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帶一路”倡議下寧夏區域文化研究(第二輯)
- 鄒榮主編馬建軍
- 9722字
- 2021-12-22 17:55:00
唐代前期西北民族關系視野下的“康待賓之亂”
◎保宏彪
唐太宗平定東突厥后,大批粟特民眾隨歸降的突厥部落遷入河套地區南部,聚居于靈州和夏州一帶,唐朝在此為其特設魯、麗、塞、含、依、契六個羈縻州,史稱“六胡州”。調露元年(679年),面對突厥勢力在漠北的復興與擴張,唐高宗為加強關內道北部地區防控,將羈縻性質的六胡州升格為正州①。隨著唐代前期北部邊疆形勢與民族關系的發展,開元九年(721年)在六胡州爆發了由粟特首領康待賓等人領導、粟特民眾廣泛參與的一場旨在脫離唐朝、投奔突厥的大規模武裝叛亂,史稱“康待賓之亂”。這場叛亂歷時一年半,對玄宗時期的邊防設置、邊疆治理、民族關系和民族政策產生了深遠影響。因此,探討康待賓之亂不但有利于理清粟特在河套地區的生存狀態,而且能夠深化唐代前期北部邊疆形勢的認識,更有助于加強隋唐時期北方民族關系的研究。
一、粟特的民族淵源及其在河套地區的生存狀態
粟特是中古時期活躍于絲綢之路上的一支重要的中亞民族,因擅長國際商業活動而長期扮演絲路沿線物資交換與文化傳播角色,在中西文化交流與民族融合過程中發揮了積極作用。粟特之名屢見于中國史籍,《后漢書·西域傳》將其記為“粟弋”, 《三國志》卷30引《魏略·西戎傳》稱其為“屬繇”, 《宋書·文帝紀》則稱之為“肅特”。隋唐時期,隨著中國與西域各國相互交流的擴大和了解的加深,粟特的民族淵源與歷史形象逐漸清晰。隋唐史籍稱粟特為“昭武九姓”, “九”是虛數,表示部屬的繁多。據《隋書·康國傳》記載:“康國者,康居之后也。遷徙無常,不恒故地,然自漢以來相承不絕。其王本姓溫,月氏人也。舊居祁連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蔥嶺,遂有其國。支庶各分王,故康國左右諸國并以昭武為姓,示不忘本也……米國、史國、曹國、何國、安國、小安國、那色波國、烏那曷國、穆國皆歸附之。”[1]1848昭武九姓本為大月氏人,居于張掖郡祁連山北的昭武城(今甘肅張掖市西北),后來遷徙于中亞烏滸水與藥殺水之間的河中地區,即阿姆河和錫爾河之間的澤拉夫善河(唐代稱為那密水)流域。這里遍布綠洲和灌溉渠道,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尤以盛產瓜果和葡萄酒而聞名。因為絲綢之路橫貫這一地區,所以粟特有悠久而成熟的商業傳統。“生子必以石蜜內口中,明膠置掌內,欲其成長口常甘言,掌持錢如膠之黏物。俗習胡書。善商賈,爭分銖之利。男子年二十,即遠之旁國,來適中夏,利之所在,無所不到”。[2]6243-624《4新唐書·康國傳》所載“九姓”為安、曹、石、米、何、火尋、戊地、史[2]6243,統稱“昭武九姓胡”。粟特商人在絲路沿線適于居住和貿易的地方定居下來,在農耕區形成自己的商業聚落,在草原游牧區建立部落。由于粟特商隊在穿梭于西亞和中亞地區的過程中不斷吸納沿途各民族成員,因此其種族構成日漸復雜,文化雜糅了西亞與東亞元素。
