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堅不可摧
- (美)勞拉·希倫布蘭德
- 10字
- 2021-04-22 15:19:01
第二章
二戰:絕命飛行
會飛的棺材
當日本戰機掠過瓦胡島上空時,就在距離該地2 000英里開外的威克島環礁上,幾名海軍陸戰隊士兵正在一頂作為餐廳的帳篷內享用薄餅。威克島是位于太平洋深處的一個彈丸之地,島上淡水資源極其匱乏,然而卻是作為空軍基地最為理想的要沖地點,具有巨大的戰略價值。這里只有一個機場和區區500名美國官兵,其中大多數是海軍。除了偶爾有幾架泛美航空公司的飛機中途在此加油以外,這里從來沒有過任何趣聞。但是,就在12月的一個清晨,威克島的海軍陸戰隊隊員剛剛拿起桌上的薄餅,空襲警報突然鳴響。到了正午時分,天空被黑壓壓的日本轟炸機遮得嚴嚴實實,所有的建筑物都已經被夷為平地。直到這時,這個方圓不足3平方英里的珊瑚島上的士兵才如夢初醒,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向美國襲來。
當天早晨,整個太平洋地區的情況都如出一轍。在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里,日本突襲珍珠港,對美國海軍造成了重創,2 400余人喪生。與此同時,日本還對泰國、中國上海、馬來亞、菲律賓、關島、中途島和威克島發動了襲擊。在短短的一天之內,日軍以猝不及防之勢開始了慘無人道的大規模屠殺。
美國人早已枕戈待旦。在日本轟炸夏威夷島不到一小時內,美軍已經在舊金山海灣布設了地雷。在華盛頓,民防部長菲奧雷洛·拉瓜迪亞坐在一輛警車里穿梭于市區的大街小巷,一邊拉響警笛,一邊拿著喇叭大喊:“鎮定!鎮定!”在白宮里,埃莉諾·羅斯福給女兒安娜發出一封急信,要她立即帶著孩子離開西海岸。一名仆役長偶然間聽到,總統正在加緊研究,一旦日軍步步緊逼直搗芝加哥,美國將作何回應。與此同時,在馬薩諸塞大道上,日本大使館的上空濃煙滾滾,吸引了大批民眾站在人行道上默默駐足圍觀。原來工作人員正在院子里焚燒文件,而這也正是佐佐木先生工作的地方。
12月7至8日夜間,僅是舊金山一處就先后四次拉響空襲警報。凌晨4時,在得克薩斯州的謝潑德空軍學校,驚慌失措的軍官們在營地里奔走相告,一邊高喊“日軍飛機來了”,一邊喝令所有學員外出集合。在接下來的幾天里,美軍不停地在加利福尼亞州沿岸挖掘壕溝,奧克蘭的大小學校也都紛紛停課。從新澤西到阿拉斯加,所有水庫、橋梁、隧道、工廠和碼頭都有重兵把守。在內布拉斯加州的科尼市,有關部門甚至專門派出人員向居民示范怎樣用花園中的水龍頭對付從天而降的燃燒彈。大大小小的建筑物,從獨門獨戶的農舍到威嚴肅穆的白宮,所有窗戶都被黑色的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到處都是駭人聽聞的傳言:日本即將對堪薩斯城發動襲擊;日本對舊金山進行狂轟濫炸;日軍攻陷了巴拿馬運河。
日本幾乎橫掃全球。12月10日,日軍入侵菲律賓,占領關島。翌日,日軍攻占緬甸,數日后又對英屬婆羅洲發動了襲擊。香港也于圣誕節當天陷落。1月,北婆羅洲、臘包爾、馬尼拉和美國在菲律賓的軍事基地也相繼失守。區區70天之內,日軍就攻陷了馬來亞和新加坡。

“會飛的棺材”,一架B-24“解放者”
