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我和唐志強有過數次接觸，這位肩負新聞與文學兩駕馬車的年輕人，虛心、好學的品格給我留下了極好印象。他的新聞和文學工作相互呼應、相互融合，使它們以一種真實的自然方式織連在一起。他干工作情緒飽滿，注意力集中。尤其給我留下無法淡忘的印象是他和劉省平同志策劃編選的《扶風作家散文選》，我能想象出他們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并付出了多少辛勞，才有了這本書的誕生。不久前，首都一位年輕的文學理論工作者告訴我，他在北京圖書館借書時看到了《扶風作家散文選》，特地向我要去了一本。這件事讓我在心里驕傲了好久，為什么不能為扶風作家的作品開始走向全國而驕傲呢？

拿到唐志強的散文集《風從周原來》，我一邊閱讀一邊在每篇散文的文眉處寫下讀后感。邊讀邊寫，隨興而寫，有多少寫多少。這篇序言便是根據這些隨感寫成的。我在《北合廣場站著一個人》這篇散文的文眉上寫道：“今天我們置身于現代生活的空間里，當大多數人都會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時，總會有人有意無意地把自己推向了極大的不自由乃至精神崩潰的邊緣。當物質文明極大滿足時，人們總會尋求一種精神訴求。”這篇散文中所提到的東漢馬援將軍，就遭到國君和小人的排斥、誹謗，失去了人身自由，無法施展報國宏愿。物質文明和精神訴求于他都如同海市蜃樓而可望而不可及。直到馬援死后29年，他的冤情才得以平反昭雪。這篇散文釋放出一種濃厚的批判意識和生命意識，讓人深思再三。我們從馬援身上讀出的是正能量，黑暗并非強大到不可摧毀。天空在一天天失去應有色彩的時候，反而加重了人生的蒼茫。還是作者唐志強說得好：“那個被光武帝劉秀企圖抹殺的伏波將軍馬援，雖然不在‘云臺二十八將’之列，雖然死后蒙受了29年的冤名，卻因為他那‘老當益壯’‘馬革裹尸’的豪言壯語而彪炳千秋，永垂不朽，成為中國歷代軍人的楷模，永遠地烙印在人們心中。”

這是我讀《璇璣的情思》后寫的隨感：“這個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是蘇蕙，竇滔次之。但是蘇蕙愛情的一波三折卻都是圍繞著竇滔命運遭遇的不公而柳暗花明地發生著變化。天才奇女蘇蕙的人品及作品都是盡人皆為敬佩的，不但不會被歲月的風塵淹沒，而且會越來越耀其光彩。”那幅聞名于世的《璇璣圖》千古流傳！我可以坦率地說，如果平鋪直敘地敘述蘇蕙和竇滔的愛情故事，這篇散文就沒有什么意義了。值得稱贊的是，他用獨到的眼光取舍故事的情節，而且時不時地畫龍點睛似的寫幾筆“閑筆”，說“閑”其實不“閑”。我一直固執地認為，作者的任務是在自己的作品里提出問題，不一定非得有解決問題的答案。而是啟發讀者尋找生活的意義，思考、追求信仰、夢想，或者訴說對現實生活的秘密和恐懼。這就要求作者在寫作時要以復調的眼光看待事和人，對任何一個故事——比如蘇蕙和竇滔的故事，不要只從一個方面去觀察和表述，不但寫一個社會的兩面和多面，也要寫出蘇蕙和竇滔的兩面和多面。也就是說，不要形而上學地去描述人的生活悲劇或喜劇。竇滔有他的抱負也有他的無奈，蘇蕙有她的追求也有她的局限。包括國君劉秀亦如此。這一點，唐志強在講述璇璣圖的故事時，正是這么努力去做的。他在文末有這么一段感嘆：“蘇蕙將生命的菩提蘊藏在一塊八寸見方的錦緞之上，蘇蕙這是用自己的心血和智巧，挽救了夫妻間的感情。”心血人人都會有，但是有沒有“智巧”卻不見得。“智巧”這個詞也許不是作者的發明，但用在此處特別新鮮，價值千斤！

說到寫作時作者要用復調的眼光觀察生活，要寫社會的兩面和多面，我不得不提到《陜北隨想》。在這篇散文里，作者寫了吳起、榆林、神木、延安四個地方。對于這些革命老區的變化，作者告訴我們：“每天都張開巨大胃口吞吐世界，會不斷寫出新的章節。”當作者把它們另一方面呈現出來時，我便深切地感到了這篇散文有了讓我們思考的分量。在榆林，作者這樣寫“紅色搖籃時期的貧窮、落后變成了故事”：“小吃很多，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油潑面、饸絡面、臊子面、搟面皮、肉夾饃、羊雜碎、盆燴、蒸餃等等，味道都還不錯，只是價格高得怕人。普通吃一碗，要花6元至18元不等。多樣的飲食和雷人的價格折射出榆林經濟的繁榮及人民生活的富足”。神木縣域“經濟綜合競爭力居中國百強縣第44位。今日的神木再也不是當年楊家將守衛的邊關塞外，它吸引著四面八方的人來這里投資創業。到處是廠礦企業，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一座能源新城在這里崛起。”現實往往比人們隔山望到的更復雜也更真實。當作者身臨其境神木后，還是觸摸到了它的另一面：“一年四季中很少有沒風的時候，嚴重時沙土飛揚，遮天蔽日。你若是在外面，鼻子、嘴、耳朵到處都會灌滿沙子，總之是無孔不入。那時最好是在屋里緊閉門窗。即便如此，過后房子里還是會一層沙子。”

每次閱讀志強的鄉土歷史地理散文，我都會對他筆下生我的周原土地心生向往。他寫作的題材不斷向歷史、地理深處延展，揭示的文化含量也愈是深沉，這樣，他反映故鄉周原的世界的廣度與記憶挖掘的深度交相輝映，反映的周禮之風從周原而來。

我們不必回避生活中還會有另一面、總犯“一俊遮百丑”的通病。有陽光總會有陰影。只有把陰影展現在陽光下，它才會燦爛。正如作者所言：“只有高舉起思想的火炬，才足以照亮人類文明的進程。”

我們今天的社會變化很快，每天都有新事物涌現，同時也有許多東西被顛覆。作家要跟上這個生活的節奏，積累創作的資源。只有這樣才能在提筆寫作時，有飽滿的力量。

2016年8月25日于望柳莊

（王宗仁：中國散文學會名譽會長。曾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等。散文代表作有《傳說噶爾木》《雪山無雪》《情斷無人區》《苦雪》《拉薩跑娘》《藏羚羊跪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