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章 美夢留痕 葬月話衷腸

虞錦不屑地看向段無妄,本欲再開口嘲諷,忽聽到山上一聲急促鐘響,眼波瀲滟間悠悠住了口,將程衣托付給慕容城,朝段無妄眨了眨眼,信步朝山下走去。

不過片刻,段無妄見那云緞衣角已消失在青石之后,唯獨那綽約身姿卻仿若在眼前,一顰一笑、一怒一喜面容生動,一時竟怔在那里。

慕容城攬著程衣嬌弱溫軟的腰身,輕步滑過段無妄的身旁,說道:“你們擅闖后山獨徑,驚動了天容閣的人。剛才那一聲鐘響,便是要寺間眾人圍山追繳。無妄,還不快走?真要等著那天容閣的人下山將你抓了投崖不成?”

段無妄聞言才知虞錦剛才為什么溜得那樣快,神情中又帶著三分慧黠,不禁暗自懊惱又被她耍了一道,自己這趟上山竟似沒有討到半點兒便宜,還被她左是嘲諷右是譏笑。

回城路上,虞錦策馬疾馳,路過驛站之時,發現一隊官兵正在整裝出行,原來是翼王李澤從封地回到陽城為皇后慕容紫拜壽,昨夜宿于此間,今日得闐帝召見才要進宮去。虞錦怕引人耳目,于是便勒緊韁繩下馬混跡于商旅之間,欲待翼王儀仗遠去再行。

因翼王一向體弱畏寒,于夏日也在錦袍外罩了一件白色輕裘,裘衣寬大,翼王進轎前略微低首將半張臉都掩了去,站在虞錦的角度,只看見他左側隱約的輪廓,肌膚近乎透明的白皙,臉頰處又帶著病態的潮紅,顯得越發羸弱。

只不過,在那轎簾放下的瞬間,虞錦正轉頭看向手心中的韁繩,卻突然憑著敏銳的直覺,覺察出一道凌厲而冰冷的目光看向自己,再看向翼王那頂精致而華麗的軟轎,已不見任何異狀,只得微微苦笑,覺得自己是否過于緊張了。

虞錦回城后立即去涌金樓找斷曲,誰知斷曲竟還未曾回來,虞錦等了片刻,想要離開之際,卻發現斷曲手持酒盞,喝得醉醺醺地沖進門內,一下子便倒在虞錦身旁的椅子上。

“斷曲,你醉了!”

斷曲揮了揮手中的酒壺,口齒不清地說道:“我沒有醉,我怎么會醉?不,我醉了,我但愿,這一醉不醒……”

虞錦微微蹙眉,平日里斷曲雖常喜飲酒,可不曾見他如此失態過,更何況是在虞錦吩咐他做事時。虞錦伸手將他手中的酒盞奪過來,又親自絞了涼帕子想要覆在他臉上助他酒醒之時,突然怔住,只見斷曲閉著眼,眼角濕潤,臉頰處卻有一道淚珠滑落的痕跡,他竟哭了。

虞錦心中震撼,想起八年前斷曲因為驚恐而瞪大的雙眼涌滿淚水,卻在自己的怒斥下硬生生逼了回去,還記得自己當時告訴過他,“命將亡,哭泣只會加快死亡的速度。你如果想死,盡可以大聲哭出來”……或許是因自己與他同樣稚嫩的面龐卻有著一份勝于同齡人的狠厲與沉靜,斷曲緊緊靠著自己,不敢再哭。此后八年,無論兩人經歷多少艱苦險惡,都不曾落過淚,如今,又有什么事能令斷曲傷懷,又有什么人能令斷曲落淚?

虞錦將帕子遞給斷曲,見他匆匆拭過臉才問道:“斷曲,段麗華所在的虞家別院內可發現虞志的下落?”