貞觀四年(630年),唐太宗平定東突厥。“上卒用彥博策,處突厥降眾,東自幽州,西至靈州;分突利故所統之地,置順、祐、化、長四州都督府;又分頡利之地為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云中都督府,以統其眾”。[3]6077大批依附于突厥的粟特民眾隨之南遷,被唐朝安置于“河套”地區 ②。唐代的“河套之地”亦作“河南之地”或“河套之野”,是一個界限分明的特殊地域,其西、北、東三面都被奔流不息的黃河所環繞,南方則以高聳的白于山為界,大致相當于今鄂爾多斯高原大部。唐代前期在這一地區設有夏、靈、勝、豐四個都督府,管轄夏、綏、銀、宥、靈、鹽、勝、麟、豐九州,分領二十一個縣,此外還有為數眾多的羈縻州、縣[4]。粟特的主要聚居地是靈、夏二州南境的六胡州,“調露元年,又置魯、麗、塞、含、依、契等六州,總為六胡州”[5]1415。由《唐故陸胡州大首領安君墓志》可知,因為“六”“陸”相通,所以“六胡州”又作“陸胡州”[6]。以現今的地理方位來看,六胡州的地域范圍相當于今內蒙古鄂托克旗和鄂托克前旗東半部(除城川一帶)、烏審旗西緣和寧夏鹽池縣明長城以北部分[7], “六胡州”的故治迄今尚未完全定位,據鹽池縣蘇步井窯子梁出土的唐人墓志,僅知魯州與另一州分布于鹽池縣北部和鄂托克前旗南部[8]。六胡州地區的粟特民眾因人數眾多、分布集中而保留了聚居形式,唐朝將其視為編戶齊民同,“蘭池胡六胡州久從編附,皆是淳揉百姓,乃同華夏四人”[9]11584。
粟特民眾在兩河流域生活時就有定居傳統,遷入六胡州后延續了這一生活方式,他們利用這里豐茂的草場從事畜牧業生產。唐朝因國防需要在西北地區大力發展馬政,原本遼闊的隴右地區出現“地狹馬眾”的問題后,“更析八監,布于河曲,豐曠之野,乃能容之。於斯之時,天下以一縑易一馬”[10]1543。其中,朔方監就位于鹽州寧朔郡西南一百三十里[11]918,大致方位在今寧夏鹽池縣西北部。由于夏、鹽等地官營畜牧業迅速發展,唐朝有意吸收了一些精于畜牧的粟特牧人為其服務[12]68-69。永隆二年(681年)七月,擔任夏州群牧使的昭武九姓胡安元壽向唐高宗奏稱:“從調露元年(679年)九月后,至(本年)二月五日前,死失馬一十八萬四千九百匹、牛一萬一千六百頭。”[10]1542-1543如此巨大的牲畜損失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六胡州地區畜牧業的發達,也真實反映了后突厥汗國的南下侵擾對當地社會經濟所造成的嚴重損失。長安二年(702年),六胡州地區遭到后突厥汗國的襲擊,御史李嶠奉命監筑被毀城池。竣工之際,李嶠賦詩《奉使筑朔方六州城率爾而作》一首。“驅車登崇墉,顧眄凌大荒。千里何蕭條,草木自悲涼……馬牛被路隅,鋒鏑銷戰場。”形象描繪了六胡州地區草原遼闊、植被茂密的優良自然條件,反映出一幅牛馬蔽野、道路繁忙、牧業興旺、安寧祥和的繁盛景象[13]。六胡州地區牧馬數量巨大,不僅可以滿足粟特民眾日常生活所需,而且還有相當數量的馬匹可以外銷。開元二年(714年)九月,唐朝缺少勞役用馬,“太常少卿姜晦乃以空名告身市馬于六胡州,率三十匹讎一游擊將軍。時廄中馬闕,乃從之。”[10]1543雖然粟特民眾在中國國內延續了其原有的生存、生活方式,并在漢文化影響下開始逐步漢化,但粟特文化特征仍很明顯,祆祠的存在和薩寶對粟特社會的巨大影響就是明證。因此,隨著唐代前期北部邊疆形勢與民族關系的變化,粟特人自立意識逐步抬頭,謀求通過與突厥勢力的聯合,實現擺脫唐朝統治的目的。
二、唐代前期西北邊疆形勢與康待賓之亂
漠北地區自唐高宗以來就戰事不斷,突厥復興后向唐朝步步緊逼,聯合契丹、霫等族不斷侵擾蠶食北部邊疆,唐朝因疲于應對外擾而疏于對內控制,后突厥汗國在長安二年對六胡州地區的襲擊充分說明加強河套地區防御已成為鞏固西北邊疆的當務之急。因此,“長安四年(704年),并為匡、長二州。神龍三年(707年),置蘭池都督府,仍置六縣以隸之”[5]1418。此舉有力地穩定了北部邊疆局勢,為六胡州地區經濟社會發展與人口繁盛創造了有利條件。同時,唐朝開始在河套地區積極構筑邊防體系。河套是拱衛關中地區的前沿陣地,唐朝在此設置了外、中、里三層防御圈。首先,張仁愿于景龍二年(708年)修筑的東、中、西三受降城一字排列于黃河北岸,與振武軍共同形成了外圍防御屏障。