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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殿試風波

御街上,書肆中都擺上了蘇軾的《刑賞忠厚之至論》,也有人沿街叫賣。一攤主叫賣道:“蘇軾蘇子瞻寫《刑賞忠厚之至論》,狀元之文,屈居榜眼;杜撰典故,推陳出新;國朝文風,為之一變。十文一篇了!”另一攤主叫賣道:“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十文一篇了。想考狀元嗎?就買一份吧!”

吳復古沿街慢行,并買文章閱讀,他的古異的相貌和道士的打扮引得行人駐足觀看。一書肆貼上一副對聯,眾人圍觀,一書生念道:“蘇子瞻論刑賞本自忠厚,歐陽公分典傳原合圣心。橫批:文風之變。”眾人齊聲叫道:“好,好!”士子們爭買書肆的蘇軾、蘇洵文章。吳復古見此情景,捻須微笑。

章惇、曾鞏等一行人到興國寺內拜望蘇洵。章惇施禮道:“久仰蘇伯父大名,只恨無緣相見,今日一見,實乃三生有幸,如若不棄,惇愿拜蘇伯父為師。”蘇洵藹然長者,十分客氣地對章惇說:“豈敢豈敢,折煞老夫也。賢侄之才,不可斗量,老夫何德何能,怎可妄為人師?”曾鞏說:“哎,蘇伯父過謙了,尊伯父為文壇泰斗也不為過。”蘇洵急忙說:“豈敢!豈敢!夫子曰‘后生可畏’,國朝文章,還要靠你們。”

章惇見蘇洵的旁邊站著一位相貌不俗的青年,便向蘇洵詢問:“這位是?”那位青年施禮回答說:“小弟陳鳳。”曾鞏驚訝道:“莫不是新科第十名的陳鳳?”陳鳳說:“正是在下。”曾布說:“哎呀,這興國寺真是藏龍臥虎啊,竟住了本科前十名的三位進士。”陳鳳趕忙說:“我哪算什么龍虎啊,要不是蘇伯父和子瞻、子由二兄相救,我早就暴尸街頭了。”章惇問:“這是何故?”陳鳳說:“那日我因交不起店錢被店家趕了出來,又身患重病,走投無路,正遇蘇伯父和子瞻、子由兄弟將我救起,帶到這興國寺,大恩大德,永生難忘。”蘇軾說:“區區小事,何足掛齒,諸位同道中人,誰沒有三災四難的時候。”蘇轍也說:“這是我兄弟與陳鳳兄有緣啊!”章惇等人都說:“蘇家真是好一副俠義心腸!”

蘇洵說:“蒙諸位來訪,暫寓之地,無以相待,請到市上酒樓一坐。”章惇說:“伯父不要客氣。您是士子的榜樣,讀書人的楷模,哪能讓您破費!今天我們來一是要拜見您,以后請您多多斧正我們的文章,二是要給子瞻兄壓驚,三是慶賀鼎革文風初戰告捷,這四嘛——”張璪趁機說:“子厚,要給子瞻兄壓驚,可不是說說而已。”章惇知道張璪的意思,笑道:“別急,這第四就是我章惇要請大家到那汴京第一樓——汴河酒樓上來個一醉方休!”

蘇洵道:“這如何使得!”張璪說:“蘇伯父不要替他節儉,我們不吃,他的銀子怕就會跑到酒樓歌伎的懷里去了。”眾人大笑說:“就是,就是。”蘇洵含笑道:“既是如此,老夫也不便拂了你們的雅興,你們年輕人就去放任一回,我也就不去礙手礙眼了,哈哈!”章惇一揖:“蘇伯父果然雅量高致,令我等后輩感佩!”眾人一笑,都說:“拜別蘇伯父!”