斷曲避開虞錦的視線,嘴唇微顫,半晌才低聲說道:“沒有。”

虞錦低眸,靜默不言,片刻后轉身離開,誰知斷曲竟似著了慌一般,不顧唐突握住了虞錦的手,滿臉懇求地望著她。

“你不肯說出實情,又不肯讓我去查?”虞錦本欲甩開他的手,在察覺到那是他殘缺了一指的左手后,心口處像是被巨石壓住,轉過臉來認真地說道,“斷曲,你難道忘了,當初我將你帶進乾坤門時我們曾經說過的話嗎?無論寵辱,永不相瞞……”

“我沒有忘,也不可能忘。此生,我寧可忘記自己是誰,也不會忘記我們一同許下的諾言。可是如今,我心口痛,痛得厲害……”

斷曲緊緊握住虞錦的手,虞錦任憑他這般握著,不曾抽回手。她清楚自己在斷曲心中的位置,也清楚自己能給予斷曲什么樣的力量,這些年來,斷曲就像是影子一般跟在自己左右,她雖是虞家嫡女,有父,有妹,卻將斷曲看成了親人。兩人雖有男女之別,可坦蕩自然,猶如手足,說的就是這般情感。

“你不愿說,我不逼你。”

斷曲緩緩松開虞錦的手,見虞錦走出房門時腳步頓了頓,只不過就是那么片刻便抬步離去,斷曲左手揚在半空中保持著剛才的姿態,千言萬語襲上心頭,終是沒有喚住她,拿過虞錦奪去放在桌上的酒盞仰面潑了下去,烈酒刺得雙目生痛,卻恍惚了心神,一時竟分不清落淚是因為酒水入目還是心口悶痛。

虞錦回到虞府,程裳得知程衣受了重傷大為焦急,在聽說被慕容城所救后才稍稍穩住心神,暗自松了口氣。

“程裳,入了夜你去趟段麗華所在的虞家別院。”

“斷曲不是去過了嗎?”程裳知道虞錦是從涌金樓回來的,料著斷曲已經將所查明的一切都告訴了虞錦才是。

“我要你再去一趟,記得,避開斷曲,別讓他發現。”

程裳面色微微一變,詫異地抬眼看向虞錦,問道:“你竟懷疑斷曲?”

虞錦掃了她一眼,淡淡說道:“我從來不會不信他。”

“那你為什么要我這么做?而且還要避開斷曲?”

虞錦起身,沒有理會程裳的話,對于這樣的問題,她懶得回答,如果是程衣在,她肯定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她會明白自己只是不想讓斷曲知曉自己探查了他刻意隱瞞的真相,讓他難堪。

可是,斷曲,我不得不這么做,只因你雖機靈敏捷,心地純良友善,卻易沖動、易被人欺騙。既然你不愿意說,那么我便自己找出真相,為你披荊斬棘,砍去一切作祟的妖魔鬼怪,還你一個仍舊澈明純凈的天空。

程裳雖然心有憤懣,卻不敢過多頂撞虞錦,一跺腳便奔了出去。

虞錦看著她嬌俏的背影,暗自搖頭,見她平日里雖口口聲聲貶低捉弄著斷曲,卻愿維護斷曲,信任斷曲,心中也大為感激,都是自小在一起長大的,誰與誰之間的情分會少?

正在這時,有丫鬟來報,府外有人要見虞錦。

虞錦蹙眉,她自幼離家,恐怕世人早已忘記虞家還有個大小姐在,而自己才不過回到虞家幾日,會是誰正大光明地要進府相見?

“是我。”

倏地,一道金色光影迅疾閃到虞錦眼前,虞錦一甩衣袖,將那光影裹住,抖開來看竟是段無妄的金色羽箭。抬眼看去,見一個身著黑衣、濃眉大眼的少年站在門外笑瞇瞇地看著自己,頓時便想到這定是慕容城口中頂替段無妄坐鎮軍營的段祥,果然有什么樣的主子便有什么樣的隨從,都是一般的浪蕩不羈。

“好俊的功夫,怪不得能令我家主子吃虧。”

虞錦手里握著那枚金色羽箭,站在原地看著段祥,只待他將來意說明,或許是段祥也覺得此舉無趣,有些悻悻地笑了笑,說道:“我家主子特意讓我來邀姑娘進宮。主子知道姑娘心里還惦記著誰是真兇,今日朝堂上眾臣相見,孰是孰非就看姑娘是不是真睛慧眼了。”

