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石城歷險記
- 花臉
- 火仲舫
- 16036字
- 2021-05-06 15:14:18
○這是發生在火石寨的故事。
○群山之中,怪怪兒矗立著一座石城,堪稱天險。
○攝影機、攝像機不翼而飛,到底是外星人作祟,還是蛤蟆精施怪?
○土達滿俊巧使飛刀,老羊倌道破天機;和尚尋花問柳,鬼影擾亂視線;案情撲朔迷離,意境錯綜復雜。
○原來,巨蟒施淫威,和尚本無辜;警察不幸犧牲,螞蟻出奇制勝……
最感興趣的差事
天宇文化傳媒公司要拍攝一部反映明朝中葉蒙元后裔土達滿俊舉義石城、反抗明庭的武打片,某電影制片廠知名導演達觀的助理導演陳峰前來聯系選外景事宜。他們一行五人到了縣上,縣委宣傳部派了我和干事小馬當向導。這次給知名導演、攝影和編劇當向導,對于我這樣一個土生土長的業余作者來說,無疑是一次千載難逢的學習機會。為了熟悉情況,體驗生活,積累資料,我偷偷地通過廣播電視器材門市部的負責人古勇,借了一架1/4型進口索尼攝像機,準備攝取幾組珍貴的鏡頭。我到縣政府賓館給他們訂了房子。達觀導演一行到來后,就投入了工作。
陳峰導演看上去三十上下,濃眉大眼,皮膚黝黑,語言幽默,表情滑稽,時不時總要提到“我們的達導”。他一會兒普通話,一會兒滿口陜西關中腔,逗得人不得不笑。同來的攝影師老周五十來歲,不大多說話,他的目光總是給人一種琢磨人和事的感覺,不是環視整個空間,就是凝視某個角落,就像他所操縱的鏡頭一樣:推、拉、跟、搖,化入化出,特寫定格,使人琢磨不透。編劇之一的謝靈,有點像老周。從他們的言談中可以得知,他們掌握的材料還算豐富,大到當時明廷的歷史背景、社會狀況,小到有關滿俊的傳說、家庭生活、愛好習俗,甚至一句話,一個物件,都會令他驚喜不已、如獲至寶。我搜集的這一點資料和謝靈所掌握的情況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盡管如此,他對我提供的資料還是很感興趣。司機胖劉可不管他們的事,他剛停好車,就進洗澡間洗澡去了。沖完澡,他不管有女士在場,裹著睡衣斜躺在床上看電視。場記李虹不像他們幾位男士,她總是見縫插針,恰到好處地把自己的話插到別人說的話的空隙里。我們總是因為一件小事爭得面紅耳赤,而陳導演、周攝影師和謝編劇都會巧妙地把話題引到石城上來。
神奇的地貌
大家共進晚餐的時候,陳導演說:“我們達導對拍攝這部片子信心很足,要在武打片走下坡路的今天,另辟蹊徑,闖出一條新路子,拍攝出當代的《少林寺》來,創造武打片最高的上座率?!背赃^晚飯,大家都看電視新聞,唯獨謝編劇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翻閱資料?!睹魇贰贰镀經龈尽贰豆淘葜尽贰段骷h志》,他都不放過,甚至連我的小文《火石寨覽勝》也感興趣。當他翻到《明史紀事本末》卷四十一中我用紅筆畫了標記的幾段話時,眼睛突然一亮,便十分專心地閱讀起來:
“石城在眾山中,去平涼府卅千里(實際上只有一百多公里),四面峭壁,數十仞,無徑,非引繩不可登。西山頂平,可容數千人。山罅皆墻,高二三丈。城中有數十池可汲,池外設棧道,而棧道則筑小城護之。前有山高數仞,如拱璧狀,山后筑墻,高二丈五、六尺,各留小門,僅容單騎。城外皆亂山。蓋昔人之避亂者,不知所始。滿四等往獵射,故熟知其險可據。而先掘地得前代行帥印,心動,遂叛,入居?!薄埃M四)自叛逆以來,前后大小三百余戰,殺(明軍)一伯三指揮,官軍死者數千人?!薄皳f,明成化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滿四要出戰,其妻觀寶鏡有兇兆,力勸勿戰。偏將楊虎力用言語激滿四,并說愿隨滿四出城助戰。于是滿四騎馬前往,虎力隨后,激戰中,滿四不防,被虎力砍斷馬腿,滿四跌下坐騎,被明軍生擒。明軍乘勝追擊,踏平石城。”
謝編劇專注的神情影響了陳導演,他看了看打了標記的資料,又看了看我,說:“沒看出,你還是個有心的人。好好干吧,年輕人,但愿你能成為我們最理想的協拍人員?!?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帶上攝像機去了賓館。我們一同用過早餐,乘坐他們的面包工作車上路了。車子駛過早晨行人稀少的柏油馬路,便一頭扎進了深山老林。
干涸的沙石河床被淘沙石的人掘得坑坑洼洼的,極不平整。小車不得不放慢了速度。車子沿著彎彎曲曲的沙石河床行駛將近一個小時,因道路狹窄,再也無法行駛了,就停在一塊地勢較高的河床上。然后,我們帶著攝像機、電源器、照相機、繩子、爬崖器和升降梯等什物,向石城走去。經過曲徑通幽地幾轉彎,一座形似臥牛的大石山包便矗立在我們眼前。我指給他們看:那就是號稱天險的石城!