但是,只有一處久攻不下。日本人原以為,拿下威克島易如反掌,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整整三天三夜,日軍對這個小小的珊瑚島進行了狂轟濫炸。12月11日,包括11艘驅逐艦和輕型巡洋艦在內的大批日軍兵力再次對威克島發起猛烈的攻勢。面對敵眾我寡的形勢,島上守軍奮起還擊,不僅擊沉了兩艘驅逐艦和其他9艘艦艇,而且還擊落了兩架轟炸機,一度迫使日軍撤退,這也是日軍自發動戰爭以來第一次失利。直到12月23日,日本終于攻下威克島,并俘虜了島上的美軍官兵。在這場鏖戰中,美軍陣亡52人,日軍為1 153人。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美軍俘虜被關押在這里的空軍基地。每到夜晚,他們冷得渾身發抖,而到了白天,這里又變得酷熱難耐。一開始,日軍不停地對他們進行毆打以示懲罰,但是后來一名日本軍官出面干涉,于是大部分俘虜被塞進船艙押往日本和中國的被占領土,淪為日本人的首批階下囚。然而,美國人不知道的是,有98名美軍俘虜仍然被留在威克島上,面臨著被奴役的悲慘命運。
對于路易來說,重新加入陸軍航空兵團本來是一件十分倒霉的事情,但是后來事實證明這次經歷并沒有他想象的那樣糟糕。路易先后在得克薩斯州埃靈頓空軍基地和米德蘭陸軍飛行學校進行訓練,并且取得了優異的成績。一般情況下,訓練中他們只會在一定高度進行直線飛行,因此暈機癥不是太大問題。最讓人感到得意的是,飛行員的服裝對于女人來說有著一種無法抵抗的誘惑力。一天下午,當路易獨自在街上行走的時候,一輛敞篷車突然在他的身邊戛然而止,路易在車上一群金發女郎眾星捧月般的簇擁之下,一路疾馳而過,來到了一個聚會上。當這種事情再次發生時,路易突然悟出了其中的門道。
路易的訓練任務是學會操作兩種轟炸瞄準儀。在飛機進行俯沖式轟炸時,他使用的是一個價值不過1美元的手動瞄準儀。這個瞄準儀由一個帶有支架的鋁制托盤和一個吊錘組成。當飛機平行駕駛時,他使用的則是諾頓瞄準儀。實際上,這個瞄準儀是一臺極為復雜的高級計算器,價值高達8 000美元,相當于當時美國一臺普通計算器價格的兩倍之多。當使用諾頓瞄準儀時,路易首先要通過肉眼對目標進行粗略估測,然后在計算器內輸入風速、海拔等相關數據。隨后,這臺瞄準儀就會對飛機進行自動操控,并且根據目標的位置選擇精確路線,計算出適合的轟炸角度,然后在最佳時機投下炸彈。在完成上述程序以后,路易就會喊道:“投彈完畢!”這時候,飛行員才重新接管轟炸機的控制權。在當時,諾頓瞄準儀屬于高度機密的武器,不僅在存放處有重兵把守,而且運輸過程也極為嚴格,任何人都不得對其進行拍照或者記錄相關信息。如果飛機失控,為了防止瞄準儀落入敵方,路易必須立即掏出自己的柯特45手槍摧毀這臺儀器,然后才能設法逃生。

一名投彈手在投彈瞄準器前工作
1942年8月,路易從米德蘭陸軍飛行學校畢業,正式成為一名二等中尉。他跳上一位好友的凱迪拉克前往加利福尼亞州,打算在最后一輪集訓前向自己的家人告別,然后再開赴前線。時任海軍中尉的皮特正在圣迭戈服役,為了與路易團聚,也專程趕回了家中。
8月19日下午,贊貝里尼一家人站在門前的臺階上一起拍照留念,這也是他們的最后一張合影。身著戎裝的路易和皮特英姿颯爽地站在最下面一級臺階上,顯得中間的路易絲是那樣的嬌弱無助。8月的驕陽火辣辣地照在她的臉上,路易絲淚光盈盈地攥著兩個兒子的手臂。她和路易都沒有看鏡頭,而是四目相視,生怕一眨眼對方就會瞬間消失一樣。
路易和父親一起開車前往火車站。站臺上人滿為患,到處都是穿著軍裝的年輕人和泣不成聲的父母親朋。他們一邊緊緊擁抱在一起,一邊依依惜別。當路易擁抱父親的時候,他感到父親的身體在不住地顫抖。