“西受降城,在豐州北黃河外八十里,管兵七千人,馬千七百疋。安北都護府治,在中受降城黃河北岸,管兵六千人,馬二千疋。東受降城,在勝州東北二百里,管兵七千人,馬千七百疋……振武軍,在單于東都護府城內,管兵九千人,馬千六百疋”。[5]1386同時,黃河東岸的河東道也駐有重兵,僅天兵軍一地就“管兵三萬人,馬五千五百疋”[5]1387,是河套邊防體系的重要支撐與有力外援。其次,豐州(今內蒙古五原縣南)和勝州(今內蒙古準格爾旗北十二連城)所駐兵士也在八千左右,構成了河套邊防的中層防御圈。最后,經略軍(今寧夏吳忠市利通區)、定遠城(今寧夏平羅縣姚伏鎮)和豐安軍(今寧夏中寧縣石空鎮)處于河套邊防的內層位置,是靈州都督府的有力補充與可靠保障。“經略軍,理靈州城內,管兵二萬七百人,馬三千疋。豐安軍,在靈州西黃河外八十里,管兵八千人,馬千三百疋。安遠城,在靈州東北二百里黃河外,管兵七千人,馬三千疋。”[5]1386唐朝在河套地區的兵力部署由外向內層層遞進,各軍遙相呼應,彼此互為支撐,從西、北、東三面對河套地區形成了鐵桶般的戰略包圍,與漠北高原相隔絕,六胡州完全處在唐軍的鎮守之中。
處于農牧分界線上的河套地區被作為安置歸降諸族的重要場所,此舉破壞了唐朝邊防體系的完整性,終釀嚴重后果。開元三年(715年), “突厥默啜為九姓所殺,其下酋長多款塞投降,置之河套之內。俄而小殺繼立,降者漸叛”[5]2986。對于唐朝將突厥安置于六胡州地區的措施,并州大都督府長史王晙預見性地指出了其對邊疆穩定與國家安全的巨大威脅:“突厥時屬亂離,所以款塞降附。其與部落,非有仇嫌,情異北風,理固明矣,養成其釁,雖悔可追。今者,河曲之中,安置降虜,此輩生梗,實難處置。日月漸久,奸詐逾深,窺邊間隙,必為患難。今有降者部落,不受軍州進止,輒動兵馬,屢有殺傷。詢問勝州左側,被損五百余人。私置烽鋪,潛為抗拒,公私行李,頗實危懼。北虜如或南牧,降戶必與連衡。臣問沒蕃歸人云,卻逃者甚眾,南北信使,委曲通傳,此輩降人,翻成細作。倘收合余燼,來逼軍州,虜騎恁凌,胡兵應接,表里有敵,進退無援。雖復韓、彭之勇,孫、吳之策,令其制勝,其可得乎!望至秋冬之際,令朔方軍盛陳兵馬,告其禍福,啗以繒帛之利,示以麋鹿之饒,說其魚米之鄉,陳其畜牧之地。并分配淮南、河南寬鄉安置,仍給程糧,送至配所。雖復一時勞弊,必得久長安穩。二十年外,漸染淳風,將以充兵,皆為勁卒……近者,在邊將士,爰及安蕃使人,多作諛辭,不為實對。或言北虜破滅,或言降戶安靜,志欲自言功效,非有以徇邦家。伏愿察斯利口,行茲遠慮,邊荒清晏,黎元幸甚。臣料留住之議,謀者云遵故事,必言降戶之輩,舊置河曲之中,昔年既得康寧,今日還應穩便。但同時異事,先典攸傳。往者頡利破亡,邊境寧謐,降戶之輩,無復他心,所以多歷歲年,此類皆無動靜。今虜見未破滅,降戶私使往來,或畏北虜之威,或懷北虜之惠,又是北虜戚屬,夫豈不識親疏,將比昔年,安可同日!”。[5]2986-2987王晙通過認真分析與實地查訪,認為遷入河套地區的突厥降戶會與六胡州境內的粟特民眾內外勾結發動叛亂,建議唐朝將六胡州地區的粟特民眾遷往江淮地區,斷絕其與突厥的聯系和進行叛亂的禍根。“時突厥足夾跌部落及仆固都督勺磨等散在受降城左右居止,且謀引突厥共為表里,陷軍城而叛。晙因入奏,密請誅之。八年秋,晙誘夾跌等黨與八百余人于中受降城誅之,由是乃授晙兵部尚書,復充朔方軍大總管。”[5]2988雖然王晙竭盡所能地消除突厥在河套地區煽動叛亂的可能性,但由于唐朝對河套降戶的過度信任,王晙的徙民建議未能引起足夠重視。可以說,正是由于唐朝對進入北部邊疆的外族降戶疏于防范,才為康待賓之亂的爆發創造了條件。