汴京,州橋街上,小販搖著撥浪鼓,響聲一片。商店、酒樓、瓦肆鱗次櫛比,各種攤鋪林立,布攤、小吃攤、雜貨攤擠在一起,游人如織,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一派繁盛的景象。

章惇一行人邊走邊看,章惇對東京最為熟悉,他向眾人介紹說:“這就是東京的御街,說到這汴梁城,就要先從這御街說起。自宣德樓一直南去,約闊二百余步,兩邊乃御廊,市人買賣于其間,各安立黑漆杈子,路心又安朱漆杈子兩行,中心御道,不得人馬行往,行人皆在廊下朱杈子之外。”蘇軾興奮地看著街道,說:“子厚兄真是汴京通。”

張璪插進嘴來:“唐人考中要‘一日看遍長安花’,我們不去采花,喝喝酒總可以吧!”曾鞏笑話他說:“沒學問,看花的‘花’不是采花的‘花’,這‘花’指的是秦樓楚館的聲色之伎!”張璪說:“當然當然。您是當今文壇泰斗歐陽修的得意弟子,誰敢和您比學問呀!哎——我倒要請教一下,唐人可以‘看花’,我們宋人怎么不看?”曾布笑道:“哥哥,你上了邃明的當了!你以為他真的不懂?”曾鞏一愣,笑道:“呵呵,原來邃明兄是此道中人。那今日我們就開宋人之先河,看盡汴京的名花如何?”眾人大笑。

汴河酒樓一樓內,五十歲左右的著名說話藝人張山人帶著徒弟王任辯正在做場。宋時說話設施較為簡單,一般一人獨說,有些著名說話人也有徒弟用鑼、鼓配合。臺上設椅一張,說話時,張山人隨著節奏,不時站立、坐下。徒弟王任辯抱一鼓立在左后方,和著師父說話的節奏,不時用鼓槌敲擊著。劉幾等幾個太學生坐在酒樓內喝悶酒。

張山人說道:“各位客官,在下張山人,說完了韓信,再說一段公案,以答謝眾位的盛意。(咚咚)不知可好?”客人皆稱好。張山人笑道:“此公案與以往公案不同,(咚咚)以往公案,說的是冤各有頭,債各有主,有冤的伸冤,欠債的還錢,總是有個了局。(咚咚)這番公案,卻是死了白死,冤了白冤,上到九重闕,下到閻王殿,卻是無人理睬!你道說什么來著!(咚咚)說怪也不怪。只因朝廷取士,廢了太學體,太學生中,無一人上榜,故有老太學生投河自盡一事。(咚咚)諸位說說,非人所逼,非人所迫,如此投河,豈不枉了自己的性命!(咚咚)”

劉幾聽見這話,怒拍桌子。一太學生站起,怒道:“豈能白死,遲早要找歐陽修算賬!”眾人側目。

張山人不知發怒的人即是太學生,笑道:“客官休要惱怒。想當年,在下自禹州來京城趕考,頗為自負,未曾想名落孫山,流寓京城,只好做起了說話人。(咚咚)時也,命也,怨得誰來!(咚咚)”劉幾站起,躥上臺去,伸手就打:“你個臭說書的也敢在這里含沙射影,若不是只取歐陽體,我等豈能不中!”眾人大驚,喊道:“怎能打人!”

張山人整整衣服,繼續說道:“想必閣下就是太學生了。那太學只有六品以上的官員子弟才能進入,來欺負我一個說話人,自是伸手就打啊,算不得本領!(咚咚)若是真有本領,就寫出一兩篇經世濟時的文章來。若論起寫此文章,只怕還不如我張山人吧!(咚咚)”劉幾怒道:“混賬!你個骯臟破落戶,也敢詆毀我太學!”劉幾伸手又要打。

巢谷忽然躥上臺去,將劉幾推倒在臺下,笑道:“劉幾,你為何又不務正業,學人打架呢?”劉幾一看是巢谷,頓時沒了氣焰,指著巢谷,哆哆嗦嗦地說:“你,光天化日之下,你……你竟敢出手傷人!”眾人朝太學生喊道:“滾出去,滾出去!”劉幾等太學生灰溜溜地離開了酒樓。

張山人向眾人一拱手,道:“這位客官,我張山人在這汴河酒樓帶著徒弟做場已有年頭了,從來都是靠著客官捧場,不敢有半分的失言,所以日子也算過得平安。(咚咚)今天多謝壯士出手相救。”巢谷嬉皮笑臉地說:“哎呀,區區小事,謝什么。山人,我武藝十分高強,山人以后說書,能否也把我說一說?”張山人向巢谷道:“壯士古道熱腸,英雄了得,我張山人一定為你說話。”