列車徐徐開動了。路易把頭探出窗外,只見父親站在那里,手停在半空中,臉上掛著一絲勉強的笑容。路易心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次見到父親。
火車一路來到華盛頓州的埃夫拉塔。干涸的河床上建有一座空軍基地,由于這里一年四季沙塵不斷,所以無論是基地、士兵還是飛機都顯得灰蒙蒙的。一腳踩在地上,灰塵足有幾英寸深。衣服只要從箱子里拿出來,立刻就會變得骯臟不堪。士兵們只能席地而坐,在室外用餐,每一口食物中都摻著不計其數的沙礫。在21天之內,地面人員必須更換完畢24架幾乎已經被沙塵掩埋的轟炸機,因此為了避免跑道上揚塵過多,他們不得不噴灑汽油。除此以外,由于軍中沒有剃須刀出售,幾乎每一個人都蓄著頗顯狼藉的絡腮胡子。

路易準備離家參戰前所拍攝的最后一張全家福。后排從左至右分別是:西爾維婭的未婚夫哈維·弗拉默爾、弗吉尼亞、西爾維婭和安東尼·贊貝里尼。前排:皮特、路易絲和路易
(本圖片由路易·贊貝里尼提供)

菲爾所在的機組成員。從左至右:菲利普斯、臨時副駕駛員格羅斯、贊貝里尼、米歇爾、道格拉斯、皮爾斯貝利和格拉斯曼。墨茲內特、拉姆伯特和布魯克斯三位成員沒有出現在此幅照片中
(本圖片由路易·贊貝里尼提供)
到達基地以后,路易站在那里四處眺望,沒過多久他就發現自己已經通身是汗、絕望至極。就在此時,一個身材矮小的二等中尉朝他走了過來,告訴路易自己名叫羅素·艾倫·菲利普斯,是路易所在轟炸機上的飛行員。
1916年,菲利普斯出生于印第安納州的格林卡斯爾,今年剛滿26歲。他生長在印第安納州拉波特一個極為虔誠的宗教家庭,父親是一名衛理公會牧師。從孩提時代起,菲利普斯就顯得格外沉默寡言,人們以為他生性溫順柔弱,但事實上,他膽大無畏。菲利普斯曾經只身背上一袋干糧,偷偷搭乘市內公交車,然后躲在汽車后備廂里伺機潛入印地500賽車的內場。在普度大學讀書時,他拿過了森林保護學學位。在后備軍官訓練團,他的班長曾經說過,菲利普斯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體型最差、儀表最邋遢的士兵”。盡管班長對他的評價不高,菲利普斯還是參加了陸軍航空兵團。后來的事實也證明,他天生就是做飛行員的材料。在拉波特,鄉里鄉親都叫他艾倫;但在軍營里,大家都稱他為菲利普斯。

羅素·艾倫·菲利普斯
(本圖片由凱倫·盧米斯提供)
對于菲利普斯,人們注意到他的第一件事往往正是他毫不引人注目。菲利普斯一向默默無聞,人們總是過了很久才發現他的存在。由于他身材矮小、兩腿粗短,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消防栓。一名戰友甚至調侃菲利普斯說,因為“他的臀部離地面太近”,所以干脆就叫“噴砂機”好了。此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的一條褲腿總是比另一條短很多。再加上菲利普斯長相靦腆幼稚,混在人堆里根本就顯不出來。除了生性木訥以外,這大概就是他無論在哪都毫不引人注目的原因。雖然菲利普斯為人友善,但是從他的信件中可以推知,他其實是一個能言善辯但卻不愿枉費唇舌的人。如果把他放在一個聚會中,你會發現整個晚上當周圍的人們都在喋喋不休時,唯有他始終一言不發。人們往往在與他交談許久之后才會注意到,他先前根本就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如果說菲利普斯也有沸點的話,那么他可能從來都沒有達到過。無論是上級的頤指氣使還是下級的愚蠢劣行,甚至是戎馬生涯中任何一名軍官都難免帶有的乖張個性,他都能夠淡然置之。即使是對那些無理取鬧的人們,他也能夠做到心平氣和、逆來順受。直到后來,路易和其他隊員發現,甚至是在千鈞一發的時刻,這位平日里看似忍氣吞聲的飛行員依然面不改色。菲利普斯的血管里流淌著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冰水。