“我憑什么信你?”虞錦冷冷問道。

“就憑姑娘手中的東西。”段祥裝模作樣地摸了摸刻意蓄起來的幾根短胡須,說道,“不過信不信也由你,反正我家主子只是要我將話帶到,可沒有交代一定要將姑娘帶進宮里去。姑娘如若不肯進宮,我也樂得自在。”

半個時辰后,譽王吩咐送進宮的產自梁川的珍貴佳釀——十年少,由親隨段祥帶著數名小廝送進宮門。段祥邊走邊摸著下巴,朝隊伍最后面那名最為清瘦的小廝齜牙咧嘴表示不滿,待他松開手之時眾人才發現段祥下巴上的胡須已然不見,像是被人生生拔去了一樣,還有些紅腫。

乾元殿。

虞錦跟著段祥等人一同進了宮,因沒有呈稟闐帝得到宣召,于是便抬了佳釀候在乾元殿外。

闐帝高居龍椅,怒目俯視滿朝文武,喝道:“只是要抓一個犯上作亂的賊子,也能讓你們這般推諉互責,叫朕如何不怒?朕把高官厚祿許給你們這群人,還有何高枕無憂可言?亂臣賊子借錦衛伺機陷害譽王,再明顯不過,你們卻想著借力打力要將他就此扳倒,他好端端的一個清閑王爺遠在梁川又礙了你們什么?朕這江山交給太子之前,還坐得穩。”

闐帝最后一句重話,滿堂皆驚,紛紛跪下請罪。

石相朝左后方的一名御史使了個眼色,那御史心領神會,跪步上前說道:“臣以為,譽王的錦衛伏擊大臣一案還是交由督律司查辦。這樣一來,譽王如若果真是被人栽贓陷害,督律司也能幫譽王洗刷清白,到時,皇上再昭告天下,也算是給譽王一個交代。”

御史的話剛說完,石相出列,說道:“溫御史此言差矣,當初皇上將此案交由督律司查辦,是因為譽王還遠在梁川,只能任人栽贓陷害。如今譽王既已到了陽城,此事還是交由譽王自己查辦為好,畢竟譽王的錦衛只聽從譽王一人吩咐,除了譽王誰能調動錦衛協助查案?”

虞錦在殿外聽見石相之言,不得不佩服其巧舌如簧,看似句句為譽王辯護,言外之意卻還是暗指除了譽王沒人可以調動錦衛,那么號令錦衛伏擊大臣們的人也只有譽王一人而已。

闐帝神色晦暗不明,誰也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思:到底是被石相的話說動了,還是打算繼續維護譽王?大臣們互相交換了一個神色,旋即又俯首靜立,一邊是權傾朝野、桃李滿天下、得闐帝倚重的石相,一邊是遠在封地、手握重兵、深得闐帝恩寵的譽王,這兩人誰也得罪不起,保持緘默明哲保身才是正理。

便在此時,譽王段無妄躬身說道:“臣有罪,臣該死。”

“無妄,你何罪之有?又為何該死?”

“臣管教不好三千錦衛有罪,臣明知被人栽贓陷害卻未能查獲真兇為君分憂便是該死。”

虞錦在殿下聽見,眉目一挑,差點兒笑出聲,這段無妄明是請罪,卻句句為自己開脫,說自己管教不好錦衛,自然就擊破了石相所說的唯有他一人才能號令錦衛的話。

闐帝卻頗為動容,舉步走下來,親自將譽王段無妄扶起,說道:“你的忠心朕看在眼中,這份君臣之義,怎會被別人輕易挑撥了去?朕將翼王西南處的那座宅子賜給你,你安心在帝都待一陣子,朕一定要讓人還你清白。”

眾人聽此話無不倒吸一口涼氣,先不說闐帝口中那句“被別人輕易挑撥了去”到底是不是意指石相,就說闐帝賞賜的這座府邸意味著是何恩寵。當初翼王建府選址的時候,慕容紫曾經去求過闐帝,要闐帝將那座府邸賜給翼王,闐帝未準。后來,石相也去求闐帝賞賜這座府邸,闐帝也未準,如今竟輕易賜給了譽王,這究竟是何風向?