巢谷答禮,又滑稽又一本正經地說:“那好,不要忘了啊,我名叫巢谷,鳥巢的巢,山谷的谷,我這名字好聽嗎……”張山人微笑,轉頭說道:“好聽,好聽!”(咚咚)然后對聽眾說:“話說巢山先生,上山打獵……”巢谷一愣道:“哎——山人,是鳥巢的巢,山谷的谷——”張山人聽了一笑,說:“話說鳥谷先生,上山打獵……(咚咚)”張山人繼續做場,巢谷無奈地搖頭離開。

汴河酒樓三樓,伙計殷勤地將章惇等人請入雅座。章惇問道:“子瞻兄,想吃點什么?”蘇軾說:“皆可。我對汴京不熟,你介紹介紹吧。”章惇爽快地說:“那我就不客氣了。小要小菜,夏月麻腐雞皮、麻飲細粉、素簽砂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兒、生腌水木瓜、藥木瓜、雞頭穰砂糖、甘草冰雪涼水……”

蘇軾笑道:“哈哈,子厚兄,你哪是什么新榜進士啊,乃是一個御膳房的廚子。”眾人大笑。一會兒,菜陸續上來,小二報菜名,眾人推杯換盞。

蘇軾道:“諸位,鼎革文風雖有圣上首肯,但殿試尚未舉行,太學生也未必肯善罷甘休。大家還是及早回去準備,希望能畢其功于一役。”眾人都說言之有理。張璪說:“你慌什么,你如今名滿京城,不久就要蜚聲海內。就要舉行殿試了,皇上還不得把你取為第一!”眾人聽他這么說,都皺起了眉頭。章惇睥睨地說:“就你滿腦子功名利祿。”張璪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小弟失言,小弟失言,小弟自罰三杯……哎呀,我怎么越抹越黑。”

崇政殿內,宋仁宗親自主持殿試。眾舉子下筆無聲,蘇軾與蘇轍皆在其中。時辰到了,主考官喊:“時辰到,收卷。”

翰林院里,王珪正在閱讀蘇軾殿試時所寫的制策副本。他小聲地念道:“……無事則不憂,有事則大懼,宮中貴姬以千數,歌舞飲酒,歡樂失節……”他倒吸了一口冷氣,慢慢地站了起來,片刻,臉上又露出了陰險狡詐的笑容。王珪拿起試卷,似乎決定了什么,奪門而出,前往御史臺。

胡宿急送王珪出門,說:“我這就去拿人。禹玉公,你快去忙你的,你要辦的事更多。”王珪說:“那好,胡大人,那我先告辭了。”

興國寺內,蘇軾兄弟二人正爭論著往里面走。蘇轍一臉焦急之色,對蘇軾說道:“哥哥,你的策論寫得太過尖銳了!”蘇軾激昂地說:“子由,為國進言,但求無愧于心!忠言不逆耳,怎利于行!既不利行,又何謂為忠?”蘇轍說:“哥哥句句是肺腑之言,足見哥哥對朝廷的一片赤膽忠心。但言語鋒芒太露,恐遭心懷叵測之人的陷害啊!”

二人進屋后,仍然爭論不止。蘇軾說:“子由,難道你不明白,我露鋒芒,奸佞之徒必會來陷害;若我小心翼翼不露鋒芒,你以為他們就不來陷害嗎?所以橫豎是陷害,倒不如挺身而出,先發制人,不與他們委曲求全!”蘇轍反駁道:“哥哥,我等剛中進士,應韜光養晦,圖謀日后,切不可操之過急。前次哥哥私撰典故,弟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若非皇上圣明,哥哥恐怕早已兇多吉少。”說著,蘇轍拿起桌上的策論,說:“如今哥哥這呈給御覽的治策,言辭之大膽,比那撰典有過之而無不及,哥哥不能不顧安危呀。”

蘇軾拍案而起,說:“子由,怎能為一己安危而不顧國家社稷?那你我為何出來做官,倒不如在眉山老家安分守己,太太平平,頤養天年!”蘇轍說:“弟弟深知哥哥乃忠奸分明之人,但話雖如此,也要學會變通才是啊。幾天前的事雖然暫告段落,但太學生豈肯善罷甘休!他們的背后,可是大宋朝數以千計的朝中重臣和封疆大吏,如今正虎視眈眈,伺機對我等進士發難泄恨,正愁無隙可乘。哥哥這樣做,豈非正合其意,恐會招來殺身之禍!”