菲利普斯也曾有過一段熾烈的愛情。剛上大學的時候,他的父親來到泰瑞豪特傳教。在那里,菲利普斯的妹妹把教堂唱詩班里一個名叫塞西爾·佩利的師范專業女大學生介紹給了哥哥,菲利普斯叫她茜茜。茜茜是一個身材曼妙、性格開朗、思維敏捷的金發美人,還養了一只名叫“喬珀”的貓咪。在泰瑞豪特的一次舞會上,艾倫吻了茜茜,從此他們倆便瘋狂地墜入了愛河。
1941年11月一個星期六的夜晚,菲利普斯從印第安納波利斯站乘火車前往陸軍航空兵團。距離發車還有5分鐘時,茜茜趕到了車站。菲利普斯對女友許下諾言,等到戰爭結束,他就會迎娶茜茜。他把茜茜的照片珍藏在自己的衣箱里,每周都要給她寫幾封纏綿的情書。在茜茜21歲那天,菲利普斯把自己的薪水寄給她,讓茜茜自己挑選一枚訂婚戒指。沒過多久,一枚刻有艾倫名字的戒指就戴在了茜茜的無名指上。
1942年6月,茜茜畢業后隨即來到鳳凰城,想要親眼一睹艾倫在藍天翱翔的英姿。這時的他們已經被愛情沖昏了頭腦,本來想要就地舉行婚禮,但是轉念一想,還是決定在菲利普斯的下一個訓練地點再結婚。這樣一來,直到艾倫開赴前線之前,他們仍然有一段時間可以生活在一起。隨后,他就被派往埃夫拉塔。當他看到這里的情形以后,恨不得踢自己一腳?!霸缰绱耍悄茉邙P凰城結婚多好,”他寫信給茜茜,“我可不希望你住在一個像埃夫拉塔這樣的垃圾堆里。”于是,他們再次推遲了婚期。等到秋天,艾倫的訓練就會告一段落。他們希望,在艾倫參戰之前,他們也許還有機會舉行婚禮。
在埃夫拉塔,路易和菲利普斯很快就結成了好友。菲利普斯十分喜歡路易生性健談、為人友善的性格,而路易也十分欣賞菲利普斯處變不驚的態度,認為他是自己見過的最好的人。他們兩個不僅從來都沒有發生過口角,而且總是形影不離。菲利普斯叫路易“贊普”,而路易叫菲利普斯“菲爾”。
菲爾的飛機上還有其他幾名成員。22歲的史丹利·皮爾斯貝利參軍以前曾經在緬因州經營一個家庭農場,現在是這架轟炸機上的工程師和炮塔槍手。另外一位工程師是來自弗吉尼亞州的克萊倫斯·道格拉斯,負責操縱位于機翼后方兩側的機槍。羅伯特·米歇爾來自伊利諾伊州,父親是一位大學教授,負責機上的導航工作,并且操縱機身前部的機槍。弗蘭克·格拉斯曼身材矮小,頭發卷曲,長相酷似喜劇明星哈珀·馬克斯,先后擔任機上的發報員和機身腹部的槍手。因為弗蘭克來自芝加哥,所以人送綽號“暴徒”。雷·拉姆伯特負責操縱飛機尾部的機槍。哈里·布魯克斯來自密歇根州,相貌英俊,性格爽朗,是機上最討女人喜歡的飛行員。他負責操縱無線電設備以及機身中部的機槍。副駕駛員名叫喬治·墨茲內特。為了有朝一日成為合格的飛行員,他這個副駕駛需要在不同的飛機上來回調動,所以和這架轟炸機上其他成員相處的時間并不太長,卻很快與菲爾和路易成了朋友。
在這些人中,只有墨茲內特、米歇爾、菲爾和路易是軍官,其他幾個人是士兵。除了哈里·布魯克斯和菲爾已經有了女友以外,其他人都是單身漢。哈里的女朋友名叫詹妮特,在戰事開始之前,他們曾經把婚期定在1943年5月8日。
★★★
部隊給每個人分發了加厚羊皮夾克和羊毛衫,然后集體拍照留念,隨后他們幾個正式成為空軍第七師第307轟炸團第372轟炸中隊第9分隊8號機組人員?,F在他們就只差一架飛機了。