譽王段無妄謝恩之后,趁機要將佳釀呈上,闐帝應準,段祥、虞錦等數人隨即便抬著佳釀進了殿,有宮人上前用銀片開啟酒壇,頓時酒香四溢,令人口舌生津。

闐帝飲了一杯后,贊道:“這是什么酒?比起宮里的御酒來,更有些不同的滋味,好酒。”

“皇上,這酒名為十年少,酒如其名,飲了此酒,宛如年少十年,可以讓人神清氣爽、意氣風發,正如……皇上此刻這般。”

段無妄拍馬溜須的功力果真不凡,哄得闐帝極為高興,當即將這十壇佳釀盡數賞給眾臣,并賜了晚宴,打算與眾臣同享美酒佳肴。

段無妄落座之時,段祥趁機端著酒壺立于段無妄身后,虞錦有樣學樣地也端著酒壺站在段無妄身后,并對段無妄得意揚揚看向自己的神色還以不屑之意。

虞錦站定后,環顧四周,見段無妄坐于右側首位,下方便是石相。而段無妄對面的左側卻空著,虞錦情知定是那日與鄭岷同搜段無妄藏身府邸的太子李潤的位置,而太子下方便是始終一言不發的翼王李澤,他面色蒼白,在皇子服飾外又加了一件輕裘,雖與滿朝文武的服飾皆有不同,可無人會加以嘲笑,反而覺得這樣羸弱畏寒的男子就該這樣穿著,或者再穿得厚一些也應該。翼王神情淡然,將賞賜的酒置于桌上未曾動過,卻另外從親隨手中接過一碗湯藥喝了下去,一時之間大殿上一點淡淡的藥香繞鼻而過。

闐帝看向翼王李澤,微微蹙了眉,眼中掠過異樣的神色,再抬眸時已消失不見,只淡淡說道:“如果乏了,只管歇著去便是。這大殿上過于吵鬧,如果你不喜歡,就去你母后宮里陪陪她,她……很是想念你。”

翼王李澤似是沒有料到闐帝會與自己講話,片刻后才回過神兒來,在隨身近侍的攙扶下站起身,說道:“謝父皇厚愛。兒臣這些年這般慣了,無礙的。”

翼王的聲音雖低,卻格外清潤,虞錦不由得朝他多看了一眼,誰知翼王的目光也正朝這邊看過來,只是不知是看向段無妄,還是別處。

虞錦未出乾坤門時便聽到過翼王的傳聞,在一向講究正統血脈的皇朝內這又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這個慕容紫嫡子、身份最為顯貴、本該繼承大統的皇子,出生后受盡恩寵,被闐帝捧在手心中,八年前卻不知為何突然被封為翼王,由慕容紫請命送往冰天雪地的封地,從此遠離陽城,受盡冷落,即便是慕容紫也極少過問翼王之事。翼王因身邊無人相護,身體受損,終日浸浴湯藥之中,落得羸弱病痛之身,如今自進殿面見闐帝到此刻,闐帝只與他說了那么一句話,在翼王起身回答之際又不再理會。

段無妄借著要虞錦斟酒之際,低聲說道:“瞧,這就是帝王家。”

雖然段無妄滿是嘲諷,可是眼神中突然滑過的落寞之色卻令虞錦啞然,這不是她認識的段無妄,至少剛才這一刻不是。

突然,太子覲見的聲音傳來,段無妄又恢復了那般瀟灑自若的神情,舉起酒杯要虞錦幫著再斟一杯,神色間的調侃不言而喻,虞錦斜睨了他一眼,只得依他。

李潤身著太子服飾,一抹額玉,腰間系著金絲盤繞云紋的腰帶,身材頎長,舉手投足間分寸把握得極好,既顯高貴沉穩,又不拘泥呆板。

“鄭岷可是招了?”