蘇軾慷慨激昂地說:“殺身之禍何懼!只要所言,是為圣上計,為天下蒼生計,又有何懼?!子由,我以為,這風口浪尖時候才是我等進言的最好時機,斷不可貽誤。我問你,文風改革改什么?”蘇轍說:“當然是改革文風。”蘇軾搖頭道:“非也。子由,表面是改革文風,其實是改革吏治。若你我言不敢進,行不能正,只顧一己私利,與太學生這般酸腐文人又有何異?那文風改革何用之有,吏治改革何時能成!”蘇轍從來沒有這樣想過,聽哥哥這樣說,一時愣住了。

說到這里,蘇軾愈發慷慨激昂,滔滔不絕地說道:“子由,我心中有些話埋藏已久,今日不吐不快。我蘇軾雖為眉山鄉野之民,卻有致君堯舜之志,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日后當為王佐宰輔,上不負明主,下造福蒼生!”蘇轍被哥哥的激情感染了,激動地說:“哥哥,弟弟沒有想到,你竟有這等青云之志!我聽你的,只是——怕爹爹為我們擔心。”

這時,蘇洵走了進來,激動地說:“轍兒,父親不擔心。軾兒,時至今日,父親才知吾兒是何等人物!你的胸懷,卻是為父所不能及也。你且一往直前,義無反顧,父親為你殿后便是!”

御街上,幾個衙役拿著鎖枷,氣勢洶洶地向興國寺奔去。來到興國寺蘇軾的寓所外,衙役打門高喊:“蘇軾開門!開門!”巢谷、陳鳳迎了出來問:“誰在打門?”衙役問道:“誰是蘇軾?”蘇軾從后面走出來,說:“我!”衙役亮出御史臺公文,蘇軾問:“我犯了何罪?”衙役說:“去跟御史們說吧!”說著就要上前拿人。巢谷護住蘇軾,一邊喊著“誰敢拿人”,一邊順手推倒了兩個衙役。

蘇洵聞聲急步走過來,阻止道:“巢谷不要亂動,免得罪上加罪!”巢谷聽了,才慢慢縮手。蘇轍看過公文,對蘇洵說:“父親,是御史臺的公文,并非朝廷所下,也未說明具體罪狀,只說言辭狂悖、忤逆圣上,想來是制策惹了麻煩。”蘇軾說:“我早就知道,制策上的話會惹怒一些人的。”轉身對蘇洵說:“孩兒給父親惹麻煩了。”蘇洵沒有責怪蘇軾,而是堅定地點點頭。蘇軾跟衙役走出。巢谷急得手足無措,直在原地打轉。蘇洵望著兒子離去的方向,嘆道:“為父早已料到,卻沒想到這么快……”

范鎮府外,歐陽修從轎中走下,風風火火地敲門。仆人打開大門,歐陽修疾行而進,范鎮前來迎接。范鎮驚異地說:“歐陽公,何事如此緊急?”歐陽修說:“范公,出大事了。蘇軾因制策言論過激,已被御史臺抓去了。”范鎮吃驚地“啊”了一聲。歐陽修說:“范公,文風改革正值緊要關頭,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們這么急著抓蘇軾,其實是沖我而來。剛剛平靜了幾日,太學又要興風作浪了。”范鎮點頭道:“定是如此。歐陽公,蘇軾依律該當何罪?”歐陽修說:“說有罪則罪為大逆,殺頭亦不為過;可是——若論皇帝求言,士子上書諫言,則又無罪。”范鎮嘆道:“唉,你說這個蘇軾,上次的事余波未平,如今一波又起。實在太過冒失了。”歐陽修說:“不管怎樣,被御史臺抓去,今夜蘇軾非皮開肉綻不可。”范鎮說:“你提醒得是。我這就去御史臺按住他們,你趕緊去見皇上。我二人兵分兩路,趕快走吧!”