路易一直希望自己能夠被派遣到B-17“飛行堡壘”轟炸機上,因為它外形帥氣、動力強勁、反應靈敏、裝備先進、性能穩定、機翼很長,幾乎堅不可摧,作為男人沒有人不喜歡這個型號的轟炸機。而每一名飛行員都不希望自己被分到B-24“解放者”轟炸機上。與B-17比較起來,B-24只有一個明顯的優點。由于B-24擁有備用油箱,而且它的“戴維斯”機翼十分修長、效率極高,所以可以連飛一天一夜,被譽為硝煙彌漫的二戰戰場上一個決定性裝備。
B-24加固型“解放者”面部扁平、棱角分明,看起來陰森可怖,誰也不會去喜歡這樣一架飛機。人們給它起了很多栩栩如生的外號,比如“會飛的磚頭”“會飛的貨車”“大笨頭”等。由于B-24的機艙內空間極為逼仄,所以在執行任務時,駕駛員和副駕駛員只能在長達16個小時的時間內一動不動。此外,這種飛機的控制臺也顯得異常高大,即使飛行員極目眺望,除了機頭以外,幾乎什么也看不到。轟炸機上的過道僅有9英寸寬,就連平時想要在上面保持平衡都很困難,更不用說遇到湍流了,機組成員一不小心就會栽倒在隔間的鋁制艙門上。人體自身的重量再加上跌倒時所造成的沖擊力,就會使這些質地脆弱的艙門頃刻之間變得面目全非。
此外,駕駛B-24在跑道上滑行時異常危險。由于輪子本身沒有轉向,駕駛員只能依靠交替使用兩側的引擎和剎車進行操縱,而飛機兩側制動系統的靈敏度存在一定差異,所以每當飛機在跑道上滑行時,就會一路磕磕碰碰,遠遠偏離預定的軌道,最后人們不得不用鏟子把它從坑里挖出來。
在第一次進入B-24的駕駛艙時,一名飛行員這樣描述道:“我好像坐在自家門口的走廊上開飛機,而整棟房子就是機身?!背钟羞@種悲觀看法的遠遠不止他一個人。“解放者”是當時世界上質量最大的飛機,其中D型重達71 200磅。駕駛這種轟炸機就像與一頭碩大的棕熊赤膊角力,最終飛行員會被耗得渾身酸軟、精疲力竭。如果B-24的飛行員穿著無袖襯衫,人們一眼就能將他們分辨出來。因為他們只能使用左手操縱搖桿,同時用右手進行配合,所以他們的左臂遠比右臂顯得粗壯。此外,由于機身過于笨重,飛行中很難保持隊形,而保持隊形對于防御來說尤為關鍵。只要碰上一點氣流,或者有人在艙內走動,飛機就會立刻偏離原有的坐標。
B-24還存在諸多技術上的困難。如果四個引擎中有一個失靈,飛機就很難繼續駕駛;如果有兩個引擎出現故障,飛機就要緊急迫降。自從B-24問世不久,就不斷有尾翼在半空脫落的事故發生。戰爭剛剛開始,這種飛機就以不堪一擊而聞名。尤其是它細長的雙翼很容易在戰斗中折斷,在埃夫拉塔的一些人看來,B-24不啻一個死亡陷阱。
經過漫長的等待,第372飛行中隊的轟炸機終于抵達埃夫拉塔。菲爾和戰友們一起走出來向遠處眺望,雖然飛機距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但他們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絕對不會有錯。人們紛紛開始抱怨,路易聽到旁邊有人說:“這分明就是一口會飛的棺材?!?/p>

位于“超人”號駕駛艙的菲爾
