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詞中國 》第10期
- 詩詞中國叢刊編輯部
- 3字
- 2021-04-21 14:43:19
自由談
【專題】關于“當代詩詞入史”問題的探討
編者按:
當代詩詞入史問題,是近年來詩詞界與當代文學研究領域聚訟不休的話題。2019年下半年,馬凱同志在詩詞座談會上就“推動當代中華詩詞‘入史’工作”這一主題做了發言,對該項工作若干重要問題做了深入細致的分析和思考,再次引起詩詞界的廣泛關注。
本期,我們邀請了幾位學者,談談他們對這一問題的見解。
周嘯天:

當代詩詞入史,全靠作品說話
“當代詩詞入史”話題,我認為是具有前瞻性的。以前也多次聽到四川大學曹順慶教授提到這個問題,即詩詞是否應該進入現當代文學史,詩詞界稱之為“入史”的問題。
我個人認為,這個問題是靠作品說話的。任何一個體裁,只要產生有生命力的作品,即會受到關注、產生影響,積淀下來,所以完全是靠作品說話的,而不是靠某一個人,不是靠一個學術權威來決定這個事情。因為我看到當代詩詞產生了這樣的作品,所以我個人認為當代詩詞的“入史”,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時間問題。
在2015年8月召開的中華詩詞學會換屆會上,有一位“五四”以來有影響的新詩人屠岸,在會上發言,要言不煩。他說,當代文壇有一個奇特的現象,這個現象在世界文壇上,在世界文學史上是罕見的,就是古代文體,半死半生。“半死”是指文言文,因為它基本上退出了文學創作的領域。“半生”是指詩詞,呈現了一種復興狀態。作者和讀者的熱情都非常高,不僅僅在首都有中華詩詞學會這樣一個全國性詩詞組織,國內各個省份,及地市縣,以及港澳臺甚至海外華人聚居地,都有詩詞學會這樣的組織。各地的詩社多如牛毛,很多人都在寫舊體詩詞。舊體詩詞這一形式,并非只有毛主席才能駕馭,事實上很多人都會玩。一個古代的文體,在現當代這么活躍,不斷地產生出好的作品,而我們現當代文學史沒有反映這一現象,沒有反映當代文壇的這一奇觀,當然是“殘缺的文學史”。所以,我認為詩詞的入史不是問題,而是一個時間問題。
魯迅先生在書信中講過一句著名的話,他說:“我認為一切的好詩,到唐代都已寫完。”這句話廣為流傳,其實是斷章取義。因為后面還有一句話:“今后若非能翻出如來手心的齊天大圣,大可不必措手。”就是說,以后如果不能在唐宋人的詩詞外增添新的東西,就干脆不要寫。你翻不出“如來手心”,寫出來的東西只是唐詩宋詞的味道,那我們就不如直接讀唐詩宋詞。而我要說的是,現當代詩詞之所以有未來、有希望,就是在于有人翻出了唐人的手心。我最初也曾相信“一切的好詩到唐代都已寫完”這句話,但毛澤東詩詞提供了一個例外,因為作品本身和傳播力量的強大,幾十年中幾乎把其他聲音都覆蓋了。而且毛澤東詩詞確實是一個承前啟后的東西,起到了銜接傳統的作用。特別是毛澤東的詞,水平是相當高的。新中國建立以來,很多人對詩詞的熱愛,都是從讀毛澤東詩詞開始的。不過,由于特殊的歷史環境,雖然那時也有別的人寫作詩詞,甚至水平相當高,但是缺少發表的平臺,故不為世人所知。當代詩詞的這種生存狀況,一直到了改革開放之后,由于思想解放,環境寬松,才得到了徹底改觀。
于是,我們看到這樣的詩人,其作品翻出了唐人手心,影響比較大的一個是聶紺弩。我讀到聶紺弩的《散宜生詩》,感到非常興奮,覺得他真正寫出了這個時代的感覺,時代的精神,而又那么的銜接了傳統。他的題材是古人想不到的題材。他寫勞動改造,把挑水、搓繩、掏糞這樣的題材,寫入七言律詩,而又寫得非常到位。比如說挑水,第一句像打油詩:“這頭高便那頭低”。但第二句就扳回來了,“片木能平桶面漪”,一個木片兒就把桶面晃蕩的水壓平了,水就不會浪出來,這叫深得物理,而且有更深的象征意蘊。
我寫舊體詩就受到聶紺弩的影響。只是他寫七言律詩,我寫七言歌行,脫胎換骨的一首詩是《洗腳歌》。起初我不知道洗腳是怎么回事,有學生請我去洗腳后,我才知道有洗腳房的存在,同時我也搞懂了,《史記》里面寫劉邦接見來獻策的酈食其,為什么一邊洗腳、一邊接見,弄得被接見的人十分生氣,竟與劉邦對罵起來。以前沒搞懂,洗腳幾分鐘可以搞定的事,為什么要洗那么久呢,竟惹得對方生氣。去過洗腳房才知道,這叫做“足按摩”。原來劉邦那個時代,就有人搞足按摩,兩個女技師在那給他按腳。這件事引起浮想聯翩,進入形象思維的狀態。所以詩一打頭就說:“昔時高祖在高陽,亂罵豎儒倨胡床。勞工近世鬧翻身,天下久無洗腳房……”