御史臺監牢,黑夜沉沉,羈押房內,刑具陳列。一高一矮兩個衙役正在威逼蘇軾。高個衙役對蘇軾說:“此門進來容易,出去卻難!”蘇軾說:“我未犯王法,如何不能出去!”矮個衙役說:“就算你明日出去,今日也須掉層人皮。”蘇軾笑道:“哈哈,今日我虎落平陽,你就來欺負我!”高個衙役說:“就是擺明了欺負你!”舉棍要打,想了想,似乎沒有理由,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矮個衙役忽然說:“哥哥,他罵你。”高個衙役腦筋似乎不靈,疑惑地說:“他沒罵我呀,他怎敢罵我?”矮個衙役說:“他罵你是狗。”高個衙役怒道:“你才是狗!我長著耳朵呢,他罵我,我會聽不見?滾!”矮個衙役急得抓耳撓腮,說不出話來。高個衙役對蘇軾說:“蘇軾,聽說你是個才子,可我這里只認錢財,不認文才。”舉手欲打。

這時,范鎮大步進來,“啪”地將一包銀子扔到地上:“你不是只認錢財嗎?看看這些夠不夠。”兩個衙役一驚,急忙跪下說:“小的給范大人磕頭!小的哪敢收大人的錢!”范鎮說:“啰唆什么,叫你收你就收。”兩個衙役連聲稱是。范鎮厲聲對他們說:“你們給我看好了蘇軾,若是少了一根毫毛,我讓你二人不得好死。”蘇軾說:“恩師何必助長牢獄的索賄之風!”范鎮說:“姑且保全了,其余日后再說。明日朝堂我會據理力爭,保你出來。”

頤心殿中,仁宗正在翻閱殿試的制策,內侍張茂則遞上蘇軾的制策,仁宗高興地閱讀著,口里還稱贊著“蘇軾乃進士中第一才子”。當讀到“無事則不憂,有事則大懼,宮中貴姬以千數,歌舞飲酒,歡樂失節”,仁宗轉喜為怒,輕輕拍了一下龍案,站起身來。張茂則吃了一驚。

邇英殿外,王珪和歐陽修在殿外等候。張茂則走出殿外,向二位大人行禮。張茂則說:“王大人,皇上宣你進殿。”王珪向歐陽修點頭示意,跨進大殿。歐陽修也欲入殿。張茂則為難地說:“歐陽公,皇上沒說要見您。”歐陽修一驚。

邇英殿內,仁宗高坐。王珪奏道:“陛下,御史臺因蘇軾所呈制策中有狂悖言辭,并忤逆圣上,現已將蘇軾羈押牢中。”仁宗仔細觀察著王珪,做出慍怒的樣子,說:“羈押得好!朕以為他該被羈押。”王珪聽了,十分高興,從袖中掏出百官聯名書,向仁宗稟報:“陛下,這是百官聯名簽署的奏章,稱蘇軾一再誣賢欺圣,目無君主,罪為大逆,該當處死。”

張茂則將長長的奏章呈給仁宗。仁宗細看奏章,暗暗吃驚。王珪察言觀色,急忙對仁宗說:“陛下息怒,蘇軾年輕無知,陛下也不必與之計較。但據臣所知,聯名百官卻群情激憤,都說蘇軾狂悖無道,上次撰典之事已得陛下寬恕,卻不知悔改,如今竟藐視起圣上來了。百官還說,若再縱容蘇軾,則引天下讀書人效仿,視教條規范如無物,風氣敗壞,朝綱大亂。陛下,微臣雖然試圖勸服,但百官之憤慨不平非臣過往之所見。”王珪以為仁宗會大怒,但仁宗卻并不表態,只是說:“朕知道了,此事明日上朝再議。”

第二天上朝前,眾臣站在崇政殿外等候,紛紛竊竊私語。有人說:“太過分了!如此狂生,從未見過!不殺不足以正朝綱!”王珪沿臺階而上,微笑著對大家說:“諸公好。”眾臣說:“王大人好。”歐陽修和范鎮走上臺階,卻無人理會。范鎮對歐陽修說:“歐陽公,今日上朝,我二人要為蘇軾辯護,無論如何要說服皇上。”歐陽修沉重地點頭。一會兒,張茂則從殿門里走出來說:“皇上有旨,今日不朝。”

眾官嘩然道:“這蘇軾實在大逆不道,定是他使得龍顏震怒,皇上連朝都不上了!皇上還從未缺過早朝,這都是蘇軾所致。蘇軾沽名釣譽,狂悖無理,目無人主,罪該處死!”王珪并不說話,悠閑得意地從群臣之旁走過。歐陽修和范鎮呆立在那里。