(本圖片由路易·贊貝里尼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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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其他人一樣,他們也被分配到一架B-24D轟炸機上。在接下來的三個月中——8月和10月在埃夫拉塔,9月在蘇城——他們幾乎吃喝拉撒都在這架飛機上。他們列隊飛行,在牽引飛機的帶領下打擊目標,進行模擬訓練和俯沖轟炸。有一天,由于他們在艾奧瓦州急速飛行時高度過低,螺旋槳在地上激起一片揚沙,機腹的油漆被蹭掉一大片。菲利普斯坐在機尾的艙口,本想在模擬炸彈命中目標的時候抓拍一張照片,但是卻擦傷了雙腿。在這個過程中,路易一直待在裝有玻璃窗機頭凸出部分的“溫室”里對目標進行轟炸。沒過多久,他們的“英勇事跡”便傳到了指揮官那里,在第372分隊投擲了100磅炸彈之后,很快就有農民怒不可遏地打電話過來,說自己的廁所已經被夷為平地,一頭奶牛也不幸一命嗚呼。
在埃夫拉塔,菲爾和其他機組成員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害怕。在一次訓練中,他們的無線電突然失靈,飛機隨即迷失了方向。他們稀里糊涂地繼續飛行了數小時之久,直至午夜時分,才最終設法在斯波坎附近一帶降落,距離原定的目標十萬八千里。在這三個半小時里,他們完全與外界失去了聯絡,航空兵團派人搜遍了整個西海岸。當菲爾走下飛機時,先是被一個上校痛斥了一番。等他飛回埃夫拉塔時,又分別被另一名上校和少校責罵了一頓。“說真的,一夜之間,我好像突然長大了許多?!彼麑懶鸥嬖V茜茜。
他們的擔憂其實不無道理。在路易還沒有開始進行轟炸訓練時,他曾經收到過一封來自陸軍航空兵團好友的來信。信上寫道:
“我想你已經知道,上個星期有學員和教官掛掉了。真可憐,他們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有。當他們從基線航程轉為著陸模式時熄了火,飛機一個側翻倒在了地上……這幾乎把他們兩個撕成了碎片。安全帶將那個教官一切為二。在飛機的殘骸上,就像有人往上甩出去了幾盤子西紅柿和餅干一樣,血肉模糊,一片狼藉,根本分不清誰是誰?!?/p>
在美國所有準飛行員的信件中,類似的故事屢見不鮮。因為導航錯誤、機械故障甚至時運不濟而喪生的學員的比例高得驚人。在這次戰爭期間,陸軍航空隊(前身為陸軍航空兵團)在美國本土發生意外共52 651起,造成14 903人死亡。其中雖然不乏海岸巡邏隊和執勤人員,但大多數還是那些正在接受訓練的空軍學員。他們連真正的戰場是什么樣還不知道,就已經命喪黃泉。在菲爾和其他機組成員接受訓練的三個月中,陸軍航空隊共有3 041架在本土遭遇事故,平均每天損失33架飛機和9名學員。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每個月的死亡人數超過500,人們對此早已司空見慣。1943年8月,美國僅本土就有590名學員喪生,平均每天19人。
路易、菲爾和其他幾名機組成員目睹了這些慘劇的發生。當年7月,路易的好友因駕駛B-24而遇難。在此之前,他剛剛與菲爾一起吃過晚飯。一天清晨,大雨傾盆,菲爾的隊友和另外一班機組人員同時接到命令,要求他們集體出航。就在飛機即將起飛的那一刻,菲爾再次接到命令,要求他們返回營地,但是另外一架飛機已經出行,并在飛出兩英里之后墜毀,飛行員和導航員雙雙斃命。10月,他們來到蘇城訓練,同隊的另一架飛機在著陸時發生意外,造成兩人死亡。但是,當媒體對這起事故進行報道時,并沒有對外透露機組人員的姓名。得知此事以后,菲爾中途飛一般地離開了會場,打電話告訴家人,自己駕駛的飛機沒有墜毀。
