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林在中秋節這天吃大餐時，把他回鄉修院子的計劃跟李敏敏和李玉說了。這頓飯老張費了心思，她們愛吃的都做了。聽完計劃，李敏敏沒什么話，沒有反對，也沒有支持。李玉倒是很興奮，和老張研究了半天他的設計圖。年輕人好呀，顧慮少，有激情。

晚上睡覺前，老張和李敏敏聊了很多，零零散散的，但主要圍繞著兩個東西：錢、生活方式。

這么多年下來，這一個小家庭在大城算是扎了根。房子很貴，本來貸款得還到老張65歲，前幾年李敏敏把她老家小城已經沒人住的房子賣了，貸款還清，還剩了點。老張不工作，領退休金還得過兩幾年，好在平時比較節約，正好也得了筆離職補償金。這么多年來，現在是手頭上存款最多的日子了。老張的院子要是完整弄下來，這些錢得全部花進去不少。說實話，在錢上，李敏敏心里是不同意的。李敏敏跟老張過了一輩子普通日子，從來沒感覺富裕過，從來沒有富足的感覺，現在有點錢了，又要去造掉，感覺不舒服。

生活方式上，李敏敏倒是覺得不錯。想想未來，他們自己沒有意愿再去買套房了。要是能把院子修好，他們老兩口搬去鄉間，把房子留給李玉，也是好的。李敏敏雖然生長在小城市，但對農村不陌生，她的父母是第一代進城的人了。她以前對農村不喜歡，因為城市化過程里，農村顯得落后、發展慢，泥土多了些。這么多年了，國家在提出建設精致新農村，一代人的念頭也變了，城市化時都往城市跑，恨不得都去大城里扎根，等真熬了一輩子扎了根，又覺得農村好。一個個在鄉間優美、優質生活的案例在網上傳播。城鄉差距愈來愈小，不再是發展的對立矛盾，而是風格的相輔相成：城市代表發展、前進、科技、便捷，鄉間代表精致、和諧、自然、放松。這農村鄉村的新風格，吸引了人們，特別是有“兩條根”的老人們，改變生活方式，回鄉生活。把城市留給年輕人，成了一句口號，也成了一種流行。李敏敏也是受影響的，又被老張一計劃，心里也動著，想象著怎么裝修設計那塊小院，怎么去體味、展示、紀念鄉村的新生活。

張樹林和李敏敏討論了很久鄉間小院里的生活，修改著想象中的布局。

修建院子起碼要花一年時間。院子里要有一片小樹林，要有果樹。前院種花，后院種菜，養點雞鴨。要養條好狗，看家用。李敏敏還要養只貓。房子的裝修要簡潔風。廁所二樓設一個，另外一個放后院。要有一間書房，一間活動室。臥室起碼要有三間。前院可以再挖個池塘，養養魚，種點荷花，池塘旁邊再修個秀氣的涼亭。每天早起，老張要在小樹林里或者涼亭里活動筋骨。院子里可以安個籃球架。李敏敏要在廚房里做精致早餐，要烹制5分鐘前還在菜地里長著的新鮮蔬菜，要烤面包、做蛋糕，要腌制各種咸菜，自己做酒釀，想吃什么就做什么。老張要在書房里練字讀書，在亭子里練吉他，李敏敏要澆花，喂魚、喂雞鴨、喂貓狗，要伺候菜地，鋤草施肥，種時令蔬菜。吃完午飯要午睡。午睡起來，要一起去鄉間田野里逛逛，看看已經承包給村里開始農場式運作的自己的那幾塊田的莊稼長勢。春天要去采野菜，雖然李敏敏不太認識，不過沒事，老張都認識。夏天少出門，太熱，晚上要在院里的小亭子乘涼，吃冰西瓜。秋天要去小樹林里采果實，做果醬、做果干。冬天，最好能下大雪，在書房里，暖暖和和的喝茶、練字、看書。李玉來了，帶她去種菜、去摘果子，等哪天孫子孫女有了，帶他們去喂魚、喂雞鴨、喂貓狗，在池塘里學釣魚。