康待賓之亂是由昭武九姓領導、多個內附民族參與的以背叛唐朝、投靠突厥為目的的武裝叛亂。粟特自貞觀年間遷入六胡州后,經過一百多年的繁衍生息,人口數量在叛亂爆發時達到10萬余人[4]。六胡州地區的粟特民眾需向唐朝繳納貢賦、服從兵役與徭役,這在其他歸降民族與羈縻府州中是沒有的現象。這可能與六胡州“久從編附”有關。唐朝將其視作治下的編戶齊民而橫征暴斂不止,引起了粟特民眾的反抗與自立意識的抬頭。“夏四月庚寅,蘭池州叛胡顯首偽稱葉護,康待賓、安慕容,為多覽殺大將軍何黑奴,偽將軍石神奴、康鐵頭等,據長泉縣,攻陷六胡州。”[5]182康待賓之亂首先爆發于蘭池都督府駐地長泉縣(今鄂托克前旗駐地附近),通過“葉護”“多覽殺”等突厥名號煽動境內粟特、突厥及其所屬各部民眾,糾合各族反叛勢力組成叛軍,迅速攻下了蘭池都督府。康待賓之亂發生后,叛軍勢力向東、西兩個方向擴展,主戰場先后經歷了六胡州——夏州——勝州的轉移,隨之復起的康愿子叛亂則從慶州擴展至原州和會州一帶,主戰場由慶州轉至會州[14]。康待賓之亂波及整個河套地區,唐朝出動了西北地區多支精銳部隊,采取三面合圍之術、歷時一年多才將其平定。
六胡州是靈、鹽、夏、豐、勝諸州之間重要的交通樞紐,在關內道北部形成了以夏州道為主干、六胡州與鄰近諸州道路為輔道的密集交通網,地理位置和戰略地位十分重要[14]。康待賓之亂發生后,玄宗為防止叛軍引導突厥經六胡州南下,迅速組織多路大軍進行征討,“兵部尚書王晙發隴右諸軍及河東九姓掩討之”[5]182。平叛大軍主要由朔方軍、朔方節度大使論弓仁的諸族部落兵和安樂州吐谷渾首領慕容曦所率領的部落兵組成,靜邊州都督拓跋思泰也率部落兵由慶州北上參加圍剿[14]。開元九年(721年)五月,王晙率軍西出靈州,進剿六胡州。駐守于河東大同軍(今山西朔州朔縣)和橫野軍(今河北蔚州東北)的同羅、拔曳固等九姓部落也配合出兵,從東北方向對六胡州形成包圍。為確保關內道北部穩定,“詔隴右節度使、羽林將軍郭知運與(王)晙相知討之”[5]2988。郭知運從鄯州(今青海樂都)出兵,順湟水東下至金城關(今甘肅蘭州市北),取道靈州渡過黃河,東行經會寧關(今甘肅靖遠縣雙龍鄉)過會州,經安樂州(今寧夏同心縣東南)東北行至鹽州,由白池縣(今寧夏鹽池縣與內蒙古鄂托克前旗交界處的北大池附近)進攻六胡州[14]。“(王)晙奏:‘朔方軍兵自有余力,其郭知運請還本軍。’未報,而知運兵至,與晙頗不相協。晙所招撫降者,知運縱兵擊之,賊以為晙所賣,皆相率叛走。”[5]2988因此,玄宗令朔方道防御討擊大使、河東天兵軍節度大使張說率兵南下,與王晙和郭知運共同討伐康待賓。
粟特叛軍攻克蘭池都督府后并未戀戰,而是東向“進逼夏州”。北投突厥才是康待賓叛亂的最終目的,為爭取盡快北上出塞,叛軍深知自身實力難以與夏州駐軍抗衡,不留戀于一城一池之得失,采取避實就虛策略,向東從夏州附近的契吳山北部——沃野泊(今內蒙古烏審旗西北)一帶通過,經德靜縣(今陜西榆林市榆陽區魏家峁)進入夏州境內,繼而折向東北轉入勝州。[14]叛軍企圖以此突破唐朝武力包圍,但唐軍沒有尾隨其活動軌跡,而是選擇了政府控制下的夏州官道北上追剿。王晙率軍順著勝州外圍行進,以阻斷叛軍西南方向的回旋之途。[14]
進入勝州后,叛軍與生活在鹽、夏諸州的部分黨項部落相勾結,圖謀共同叛唐投突。“攻銀城、連谷,以據倉糧,(張)說統馬步萬人出合河關掩擊,大破之。”[5]3052銀城和連谷所處的窟野河流域是河套地區的主要農耕區,為當地駐軍軍糧供應的重要保障,叛軍“據倉糧”旨在籌措糧草以期繼續北上突破黃河防線,[14]此舉對邊地軍糧的安全構成了重大威脅。此時唐朝各路討伐大軍尚未抵達勝州,左威衛將軍兼勝州都督、東受降城大使臧懷亮臨危受命,以所部東受降城兵對叛軍當頭一擊,“諸軍未至而特立殊效”[15]。