為了教給學員如何在遭遇墜機事故時進行自救,陸軍航空隊可謂不遺余力。他們讓學員進行演練,在撞機前后應當使用哪些裝備,并且采取哪些行動才能逃生。每個人都要在容易發生沖撞的崗位接受訓練,路易被分配到了右側機翼的舷窗下。學員們還要進行模擬跳傘,學會怎樣從失事的飛機上跳下來。有人滾下過道,從炸彈艙門一躍而出;還有人越過舷窗跳下飛機,但是在真的航行過程中,這種做法會不會被窗子后面的兩個引擎一分為二就不得而知了。他們還教給學員怎樣進行海上迫降。菲爾雖然學了,但仍然覺得讓這種形體巨大的飛機在水面上降落簡直“荒唐至極”。在后來播放的訓練影片中,菲爾越發對自己的看法深信不疑,因為每一架試圖進行海上迫降的B-24最后都以失敗而告終。
他們的訓練極為嚴酷,因此包括菲爾在內的每一名機組成員都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也許無法保證每一個人都能存活下來,但對于這一群技術精湛的飛行員來說,如果能夠幸免于難,不能不說是自己的運氣。他們的團結協作可謂天衣無縫,無論是投擲炸彈還是進行射擊,他們機組的訓練成績在整個中隊都無與倫比,菲爾更是眾望所歸。B-24本來是為高個飛行員設計的,所以為了讓自己夠得著腳踏板并且看得見控制臺,菲爾不得不在自己的座位上加了一個靠墊。盡管如此,他的表現仍然異常出色。借用路易告訴一位記者的話來說,菲爾“還真是一個了不起的飛行員”。

位于“超人”號駕駛艙的菲爾
(本圖片由路易·贊貝里尼提供)
菲爾開的那架B-24與眾不同。由于向轟炸艙補給油料速度極為緩慢,每當這時,皮爾斯貝利總是神經兮兮地一邊在機艙內踱步,一邊時不時地嗅一嗅空氣的味道。另外一個油料輸送閥門也不好伺候,為了防止閥門過寬導致引擎功率下降或者觸發逆火震裂耳膜,皮爾斯貝利和道格拉斯不得不經常調節它的位置。只有當油箱差不多耗空時,閥門才開始工作,這時儀表就會奇跡般地顯示飛機的燃油在不斷上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飛機上的一個引擎比另外幾個油耗要高,所以駕駛員必須時刻留意每一個閥門。
隨著時間的推移,菲爾他們逐漸打消了對“解放者”原有的顧慮。在經過數百小時的密集訓練之后,這架飛機仍然完好無損。盡管它外觀丑陋、毛病百出,但是性能優越、粗獷耐久。對此,地勤人員也有同感,并且對菲爾的飛機呵護備至。每當出航時,他們就會滿腹憂慮;等到返航時,他們仿佛如釋重負。只要機身有一點擦傷,他們就會埋怨這幾名機組成員。很多飛行員都喜歡把B-24叫作“空中悶罐車”,但是菲爾和路易卻不喜歡這個名字。但凡提到這架飛機,路易就會親切地稱為“我們家”。
下了飛機以后,他們一起喝酒,到當地的湖里游泳,或者在埃夫拉塔和蘇城附近閑逛。到了蘇城以后,路易發現先于他們到達此地的地勤士兵已經告訴這里的婦女,他們的肩章代表自己是軍官。于是,路易不得不著手糾正這個錯誤。這時菲爾正在辦公室值夜班。一天晚上,他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里,他從前線返回家中,卻發現茜茜已經移情別戀。
★★★
1942年10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六下午,第372中隊接到命令,要求他們即刻打點行裝。他們將中止飛行訓練,前往加州的漢密爾頓軍事基地,然后火速開赴前線。聽到這個消息,菲爾立刻一蹶不振。再過三天茜茜就要到了,他們本來打算在蘇城舉行婚禮。20日一早,整個中隊飛離了艾奧瓦州。