闐帝一言既出,滿堂又是皆驚,嬉笑放縱、刻意烘托出的祥和氣氛一下子又凝結到冰點,大臣們互相交換個眼神,惶惶不安。按理說翼王、譽王覲見,太子無論如何也是要來相見的,剛才大殿上不見太子身影,眾人本是有些好奇,卻不知太子竟是奉了闐帝之命去審訊鄭岷了。

那鄭岷為官二十年,在地方州縣做了個芝麻大的小官,一直郁郁不得志,可是八年前補了京都督律司書吏的缺后,漸漸混得風生水起,八年內平步青云做到了督律司卿,只是才不過數月,竟然就被闐帝秘密查辦了。眾人紛紛猜測鄭岷究竟犯了何事,可是想來想去,也唯有前日搜查段無妄藏匿府邸無果之事了,大家不禁又將目光落在了那個飲酒自樂、似是渾不知發生何事的譽王段無妄身上。

李潤宛如不經意地看向段無妄,那目光深沉,虞錦不辨意味深淺,只覺那隨意滑過的目光中也顧及了自己,端著酒盞掩在袖中的手不禁緊了又緊。

“回父皇,鄭岷還是不肯招供,不愿供出主謀,一口咬定是憑著有人送來的密信才敢上奏父皇的。”

“荒謬,朕封的王爺豈能遭他肆意誣陷?他若不招,便用刑吧!”闐帝的聲音不含一絲溫度,很是隨意的一句話,卻令滿朝文武身形微顫,膽子小的借著醉意更是當即跌坐在了地上。如若鄭岷再不招供,闐帝竟是要太子李潤將鄭岷處死,看來闐帝是鐵了心要維護譽王。

“是。”李潤沒有過多言語,只簡簡單單地答了句便要轉身離開。

闐帝喚住他,說道:“不急。先留下來嘗嘗無妄從梁川帶過來的十年少,你們也有些日子不見了,在一起說說話也是好的。”

“既然父皇有令,兒臣恭敬不如從命。”

虞錦在一旁細細打量著這對君臣父子,闐帝對待李潤的態度與對待段無妄的熱切、對待翼王的冷漠又是不同,存著三分客氣,以禮相待,闐帝不親不疏、和和氣氣,李潤不遠不近、恭恭敬敬。

李潤舉杯起身走近段無妄這一側,段無妄也只得起身,未等開口寒暄,兩人同時舉手,握拳,互擊,又各自退了半步,眼神中一時風起云涌,各有神采。

兩人舉杯,借著飲酒的空當,李潤低聲說道:“就這手勁兒,還需要回你那梁川練上兩年再來才是,省得手腕斷了,連策馬回去的力氣都沒有了。”

譽王段無妄壓著嗓子,回道:“我這里有上好的金瘡藥,一會兒送你一瓶,帶回去好生敷敷手上的傷口,否則明日上朝惹人譏笑。”

兩人飲酒作罷,又齊聲朗笑,除了站在近處的虞錦,竟似誰也沒有聽到這兩人的句句嘲諷。即便看得出兩人之間的默契,虞錦還是有些詫異,可令虞錦更訝異的是,李潤端過來的酒杯已空,他就近將酒杯伸至虞錦面前。

虞錦不過片刻的愣怔,旋即遞過酒盞要為李潤斟酒,誰知李潤握住酒杯的手突然一松,電光石火間虞錦腦海中閃過萬般可能,可還是下意識地迅疾伸手接住了那酒杯。

虞錦雖伸手接住了酒杯,目光卻一直關注著李潤的神色變化,見李潤看見自己接住酒杯后,狹長的丹鳳眼微瞇且閃過凌厲洞察的光澤,便立即松手,只裝作手不經意滑過酒杯的模樣,誰知未等徹底松開,手卻被李潤握在手里……

兩人目光相對,李潤目如朗星,漆眸如刀,虞錦迅疾垂眸,做出受了驚嚇而惶恐不安的模樣。

段無妄笑著靠過來,看似不經意地將虞錦扯到身后去,與李潤又飲了一杯。因李潤在段無妄處久了,又與虞錦一番拉扯,眾臣紛紛看過去,其中便包括臉色煞白的虞展石,他握住酒盞的手顫抖得厲害,幾乎要將整杯的酒都灑開了去。

虞錦垂首低眸,見李潤折回身走向翼王李澤那一桌,才稍稍松了口氣。

段無妄低聲問道:“你與他打過交道?”