對勝州叛軍予以致命打擊的是張說所率的河東軍,他們西出太原,經乾燭谷(今山西陽曲縣境內)至嵐州(今山西宜芳縣),溯蔚汾水西行過蔚汾關(今山西興縣),抵達作為河東與關內孔道的合河關(今山西興縣西北100公里),渡過黃河進入勝州,沿窟野河河谷西北行至銀城、連谷一帶[14]。面對張說所率萬余河東騎兵,叛軍全無招架之力,紛紛循窟野河河谷西北方向潰逃。“追至駱駝堰,胡及黨項自相殺。阻夜,胡乃西遁入鐵建山,余黨潰散。說招集黨項,復其居業。副使史獻請因此誅黨項,絕其翻動之計,說曰:‘先王之道,推亡固存,如盡誅之,是逆天道也。’因奏置麟州,以安置黨項余燼。”[5]3053逃亡的叛軍與黨項在行動路線上產生了分歧,張說通過區別對待分化了黨項與粟特的反叛同盟,削弱了叛軍力量。由《拔川郡王碑》中“乳泊之會,刜蘭池之狂胡”一句判斷,自夏州北上的朔方軍在乳泊大敗西逃叛軍[14]。“(開元九年秋七月己酉),王晙破蘭池州叛胡,殺三萬五千騎。”[5]182趙芳指出,“乳泊”應該就是克定康待賓之地。這應是位于鐵建山③以西的一個大湖,鄂爾多斯伊金霍洛旗西南蘇布爾噶蘇木至納林希里鄉間南北縱向排列的五個大小不等的湖泊,疑為大湖泊因干旱縮裂而成。它們位于溝梁區域的西北方,即康待賓可能繼續西逃的路線上,所以這五個小湖泊很可能就是決戰地乳泊的殘留[14]。康待賓在乳泊一戰中被生擒,押往長安。“(開元九年秋七月)辛酉,(玄宗)集四夷酋長,腰斬康待賓于西市。”[5]182
雖然康待賓被正法對叛軍產生了重創,但其很快又擁立康愿子為帥,繼續反唐斗爭。康愿子在慶州一帶重新積聚力量,于開元九年八月在方渠縣(今甘肅環縣)自立為可汗,集結隊伍向西移動,“謀略監牧馬,西涉河出塞。”[5]3053隴右牧馬監向東延伸至原州以西[16]59,康愿子策劃掠奪的就是原州馬監的馬匹。朔方軍節度大使張說率朔方軍自靈州南下,溯安樂川而上進剿,論弓仁和慕容曦光再次隨軍出征。朔方軍隨叛軍經蕭關(今寧夏固原市西南)進入會州(今甘肅會寧縣),在屈吳山區一路追剿[14]。雖然康愿子叛亂的規模和地域范圍都比康待賓小,但原州和會州境內山地與臺地相間、川谷交錯的復雜地形為叛軍提供了藏匿之處及與唐軍反復周旋的空間,加之唐朝只派出朔方軍一支軍隊進行鎮壓,所以耗時更長。開元十年(722年)九月,唐軍終于在木盤山(今甘肅白銀市平川區屈吳山中段)之役大獲全勝,擒獲康愿子[14]。至此,六胡州地區以康待賓、康愿子為首的粟特反叛被徹底平定。
六胡州是河套重地,具有重要的交通與軍事價值,所以唐朝不惜調動多路大軍進行平叛。康待賓之亂對唐朝西北邊防部署與戰略態勢產生了重大影響,促使其對原有御邊體系做出調整。將臨時出征性質的朔方道行軍大總管變為長期鎮守的朔方軍鎮,從而催生了朔方節度使。為加強對河套地區的控制,唐朝“置朔方軍節度使,領單于大都護府,夏、鹽、綏、銀、豐、勝六州,定遠、豐安二軍,東、中、西三受降城。”[2]1761在河套地區這片廣闊區域駐扎重兵并不現實,復雜多樣的地形和各異的地理環境增加了交通運輸和信息傳遞等困難,從而影響密集的兵力部署。因此在平定康待賓反叛后,張說上奏請罷河套二十萬鎮兵[5]3053。因此,如何進一步加強河套地區的戰略防御和相關軍事單位的密切協作就被提上了唐朝邊防體系建設的議事日程。
由設置于靈州的朔方節度使統一領導關內道諸軍,負責河套地區防御,強化了關內道北部的軍事存在與防衛力量。此舉正式拉開了朔方軍的歷史序幕,使其成為鎮守唐朝北部邊疆、維護西北地區安全與穩定的重要支柱。同時,唐朝為進一步加強對河套地區的控制,于天寶元年(742年)同意了朔方節度使王忠嗣的奏請,將勝州的銀城和連谷二城分離后設置麟州,以填補關內道東部夏、銀二州同西部勝州之間的戰略空白[5]1419。通過改變河套地區政區格局的方式加強行政管理,促進了各州縣之間的協同配合。
三、粟特民眾的南遷與宥州的設置