順便說一句,詩歌創作,無論是新詩舊詩,都是這樣的:第一,你一定是受到了一件事情的觸動,有時候不只是一事端,可能是好多的事端使你受到觸動,甚至你也說不準是哪件事觸動了你,就成了“無端”(如李商隱詩)。但一般的情況,是一個事端觸動了你。在詩里面,你不一定直接說這個事,你可能借端托喻,加以變形;第二,引起了浮想聯翩,而浮想聯翩就是形象思維的狀態。
梁代文學家蕭子顯,在《南齊書》的文學傳里面寫了八個字:“若無新變,不能代雄。”就是說,文學如果沒有創新,沒有變化,就不能在前代的基礎上有所作為,這實際上與前面提到魯迅先生那段話,是同一個意思。而當代詩詞之所以站得住腳,就在于它有了這種新變。舉個例子,一位女詩人(叫甄秀容)她參加“紅豆杯”詩詞大賽,那是一個愛情詩的大賽。她寫出了兩句詩,廣為流傳:“夕陽一點如紅豆,已把相思寫滿天。”這兩句詩,是不比唐代詩人差的。不是說王維寫出了《紅豆》,其他人就沒辦法寫了。另一個年輕的北京詩人(叫高松)寫了一首送別的七言絕句,第三句是“說好不為兒女態”,這就是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中“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的意思,彼此說好了,分手的時候不要作兒女之態。殊不知其末句卻是:“我回頭見你回頭。”這個也翻出了唐人手心,寫出了想不到的好。作為一個詩詞的研究者,我看到這種詩,就感到很興奮,就會情不自禁地到處宣傳這樣的詩。
當代詩詞創作也有誤區。例如一說傳統詩詞,有人以為就是近體詩詞,一說就是格律。有些人一開始學詩詞,關注的就只是平仄粘對之事,這個就把他弄死了。但剛才提到的一些作者,更加重視詩詞的意趣。林黛玉說,果然有了意趣,不修飾也是好的,當然,修飾一下就更好了。廣元有一個年輕詩人(叫何革),寫了一組《歲末雜感》,第一首是這樣寫的:“忽南忽北似飄蓬”,開頭這一句是人都能寫,但第二句就不是別人能寫的了:“話不普通人普通。”這個話就很有意趣、很有味道,意思是作為四川打工仔,普通話說不好——“話不普通”,是個平凡的人——“人普通”,這語言既淺近,又耐人尋味。又如到處都有人開同學會,江油一個詩人(叫丁稚鴻)寫同學會“渭北江東總憶君”這句話化用自杜甫贈李白的“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接下來是“時光已抹舊時痕”,這個大家都能寫。關鍵是后兩句,不是別人能寫的了:“同窗相會無高下。”同窗相會怎么會沒有高下呢?最后一句解釋了:“都是呼名叫字人。”原來作者抓住了同學會的一個特點,就是任何人在老同學面前,都是不好擺譜、不好端架子的。
言歸正傳。舊體詩詞在新文化運動中被邊緣化,陳獨秀有一個“三大主義”,胡適有一個“八不主義”,我認為他們是有道理的,并沒有錯的。我經常說一句話,舊體詩被邊緣化,應該由寫舊體詩的人自己負責,誰教你把舊體詩寫作當真寫成了“舊體”呢?誰教你沒有新變呢?陳獨秀稱之為“鋪張的”“陳腐的”,胡適稱之為“模仿古人”“濫調套語”,這一類的批評沒有錯。今人提倡復興詩詞者,想掉過頭清算陳獨秀、胡適,那就成了反攻倒算。我非常不贊成。我反對這樣一種理念,即認為舊體詩詞就是要“為往圣繼絕學”。比方說宋詞的曲調都不知道了,教人填詞還在那里辨四聲、分清濁,刻舟求劍。作為學術研究,是題中應有之義,但在創作中,這樣的墨守陳規有意義嗎?田曉菲女士認為,新詩的出現改變了舊體詩的寫作。其實也就是給了舊體詩以生機。
當代網絡詩人李子提過一個口號,值得注意,那就是寫當代詩詞要注意吸收新的審美因子。不要一說到激動,就是“唾壺擊缺”,你現在到什么地方去擊唾壺?哪里還有唾壺?唾壺乃是古人的痰盂,擊唾壺也不衛生。還有“捫虱而談”,今人誰和你捫虱而談?那些典故成語,讓它保留在古人詩詞里好了。今人都住進單元房了,你還在“獨上高樓”,一讀即令人生厭,感到太隔。有這樣的創作理念,所以曾少立的詞就做得很好,他寫的《風入松》,我認為比吳文英寫得還好。“紅椒串子石頭墻,溪水響村旁”,這個景色你可能也會寫,但“有風吹過芭蕉樹,風吹過那道山梁”,這個別人不一定能寫了,這叫語語可歌。“月色一貧如洗,春聯好事成雙”,對仗也好。“月色如洗”與“一貧如洗”疊加,“春聯成雙”與“好事成雙”又是疊加。