記得我上中學時,曾幾次與同學們來過石城,但因四面陡峭,東南的石階被人鑿斷而未能登城觀光。近幾年來,縣上也曾有過修復石城開辟旅游景點的打算,但終因經費無著而未能實施,所以慕名而來的游人只好望城興嘆。這一回,我們借助劇組同志帶來的升降梯和爬崖器,一定要登上石城頂端,一睹風采。
通過一段亂石灘和瓦礫場,來到石城下。嗬,面前石壁聳立,遮天蔽日,真有“岡巒峻巍入云標”的意境。
陳導演發揮了他的職能,指揮大家做好登城的準備工作?!俺鲩T三步,小人受苦?!焙螞r我和小馬又是此地向導。由我們二人各綁上一副爬崖器械,帶著繩子,扛著梯子,艱難地爬那隱約可辨的人鑿石階。起初還能站住腳,爬到中間就不行了。石階越來越窄越來越陡,中間一大段還被人鑿斷,無法通過。我們按照陳導演的指揮,極小心地搭了升降梯,形成了“天橋”。我和小馬屏住呼吸,心驚膽戰地過了“天橋”,登上石城。我們找了一塊突起的大石頭,把粗壯的繩子的一頭拴在大石頭上,另一頭拋下石城去,讓他們五人攀著繩索,踩著石階和“天橋”上城。我和小馬下了石階,小馬幫老周背上電源器,我護理李虹——怕她嚇暈掉下城去。
“膽放正,別怕?!蔽揖o跟在小李身后,一邊輕輕地扶著她的后腰,一邊不住地為她正膽。這可是一點兒也馬虎不得的事情。小李一改平時的活潑,雙手拽著繩子,一步接一步地慢慢移動。經過了足有半個小時,才攀上了石城頂端。
“哎呀,我的媽呀,嚇死人了!”小李一屁股蹲在城上的草地上擦汗,大家也都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石城頂部呈橢圓形,從西到東有七口四方形的水窖,窖口或大或小不等。窖內都積蓄著水,積水表層漂著一層薄薄的綠蓋,發出腥污味兒。在石城東北角上,有一間比較寬敞的石房子,墻壁還鑿有窗口,屋內墻壁被煙熏得黑魆魆的。據說那是當年滿四義軍的哨所。石城南邊怪石裸露,堆滿了瓦礫,還能撿到散落的銅錢、刀尖和箭頭之類的東西。北邊地勢比較平坦,雜草叢生,不知名的野花猶如繁星點綴其中,使石城于荒涼之中透出一點生機。站在石城上,環視四周,怪石林立,氣象萬千。腳下的石城猶如大海中的一座荒島。這就是“西吉八景”之一的“石城天險”嗎?觸景生情,撫舊懷昔,我不由得低聲吟誦起描寫石城天險的一首詩來:
岡巒峻巍入云標,朝日蒼茫夜寂寥。
颯颯風聲沉萬壑,森森劍氣透重霄。
石級有路憑誰鑿,荒城無煙待人燒。
殘壘徒資斜陽照,牧馬悲嘶已非遙。
“哎呀,真不愧是個天才詩人,觸景生情作起詩來了?!毙±钣只謴土顺B,施展起她逗人取樂的本領來了。我說:“這是‘西吉八景’中描寫‘石城天險’的一首七律?!?
小李有點感到意外,她說:“你們這兒也有‘八景’?”
“我們這兒不但有八景十景,而且不比你們關中的八景遜色多少。這石城,你們關中有嗎?”我說。
小李說:“人家關中的‘華崳仙掌’‘太白積雪’‘驪山晚照’……還有什么‘咸陽古渡’,比你們這石城名氣大多了……”
我說:“它有它的名氣,石城有石城的特色,不能一概而論?!?
“你們都別嚷了!”我、小李與小馬嚷得正起勁,周攝影師突然打斷了我們的爭執,“這石城上有許多怪現象,你們發現了嗎?”
“什么怪現象?”大家異口同聲地問。
“這石城只有花香,怎么不見鳥語?”
經周攝影師這么一說,大家才恍然大悟。是啊,這座天然石城從荒涼程度看,至少有近百年沒有人上來過,它猶如海上的一塊綠島。海島上鳥類成群,鳥蛋遍地,可這石城上不但見不到鳥類、鳥蛋,甚至連鳥糞、鳥毛也沒有。
“還有。”周攝影師又說,“這石城上好像有一股什么味兒,你們嗅到了沒有?”
我們幾個的感覺不一樣,有的說好像有,有的說好像沒有。小李說是石窖里面的污水散發出來的臭味兒,老周連連搖頭否認。小馬指著那一堆堆螞蟻窩說:“恐怕是螞蟻窩里發出的氣味?!?
我們都附和著說:“大概是的。”
可老周還是搖了搖頭說:“不像?!?
石城上確實有點怪:沒有鳥類,卻成了螞蟻的王國。黑的、黃的,大者如蜜蜂,小的像蚊子。我們把黑螞蟻叫土螞蟻,把黃的叫洋螞蟻。一群群黑螞蟻把石頭表層的黑土“建設”成一個個大小不等的圓土丘,就像一坨坨發起的面包;黃螞蟻則用草秸結成一座座小小的洋樓。它們都在各自的安樂窩里忙碌著。看見這么多這么大的螞蟻,不由我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大腿也神經質地痛癢起來。
小時候,我同伙伴玩螞蟻,用削尖的小棍子掘螞蟻窩,掏螞蟻蛋。把積在一起的螞蟻卵子放在火柴盒里,然后掏上還沒有長毛的麻雀兒子,放在螞蟻卵子上,讓它當雞媽媽孵小雞。結果,就招來一群群螞蟻,把紅幾幾的麻雀兒子咬死,然后當作美餐吃掉。有一次,我們照樣玩螞蟻,有大一點的孩子就捉弄我們,把螞蟻放在我們的小雞雞上,結果,讓螞蟻們狠狠地咬了一頓,腫了起來——真是十八歲的丫頭害奶瘡——疼得挨不住,又羞著說不出。我最知道螞蟻的厲害,但我當然不能說出那難以啟齒的事,只有變臉失色地提醒大家:小心螞蟻!
大家都進入自己的角色,選擇不同的角度,取鏡頭的取鏡頭,做記錄的做記錄,觀景致的觀景致。
費解的疑團
我拍攝了幾組照片,順便取了幾個鏡頭之后,突然覺得肚子脹,才想起因早上事務匆忙而忘了解手。我把小型攝像機和照相機小心翼翼地放在大石頭背后的一塊比較平坦的草地上,就轉過去在大石頭后面去解手。蹲下不一會兒,就感覺到有一陣風“呼”地刮來,我身不由己地向前一傾斜,差點兒爬倒。我只當是旋風刮來,也沒有在意,就系好褲子站了起來。走過去一看,咦,兩架機子哪里去了?我以為又是那個淘氣的小李拿著去玩了,就走近他們幾個人。他們六個人都在極認真地各干各的工作,身邊并沒有我的機子。我就問他們:“你們誰把我的機子藏起來了?”
聽了這話,除了周攝像師專注地拍攝鏡頭外,其他幾人都向我投來詫異的目光。
小馬說:“兩個機子你不是都帶過去了嗎,我們怎么會藏起來?”