御街上,劉幾率眾太學生走來,黑壓壓的一片,他們穿著統一服飾,其狀悲憤,正游街抗議。引得行人紛紛駐足觀望。行人議論紛紛:“新科進士蘇軾制策直言犯君,太學生們不容,要皇上處決蘇軾!”劉幾振臂高呼:“蘇軾誣蔑圣上,罪該處死,以正視聽!”眾太學生齊聲應和。

御史臺監牢里,地上一只小螞蟻在推一塊飯團,推而不動。蘇軾凝神觀察。歐陽修疾步走入,蘇軾急忙起身施禮:“恩師,您來了。”歐陽修著急地說:“唉,子瞻,怎么樣,沒有受苦吧?”蘇軾回答:“恩師,蘇軾無事。”歐陽修說:“唉,你也太冒失了,何必如此呢?文風改革還未告成,太學者正環伺左右,此時最忌急于求成。他們一旦抓住這個機會,就會置你于死地。”蘇軾卻坦然地說:“恩師,學生若能以一己之軀,促成文風改革之變,倒也死得其所。”歐陽修眼眶濕潤了,動情地說:“子瞻啊,你若有個不測,老夫如何向你父親,向天下讀書人交代呀!你放心,老夫當會據理力爭,盡力保你出來的。唉,可是這次終究不像上次啊!”蘇軾躬身施禮說:“無論如何,蘇軾都終身銘記恩師的大德!”

汴河酒樓,夜色沉沉,餐桌上空無一物。曾鞏、章惇等人都沒有胃口,曾鞏嘆道:“皇上連歐陽恩師都不見,子瞻兄這次恐怕難逃大劫了。”章惇說:“蘇軾實乃我等進士中的楷模!試問我等之中,有誰敢像他這般正言直諫,不計個人得失,而以國家社稷為己任!我等須再為子瞻寫道奏章,勸說皇上。”張璪卻頗不以為然:“皇上連歐陽恩師都不見,更別說我等了。唉,這個蘇子瞻,太過惹是生非,矯飾虛名,連我等功名都陪他一塊葬送了。”章惇生氣地說:“邃明,子瞻連命都快丟了,你還在這兒計較功名。”張璪低頭不語,曾鞏等人沉著臉,焦急而無奈。

邇英殿外,范鎮欲舉步入殿,被張茂則攔住。張茂則說:“范公,別進去了。”說著指指里面,“皇上從來沒發過這么大脾氣,摔了許多東西,誰也勸不了。我勸你還是別進去為好。”范鎮想一想,又待硬闖,還是被張茂則攔住。范鎮說:“張公公,那你跟我說,皇上究竟要對蘇軾如何?”張茂則沉吟良久,說:“要么殺,要么不殺。”范鎮急了,“你……你這不是廢話嘛!”

深夜,仁宗于龍床上酣睡,鼾聲大作,睡得十分香甜。

御史臺監牢內,蘇洵、蘇轍與蘇軾隔著牢中柵欄相對而坐。蘇軾明顯消瘦憔悴了許多,但仍精神飽滿。蘇洵和蘇轍神色悲愴,不知該說些什么好。蘇軾平靜地對他們說:“父親,子由,我聽衙役說,百官已聯名上書皇上,要問我的死罪,太學生們也在御街示威。”蘇轍不答,蘇洵卻忽然豪氣沖天地說:“軾兒,莫忘了你立下的鴻鵠之志。你跟為父不一樣,你是干大事的人,就要經得起大風浪。軾兒,你若死了,老夫也為有你這個兒子而感到榮耀,老夫要在汴京親自為你送葬!”蘇軾激動地叫了一聲“父親”,父子倆的手隔著柵欄緊緊相握。

范鎮府上,范鎮和歐陽修正在對弈。范鎮拿著棋子默默地思考,卻久久不落子。忽然,范鎮將棋子丟在棋盤內,棋盤大亂。他站起來,生氣地說:“唉,不下了,不下了。永叔,你說下棋能靜心,對老夫卻一點用也沒有,現在心頭仍是一團亂麻。皇上就是不見你我二人,我等又能怎么辦?滿肚子的話都無處說去。”歐陽修仍坐著,也十分憂慮地嘆道:“樹欲靜而風不止,難呀!只怕因為此事導致文風改革失敗,我等前功盡棄。我是上愧對皇上,下有負新進們呀。”范鎮吼道:“你說,皇上到底什么意思?殺就殺,不殺就不殺,干脆說個痛快話,為何要避而不見呢?”