“還不是鄭岷帶人搜查那日撞見了,只不過他應該沒看清我的模樣。”虞錦一面低聲回答,一面暗暗注意著李潤的動向,那李潤帶領群臣給闐帝敬酒,闐帝已有了些許酒意,于是便命樂師奏樂,自己則被宮人扶著回去更衣少作歇息。

虞錦不習慣這聲色犬馬、醉酒笙歌,見段無妄配合樂拍擊掌玩樂,而一幫大臣又輪番上前敬酒,一時李潤也有些應接不暇。虞錦松了口氣,便緩步走出大殿,倚在廊柱前,望著這滿殿通明的燈火,一時又有些心神不寧。

闐帝為昭示對段無妄的恩寵,不惜將鄭岷下獄或刑殺,督律司卿的位置勢必會落在其他人的頭上,那么虞展石……

虞錦未曾思及,便覺身后有輕微的腳步聲走近,轉身看去,卻是那病弱俊美的翼王,要避開已然不及,只得待行禮之后再行離開。

誰知,有兩名太監從這邊經過,因為天色昏暗沒看見這邊有人,低聲嘀咕道:“秦公公,這下譽王可升天了,皇上剛剛又將貼身的毓龍珠賜給了他,那毓龍珠可是前朝的寶物,聽說帶著那毓龍珠冬可暖身、夏可生涼,百毒不侵呢。可是,你說翼王病弱身子不好,夏日里也要穿著冬裝,皇上怎么不把毓龍珠賜給他呢?”

“怪不得人人都叫你傻柱子,你可真是聰明不到哪里去。你也說那翼王病弱,你瞧著那身子骨兒能撐得了幾年?這帝王家親情涼薄,與其疼愛一個隨時會死去的皇子,還不如恩寵手握三十萬兵權的譽王來得重要。”

兩人聲音越說越低,及至遠去,虞錦再也聽不見任何動靜,抬眸看向始終靜立不言、似是絲毫沒有聽見那兩個太監說話的翼王,如紙的面容上仍舊看不出任何神色,漆眸下微微閃動著耀眼的光澤。

虞錦緩步朝后退去,只待翼王沉浸在靜默思緒中不會察覺到,誰知那翼王卻猛然握住了她的手腕,虞錦一驚,未等反應、出招,翼王卻已緩緩松了手,將手中的酒杯遞給她,說道:“陪我喝一杯。”

“翼王,金玉惶恐,況且翼王棄滿殿文武大臣獨自飲酒,于禮不合。”

翼王將手中的酒杯遞給她,自己握著酒壺略仰頭飲了一口,淡淡地說道:“不是我棄了他們,是他們棄了我。”

翼王語氣中淡淡的感傷令虞錦有所觸動,旋即明白過來,那些文武大臣一貫爬高踩低,見闐帝不喜翼王,于是也只去太子李潤和譽王段無妄跟前敬酒,誰肯多加理會他?所以他才能拿著酒盞出殿清閑地飲酒。

也不知是因為翼王此刻落寞悲戚的神色,還是因為翼王的言外之意,虞錦心里泛起一陣酸楚,隨即說道:“世間混濁煩亂,被棄未必是不幸,還能落得個清閑自在。”

“何為濁?何為清?只怕生在帝王家,就永遠不會再有分得清的時候。”

翼王語氣中的無奈顯而易見,虞錦卻從中聽出了另外一種心情,微微一怔,或者這就是人的命緣,無論生在帝王家還是尋常百姓家都有各自不同的歷程,卻同樣無奈、同樣凄涼。

虞錦兩只手交替緩緩旋轉著酒杯,見翼王將酒壺朝自己酒杯處遞了遞,示意自己舉杯喝酒,握著酒杯的手隨即緊了緊,心里一動,腳步一個踉蹌,杯中的酒已盡數灑到了地上……

那翼王眸中目光淡淡,絲毫不以為意,虞錦甚至在想自己剛才是否太過多疑,低頭做惶恐狀請罪時看見自己袍角處的些微酒漬,眉眼處溢起涼意。

正在這時,有人輕佻地笑著走過來,說道:“我說怎么不見你了,原來是陪著翼王喝酒呢!這月光漫漫、水湖瀲滟,翼王真是好興致,令人羨煞。我就沒這份好福氣了,被那幫大臣一通猛灌,應接不暇。明日還要陪同皇上去狩獵,更不得閑了……”