是啊,除了司機胖劉外,他們五人每人都操著一件器材,身邊再沒有多余的東西。再說,我蹲下解手時,他們誰也沒有過去。那么,兩架機子到底哪里去了呢?
我又急忙返回放機子的地方,在四周尋找了幾圈兒,還是不見機子的影子。我心中茫茫然,又趕緊跑到他們幾個工作的地方,說:“機子確實沒有了?!?
周攝影師似乎才感覺到事情有點怪,他停止拍攝,一揮手說:“大家都過去找找看?!?
他們六個人隨我來到放過機子和我解過手的地方,大家極其仔細地在周圍尋找,翻遍了能翻動的大小石頭和每一叢茂密的雜草,除了那一堆堆一摞摞難以下腳的螞蟻窩外,別的什么也沒有。
我的心里恐慌極了。這架進口攝像機是門市部里的商品,賠款事小,弄不好還會受罰受通報批評。怎么辦?我一屁股蹲在腳下的石頭上,不知所措。這時,遠處天邊上一陣接一陣響起悶雷聲,棉團似的白云朵迅速向天空擴散。
“發雷雨了,咋辦?”小馬難為情地問我。
地上的螞蟻集結成長長的隊伍,日急慌忙地搬運著土塊和草秸??礃幼右麓蟊┯炅?。如果不及時離開這里,留在這石城上過夜,挨餓受罪事小,從山上沖下來的洪水卷走干河床上的攝影面包車可就事大了。
胖劉這下著急了,說:“要想辦法趕快離開這里,發了洪水可就麻煩了。”
“我看是這樣?!标悓а蓍_始安排了,“今天咱們先回縣城,明天再來幫助小鐘尋找機子。反正除了咱們,別人是上不了石城的。”
老周說:“我看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回去得給縣上有關部門匯報一下?!?
雷聲一陣比一陣響了,雪白的云彩也變成灰黑色的了。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只好暫時離開石城,先回縣城。我和小馬照例幫助他們五人攀著繩索,踩著“天梯”下了石城,然后取掉梯架。這時濃云已經布滿了天空,電閃雷鳴,大雨將至。我們迅速趕到停車的地方,收拾停當,小車就帶著一股黃土沿著河床奔跑起來。
另生的枝節
沙石河道本來就路難行。車子跑了一會兒,前面又遇見一群羊塞住了河道,一位干瘦的老頭兒穿著一件舊氈襖,揮動著羊鞭連喝帶趕,羊群還是讓不開道:這只剛挪開,那只又填補進去。車子沒辦法越過羊群,只好跟在后面一個勁兒地打喇叭。胖劉司機一邊打喇叭試圖沖過去,一邊口里罵著:“這鬼地方,這鬼天氣。”
一陣陣狂風過后,銅錢大的雨點便落了下來,打得車窗玻璃“叭叭”直響。羊群跑起來了,小車也加快了速度。一聲炸雷一道電光過后,大雨就傾盆而下。如果再順河床走,車子就有陷進沙石河里被洪水沖走的危險。我和小馬當機立斷:車子離開河道,到放羊老漢家里避雨。司機他們幾個人雖然不大同意,但面對現實,別無良方,只好聽任安排。當車子停到老羊倌的獨莊門臺上的時候,地上已經起水了。當老羊倌發現我們一行不速之客沖進他們的院子的時候,顯出極不情愿的神態。他說:“我家不寬便,沒地方避雨?!?
已經到了這步境地,誰還管他愿意不愿意?我和小馬帶著小謝和陳導,不容分說,沖進屋內。老周、小李和司機胖劉仍坐在車上沒下來。
這是一座靠著崖面圈起來的小院落。院子不大,靠崖挖著三孔窯洞,有兩孔窯安了門窗,其中一孔窯頂上煙囪里還冒著青煙。沒有安門的一孔圈著羊。我們所在的屋子是一間面向西的房子,雖然砌著磚碼頭,但水泥活兒很是粗糙,墻壁鏝得極不平整??看皯舯P著一鋪土炕,炕上鋪著一領已經破了邊的茅草席子,炕旮旯里立著一卷羊毛氈。炕是熱的,散發著淡淡的牛羊糞便的炕煙味。屋子正面靠墻的地方泥著一個土臺,土臺正中擺著一尊泥塑的觀音像,下面壓著一只嘴張得老大的綠瓷蛤蟆,蛤蟆的大嘴里填著沙子,當插香爐使用。觀音菩薩的面前臺子上擺著香表和蠟燭。
雨越下越大。放羊老漢換了一件棉布裹肚,踢踏著兩只泥腳片,一屁股蹲在門檻上,一臉的陰云,一言不發,好像是我們掘了他家的祖墳。還是陳導演有辦法,他掏出牛肉罐頭和易拉罐等食品和飲料,又掏出包裝精致的香煙,一邊往臺上放,一邊操著陜西話同老羊倌套近乎:“這是外國進口貨,先敬菩薩老人家嘗嘗鮮。老人家,您也嘗一嘗,美得蘸蒜呢。咋,不吃?您甭客氣。不吃白不吃,吃了白吃了。來咱們大伙都吃。”他把一盒燒牛肉罐頭推在我面前,又專門打開一盒罐頭,雙手送到老羊倌的手中。他見老頭推辭,就說:“咋,不敢吃?嗨,菩薩老人家都吃了,你還不吃?吃?!?
我們幾個人折騰了一天,此時確實餓了,就都不客氣地大口吃起來。老羊倌見推不過,也慢騰騰地吃了起來。吃完了罐頭,陳導演又把一支555牌煙遞給了老羊倌:“給,帶把的,一根幾毛錢呢,過癮哩。”老頭就著陳導演伸過來的打火機點燃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臉上的“犁溝”也舒展了許多,話自然就多起來了。
老漢問:“客官到我們深山老林弄啥來了?”
陳導說:“上石城,旅游來了……就是說,游浪……”
“石城,你們上去來?”老羊倌的神情馬上緊張起來,臉上的“犁溝”又深了。
小馬說:“我們上去游了多半日,難上得很。”
老漢一聽越發緊張了,他說:“你們都好著,沒出事?”