康待賓之亂被平定后,唐朝為加強對六胡州的監管與防控,在開元十年(722年)“復分為魯、麗、契、塞四州”[5]1418。但是,粟特民眾聚眾叛亂的陰影仍然縈繞在玄宗心頭。鑒于六胡州地區胡人聚居的現實,“(開元)十一年,克定康待賓后,遷其人于河南、江淮之地。”[5]1418為一勞永逸的解決六胡州地區動亂問題,防止類似事件再次發生,玄宗采納了王晙的建議,“詔移河套六州殘胡五萬余口于許(河南許昌)、汝(河南臨汝)、唐(河南泌陽)、鄧(河南鄧縣)、仙(河南舞陽西北)、豫(河南汝南)等州,始空河南朔方千里之地。”[5]184通過行政手段將全部河套地區居民都遷往地處中原腹地的江淮地區,旨在徹底斷絕六胡州粟特勢力復起并再次叛亂的可能。
由于粟特民眾的遷出,河套地區全面實行軍事管制。開元十八年(730年),隨著邊疆形勢的變化,河套地區又出現了新變化。“五月,契丹衙官可突干殺其主李召固,率部落降于突厥,奚部落亦隨西叛。奚王李魯蘇來奔,召固妻東華公主陳氏及魯蘇妻東光公主韋氏并奔投平盧軍。制幽州長史趙含章率兵討之。……(六月)丙子,命單于大都護、忠王浚為河北道行軍元帥,御史大夫李朝隱、京兆尹裴伷先為副,率十八總管以討契丹及奚等。事竟不行。”[5]195東北地區的契丹和奚叛投突厥,對唐朝北部邊疆穩固造成了巨大威脅,空虛的河套地區首當其沖。但大規模武力征討卻因重重原因而未能實現,當務之急只有加強對河套地區的防控。于是,開元十年(722年)分設的魯、麗、契、塞四州在開元十八年(730年)被再次合并為匡州和長州[5]1418。為徹底解決契丹、奚與突厥的聯合對河套地區乃至整個北部邊疆的威脅,玄宗責成幽州都督府組織征討大軍進行平叛。“(開元二十二年十二月)乙巳,幽州長史張守珪發兵討契丹,斬其王屈烈及其大臣可突干于陣,傳首東都,余叛奚皆散走山谷。立其酋長李過折為契丹王。是歲,突厥毗伽可汗死。……(開元二十五年二月)癸酉,張守珪破契丹余眾于楂祿山,殺獲甚眾。”[5]202,208隨著對契丹與奚軍事打擊的節節勝利和突厥毗伽可汗的去世,唐朝北部邊疆的穩固得到了維持。
在此背景下,玄宗開始考慮通過移民實邊措施鞏固北疆邊防。于是,開始醞釀將南遷的六胡州粟特民眾回遷河套的計劃。南遷的粟特民眾則因其強烈的民族認同感、對祆教的堅定信仰而未能完全適應江淮地區的生活,仍在一定程度上保留著群居生活與風俗習慣,孕育著新的反抗與斗爭。這一情況的出現,迫使唐朝做出了將南遷河南、江淮等地的粟特民眾遷回河套故地安置的決定。開元二十六年(738年),玄宗發布了《遣牛仙客往關內諸州安輯六州胡敕》。“河套之北,舊有六州,群胡編列,積有年序。……如聞已有逃在關內諸州,及先招攜在靈、慶州界者,宜委侍中牛仙客于鹽、夏等州界內,選土地良沃之處,都置一州,兼量戶多少置縣,其有先所隸州未來者,亦放歸。各令據簿籍勘會,勿容虛假。”[17]690對于回遷的粟特民眾,在六胡州地區設置宥州進行安置和監管,以示對其寬宥之意。“二十六年(九月),自江淮放回胡戶,于此置宥州及延恩、懷德、歸化三縣。”[5]1418此后,宥州成為防守六胡州地區的軍鎮要地。元和九年(814年),李吉甫奏請憲宗將宥州的治所移至經略軍[5]1418,承接黃河一線和夏州這兩個軍事重鎮,發揮對外拒寇、對內鎮撫的功效。
康待賓之亂為玄宗時期的重大事件,是唐代前期北部邊疆形勢與民族關系持續演變與合力作用的產物,在地區開發與民族融合方面產生了一定積極意義。粟特隨突厥的歸降與南遷而定居河套南部,從事畜牧與農耕生產,促進了當地社會經濟發展。同時,改變了河套地區的政區設置,對六胡州地區的民族關系與分布格局產生了影響。
參考文獻:
[1]魏征,等.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2]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3]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