虞錦見段無妄親熱地靠近只覺得一陣惡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那段無妄卻不以為意,很隨意地拉過虞錦,將手搭在她的肩上。

虞錦本就抵觸,在看見太子李潤遠遠走來的身影之時身體變得更為僵直,段無妄壓在她肩膀上的胳膊卻越發用了力,裝作酒醉的模樣幾乎將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虞錦身上。

虞錦暗暗希望段無妄從此醉死才好,趁著無人注意之際,手在段無妄的腰眼處狠狠地捏了一把,誰知段無妄仍舊紋絲不動,仿若沒有抓著他一般,虞錦不禁有些詫異,側頭看向段無妄,見他微蹙著眉頭回視自己,虞錦知道他忍痛忍得辛苦卻礙于翼王和太子在跟前不能發作,不禁莞爾。

太子李潤雖應酬著群臣的敬酒,眼睛卻一直落在翼王、譽王等人身上,先是見段無妄身邊那位略微有些古怪的小廝悄悄出了殿,隨后那一直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的翼王卻緊盯著那小廝的背影也跟著出了殿,李潤本想出來看看,卻被石相纏著敬酒,待出來時才發現段無妄也出了殿,還神色曖昧、毫不避諱地靠在那小廝身上。

李潤有些詫異,畢竟安插在梁川的眼線說段無妄浪蕩不羈、輕佻浮夸,府邸內姬妾如云,卻從未提過段無妄竟有此癖好,可是在看見這小廝莞爾一笑后,竟也有些失神,那眸中壓抑克制的笑意,卻不礙這生動的色彩……

越是驚艷,便越是心驚。

虞錦覺察到李潤眼神有異,未等掙脫開段無妄撫在自己肩膀上的狼爪,便見太子已緩步負手離去,方松了口氣。

虞錦這時才察覺到,自己潛意識里根本不想面對李潤,到底是因為他的眼神太過通透、犀利,還是因為他渾身散發著的那種看似敦厚實則森冷的氣息,一時卻還分不清。

李潤漸漸走遠,隨后側頭低聲吩咐道:“查清譽王跟前那個人的來歷。”暗處有人低低應了聲,人影閃動,已消失不見。

段無妄仍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邊拖住虞錦朝后走去,一邊朝翼王笑道:“既然翼王還要將心付明月,我和金玉就不打攪了。”

翼王淡淡地看了虞錦一眼,回轉過身,手中仍舊握著那酒壺,微仰頭酒即被送入口,那寬大的輕裘下仍舊藏不住他清瘦與寂寥的身形,虞錦心神不寧地被段無妄拖著走了幾丈遠,才恍然意識到段無妄有些不對勁。

虞錦沒有立即將段無妄推開,反而一把扶住他,低聲問道:“你怎么了?可是中毒了?”

段無妄手按在胸口處,苦笑道:“算你機警,你怎么瞧出本王中毒了?”

虞錦沒好氣地將手搭在段無妄腕處,說道:“如果不是出了意外,那么看重風度的譽王只調侃幾句便是,犯不著對失勢的翼王冷嘲熱諷,在太子面前還失儀到靠在我身上裝瘋賣傻。可你既在殿內,勢必不是受了刀劍之傷,能令你出現意外的唯有下毒。你可是誤食了旁的東西?”

虞錦這句話問得隱晦,段無妄卻搖了搖頭,說道:“沒有。除了那十年少,本王在這大殿中水米未進。”

“你是說那十年少內有毒?”虞錦面色一變,當即問道,“那闐帝與群臣豈不是都會中毒……”

譽王苦笑道:“他們都沒有中毒,中毒的人只有本王一個。”

虞錦這時才發現事態嚴重,這十年少是譽王自梁川運送而來進奉給闐帝的,自然會嚴加看守,不會出現任何閃失。誰知這酒中竟是藏了毒,中毒的又唯有段無妄一人,下毒的肯定不會是段無妄,那么又是誰有本事在酒中下了毒,還只令段無妄一個人中毒呢?