我嘆息了一聲說:“人都好著,只是……”
陳導演怕我說出丟失機子的事,就趕緊截住了我的話頭:“我們是天不怕,地不怕,神仙不怕鬼不怕,還能出什么事?”
不料,老羊倌一聽這話,就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連忙磕頭,并且一聲接一聲地說:“原來你們都是神仙、喇嘛。我老漢眼睛沒水,不識神尊貴體,望眾位神仙、喇嘛不要見怪!”
大家都被老羊倌的舉動搞懵了。我和小馬一邊一個,連忙攙扶起了他。
老漢激動地說:“早曉得你們是神仙是喇嘛,我不該怠慢。你們來得正好,看來蒼天有眼?!?
老漢絮叨了一番后,點燃了幾支香,虔誠地插在觀音菩薩座下的蛤蟆口里。然后,他跪上炕,一把扯下炕角的毛氈,鋪在破了邊的炕席上。又說:“你們坐著,我讓老婆子做飯去。”說完,拖著一雙泥腳片子哧沓哧沓地消失在院子的雨幕中了。不一會兒,門外車上除了司機胖劉堅決不肯進來外,其余兩個人——老周和小李被老羊倌請了進來。我們從老羊倌的話中聽出了端倪,想進一步從他口中得知機子丟失的線索,就故意把話往石城上引:“石城好兇險哩?!?
老羊倌說:“誰說不是哩?”
老漢被我和小馬扶上炕,陳導演又給他一支煙,他就講開石城的故事來了:
“這石城是我們這達的一景。早些年滿四在城上插旗造反,好不氣派。朝廷也奈何不了他。據說滿四他大也是個羊倌,跟我一樣。有一天,他在山上放羊,乏了就躺在山坡上睡著了。忽然一陣清風吹過,來了兩個白胡子老漢,一個對一個說,這個人睡在一塊風水寶地上,若是把他先人埋葬在這達,墳頭上就會長出一根蘆子草。蘆子草長到一百個節后,就能變成一把飛刀,用這把飛刀打仗,天下無敵,可得天下。滿四大聽得心動,就在心里打開了主意。他一骨碌爬起來,卻不見了兩個白胡子老漢。滿四大就趕緊把羊吆回家,把夢見的事一五一十給滿四說了。滿四本來就是一個很不安分的人,他聽了這話,就在心里打開他大的主意。為了趕緊得天下,當皇上,等不及他大百年,就把他大捆住活埋了。七七四十九天過后,他大的墳頭上果然長出了一根壯壯的蘆子草。滿四高興極了,天天跑到墳頭看。那蘆子長得真快,一天一個節。可是長到九十九個節就不再長了。你們當這是啥緣故呢?這就是滿四做了短事,把他大活埋了。滿四見蘆子長不出節,急得沒辦法,就只好往蘆子根上刨,他費了好大勁,才露出了一個小節節。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那蘆子連根砍了。他拿了那根滴血的蘆子草趕緊往家里跑,剛進家門,就看見一群雞兒吃他媽曬在院子里的糧食哩,他就用拿蘆子草的手順手一揚,‘嘔食’了一聲。這一‘嘔食’不要緊,卻見雞頭滾了半院子。他媽見了,就罵滿四:你這冷蟲,用啥法把雞頭剁了?滿四也覺得奇怪,就對他媽比畫著說:我見雞兒害糧食哩,就用這蘆子草‘嘔食’了一下,雞兒的頭就……他還沒說完,只見他媽的頭也滾了下來。滿四才知道這是飛刀的作用,就高興得跳蹦子:我的飛刀成功了,我的飛刀成功了,我要當皇上了!于是,他趁老百姓鬧饑荒,一呼百應,插旗造反,在石城上當了土皇上。當了幾天,他嫌不過癮,就想著要當全國的皇上。有一天,他心血來潮,就召集他的手下人商量事,說著說著,他就把手里的蘆子草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一指。只見‘唰’地一道電光向東飛去。據說,當時皇上正在金殿上商議著朝廷的大事,忽見一把飛刀‘嗖’地射來,端端兒刺在明柱上,明柱就裂開了一道縫子。如今的明柱上都有縫子,就是滿四飛刀刺著落下的印子。你們知道,飛刀為啥沒有刺著皇上?就是那蘆子沒有長夠一百個節。皇上見有刺客,就派能掐會算的人明察暗訪。查來查去,才知道咱這達的滿四造反,就派了朝里的大將前來征剿。滿四有飛刀,他老婆子有寶鏡,能預兆吉兇,好生厲害。真是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尸骨堆山,血流成河呀??上M四是個草龍,沒有星宿,終究打不過朝廷的真龍天子。滿四的隊伍讓朝廷給降服了。滿四被朝廷殺斬后,石城就冷落了好些年。后來……唉,又出了麻達……”
“什么麻達?”大家急切地問。
“離這石城不遠,大概一百多里,有個西海子。西海子里有一個蛤蟆……”
老羊倌下意識地看了看土臺上當香爐使的綠瓷蛤蟆,吸了口煙,又壓低嗓門說:“西海子有一個蛤蟆精,專門摶冷子蛋打莊稼。每年到了糧食發黃的時節,就下冰雹冷子蛋,打得糧食顆粒不收,百姓叫苦連天。話說有一年,從西天來了兩個喇嘛,念動真言,駕起祥云,砍斷了那妖怪的一條后腿,那妖怪自覺不是對手,就駕云逃到咱們這石城上。那妖孽頑性不改,還干那吐霧作云,下冷子打莊稼的勾當,還吃人哩,連骨頭都不吐。早些年,有好事的放羊娃或者不曉得底細的外地人,只要上了石城,就沒有一個囫圇回來的。為了不再讓人遭受禍害,縣里面的人叫了兩個有功夫的石匠,把石階鑿斷了。打那以后,再沒有人上石城去了。哎,你們是咋上去的,駕云?怪不得。唉,這幾年,又不安生了。只要到石城方圓放羊,總要丟失羊羔。這還不算,每年莊稼一熟下顆粒就發過雨下冷子,乒零乓啷打個干凈。唉,百姓苦啊。一些人窮日子過不前去了,就只好搬到別處去??粗鴽]法子,我們剩下的幾戶人一商量,干脆把那怪物當神敬。每年五月端陽節,由村子里強壯的小伙子抬著豬羊,敲鑼打鼓到石城下,燒香還愿。你們甭說,這個辦法還頂事哩,冷子下得少了。青年人硬是不信邪,說那是打過雨的炮彈打的結果。依我說,是討那……神仙的喜歡。迷信,迷信,不可不信?!?
