機響,他也沒有接。
阿博問錢禾:“怎么了?我也是邀請過林子臻的。但是他說,可能來不了。這次賈主編表揚了我,又批評了他,弄得我也覺得很不好意思。”
錢禾說:“這小子,最好別來。自己住高檔小區,把我們的工資拿去操漂亮。財務上明說,這個月沒錢,工資暫時發不了。”
阿博說:“不至于吧,十幾個人的工資,財務上連幾萬塊錢都沒有了?”
“怎么沒有,借給林子臻了。你整天忙著寫稿子,什么事都不關心。”錢禾自己灌了一大口酒,似乎用來澆滅心中的怒火。
“小林子借的那點錢,就影響報社的正常運轉了?”阿博問。
“當然了,你是國家公務員,工資由政府直接撥款。哪像我們呀,全靠報社的收入,也就是那點廣告費。”錢禾曾經多次參加過公招考試,總是時運不濟,一直沒有考上,心頭憤憤不平,“單位有錢就按時發工資,沒錢就拖著。我們招聘人員,二等公民啊!”
說話間,阿博的電話又響了。阿博只好接電話,告訴林子臻喝酒的地點。
林子臻最初并不想參加他們的聚會,阿博約他的時候,就說有點事,可能來不了。誰知回家跟老婆吵了一架,心頭郁悶,又想找人傾訴。
剛才,林子臻為了晏筱荷執意要去找學校老師借錢,想起來就是一肚子的火。
“整天吊著一張苦瓜臉,又想不出辦法。那你說怎么辦?”晏筱荷平常溫文爾雅,遇到事情卻很急躁,沒地方撒氣,就沖老公來了。
“找你們學校的老師借,這也叫辦法?”林子臻堅決反對,要丟人,就讓男人去丟。
“怎么不是辦法?死馬當成活馬醫嘛。”晏筱荷說。
“你們學校那些老師,就會在背后說三道四。特別是那個秦老師,打聽小道消息一整套。說不定,你借不到錢,還鬧得滿城風雨。”林子臻說,“我聽見過幾次,她當著你的面常常說別人的壞話,陰損著呢。難道就不會在別人面前說你嗎?”
“就你心眼多,讓人家說去,怕什么?又沒偷又沒搶,犯王法了?”晏筱荷說。
“你丟得起臉,我可丟不起。”林子臻說。
“既然你的臉面大,那你就想個辦法吧。這就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晏筱荷說。
“我要面子?要是有辦法,我的臉都可以不要。討口要飯都行,就是不許老婆出去丟人!”林子臻說。
“買綠洲半島,你敢說不是為了面子?這全是你的大男子主義思想在作怪!”晏筱荷的聲音越來越大。
“我為面子?不是你喜歡嗎?”林子臻說。
“什么?現在把屎盆子扣我頭上了!”晏筱荷受了莫大的委屈,幾乎要哭出來了。
“那……賣了?! ”林子臻知道不能再吵下去。晏筱荷是個要強的人,一口悶氣在心里,堵三天三夜都消散不了。
他干脆走出家門,大家都消消氣。
林子臻走后,晏筱荷冷靜下來。她也知道,林子臻是沒法可想了。
可是,要賣房!她傷心啊!
錢禾看見林子臻來了,一張臉快要擰出水。
林子臻的臉色也不好。
阿博、柳慕蘭等人還以為他倆是不是發生了什么矛盾。
柳慕蘭為了緩和氣氛,給他們每人倒杯啤酒。同時拉著兩人的手,放到酒杯上。
錢禾狠狠盯了林子臻一眼,把啤酒倒在地上。
錢禾這小子,本事不大,脾氣不小啊!
林子臻也在氣頭上,面對錢禾的挑釁,不甘示弱,也把啤酒倒在地上。
“干什么,今天可是我請客!”阿博沖他們兩人吼道。
柳慕蘭反應快速,趕緊打圓場:“沒事沒事,他們不想喝啤酒,那,喝白酒。”
喝就喝!林子臻和錢禾各懷心事,心頭都憋了一股氣,又被柳慕蘭弄得騎虎難下,把一瓶52度的皂江大曲平分,一口干!
這時候,氣氛反倒更加熱烈了。柳慕蘭、高凡凡等人不住地鼓掌加油,看著他們像灌水一樣把白酒喝下去。
半斤酒,早就超過了林子臻的極限;錢禾的酒量稍好一些,但是前面已經喝了不少啤酒,兩個人可以說是不分伯仲。
喝完之后,林子臻與錢禾都傻乎乎盯著對方,像一對斗紅眼的公雞,卻又渾身乏力,搖搖欲墜。
想打架,站都站不起來了。
林子臻爸媽家中。
“什么?要賣房?你是不是在開玩笑?”李姐放下手機,一屁股坐倒在沙發上。好半天,她回過神來,沖著林思泉叫道:
“又看書又看書,聽見沒有,兒子要賣房了?”
林思泉也很驚訝:“怎么,買房還不到半年,要賣了?當初他們不是就認準那套房嗎?”
