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電話的時候，我才剛剛下了601。

我住的地方有點偏，晚上路燈少，行人更少。為了早點到家，我沿著小路快步走著，電話響的時候還嚇了一跳。

剛剛擠在車上晃晃悠悠了一路，忽然腳踏實地的感覺真是不一樣。不過接電話倒是給我壯了壯膽子。一邊聊著天，不知不覺就到家了。

剛到家中，拖鞋還沒換我就倒在十幾平米的房間里最醒目的床上。微信不停進來新消息，我可愛的同事們在群里積極討論這個季節哪里最好玩。

之前就跟同事約好了，我們要一起辭職，然后組團去南方玩。我們采編室的幾個姑娘都不是本地人，也大都是畢業一起過來的，剛畢業時候的雄心壯志已基本上被生活磨光，卻在不算順心的職場中結下了深厚的革命情感。

雖然幾年后，我們或許會各奔東西，但當時的真情實意確是現實里的一點安慰。

我常覺生活的本質不是磨難，也不是幸福，而是平淡。大多數時候，平淡和乏味久了也不覺得，只有某一個瞬間才忽然意識到，原來這就是我向往了很久才終于到來的生活嗎？

“老子要辭職不干了！”我第一百次在電話里跟他說。

“好啊。工作畢竟占生活的很大一部分，我建議你還是慎重考慮。但你要仔細想好你到底想做什么，而不是因為情緒和沖動才辭職。”

我對著手機呸了兩聲，這家伙，每次都這樣，我也不過就是例行抱怨一下，他倒是每次都給我分析大道理。

“我每年都覺得要是世界末日來了就好了，反正大家一起over，我已經對生活不抱希望了。”嘴上這樣說，還是要為明天的工作做該做的準備，我從床上滑下來，打開電腦準備找資料。

別看我這房間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床邊隔著一步遠有一張小書桌，這是我從宜家買來的，不大的書桌上除了堆滿書，還有從二手市場上淘來的各種小玩意。

書也不全是新的，有很多都是在潘家園市場論斤買的。這年頭，能夠有個花錢不算多的愛好我覺得挺好，起碼一個人的時候不覺得孤單。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上班之后雖然有錢買書了，但看書的數量遠遠低于了念書時候。

所以說書非借不能讀也是很有道理的。

最近社里有個專題是關于青春記憶的。

作為一個不常看青春題材，不喜歡回憶的人，拿到這樣的專題，我有種無從下手的感覺。

我有些不能理解，到底都是誰在追憶青春啊？什么年齡的人就做好自己年齡的事情不行嗎？何必揪著過去呢？要不是這些人的時時提醒，也許我會忘記自己已經是別人口中奔三的一代。我還會時不時覺得自己像個小孩，更不會想到離高中畢業都十年了。

音樂播放器里隨機放歌，聽到李宗盛邊說邊唱的，三十歲就快來。我更是火冒三丈，我才不是什么寂寞難耐，我活得已經足夠精彩。

不知道是不是我底氣不足別人也能感受到。

電話對面這個家伙似乎根本不買我的帳。

“你這屬于被人戳中痛點的狗急跳墻式反駁和逃避。不用著急，反正過幾年就真的三十了，當然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是吧。”

“滾！”

我立馬掛上了電話，迎來了一室的清靜。也許他說的對，本就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三十歲，難道不應該像十歲，二十歲那樣自然而然的到來嗎，到底為什么讓人這樣惶恐和焦慮呢？

可社會環境如此，我們有什么辦法呢，報紙上、電視電影上、網絡上，好像入眼處的所有地方都在用醒目的標題提醒著三十歲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甚至還有了所謂的“初老癥”，在每一個微小的細節上告訴你馬上就老了的事實。

二十出頭的時候，我們成天宣揚自己奔三了。可現在真的奔三了，卻開始害怕了，只要不過生日，絕不肯給自己加年齡。

無數的理論或者實踐都證明。逝去的青春是那樣美好，過去的時光是那么值得紀念。可我還沒搞清楚所謂的青春到底有什么可歌頌的呢，是不是真的每個人的青春都那么值得歌頌呢，在過去的十幾年里，在我似乎已然記不清的青春舊時光里，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情讓人念念不忘，始終縈繞心懷呢。

11

我們的班主任女俠常常讓人罰站，可是被罰站的人犯的錯不過是晚上不睡覺，早上不起床。在家里這樣自然沒人管，誰讓你選錯了地方呢。我們的女俠老師怎么會允許我們班的學生在宿舍不睡覺呢。

據班里男生透露，班主任們每天晚上都要去男生宿舍視察一番，他們查寢總是悄悄的，在宿舍外面待一段時間暗中觀察大家。如果大家一切正常，沒有人搗亂，他們就悄悄離開。當然查寢不是檢查大家的睡眠質量，只是為了抓不遵守紀律的學生。反正每次視察他們都不會空手而回，總有那么幾個不自覺的被從被窩里揪出來。