這時,房外一聲長吟,遠遠傳來:“我欲尋你無躲處,你覓我時無處尋。”范鎮聽到吟聲,知道是老鄉吳復古來了,忽然一拍腦袋,驚喜地對歐陽修說:“高人來了,高人來了,子瞻有救了。”范鎮趕緊向外迎去,尚未出房門,吳復古一身道袍,手執拂塵,在院子中悠然現身。范鎮急忙施禮道:“吳道長,想煞我也,快里面請。”吳復古也不答禮,直向房中走去。范鎮對吳復古說:“吳道長,這是歐陽修大人。”吳復古對歐陽修倒是蠻有禮數,客氣地說:“歐陽大人,久聞盛名,貧道有禮了。”歐陽修起身施禮道:“道長多禮了。”吳復古悠然坐下。范鎮忍不住地問道:“道長是閑云野鶴,從不輕涉俗世,猝然來訪,不知有何見教?”

吳復古微微一笑,也不說話,從袖中掏出一只小木盒,輕輕放在桌上。范鎮和歐陽修將目光集中于木盒之上。吳復古轉眼飄然而去。范鎮轉眼不見了吳復古,往外一看,只看見了院子中吳復古的背影,急忙喊道:“吳道長,請留步——”只聽遠遠傳來吳復古的聲音:“送得寶盒金鑾殿,抵得二公千萬言。”二人看看桌上的木盒,木盒顯得古樸而神秘。二人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

頤心殿中,仁宗手拿木盒,緩緩打開,內有一張紙,仁宗展紙閱覽,小聲讀道:“群雀聒噪塵囂上,風來誰可負青天。圣君當朝士有語,戒碑猶立豈無言。”

仁宗一驚,對張茂則道:“‘戒碑猶立豈無言?’張茂則,當日朕登基之時,獨自入密殿讀戒碑立誓,戒碑上書‘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此句當是講的這個意思。”看著張茂則迷惘的神情,仁宗十分納悶地自言自語:“可是奇怪啊,戒碑上的話,別人都不知道啊。為何……為何……難道世上真有神仙?”

這原是宋太祖趙匡胤為子孫立下的戒碑,新皇登基時,可一個人前往拜謁發誓,遵守戒碑上的規定。據說戒碑說的是不殺上書言事的士大夫,柴家子孫即使犯了大逆之罪也不得棄市等。當時就有這樣的傳說,直到后來金人破了東京汴梁,才真的發現了這個戒碑。內侍張茂則在一旁,訕訕地說:“陛下,微臣魯鈍,不知道。”仁宗好像忽然頓悟,微笑道:“時機已到。好,張茂則,宣旨下去,明日朕要上朝。”

第二天,崇政殿內,仁宗高坐,韓琦、歐陽修、范鎮、王珪、胡宿、呂誨等人分班左右。仁宗裝病,以手支頤,以熱手巾敷住額頭,說:“這幾日來,朕稱病未朝,眾卿的奏章都快堆滿朕的御書房了。今日朕精神略有轉安,眾卿對新科進士蘇軾的殿試策論有何看法,都據實說來吧。”韓琦道:“陛下,萬請保重龍體。至于蘇軾,評官以為蘇軾專攻人主,為大不敬!”歐陽修緩步出班,慷慨奏道:“陛下,臣有話要講。”仁宗佯裝咳嗽了一聲,有氣無力地說:“準。”

歐陽修說:“謝陛下。微臣不敢茍同韓琦之論。臣以為,蘇軾制策,指正朝廷得失,無所顧慮,持論至公。雖語涉皇上,實乃是循天地之正道,遵人臣之大禮,為國朝以來第一人,應列入殿試的最高等。”胡宿環視周圍,出班奏道:“陛下,蘇軾在制策中,抨擊陛下,狂妄至極,聞所未聞,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仁宗說:“嗯,繼續講。”胡宿說:“陛下,似這等舉子,當治大不敬之罪,必當嚴懲!”