想象是真的美好呀。這就是想象的價值。老張也在想著，這是變相回到小時候的生活了嘛！其實不是的。小時候的生活固然值得懷念，但也是辛苦的。那時候的田間勞作、田間地頭灑下來汗水其實就是工作，是立身之道。那時候，老張總想著要出門看看，不能天天臉朝黃土背朝天。兜轉了幾十年，表象上是回了原地，實際上是進步的，是美麗的。城市化帶動了農村的發展，相比雖然慢了些，但恰是這點慢，留下了精耕細作的空間。老張年輕時候，闖蕩大城市是一種普遍的愿景，是一種社會趨勢、前行浪潮。但也有不少人并沒有在大城市落腳，他們經歷了一圈，回到了鄉間，帶去了新東西，發展了在鄉間的事業。這些年，老張在大城活的默默平凡，順應著社會脈搏跳動，兢兢業業的。而回農村的同鄉們，不少都在事業上更有成績，掙錢更多，院子更大更堂皇，把鄉間也帶動的更有活力。老張不羨慕事業有成的同鄉們，他覺得自己的想法應該更寬廣一點，他并沒有為家鄉建設貢獻什么力量，是那些沒有挪根的同鄉們的努力，讓農村比以前更優越了，讓生活更便利了，才讓他定了回鄉的念頭。某種程度上說，他也是采果實的人。

李敏敏所想的，更多的是新鮮感。

李敏敏出生在小城市。她爸爸是老師，媽媽是會計，都是成年后進小城扎根的。李敏敏內心是向往大城市的，就和當年她父母向往小城一樣。不過李敏敏的向往帶著更多的浪漫氣息，更虛浮一些。她年輕時候理想的生活是——大城精致白領生活：每天早起晨練瑜伽、溫水浴，畫上精致妝容，開著品質汽車，順路買杯定制咖啡，出入200層地標高端寫字樓工作，最好在188層，工作臺花瓶里上每天都有人放一只最新鮮艷麗的花，每天的工作討論的是時尚前沿理論，有關藝術，無關生活，居室有專業管家清掃，每天進門就如同到了新家，連床單都是新的。

這些浪漫向往在她結婚時已在殘喘，存活到她生李玉。那當她抱著玩命啼哭的小玉時，她想要的生活是——有自己的房子、汽車，工作別太費心，家里家務有人做，孩子回家有人帶，每天晚飯有可口飯菜，偶爾牽著女兒在公園里漫步，有幾個談得來的同齡媽媽，拍美美的照片發社交空間，有人點贊。

在張樹林眼里，李敏敏是個不成熟的理想主義者。無論李敏敏在向往的是什么，張樹林總是邊干自己的事情（玩游戲、看電影、刷新聞），邊聽她在談論、抱怨、幻想，跟她頂嘴，頂破她的理想主義。

“我從來沒見你練過瑜伽呀！”

“在網上買買衣服就懂時尚啦。”

“你就是不想做家務，還想請管家，清潔阿姨都別請，費錢。”

“床單都新的，住酒店不是一樣的效果。”

“你又不會開車，先買房吧，車子晚點，沒什么用。”

“飯你做，碗我洗，讓鯉魚拖地。”

“廚藝要提升啊李總！”

“照片別P太厲害了。”

“年紀大了要多動動，別天天睡覺。”

“這個電影你都看了兩百遍了。”

在李敏敏眼里，張樹林一直是個有些突兀、土里土氣、沒什么上進心、硬脾氣的油嘴窮青年，沒什么儒雅氣質，現在就是皺紋多了、更干巴了、頭發白了點。她在這個人的追求下進入了生活下一個階段，在這個人的陪伴下，熄滅了舊理想，燃起了新目標，有所失，但也獲得了某種可感受到舒適感的安穩。他在她27歲后的人生里無孔不入，揮之不去，讓她時不時厭煩，又無法割離。

階段不同，心態也不同。她對大城的浪漫向往已經蛻變，轉變成了對安逸生活的期待，對工作和城市喧囂的厭倦。如同牛奶發酵成酸奶一樣。但現在，她對鄉間小院的生活的想象，又可以帶著浪漫和虛浮了。她幻想的是安靜高雅的院子，干凈簡潔的房間，最最新鮮的蔬菜，漂亮的亭子，田野的翠綠與金黃，以落日為背景的小樹林，可愛溫順的貓狗，鳥鳴蟲嘯，遼遠藍天和溫柔黑夜，閃爍群星和盈缺孤月。她憋開了平凡，思索著美好。這也許真的是個好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