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之前，老張和大江通過很多次電話，溝通設計稿和預算。預算表大江做的很細，老張看不太懂，大概能明白其中大概分三部分——物料費，就是水泥石頭鋼筋這些，人工費——就是工人的工資，租賃費——就是租用一些大型機械的費用。大江的預算比老張之前讓人算的要多一些，但也在能力范圍內。只要沒有太多額外支出，基本上老張可以順利的完成小院子的修建，還能留下點小錢。

錢是分批支付的，基本上是一個月付一次，大江回帶來很長的清單，讓老張仔細研究，研究好了付錢?，F在5月份了，第三次費用就要支付了?，F在，房子的二樓樓板正在拆模，二樓的承重柱正要灌漿，一樓的墻正在被氣泡磚慢慢填滿，留下窗洞和門洞。老張猜，大江今晚，最遲明晚就要讓他看單子了。

晚飯依然很香，老張吃了一碗飯，喝了兩瓶啤酒，啤酒脹肚子。大江和工人們聊天。母親這兩天身體不舒服，沒過來，在姨媽家養著，表哥給她煮粥喝。老張要帶母親去醫院看看，母親不愿意去，說是老毛病了，每年春夏之交，胃口就不好，導致身體不舒服的，沒什么大問題。大江酒飽飯足，給老張遞過來根煙，說明天大費用單子拿來看看，老張點點頭，問了句會不會超。大江說，你放心，不會超。

晚上，老張在姨媽家洗完澡，跟母親聊了會天，回憶當年在田野里干農活的情景，母親記憶力很好，很多事情記得清清楚楚?；氐嚼衔魑?，張樹林打開探照燈，噴上花露水防蚊子，躺上搖椅，長嘆了一口氣。

老張的一生從來沒有覺得富足過，即便是現在。

從大學畢業的第二年起，張樹林開始有了物質的渴望。第一年是沉浸在自己養活自己的新鮮成就感里的，甚至年底還給父母各包了1000元紅包，母親特別高興。第二年的秋天，老張的新鮮成就感破滅在一次同學聚餐中。與同學們一年沒見，可已經沒有太多共同語音，他們開始聊的是買房買車、收入多少，老張隱約覺得自己不成熟，搖搖頭又甩開了這個念頭，但其實已經被聊天中的物質比較砸進了永久的斜坡深淵，如同一個巨大的碗。直到沉入其中，老張才真切感受到了物質的渴望，和爬出深淵的渴望一樣。他回頭往下看，深淵的底心一無所有，無趣無依，深淵上空則飄著似乎的美好，老張思考了一下，開始攀爬。

他不精于攀爬，主觀動力也不強，所以攀爬不特別用力，甚至顯得輕松，只是偶爾會看看遠方同在攀爬的人們似乎爬的比他用力比他快，由心底發出難以控制的嫉妒。他常常有這種在攀爬懸崖的感受。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心態變了，不再嫉妒，看清了飄著的那些虛妄的不值的美好，并堅定了攀爬的步伐，尋找著自己的節奏，埋頭前行，唯有深淵表面斑駁的材質引發著他的興趣。

老張在大城貸款買房子，是物質渴望的一次大滿足，是在深淵中的一次滑索，滑到下一個攀爬的起點，新的懸崖之下。多年前，房子還是重要增值商品，人們的安居的觀念很強，房子很貴，大城的房子更是貴的離譜。很多普通人都想奮力掛上滑索，享受了一下人生攀爬中的舒適和成就。張樹林在攀爬中，也奮力完成了滑滑梯，得到了滿足，也得到了更大的渴望，站在了需要抬頭仰望的更陡峭的崖壁邊。

無味的攀爬總有其價值，在無味中嚼出甘甜。直到李敏敏把她老家的房子賣掉，大城房子貸款還完，機緣中，老張想了想，停止了攀爬。

老張找了塊石頭坐下來，回頭望望下面，碗心潔白，似乎一無所有，干凈舒心。深淵的上空沒有云彩，一片藍天，光在看不見的地方強烈著。

這就是張樹林躺在搖椅上感覺的東西。他有很多次都被李敏敏嫌棄窮，他讓李敏敏跟他離婚，去找有錢人，李敏敏又說不去，找不到。老張知道李敏敏就隨便說說，但也是中內心的不滿足，無可厚非。終于，等很久很久后攀爬到了城市人似乎都應該具有的物質高度，李敏敏勉強滿足，也許也是疲倦，心寬體胖了些。老張坐了會，站起來伸伸懶腰，認識到，他從來都是在往上走，沒有橫著走一走。該走一走了，于是不再攀爬，沿著斜坡，想看看風景，輕松的很。

但是，不爬就是某種下滑。張樹林剛橫著逛了一條會兒，就發現深淵的底心似乎拉近了，空蕩蕩的。老張有些害怕，又有種顫抖下的舒暢。他曾經與各種感受對抗過，比如失戀的痛苦，失業的焦慮，比如坐過山車的驚慌，比如自慰的欲望，比如孤寂的無聊（唯有憤怒沒有對抗過，往往來不及），他嘗試著去認真體味這些感受，脫光自己去擁抱它們，用自己最脆弱柔軟的部分去經受、感受，因而他得到了某種皮實。他依然會害怕，但皮實下的害怕，是沒那么可怕的。他就是這樣安慰自己的。

李敏敏發來了視頻聊天。老張跟她聊了聊房子院子的進度，聊到又要付錢了，李敏敏有些擔心，問老張錢會不會超支。老張說不會。李敏敏說，哎，你還是太窮了。還好我還在上班掙錢，以后還要吃飯呢。張樹林突然大笑起來，笑了好久，引的李敏敏也笑了，雖然不知道什么。

大江第二天中午就拿來了第三次的施工費用清單。張樹林算了下，大概五分之一的預算花掉了。下午午覺睡久了，老張去銀行走手續，支付了工程款。天氣不太好，老張回院的路上下起了大雨，老張沒帶傘，就跑進志超家的茶室躲雨。今年的新茶已經來喝了好幾次了，有幾個熟人，老張打了招呼，要了杯龍井新茶，坐在窗邊，單腿踩在椅子上，吹著茶葉，聞著茶香，嗑瓜子，聽著大雨擊打著一切，很香。

蓮村長也進了茶店。老張邀請她坐下，請她也喝杯龍井新茶，蓮蓮說她不喝龍井，要喝土制新茶，味道更濃。志超很快端來了茶，又抓來了一捧瓜子。

蓮蓮說她沒帶傘，還有事，問老張房子造的怎么樣了，又說老張干活還不錯，下次村里有農活還請老張去，然后又聊起了在縣城的兒子兒媳，說他們也不怎么回來看她，又問了老張女兒的情況，夸李玉長的標志，等等。老張慢慢磕著瓜子喝著茶，聽著雨，應著聲，偶爾端詳一下她的馬尾辮圓臉，覺得馬尾辮還是適合她的。

半小時后，雨停了，老張要回去。蓮蓮說她要去找人說事，讓老張有時間去公司看看。

老張回到院子里。工人們沒穿雨衣忙碌著。建了差不多一層的房子被大雨沖刷過，顯得特別清爽，模板干干凈凈，氣泡磚變了顏色，院子的水泥地上的灰塵泥土都被沖出了秩序，流成一條條細線，堆在角落的舊磚瓦顏色鮮艷了起來，煥發了生機，西院墻外樹木們高高低低的露出潔凈濕潤的綠色。老張來了興致，各個角度拍好多張，修圖，發社交空間。一會兒就有好幾個老友點贊，總監老同事也點了贊。老張等著，回復了一些，請他們來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