老羊倌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白沫,接過了陳導遞過來的煙,狠狠地吸了一氣,接著說,“唉,這些年苦了我一家,害了我女兒……你們不是外人,我就實話實說了吧。我老兩口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取名麝香。我們一家三口靠養羊種幾畝薄地為生。女兒麝香長大了,不曉得咋讓石城上的妖……神圣看見了。有一天晚夕,風刮得猛,人睡定了,只聽見院子里‘騰’的一聲,我只當是狼抓羊羔,就披衣起床,開門一看,媽喲!一個黑麻大漢,瞪著明晃晃的兩個大眼睛站在當院,我當時就嚇暈了。朦朧之中聽見有人慢聲怪氣地說:我是石城上的蛤蟆大仙,我看上了你的女兒,我要她當壓寨夫人。他說著就瞪著兩個勺頭大的眼睛進我女兒的房里。從那些以后,我一家人就沒有安寧過。它隔三岔五就來,半夜里來,雞叫上頭遍走,無影無蹤……”
“那你女兒怕不怕呢?”謝編劇問老羊倌。
“怕呢么,咋不怕?頭幾回把娃嚇了個半死,后來,慢慢兒的就怕得慢了。有時節我貼著墻根聽,人家兩個還嘰嘰咕咕說話哩,和人一模一樣……麝香養下的那個兒子娃娃,白白胖胖,怪心疼的,哪里有一點兒妖氣呢?”
老漢喋喋不休地說著,神情有點兒激動。陳導演問:“那您女兒到底覺得那是個什么東西呢?”
老漢說:“女娃么,羞臉大得很,她總是羞羞答答地不肯說,問急了就說和人一模一樣。當娘老子的,再咋問哩?聽麝香說,那怪物還怪有人情味的。有幾回來,還給麝香給了些錢。我常納悶:它哪里來的錢呢?”
老羊倌提供的情況很重要。老周進一步刨根問底:“這個怪物常來嗎?”
老漢說:“哎,好像有一些日子沒有來了。噢,今晚夕它說不定要來的。它總是乘風冒雨來,趁黑來,摸黑去,駕著一團黑云彩。今日下大雨了,擔心它晚夕要來,心里好不潑煩,就對你們沒有給好臉勢。對了,今晚夕它只要來,求眾仙家把它收拾了,也好讓我一家人過一個安穩日子。嗚嗚……”
老羊倌說到傷心處,嗚嗚地哭了起來。
聽見今晚石城上的妖怪要來,李虹緊張得直往炕旮旯里鉆。我們似乎都從老羊倌口中聽出了端倪,但在沒有弄清情況之前,也都顯得有些緊張。今晚它果真來了怎么辦?丟失的機子是否與它有關?
雨還在下著,但小得多了。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老羊倌下炕點著了油燈,又燃起了三炷香,點了幾張表,磕了幾個頭,然后擺上炕桌,準備吃飯。
“快來人哪,有鬼!快、快來人哪……”門外司機胖劉突然驚叫起來,在深山曠野的雨夜中十分刺耳,大家一涌而出。陳導演連忙打開車門,用手電筒一照,只見胖劉在車內大口喘著粗氣,顫抖得很厲害。
“小劉,小劉,劉師傅!”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小劉抬進屋子里,忙問他怎么回事。他指著門外說:“有、有、鬼,有鬼。好大好大,好嚇人……”
大伙兒問:“哪里去了?”他支支吾吾地說:“跑了,駕云上天了……”
原來,小劉正在車里面打盹,忽然被一陣響動驚醒。他打開車門一看,只見一個又黑又大的怪物停在車前,他就嚇得大叫起來。
經小劉一說,大家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飯端上來了,是烙餅、面茶,一色的素食。大家誰也沒有心思吃飯,只是想著今晚如何對待很可能再度出現的“鬼影”,如何度過這難挨的夜。老周準備好了攝像機,他要把“鬼”的形象攝入鏡頭;謝編劇在考慮怎么樣在劇本中增加驚險鏡頭;李虹場記大概在向上帝祈禱,后悔自己不該來這貧窮落后怪事多的鬼地方。我的心里當然比誰都糟糕:真是禍不單行,福無雙至。丟失的攝像機、照相機還沒有著落,又遇上了這麻煩事兒。不過,細分析起來,這兩碼事兒可能互有聯系,只要查清“鬼”的下落,機子也就不難找到。
風又刮起來了,雨又大起來了。大家的心隨著一陣一陣的風雨聲越提越緊。一聲炸雷,一道電光,都會使人毛骨悚然、驚駭不已。
老漢坐在靠門的炕沿上,把其他人堵在炕上。他不時續上燃盡的香,于是,濃郁的馨香便驅走了嗆人的煙味。
“鬼影”終于沒有再度出現。
“喔——”第一聲雄雞打鳴聲劃破了寂靜,也穩定了大家提著的心。難挨的夜終于過去了。雄雞的打鳴聲劃開了陰陽界限,黎明屬于正義的陽世人,一切魑魅魍魎都將退避到陰暗的角落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氣,收起了各自操持的器械工具。不一會兒,炕上就陸續發出了輕輕的鼾聲。
天亮了,雨停了。
當我翻身起床后,明媚的陽光已經把山頭的影子投在院子里了,昨晚那種恐懼、膽怯心理減輕了許多。我惦記著機子的事,心中的焦急自然還沒有消除,就走出院子。
在青山綠水的懷抱中,坐落著這家獨門獨院的住戶,陽光射穿了莊前院后茂密的樹林,給門前投下了一坨坨一條條光亮。門前的水溝里,還在緩緩地流淌著昨晚的雨水。不遠處的石城方向,一層薄薄的煙霧籠罩著一個個山包。青山是那樣蒼翠,石崖是那樣突兀——燦爛的陽光把暴風驟雨沖洗過的世界照得色彩分明,歷歷在目。我真希望我的機子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想到機子,就很自然地想到蛤蟆精及其化身黑大漢。它為什么要偷我的機子?它是怎么偷去的呢?我下意識地看了看門前的攝影車。瞧,車旁分明有人駐足過,那腳印老大哩。順著離去的腳印一看,在下坡處一坨有屁股壓過的痕跡,顯然,有人滑倒過——這哪里是鬼?分明是人!