“他們也不容易,貸了50萬不說,又在報社借了10萬,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李姐著急起來,血壓上升,頭昏腦漲,心口隱隱作痛。
林思泉最擔心妻子的心臟病發作,趕緊扔下書本,給妻子揉捏。
李姐緩過一口氣:“這孩子,自作主張,也不跟我們商量商量。”
“這不是挪用公款嗎?虧他干得出來!”林思泉想著也來氣。
“我說啊,要怪就怪那個晏老頭。要是他也拿幾萬,兒子至少可以挺過眼前這一關。”李姐有氣無力地說。
“你還埋怨別人,當初就不該買綠洲半島!小腳穿大鞋,自不量力!”林思泉很是氣憤。
“要不,我們出面幫他借一點?”李姐這時候的口氣也軟下來,征求老頭子的意見。
“絕對不行,再慣下去,他還得上天了。”林思泉表現出少有的堅決,“你還嫌欠賬少嗎?他們想住高檔小區,就得靠自己奮斗。靠爹媽,算什么?”
“是呀,借錢也不是最終的辦法。”李姐無計可施,“依你說,就一定得賣房了?”
“賣房!”林思泉斬釘截鐵地說。
綠洲半島,林子臻家。
林子臻已經三天沒有到單位去了。他告訴單位同事:有事,在外面籌錢。其實他待在家里,郁悶著呢。
林子臻第一次感覺到,他的綠洲半島并不是天堂。
林子臻放下電話,坐在沙發上,雙手緊緊抱著腦袋。
“房介所打來的?”晏筱荷問。
“是。”林子臻有氣無力地說。
晏筱荷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淚水就要涌出,掩面奔進屋去。
林子臻聯系了房屋中介,明天就去交辦手續。
他望著房間里的一切,每一塊磚,每一處旮旯角落都是心肝寶貝啊。幾個月來,光是看著,都令人賞心悅目。
當初他們搬家的時候,房中的家具是林子臻和晏筱荷結婚時買的,只需要新添一些家電和廚房用具。晏筱荷特別注重屋里的陳設,各種小擺件和工藝品都經過精心搭配,整個家顯得清新雅致,很有藝術品位。直到現在,她還在想,哪里掛幅畫,哪里擺盆花……
林子臻對房子的愛又是另一番表現。他打掃衛生從來不用拖把,地板全部用毛巾擦;進屋之前,鞋底的灰塵都會弄得干干凈凈,才換上拖鞋。可以說,他們對8棟2單元2樓4號的每一塊磚頭瓦塊都傾注了滿滿的愛。
明天就要賣房了!就像一場夢,這套房又變成別人的了。他和妻子將把家里的東西搬走,回到從前。
晏筱荷把房間反鎖,哭了一夜。不知道為什么,她腦子里反反復復出現大學師哥潘夜星,要是他在身邊,一定會幫她拿個主意的。
林子臻在客廳里坐著,抽了一夜煙。茶幾上放著房產證、身份證、戶口簿等證件。
誰也不知道,抽了一夜煙的人不止林子臻一個。
在太平鎮東壩村,月光照進了晏福安的院子里,他連房間都沒有進去,在院子里面抽了一夜的煙。
皂江縣城,西倉街的房產中介。
林子臻雙眼布滿紅絲,咬著牙把房產證拿給老板。
“怎么才來啊,不是前兩天就說來登記嗎?”老板說,“昨天我幫你聯系了馮先生,他一直想買綠洲半島,出的價也合適。”
林子臻什么也沒有說,從包里拿出身份證、戶口簿等證件,“賣吧,越快越好。”
老板一邊登記一邊喋喋不休:“這段時間賣房,真是不劃算,從去年到現在,皂江縣的房價可沒有動靜。那些有幾套房的人,都在等著漲價呢……”
林子臻越聽越煩,咬牙把房產證遞給老板,就像是從身上挖了一塊肉,疼啊!
“聯系電話!”老板一邊登記一邊問。
林子臻癡癡地站著,似乎把自己的手機號都忘了。
“小林子。”門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林子臻腦袋昏昏的,沒有聽清楚是誰。
“快,出來一下。”林子臻一眼看見是老丈人。他佝僂著背,一副寒酸樣,瑟瑟縮縮躲在門外。
這時候了,添什么亂啊?還嫌我不夠煩是不是,跑到房介所看我丟人現眼嗎?林子臻不想理他。
“小林子,快點。”晏福安加大聲音。
林子臻無奈地走出門去,如果不是老丈人,真想一巴掌扇過去。
突然,林子臻的眼前出現了一片亮光,腦中一片空白!巨大的驚喜幾乎讓他發狂!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就像一個餓得奄奄一息的人面前突然出現了滿桌的佳肴!
只見晏福安從破舊的背包中摸出一個用報紙包裹了幾層的紙包,用長滿老繭的手一層層剝開:
存折!10萬元!
“快進去,把房產證拿回來,不賣了。”晏福安輕輕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
天上掉餡餅了!金磚砸腦袋了!不不不,是雪中送炭啊!是暗室逢燈啊!
林子臻的手在抖,腳在抖,心也在抖。抖完之后淚流滿面。
“爸——”他大叫。
晏福安早就佝僂著身子,消失在人群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