如果讓闐帝知曉這酒中有毒,即便中毒的只有段無妄一人,段無妄也勢必會落得弒君重罪。所以段無妄不得不借著虞錦支撐自己虛弱的身體。

段祥此時也出來尋段無妄,還未等調笑幾句,見段無妄口唇青紫,額頭冒著細密冷汗,頓時駭得臉煞白,比中了毒的段無妄還慘上幾分。

“你回去就說本王醉酒不省人事,被扶了回去。剛才太子和翼王是瞧見的,想必皇上不會怪罪。”

段無妄吩咐段祥回殿,又伸手要搭在虞錦肩膀上,要她攙扶著自己。虞錦這次倒未推拒,扶住他朝外走去。

突然,段無妄駐足,虞錦側頭見他盯著自己衣角處的酒漬在看,段無妄毫不避諱地撩起虞錦的衣角,虞錦揮肘擊向他的肋骨處,只聽一聲悶哼,段無妄捂著胸口處低喝道:“你將這些事瞞著本王于你有何好處?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誠心相對?”

虞錦不禁冷笑道:“我還真不知你口中的事到如今與我何干?我也不知我為何就要與你誠心相對?”

“你偷走金色羽箭是真,金色羽箭在你手里失竊也是真,有人拿著失竊的金色羽箭伏擊大臣也是真。如今,有人在本王進奉的酒中下毒,你也在隨從小廝之列,你說你又怎么脫得了干系?”

“聽你的口氣,你是懷疑我做了手腳?”

段無妄壓抑著怒氣,低啞著嗓子說道:“你明知本王不是此意。本王處境堪憂,牽連起來,你或者你們虞家都難逃懲戒。除非你與本王聯手,揪出幕后真兇,才能落得安枕無憂。”

“王爺這番話如若是對別人說,別人勢必會誠惶誠恐,掏心挖肝付出所有,即便肝腦涂地犧牲性命也情愿。可是,你要想清楚,我出自乾坤門,即便你落獄,即便你招供牽連了我,我也能將一切線索掐斷。況且,王爺只要肯開口便能從慕容城那里知道真兇的身份,王爺卻沒有做,王爺既然虛偽地想維持好師徒關系,不想與慕容城撕破臉,那么又何必要我的誠心?所以,審時度勢,我實在沒有必要蹚這渾水與王爺合作,不是嗎?”

虞錦輕輕笑著,似是在說尋常閑話一般,絲毫不顧忌段無妄無奈又憤怒的面色。

“好,好,虞錦,你好得很。”段無妄咬著牙,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借你扳指一用。”

虞錦見段祥從大殿里追出來,將緊緊靠在身上、手還用力攬在自己腰間的段無妄推給他,不待段無妄反對,一把便摘走他手指上的扳指,又撕下那片濺了酒漬的衣角塞給段祥,說道:“段祥,帶你家王爺去找慕容城解毒,順便讓他幫我看看這衣料上的毒與你家王爺所中的毒是不是一樣。”

段祥見虞錦又要折往皇宮,急道:“姑娘,你怎么又回去了,你不跟我們一起離開嗎?”

“跟你家主子一樣啰唆,再不帶他去找慕容城解毒只怕想救都救不活了。不過,段祥,你也不用怕,如果你家主子真死了,你來投奔我就好了。”

虞錦頭也不回地說道,身形迅疾消失在暗夜中,段無妄靠在段祥身上憤憤不平,眼神中卻流露出無奈的笑意。

主站蜘蛛池模板: 桦甸市| 周口市| 曲沃县| 夏邑县| 龙南县| 增城市| 汝州市| 滕州市| 伊春市| 康定县| 天等县| 枣阳市| 临清市| 阳高县| 延长县| 益阳市| 天长市| 吉隆县| 南漳县| 柞水县| 汪清县| 康定县| 威宁| 醴陵市| 阳江市| 阿克| 郸城县| 南丹县| 香港 | 黄石市| 洪江市| 灵石县| 兰考县| 苍溪县| 泾源县| 曲沃县| 庆城县| 卫辉市| 玉林市| 安岳县| 佛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