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壘】

層巒疊嶂的嶺南山谷，初冬的寒意已經觸及這里，往年濕潤的溫感，此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如兩列哨兵挺拔護衛著道路的水杉林間，三輛軍用吉普車呈一字隊形，正披著東方魚肚白乍現的第一縷光亮，以這條多彎路段所標定的最高時速，一刻不停地疾馳著。

在一處連續轉彎所帶來的輕微顛簸中，陳深睜開了睡眼惺忪的眼皮。

他發現，自己的身上被搭上了一條軍綠色的絨毯，而抬頭向前看去，在全神貫注的駕駛員身旁，昨晚還與自己一同在后排乘坐的將軍，此時正端坐在右側副駕駛的位置上。

聽到陳深睡醒的聲響，將軍回身轉過頭來，

“小陳你醒了？一路上辛苦了，但時間緊迫，昨晚咱們只好在車上將就著過夜了。”

“您，一晚上都沒有休息？！”

“哈，這么多年在全國各地轉場中練成的功夫，再長的車程，只要能在座位上瞇一會兒，就能頂半天用呢。不礙事的。”

陳深幾度欲言又止，終于還是鼓起勇氣問道，

“謹茹……哦，您的女兒，她也相信，繼續開展‘深部二號’的工作，會對我們目前的局面有所幫助嗎？”

陳深看到，將軍的一雙劍眉微微攢聚，下頜與咽喉做了一個并不太明顯的深呼吸動作，

“實事求是地說，在難以預測的核戰爭全面開打之前，目前的我們，已經在常規對抗中處于明顯的劣勢了。”

將軍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自己帽檐上方的車頂，說到，

“首先是在近地空間，盡管我們與敵方都具有相互摧毀衛星和快速補發的能力，但在先天數量上的巨大差距，以及在資源封鎖和戰線前移的影響下，敵我天基層面的戰場信息力量對比，正在加速失衡。”

“我方陸、海、空力量的一舉一動，都處于對方衛星鏈系統的嚴密監視之中，由此聯動引發了我方爭奪制空及制海權的失敗，繼而，在近海防御突破與反封鎖行動上，幾無進展。”

“而我們曾寄予最后希望的水下作戰力量，也曾做過多次勇敢的嘗試，但是，只要一駛出領海范圍，就會遭遇到島鏈區域內，遍布海底的超高分辨率聲像系統的密切監測，隨之而來的，便是對方更為先進、領先至少一代的攻擊型核潛艇，以及……呃，某種我們尚未查明的自殺式武器裝置的精確攔截，在每一場水下遭遇戰中，幾乎都會變成一邊倒的伏擊與屠殺……”

將軍的話語中，已然流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傷慟。

這時的車隊放慢了行駛速度，車窗外晨光的普照才剛剛綻放了一小會兒，陳深的視野，忽然又重新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當眼睛慢慢適應之后，通過車前擋風玻璃外，兩道向前方細細延伸著的遠光燈束，他知道，車隊應該是已經進入了一條幽長的山體或地下隧道。