我才知道這幫男生其實很嘴碎，他們討論的無非是哪個女生更漂亮，哪個身材更好，在當時的我看來，這簡直俗不可耐啊。與之相比我們女生談論的內容多么清新脫俗。

臥談會這種東西，自古有之，從初中到大學，主題不同，內容相似。不外乎成績，不外乎老師，不外乎隔壁班的男生。

當然初中的時候大家就已經有了審美意識，也知道看美女帥哥的概念了。大家得出的普遍結論似乎是長得帥的一般都成績不太好，成績好的總是長相欠佳。

我們班不是，學霸們基本都長相不錯，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成績濾鏡導致。我這個人吧，確實跟旁人不大一樣，人家都喜歡什么打籃球很帥或者打架很強的男生。我喜歡的一直都是成績很好的，當然那種喜歡也僅僅止于喜歡，所以我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單純喜歡他們的成績……

12

楊幸福是初二下學期轉到我們班的。

一起轉學的還有一個女生叫陳燕。兩人據說都是藍港區中學里轉來的，藍港區是有名的經濟發達區，教育當然不會差。我跟楊婷撇撇嘴，都不太明白藍港區里的為什么要轉來我們這種升學率令人懷疑的學校。

晚自習的時候，女俠把這次班里前十名叫到辦公室。

她嚴肅地告訴我們，班里新來的這兩名同學成績都很好，那個男生，叫楊幸福的，大概能排到這個位置，她指了指成績單上我的名字。

我倒是沒所謂，我也不是擂主，這個位置反正本來也沒有打算保住，早晚是別人的。另外一個女生，叫陳燕的，大概是這個位置，她又指了指楊婷的名字，楊婷剛好是第十名。楊婷張了張嘴沒說話，我們交換了一下彼此了然的眼神。

最后班主任每人發了一個筆記本，以示獎勵和鼓勵，“都要好好努力，可別叫新來的一下子超過你們啊。”她一邊殷勤囑咐我們，一邊抽出期末考試的試卷，叫課代表帶到教室去。

回到教室，我跟楊婷悄聲討論，“你聽到老師說的名字了嗎？楊幸福，好搞笑的名字啊。他怎么不叫楊快樂或者楊吃草啊？羊能吃草才會比較幸福吧”。我覺得自己可逗了，說完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

楊婷白我一眼，“一看你就沒深度，人幸福聽起來多么樸實又有內涵。楊吃草，虧你想的出來。”

沒等我說話，她又接著說道，“另外，在下也姓楊……”

“哈哈哈哈”我笑，“還真是呢，你們是本家啊，你不會認識他吧？這說了半天大家都是親戚。”

楊婷再次白我一眼，“全世界姓楊的多了去，我都認識呢？”

“切……”我對楊婷的幽默細胞當然不抱希望，順手翻了翻剛剛發下來的數學試卷，這次數學我考了116，總分120，扣了4分，其實還不錯，我微微有些得意。

最開心的是有一道大題，考試的時候實在不會，但是我知道這種題一般結果都是1/2，或者√3/2。

因此就把過程大略寫了一下，結果隨便猜了一個，沒想到歪打正著了。

雖然這種靠運氣得來的分數好像十分不光明正大。

我看著試卷，心里有一點點的愧疚和不好意思，好像我這個第三名一點都名不副實。

13

第二天，轉學生們就被安排在了教室里。

座位稍稍做了一些調動，楊幸福被安排成楊婷同桌，跟我隔著一個過道，宋雨去了前一排。

那是我第一次見楊幸福。

他個子挺高，有點瘦，稍稍有點黑。對比了一下離他不遠的孫天亮，我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

孫天亮是個小白臉，跟他比，確實誰都顯得黑。

楊幸福開始不怎么說話，大概也是因為跟誰都不熟。他上課總是很認真聽講，目不斜視。下課看上去也是在看什么書，完全一副好學生的樣子。大概就是那種不會出什么差錯，不叫老師操心的學生。我是看不懂他表情的，因為他并沒有什么表情。

雖然跟楊婷是同桌，他們倆也沒有說過什么話。

我有時自習的時候會跟楊婷說幾句話。他倒是很知趣，主動往前靠靠，或者往后仰一下，方便我們倆交流。

有時候下課我也會坐在他的位子上跟楊婷聊天。總是在他回來喊我的時候我才會把座位還給他，雖然這樣，我們也沒有什么說話的機會。

他喊我從來不用嘴，都是用手指關節敲一下桌面，仿佛在敲門，我簡直疑心他不會是個啞巴吧，表情上便帶了些奇怪的疑問。

即便這種時候，他也沒什么表情。

我就假意沖他笑笑，并沒有覺得抱歉。

估計他覺得我話很多，并且是個上課下課都不老實，總是打擾他學習的壞學生。我就是那種人，不熟悉的人可能會覺得我有點多動癥。上課下課好像總也沒有閑著的時候。那時候不覺得，其實就是注意力不集中，很難全身心做一件事情。