到達漢密爾頓軍事基地以后,一名畫家已經在那里待命。按照要求,他準備在每一架飛機上畫出它們的名字和圖案。在美國,為轟炸機取名這個傳統由來已久,因此很多B-24的機組成員都躍躍欲試,并且想出了不少響亮的名號,比如“萬眾合一”“軸心粉碎機”“壞小子”“炸彈客”等。一些飛機上的措辭相當露骨,有的還畫著穿著單薄甚至赤身裸體的女郎。還有一架飛機上畫的是一名海員追求一個裸女的情景,飛機的名字是“威利·魅哥”。比這更加不堪入目的圖案比比皆是,路易還在一架轟炸機旁邊嬉皮笑臉地拍了一張照片。
菲爾的飛機也要取個名字,但誰都不知道該叫什么才好。戰爭結束以后,對于究竟是誰為這架飛機命名的,幾名幸存者各執一詞。不過,那年秋季,菲爾在一封家書里清清楚楚地寫道,是副駕駛員喬治·墨茲內特提議將飛機命名為“超人”。大家立即表示一致贊同,并且把它寫在了飛機的機頭。這名“超人”的一只手攥著一枚炸彈,另一只手舉著一挺機關槍。路易不太喜歡這幅作品,因為在照片里,那挺機槍畫得更像是一把鏟子,但是菲爾卻對它推崇備至。大多數機組成員都喜歡用“她”來稱呼這架飛機,不過菲爾卻堅持認為自己的飛機絕對是個男子漢。
他們知道自己將要參加戰斗,但是并不清楚服役地點。因為部隊給每個人分發了厚重的棉服,所以路易猜想他們很可能被派往阿拉斯加州的阿留申群島。幾個月前,日本人剛剛入侵了這一地區。所幸的是,他的推測并不正確,這支分隊最終被派往夏威夷。10月24日的晚上,路易打電話給家人,想要在臨行前做最后一次道別。就在路易掛斷電話幾分鐘以后,皮特也回家探親,兄弟兩人剛好錯過通話的機會。
在和路易通完電話以后,路易絲不知什么時候拿出了一沓卡片,卡片上面詳細地記錄了自己每一次收到路易圣誕賀卡的時間。在路易最后一次探親時,她曾經在其中一張卡片上草草記下了他們的會面時間和路易即將前往的地點。這一次,她記下了自己與兒子通話的時間,而這也成了路易絲戰爭日記的最初兩行。
在離開漢密爾頓軍事基地之前,路易把一個小小的包裹投進郵箱,寄給自己的母親。路易絲打開包裹,發現里面裝著一對機翼模型。每天一早,路易絲都會把這對機翼別在自己的裙子上。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又會把它們從裙子上取下來,然后再別在自己的睡衣上。
1942年11月2日,“超人”機組成員登上飛機,準備開赴前線。這將是一次異常艱險的航程。日本剛剛建立起來一個巨大的帝國,這個帝國北起冰雪覆蓋的阿留申群島,南至赤道以南數百英里的爪哇島,縱深五千英里;西起印度邊境,東至太平洋中部的吉爾伯特和馬紹爾群島,綿延六千多英里??梢哉f,澳大利亞以北和國際日期變更線以西的整個太平洋海域都已經被日本據為己有。只有太平洋東部的幾座小島得以幸免,其中便包括夏威夷群島、坎頓、富那富提和風景如畫的巴爾米拉環礁。然而,就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正是在這些彈丸之地,陸軍航空隊的廣大官兵“浴血奮戰,攻克了一個又一個島嶼”,并且最終奪取了太平洋戰場的勝利。
就在當天,“超人”號轟炸機第一次來到太平洋上空,朝著瓦胡島的??四坊仫w去。十一個月前,日本從該島對美國挑起了戰爭,而現在美軍也要從這里對日軍發起反擊。他們距離加利福尼亞州的邊界越來越遠,放眼望去,除了海水還是海水。從今天起,直至勝利或者失敗,直至調離、退伍甚至陣亡,他們的四周和腳下只有一望無際的太平洋。在這深不可測的洋底,已經堆積了不計其數的折戟戰機的殘骸和空軍士兵的尸骨。隨著這場曠日持久的慘烈戰爭的持續,太平洋底的遺骸也越積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