崇政殿中,大臣們繼續辯論。范鎮說:“陛下,胡宿之言謬矣!蘇軾直言朝政,乃我朝之幸也!有善納直言之君,才有直言之臣。過去唐太宗善納直言,才有貞觀之治;我主乃善納直言之君,才有而今祥和之氣。皇祐三年(公元1051年),包拯彈劾外戚張堯佐,朝堂之上,吐沫亂飛,竟至我主龍面。但陛下仍能聽諫言,維持正義,接納彈劾,成為美談。微臣以為,蘇軾雖有激切之言,但出于忠君愛民之心,并無私意,豈能殺之,請陛下明察。”呂誨反駁說:“陛下,蘇軾目無人主,當殺。”多數大臣跪于地下齊呼:“陛下,蘇軾當殺!”只有歐陽修和范鎮站著。

歐陽修高聲道:“陛下,不可!制策求直言,而直言者被殺,此為失信天下之舉,參政之言不可取。”很多大臣憤怒地看著歐陽修。

仁宗調整了姿勢,慢慢坐起來,說:“眾卿,朕若不殺蘇軾,又當如何?”王珪一愣,警覺起來,立即調整策略,決定靜觀其變。呂誨跪下說:“陛下,蘇軾殺也要殺,不殺也要殺!”眾臣聽呂誨這么說,有的一愣,有的響應。

仁宗忽然暴起,將熱手巾擲于地上,病態全無,聲如洪鐘:“夠了!你等都是朝中大臣,言稱孔孟之道,對一個少年進士,豈能說殺就殺!此一來,何談我朝仁政!蘇軾直言了朕幾句話,朕就殺他,朕是何等胸懷!豈能叫后人恥笑唾罵!朕雖只見過蘇軾兩次,但已深知蘇軾文章治才、德行操守俱佳。現在國家吏治不振,亟須新銳之才。朕告訴你們,朕不僅不殺他,不黜他,朕還要讓他越級受官,讓蘇軾到翰林學士院供職!”

呂誨等人大驚。呂誨大聲道:“陛下,不可。即使狀元,初次授官也不過六品、七品,翰林學士乃三品朝官,如何能授給一個榜眼!”胡宿附和:“按照祖制,呂誨所言不差。況且蘇軾多有狂悖之語,也不能說德行操守上乘。”殿內氣氛越來越緊張。王珪仍不說話。

宰相韓琦忽然說:“若是授蘇軾翰林學士,不知陛下是否要將這宰相之位授給狀元曾鞏!”

仁宗拍案而起:“大膽!開口祖制,閉口章法,只有循規蹈矩,你們才覺得舒心安寧,唯獨不見大宋陳陳相因,積弱不振。朕每辦一件事你們都要橫加阻攔,說得冠冕堂皇,實是滿口空話。今天竟然敢當面責問朕,若是曾鞏有宰相之才,你當朕不敢授他宰相之位嗎?”韓琦急忙跪下:“微臣只是一時著急,微臣失言,微臣知罪!”呂誨等人也急忙跪下。

仁宗厲聲喝道:“你一時著急,你為大宋著急了嗎?”韓琦一時猶豫:“這——”仁宗說:“朕即位以來,每遇大事,必招群臣共議之,但行之收效甚少,每每適得其反,致使國力日削月弱。朕有時都怕,怕百年之后無顏面對列祖列宗!”眾臣慌忙跪倒:“陛下,臣等知罪。”

仁宗怒氣未消,斥道:“知罪知罪!你們整天就知道知罪!今天,列祖列宗在上,朕要朝綱獨斷一回!今日朕要宣布兩件事,其一,殿試放榜,名次與禮部試相同,特授蘇軾翰林學士之職,殿試制策三等,翰林院擬旨吧!”范鎮、歐陽修等跪下,齊聲道:“陛下圣明。”

仁宗大手一揮,繼續說:“其二,太學體百無一用,國朝文風之壞,多源于此。當下朝廷需要的是干練的治才,太學體中如何出得國家棟梁!從即日起,廢黜舊太學,提舉新學,昭告天下!”群臣十分驚訝。歐陽修和范鎮驚喜萬分,而王珪似乎要癱軟在地。

宮外,劉幾他們還在振臂高呼:“殺蘇軾,殺蘇軾!”一大臣悄悄跑出來,向他們招手示意停下。劉幾等人見狀停止呼喊,莫名其妙地左顧右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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