步入盡頭的迷谷
回到縣上,我們沒有來得及休息,就找縣委和公安局把這一天一夜的所經所歷所見所聞全部做了匯報。聽了匯報,縣委領導很是驚奇,指示公安局成立專案組,火速偵破。對于石城附近不時丟失羊只幼畜的事,公安局的同志早有所聞,但因要案俱多,并沒有認真對待。現在,不光在石城上丟失了實實在在的東西,而且還發現了鬼當女婿的事和夜晚黑影,他們不得不把兩樁事放在一起考慮。經過反復討論,公檢法共同做出了幾種設想。
一、石城上有一暗洞,那是一伙好吃懶做、打家劫舍的流氓團伙的老巢。
二、石城上有一暗洞,洞中有一特務機關,設有電臺等通信設備,與世界的恐怖組織聯系。盜竊攝像機是他們行動的需要,掠奪牛羊是生活的需要。
三、石城上有一種特殊物質,能與空間的信息發生作用,從而成為外星人研究地球的一個據點。
四、石城上果真有諸如蛤蟆精之類的怪物……
以上四種設想,無論哪一種都離不開“鬼”女婿!所以,以抓獲“鬼”女婿為突破口就顯得十分關鍵。大家一致同意,先抓鬼女婿!
我又當了向導。我們與老羊倌溝通了思想,在他家“守株待兔”。我和公安局刑偵科的楊科長在房里守候,觀察動靜,坐鎮指揮,公安干警小王和小李蔭蔽在廚房里面等待時機——廚房已經與麝香的睡窯挖通。還有幾位干警埋伏在莊院四周,布下天羅地網。這事是在極其秘密地進行。
糟糕,一連等了幾個晚上,不見動靜,大家都有點疲勞。突然,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那鬼影又出現了。只見它在大門外躊躇了一會兒,就帶起一股風,“呼”的一聲越墻進院,直奔麝香的睡屋。
“喂,010,來了,準備行動!”
“明白,101?!毙》坷锖蛷N窯里的對講機發出輕輕的聯系信號。
“喂,010,已經上炕了?!?
“立即行動!”
小王小李立即鉆過廚窯,“不許動,舉起手來!”兩束雪亮的手電光同時照在兩顆耳鬢廝磨的腦袋上,同時,兩只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上面的那一顆腦袋。我和楊科長迅速趕到,把一雙冰冷的手銬戴在披著被子發抖的“鬼影”手腕上。
在審訊室里,我做了旁聽。天哪,我萬萬沒有想到,那“來無影,去無蹤”會騰云駕霧的蛤蟆精“鬼女婿”,竟是一位端正英俊的年輕和尚。案上堆放著用青的確良做的魔鬼衣。那明晃晃的大眼睛原來是特制的電燈。
“你叫什么名字?”
“智遠?!?
“真實姓名?”
“馬小聰?!?
“哪里居???”
“須彌山圓光寺。”
“原籍?”
“固原縣鴉兒溝?!?
“文化程度?”
“高中?!?
“你為什么要這樣?”
“我怕暴露身份,師父不要?!?
“你的同伙還有誰?”
“干那事還要同伙?沒有。我一個獨來獨往。”
“你還干了哪些壞事?”
“撬過學校的門市部,拿過幾千元?!?
“你要談談詳細情況。”
“能行。”
下面是馬小聰的口供。
我在縣城上中學,高中畢業連考三年大學,都落了榜。最后一年,自己覺得蠻有把握,可考分反而不如前幾次,低得很。平時學習成績很差的校長的兒子卻考得了好成績,上了大學。他的兒子名字叫馬少聰,跟我的名字一字之差,實際上只有一筆之差。我懷疑弄錯了,找了幾次招生辦,他們硬是不給查。我找了區上的招生辦,還是沒有人管。我又給有關紀檢、監察部門寫了信,石沉大海。我氣得一病不起。我看透了如今的世情,病好了就上了崆峒山,后來又到了須彌山當了和尚。我接待燒香的施主時,發現麝香長得漂亮,也好像對我有意思。我怕師父知道了怪罪,把我趕出寺院,就變著法兒干那事。日子長了,有了孩子。我覺得很對不住她們一家,幾次想對麝香說明這事,干脆回到她家種地放羊,可我剃度時當著長老發過誓。再說社會風氣總是這個樣子,還是打定主意旋走旋看。我想周濟她們一家,可身無分文,就產生了偷的念頭。這事兒既然暴露了,合該我倒霉,你們判我幾年刑,刑滿了我就回麝香家去。
“你是有文化的人,就應該懂得黨的政策?!?
“我知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干的事就這些。”
“是不是就這些,那石城上蛤蟆精顯靈是咋回事?”
“沒有的事。我見那一帶的老百姓很迷信,就編造謊言嚇唬他們?!瘪R小聰稍停了一下又說,“如果我真是蛤蟆精,咋能讓你們抓住呢?”馬小聰說著笑了。
審判員嚴肅地說:“既然是編造的謊言,那么石城上丟失羊只丟失東西怎么解釋?”
馬小聰聽了露出一臉的詫異:“不會吧?”
審判員說:“不會?你知道,我們是從不說謊的。”
馬小聰說:“那我就不知道了。其實,石城我根本沒有上去過?!?