14

第一次在教室外面碰到他是在學校的小賣部。

因為錯過了食堂的早飯時間，我準備買點面包湊合一下，但是交錢的時候才發現忘記帶錢包。

猶豫了一會，我終于還是放下了面包。

“黃琳。”

出了小賣部有一小會，忽然聽到有人在后面喊我的名字。回頭一看，居然是楊幸福。剛剛在小賣部我也看到他了，他當時倒是沒有跟我說話的意思。

我回過頭，他仍然面無表情走向我。

那天早上有點冷，早春的空氣里還透著涼意，微風吹過，空氣里也似乎帶著些許的生機。小賣部在北院的門口，周圍沒有遮擋，一眼望過去是遠處的田野和湛藍無比的天空。

陽光微微有些刺眼，在明亮的天空閃閃發光，我瞇著眼，看他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呶。”

遞過來的是我剛剛放下的面包。

“啊，不用不用了。”我下意識拒絕。

他臉上倒是稍微有了表情，“沒有白給你的意思，回去還我錢。”

“啊，哦，好。”我一時有些激動，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伸出手的時候才發現校服袖子上還帶著昨天晚上吃飯蹭上的湯。

“你準備在這一直站著？”他終于笑了。

第一次見他笑。

就很賤，卻又有些陽光。

因為一個面包，我們逐漸熟悉起來。他原來一點不高冷，甚至有點嘴賤，跟剛剛認識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上課看他的時候，他也會察覺到然后偏頭看我，兩個人眼神交匯的時候就會不約而同發出“切”的一聲，然后也會覺得好笑。

他常常挑我的毛病，嫌我上課不好好聽課影響別人，天知道我不聽課也不會打擾別人好吧……

或者嫌我下課總是坐在他的座位上，讓他很不方便。又或者嫌我說話聲音太大影響他看書……

我們不熟的時候，他倒是從來沒有這么多毛病。

反正我們倆總是拌嘴，楊婷甚至提議跟我換個座位，她可以清凈一下。

15

下午的課外活動，我們照舊在自習。

有時候想想課外活動這個名字簡直太搞笑了，從來沒有人出去活動過，從來都是自習課。

我正百無聊賴轉著筆，看到我和楊幸福中間的地上有一個紙團。就把紙團一腳踢到了楊幸福那邊，楊幸福淡淡了掃了一眼，毫不客氣地一腳踢回來。

這個人，看起來學習很專注的樣子，其實一點都不專心，這都能發現。我瞪他一眼，小聲說真變態。

他面無表情用嘴型回我，你才變態。

我又瞪他一眼，心想這人可真是斤斤計較。

楊幸福就一副很欠的那種表情，繼續邊轉筆邊做題，勻速而平穩，偶爾還帶點花樣。

這讓我更加氣憤，要知道，我練轉筆已經練了一個多月了，頂多就兩三圈，越著急越掉。看別人都是飛速轉，又著急又羨慕，而且轉筆不分成績，成績好壞一點都不影響。

可偏偏這個可惡的楊幸福，在我旁邊轉得要多囂張有多囂張，看我每次轉到地上去，他就在一旁露出輕蔑的笑。

我覺得這基本上能算一門技藝了，逮空就勤加練習，慢慢也能轉三四圈了。我跟楊幸福打賭，如果我能轉五圈不掉下去的話，他那只非常漂亮的自動鉛筆就是我的了。

可惜的是，我練習了許久仍然沒有轉到五圈。

楊幸福就很吊兒郎當的樣子，對我一臉失望。“看你轉得這么辛苦，這支筆還是送給你了，再接再厲啊同學！”

我擔心他反悔，沒等他說完連忙搶過了筆。

轉筆是真的會上癮的。

“你再這么轉下去，我告訴你啊，你這桌子都要被你砸出洞來了。”楊婷剛從外面回來，站在我旁邊，一臉無奈地撫摸我的桌子。

也許她說的有點道理，我的筆不斷掉下來，日積月累怕是真要把桌子砸個洞出來了，畢竟水滴都能石穿。

我笑，“你怎么不擔心我的筆會被摔斷啊。”

她翻了個白眼，“我看你就是閑的，筆太多了吧，多摔斷幾個也沒事。”

楊幸福起身讓她過去，她一邊還很嫌棄地看我，“別轉筆了小黃，學點習吧。”

“是啊，小黃，學點習吧。”楊幸福也順便敲了敲我的桌子，不懷好意勸告我。

我發現楊幸福真是個雙面人，以前多內向多老實一孩子，怎么就忽然學壞了呢。

當然這陣風氣沒有一直流傳。

不久以后，班主任就在一次班會中貌似不經意道，“我發現，班里現在轉筆現象很嚴重啊。”女俠老師不笑的時候其實是相當嚴肅的，我們都有點怕她。

她剛說完，我的筆就啪的掉在地上，真有點造反的架勢。

女俠抬眼瞄了我一下，繼續道，“以后，看到一個，我就給你們打掉一個。”她聲音不大，眼神中卻帶著威懾。

我連忙低下頭，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歪頭看一眼楊幸福，他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比我可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