[4]艾沖.論唐代前期“河套”地域各民族人口的數量和分布[J].民族研究, 2003(2).
[5]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6]張廣達.唐代六胡州等地的昭武九姓[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6(02).
[7]艾沖.唐代“六胡州”與“宥州”故地新探[J].中國方域,2003(2).
[8]艾沖.再論唐代前期“六胡州”治城位置[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和社會科學版),2012(2).
[9]王欽若,等.冊府元龜[M].北京:中華書局,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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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杜佑.通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4.
[12]劉統.唐代羈縻府州研究[M].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8.
[13]艾沖.論毛烏素沙漠形成與唐代六胡州土地利用的關系[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3).
[14]趙芳.唐代康待賓之亂的歷史地理探索[J].陰山學刊,2011(02).
[15]李慧.唐左羽林軍大將軍臧懷亮墓志考釋[J].文博,1996(01).
[16][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7][宋].宋敏求.唐大詔令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8.
(作者:保宏彪,男,寧夏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注釋:
①參張廣達《唐代六胡州等地的昭武九姓》,見《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2期。
②《資治通鑒》卷193“太宗貞觀四年四月條”胡注曰:“定襄都督府僑治寧朔,云中都督府僑治朔方之境。按寧朔縣亦屬朔方郡。《舊書文彥博傳》曰:‘帝從彥博議,處降人于朔方之地。’則二都督府僑治朔方明矣。”見《資治通鑒》,第6077頁,中華書局,1956年。
③《中國歷史地名大辭典》認為鐵建山即鐵山,在今內蒙古河套北陰山山麓。見史為樂等,《中國歷史地名大辭典》(下冊),第2129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5年。趙芳在《唐代康待賓之亂的歷史地理探索》(《陰山學刊》2011年02期)中認為此說不能成立,因為叛軍尚不能沖破豐州、三受降城和勝州所組成的北疆第一道防線,何以會越過黃河抵達陰山北麓,所以其肯定仍然在鄂爾多斯高原內部。在今窟野河上游蒙陜交界處有一片較大的向西北延伸的溝梁地帶,自神木縣北延伸至鄂爾多斯境內,正處在駱駝堰向西延伸的路線上,這里極有可能就是鐵建山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