“黑暗總是讓人感到一種恐慌，但在某些特殊的時刻，卻也守護著我們唯一的希望。”將軍忽然拋出了一句似是而非的感嘆。

隨后，車內也陷入了黑暗籠罩之下的寂寞無聲。

憑借心中大致的讀數計算，大約跳過了一刻鐘的功夫，陳深的眼瞳，終于觸碰到了久違的光亮。

待車輛停穩后，推開車門的陳深發覺，他們此時，正身處于一座巨大的巖體內部：

四面向上延伸至穹頂的石層表面，滿是深刻的嶙峋與扭曲的褶皺，預示著這里，很可能是一方沒有經歷太多人工雕琢的天然洞穴。

陳深跟著將軍一行，徑直走向巖體洞穴的一角，兩名荷槍實彈、身著山地模式星空迷彩的衛兵，持槍挺身敬禮后，拉開了身后一扇深嵌入巖壁的兩開式金屬封門。

在門后一段二十余米長的步行隧道里，開始呈現出了明顯的人工痕跡：

經過表面光滑處理的隧道內壁，在斜上方與頂端的接縫兩側，裝配著兩道細長的分段式白熾燈軌，散射出來的柔和光線，恰到好處地點亮了隧道內的每一處細節；

在頭頂上方，每間隔兩米左右，吊裝著一排類似用于噴淋消防的六角形噴頭，以及用于空氣通風的柵格狀端口裝置；

而在像是特意由磨砂地磚鋪設的路徑，在其與左側立壁結合部的位置，是一條邊沿經過專門防滑處理的狹窄溝渠，從那里，可以清楚地聽到潺潺而淌的水流聲響。

穿過隧道，視野豁然開朗起來，呈現在面前的，竟然是一汪仿佛被手藝嫻熟的匠人，磨洗得如同內宮佳人所珍視的，銅鑒一般精致的平靜湖面。

盡管身處山體內部，圍繞湖水的景物卻能一目了然：

此時抬頭望去，照出水面不規則輪廓的四縷光源，來自對面一座依山開鑿的階梯狀建筑頂端。

溯光望去，建筑表面滿是并不違和的人工痕跡，以褐色與灰藍為主色調的靈巧筆觸，勾畫出一種鱗次櫛比的分層質感，氣勢恢弘而不求對稱，呈現出一種居于高原之巔，古代王朝都城宮殿一般的獨特美感。

不知何時出現的兩名身著純灰色連體制服的工作人員，引導遠道而來的一行人，來到湖面邊緣緊鄰著山體巖壁的一道水橋。

形似入蜀懸崖棧道的橋梁，呈九十度的鋸齒狀，十分有序地折向延伸，直至抵達連接到對岸。

走在橋上的陳深，出神地望向毫無波瀾的暗綠色湖面，不由得猜測起湖水的深淺，以及水下可能的某種蜇伏。

走下橋，便來到了倚山構造的建筑腳下，一排身著同樣灰色制服的工作人員，已經列隊完畢做好了迎接準備，其中一位身形婀娜、笑靨燦然的女性尤為引人注意。

對于陳深而言，那一頭栗色披肩秀發之下的精致容貌，再也熟悉不過，第一時間就激發起了，他關于昔日難忘的美好記憶。

“謹茹！真的是你！”

陳深毫不掩飾，任憑自己壓抑已久的驚喜之情，噴涌而出。

龍謹茹快步上前，一下子給了陳深一個緊緊的擁抱，

“陳師兄，好久不見啊！你一切平安，真是太好了！”

不明所里的隨行人員，詫異地看著這一幕溫情的重逢，又齊刷刷看向龍將軍。

將軍什么也沒說，只是聳了聳寬闊的肩膀。

在與陳深投過來的略顯尷尬的目光對視的剎那，將軍一向果斷剛毅的眼神中，卻閃現著一絲欣慰的溫和。

從激動的情緒稍微平復過來的龍謹茹，總算松開了雙臂，眼看陳深的臉頰上涌出了一片尷尬的緋紅，她卻依然不避目光地微笑道，

“不是常言道：除了生死，一切都是小事嗎？陳師兄，經歷了如此的驚心動魄，你還有什么放不開的嘛！”

仿佛是受到了龍謹茹話語的鼓勵，陳深的尷尬與不安逐漸消退下去。

環顧一圈，向著眾人略一點頭致意后，陳深回應到，

“你說得對，現在沒有什么再能嚇倒我們了！”

“嗯！”

深以為然的龍謹茹，這時向右轉身，以軍人般穩健的行進步伐走到龍將軍面前，雙腿立正，全身挺直，右手五指并舉，迅速上揚齊眉，利落地致以一個標準的軍禮，

“將軍同志，八七三基地，‘深部反擊’計劃臨時特派執行官——龍謹茹向您報到，請您指示！”

“按既定方案繼續開展工作！”將軍臉色嚴肅地作出指示。

“是！”龍謹茹應聲回答。

這時，只見將軍上前一步，對著龍謹茹，貼耳低聲道，

“人，我給你帶到了，放手干吧。”

“謝謝爸爸。”

一句同樣低聲的感謝，輕微得只有倆人能夠聽見。

將軍未作過多逗留，在向團隊成員作一簡單交流和慰問后，便帶著除陳深以外的全部隨行人員，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龍謹茹來到睽違已久的戰友面前，依然有些激動地說到，

“陳師兄，我們的團隊就差你了！現在，我帶你去看看‘深部二號’吧，這次讓我們一起，親手創造一次成功的奇跡！”

在隨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里，陳深都是在這座巨大的巖體洞穴中度過的。

與外界自然天地的隔絕，很容易讓人遺忘掉真實時光的流逝。

但對黑夜與白晝更替變換的遲鈍感官，反而能夠窺探到自己，或許曾經一度忽視著的心田縫隙，由此柔化開了一段段，值得人生永遠銘記的時光。

在這段極為特殊的時期里，這座承載著也許是最后希望的隱蔽堡壘中，一群肩負著特殊使命的人們之間，以密切協作的并肩奮戰，給予了彼此一種別樣的鼓勵與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