驚心動魄的場面
為了慎重,縣公安局向地區、省公安機關和國家公安部做了匯報,蘭州軍區還派了一架直升機,載著五名荷槍實彈的武警戰士,協助偵破??h中隊也派來了一個加強班,在石城下面的四周埋伏,準備將石城之謎搞個水落石出。
按照專案組的秘密部署,由刑偵科楊科長帶領小王小李兩位干警,監視著馬小聰,讓他引蛇出洞,一舉而殲之。我和小馬為他們結繩子搭梯子。陳導和周攝影師堅持要歷一次險。為了不暴露目標,其余的大隊人馬都隱蔽在石城的周圍,若有不測,由楊科長鳴槍報警。直升機可隨時飛來,居高臨下射擊。
馬小聰穿著他的“鬼衣”,活脫脫一個大黑漢,他頭上打著英雄結,蒙著面,只露出兩只眼睛。肩上腰上系的披風迎風飛舞,給人一種騰云駕霧、飄飄欲仙的感覺。為防不測,給他戴了腳鐐。我們七個人先后上了石城。楊科長指揮我們在暗處隱蔽,讓馬小聰獨自一人“亮相”。
馬小聰臉上露出了十分痛苦的表情,他知道,他是被當作什么看待的。他懷著極其復雜的心情和十分矛盾的心理,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沒想到,蒙蔽嚇唬麝香一家人的一派謊言,竟和子虛烏有的蛤蟆精聯系在一起,反而把自己推入迷津。他不知道石城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他想,只是丟一件什么東西就值得這么興師動眾大驚小怪嗎?如果說真有什么蛤蟆精,他倒要見識見識。憑著一身功夫,與它較量較量,也不枉學藝當“鬼”一場。也好,肚子里沒冷病,不怕吃西瓜。自己犯的事兒就那么些,瓦溝里倒核桃,倒了個干凈,大不了判幾年刑,坐幾年牢,刑滿了就能和妻子還有兒子在一起,放一群羊,種幾畝地,安居樂業。想到麝香,他深情地望了一眼那個他既熟悉又陌生的獨莊獨院的方向。
他漫無邊際、毫無目標地在石城上徘徊,那一匹匹隨風飄動的黑紗,把他裝扮成一只大大的黑蝴蝶,也像動畫片里的怪物。他為自己的這身打扮欣慰過、自豪過。然而,現在又覺得極其別扭、羞愧難當、無地自容。頭頂上的直升機就像一只討厭的老鴰,旋來旋去,發出刺耳的轟鳴聲。有時降低了,螺旋槳扇得石城上的枯葉衰草飛舞。
馬小聰戴著腳鐐,邁不開步子,只好在石城上一步一挪地走動,腳鐐撞擊著碎石,發出“嚓啦嚓啦”的響聲。走到崖邊,只覺得一股濃郁的冰片味直沖鼻孔。他仔細看了看周圍,沒有發現什么,他又迎著冰片味兒飄來的方向走去。突然,他發現在靠崖方向的一片茂密的冰草叢中的一塊突起的大石頭下面,隱約張著一個黑洞洞的洞口。他打了下寒噤——這莫不是蛤蟆精的洞穴?!
馬小聰一個人不敢久留,趕緊返回,給隱蔽在石屋子里的楊科長他們匯報了這一發現。楊科長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眼睛一亮,說:“大家都過去看看?!?
大家來到洞口,楊科長讓干警小王撥開了洞口長長的冰草,一股濃烈的冰片味兒刺激得人們頭暈目眩。洞口足有缸口粗,“牛吃水”般直下,洞口光滑得像磨光的炕沿一樣,發著青油油的光。我想起了關于《白蛇傳》的傳說,據說大蟒會生冰片,就說:“這好像是一個蛇洞……”
話音未落,只見身子探在最前面的干警小王像被人拉了一把,“忽”地滑進洞里去了。嚇得大家趕緊后退,都做好了格斗的準備。是人是鬼是妖是怪,大家都把握不準。怎么辦?小王進洞,兇多吉少,大家急得一時沒了主意。楊科長用對講機與直升飛機和埋伏在石城周圍的部隊和警察聯系,通知他們做好戰斗準備。我想起了小時候放羊時,看見大人們點燃柴火用煙熏野狐和獾豬的事,就建議說:“不管是什么,都怕煙熏,干脆用煙熏。”
于是,大家七手八腳地抱來了柴火,點燃后又把香煙一支一支地抽出扔進火里,用帽扇往洞里扇火。因為洞口是朝下的,所以煙火很難扇進去。馬小聰見帽子扇火不得勁,就撥開眾人,舞動他的“鬼衣”披風,把一股股濃煙扇進洞里。正扇得起勁,突然“忽”的一聲,從洞里躥出來一條龐然大物,還沒容大家反應過來,馬小聰就被那怪物撲倒在地。大家顧不得馬小聰,一下子呼啦散開。我們回頭一看,我的媽呀,才看清那是一只足有小鐵桶粗的大蟒。
“啊呀!”大伙兒都驚慌失措地亂叫起來。我想起昨天獨自一個人在那里解手、尋找機子的事,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家伙搖頭晃腦,口噴火焰,發出“忽、忽”的聲響。干警小李剛舉起手槍準備射擊,只聽“忽”的一聲,手槍不翼而飛,落入大蟒的血盆大口。接著一陣旋風,飛沙走石,腐枝敗葉一齊飛向空中。大家哪里經過這陣勢?都沒命似的逃跑。我想起了不知從哪本書看到的“蛇中駿馬慢于人”的說法,就喊:“往亂石堆里跑,往亂石堆里跑……”
大家聽到喊聲,就一個勁兒地往南山坡上跑,可腳卻一點兒也不聽使喚,軟得像沒了筋骨一樣,只是連爬帶滾地亂竄,扭傷了腳,碰破了手,也顧不得疼。只有周攝像師顯得膽大、沉著,他躲藏在一塊大石頭后面,開啟了攝像機……
只見那丑類搖頭擺尾,扭動著腰,或盤成一盤,或打起弓背,“忽”地躥向空中,于是就帶起一陣風,卷起一股灰塵和柴草。
馬小聰戴著腳鐐,無法逃跑,他被大蟒撲倒后,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來,運了運氣,就跟那怪物展開了搏斗。“唰!唰!唰!”馬小聰舞動他的“鬼衣”,披風像一把巨大的風扇,在空中畫著一個接一個的黑弧,扇起一陣接一陣風浪,抵御著大蟒的襲擊。大蟒搖頭晃腦、張口吐信、左沖右撞,試圖一口吞掉他。馬小聰左右躲閃,一會兒凌空襲擊,一會兒就地打滾,好幾次躲過了大蟒的重撞。這兩個真假怪物一來一往,攪得飛沙走石、天昏地暗??吹萌搜刍潄y、目瞪口呆——大家好像不是在親臨險境,而是在觀看一場武打影片。
“啊呀不好!”有人大喊。只見馬小聰跌倒了,大蟒壓了上去。戴著腳鐐的馬小聰無論功力再好,也無能為力與那咄咄逼人的龐然大物匹敵。他在向后撤步時,因邁不開步子,就被一塊石頭擋倒。楊科長想開槍,但又怕傷著馬小聰,只好緊握手中槍,等待時機點射。
大蟒擺動長尾,迅速把馬小聰纏住,就像農人纏草繩,老人纏毛線一樣,在地上打滾。那孽畜用力纏、用勁箍,一層又一層,越纏越緊。馬小聰盡管憋足了氣,漲紅了臉,用盡了平生的力氣來反攻那強大的壓力,但終因壓力太重,漸漸支撐不住了,臉色變得鐵青。
看來馬小聰是無法脫身了。楊科長和大家都急得團團轉。只見楊科長咬緊了牙關,“砰、砰”連放了幾槍,那孽畜受了驚嚇,一個凌空“攪柱”,“呼啦”一聲,把馬小聰甩出了老遠。不好,馬小聰無法自控,在甩出去的慣性中一骨碌滾下石城去了。就在這一剎那間,楊科長手中的槍也不翼而飛——被大蟒吞進口中。大家嚇得亂喊亂竄,楊科長在慌亂的后退中一腳踩空,一跤跌入水窯中,濺起了一片腥臭的污水。
“完了!”我們幾個退在一旁膽戰心驚的人都為楊科長捏了一把汗,他掉進水窖,無法脫險,葬身蛇口無疑。然而,奇怪的是,那孽畜并沒有“乘勝追擊”,而是回過頭咬自己的尾部。它一會兒在地上打滾,露出雪白的肚皮。一會兒躥到空中又摔下來,顯得焦躁不安。它的大頭扭動著,簸箕似的大口里噴著火苗,像閃電一樣。我們顧不得楊科長,只好逃得遠遠的。然而,隔了好大一會兒,那家伙還是沒有追過來,而是繼續在原地摶彈彈、轉磨磨、打弓、摔絆……陳導演連忙拿出望遠鏡,對準了那不可一世、神秘莫測的龐然大物。
“瞧,螞蟻!”陳導演驚叫起來。我們都湊近望遠鏡,輪換著看。只見那大蟒的尾部、腰部、脖子上,都爬滿了螞蟻——大的、小的、黑的、黃的??吹竭@個情景,大家都松了一口氣,都把制約大蟒進攻的希望寄托在那些可愛的小精靈身上。
我們趁這空兒放下繩子,用抖抖索索的手從水窖里把楊科長救了上來。他濕成了落湯雞,頭也碰破了,流著血。我和小馬給他做了簡單的護理,就集中精力防范那大蟒的襲擊。
不好,只見那孽畜一次又一次把一團團螞蟻吞進血盆大口。然而,螞蟻太多,它也顯得無能為力。當它要把緊緊叮在身上的螞蟻摔掉、壓死、吞噬的努力都失敗后,便孤注一擲,用盡全身力氣躥向空中,畫了一道長弧,柴草、螞蟻被帶到空中,像雪片一樣迎風飛舞。一剎那間,又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上幾處被尖刻的石頭撞破,滲出殷紅的鮮血來。這時,螞蟻們好像待命的將士一樣,迅速向那龐然大物集結,轉眼工夫,大蟒身上爬滿了螞蟻,變成了又粗又長的一條黑龍。它起初還在扭頭擺尾、張口吐信地奮力掙扎,但經不住億萬饞蟻齊心協力、外攻內應的襲擊,漸漸倒地,舒展了長長的身子,只是有氣無力地抽搐、蠕動。眼看那家伙不行了,我們就放開了膽子,湊近觀看這千載難逢的壯舉奇觀。周攝像師那緊張的臉此時綻成一朵梨花,他前后左右奔走,從不同角度將這一極其珍貴的場面攝入鏡頭。他說:“這是世界上最珍貴最有價值的《動物世界》。”
直升機在頭頂上盤旋。楊科長打開對講機說:“千萬別射擊,城上有奇觀!”
螞蟻真是可愛的小精靈。只見全城的大小黑黃螞蟻黑壓壓的一片,像趕廟會一樣,從四面八方趕到大蟒躺倒的地方。螞蟻越集越多,大蟒越來越粗,漸漸連成一片,堆起一座黑赭色的小山丘,像分了窩的蜂群一樣翻騰。城下待命的干警和戰士聽到槍聲,陸續爬上石城,爭相觀看這一景觀。一會兒,那不可一世的龐然大物就只剩下一副完整的骨架了。大家驚嘆不已。
“一物降一物,螞蟻把蟒降?!?
“螞蟻搬泰山,威名不虛傳?!?
“千里長堤,潰于蟻穴。真是千真萬確?!?
大家觀賞著,議論著。
當一群群摸著肚皮、銜著蛇肉凱旋歸巢的螞蟻離開這只丈把長的骨架時,我驚奇地發現了裝在骨架之中的攝像機、照相機,還有兩把手槍。只是它們沒有了皮革外套。我差點兒驚叫起來:我的機子喲,你失而復得,而且經歷了極不平凡的旅行!我把它們趕緊取出來,緊緊地抱在懷里。
看到這只不可一世、神秘莫測的龐然大物的生命終結后,大家又想到了掉進洞里面的小王,還有那個和大蟒搏斗滾下石城的馬小聰。當幾名武警戰士進洞把小王救出來時,小王渾身發紫,已經不能動彈了——然而,那支手槍還死死地握在他的手里。
馬小聰摔斷了腿,頭也碰破了。當楊科長給他打開腳鐐,大家把他抬上車時,他睜開了眼睛,只說了一句“請把我埋在麝香家的樹林里”,就閉上了眼睛。
尾聲
經歷了這一次驚心動魄的歷險后,石城更有名氣了??h醫藥公司從蟒洞里挖掘出數百公斤冰片,從而使公司扭虧為盈??h文物局里多了一副完整的巨“龍”骨架,每天接待的參觀者由原來的幾百人猛增到上萬人。天宇傳媒公司后來在這里拍攝的武打片《石城飛刀》倒沒有引起轟動效應,只是順手抓拍的《動物世界·螞蟻制勝》卻獲得幾項國際大獎,使公司和眾位參與拍攝的人都受益匪淺。然而,時常在我眼前晃動的卻是那窒息而死但一直緊握手中槍的公安干警小王,還有那來無影、去無蹤敢于和大蟒搏斗的“黑旋風”——英俊風流的小和尚馬小聰……
(原載于《六盤山》199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