因為時間關系,長話短說。在舊體詩詞入史這個問題上,有一個文學史觀的問題,還有一個詩詞觀念的問題。而當代詩詞研究,我相信一定會成為一個學術增長點。說實話,在唐詩宋詞研究上,你要找學術增長點很難,除非是你有很深的功力,可以把別人挖的井挖得更深;或者掌握了新材料,你可能有所發明。但如果僅僅就文學研究文學,那就很難出新。而當代詩詞研究還處在起步的階段,填補空白就可以成為學術增長點。
錢志熙:

也談現當代詩詞“入史”及所謂“現代性”問題
詩詞創作的重新繁榮,是近三十年來文學發展中一個引人注目的現象。但對于這一文學現象,詩詞界與新詩界、學術界以及大眾,感受與體認是各不相同的,評價上也極不相同。這應該是一個正常的現象。近年來,研究當代詩詞創作理論漸成風氣。同時,研究現當代文學的學者也開始較多地關注現當代詩詞創作,將其納入學術研究的課題之中。但是對一些問題還是存在著較大的分歧。首先是“當代詩詞入史”的問題,另一個則是詩詞這種古代產生的文學形式,在當代是否有它的存在價值?近來還有論者討論當代詩詞的現代性問題。結論認為詩詞這種古典的形式與傳統,很難獲得現代性。至少在反映現代性方面,無法與新詩相提并論。因此合乎邏輯的結論,當然是說“五四”之后,詩詞的正統地位被新詩取代,也是有其合理性。連帶著還有當代詩詞如何表現現代生活,以及詩詞形式改革、白話入詩等問題。問題既然提出來,當然都有他們的理由,短期內似乎也很難達成共識。這里只想就這些問題談談自己的看法。
首先是詩詞入史的問題。我想這里有一個基本的學術背景大家都忽略了。最早撰寫近現代之際的文學史,原有另一種形式,錢基博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就是將新文學與舊文學放在一起敘述的。從全面性來說,這應該是一個比較合理的做法。但后來新文學領域為了總結新文學運動的成就,開始撰寫各種形式的新文學史。所以現代文學史,原本叫新文學史。像劉綬松先生的書,就叫《中國新文學史稿》。王瑤先生的書,原來也是這樣的題目。既然叫新文學史,當然不需要敘述同期產生的舊體文學。但也不一定含有排斥舊體文學的意味,至少邏輯上說是這樣的。但后來諸家編寫新文學史,直接將其改稱《現代文學史》,卻沒有將新文學之外其他“現代文學”納入其中。這樣,與新文學同期產生的舊體文學乃至民間文學、娛樂文學,竟然在此不假思索的概念轉換中被不知不覺地遺落了。而舊體文學界,居然也怡然受之。這恐怕就是觀念的問題了。所以,現在討論現當代詩詞入史問題,先得將這個學術史上的問題理清。至于現當代詩詞能否入史,要不要入史?在邏輯上是根本不需要討論的問題。作為一種文學創作的活動與事實,甚至可以說作為一種文化活動與事實,既然它客觀地存在于歷史中,史家當然要將它寫入相應的文學史與文化史中。至于如何評價、如何建構,甚至如何與新詩相結合而共同建構一種現代、當代的中國詩歌史,則是學術界需要深入研究的問題。現當代的詩詞自身獨立寫史當然可以,但未免自說自話,缺乏全面歷史觀。我認為最理想的做法,是將現當代的新詩、詩詞、歌曲、歌謠結合在一起,寫出真正意義上的中國現當代詩歌史。這樣的學術工作,需要藝術界與學術研究各個領域的通力合作。
再談詩詞表現現代生活的問題。個人認為,理論上詩詞應該表現當代生活、文化、科技,更應該表現當代人的思想與精神,事實上也已經在這樣做了。但是在這里,我們要注意一個問題,即不能回到機械地藝術反映論的思維方式中去。對詩詞表現生活,應該取辯證的立場。一方面,詩詞首先是一種藝術,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反映現實的工具。另一方面,當代生活在內容、形式上相比于古代,有很大的變化;但是人們的情感及其表達方式乃至審美活動,不能說與古代相比完全變化了。另外,藝術創作有它自身的立場。在藝術中,生活內容某種意義上說只是創造藝術的一種材料。甚至我們也不能以表現生活內容的多少、及時與不及時來衡量一種藝術的高低,更不能以此評判其生死,尤其不能以此來衡量譬如古琴演奏、山水畫、書法等藝術形式。詩詞當然與這幾種藝術形式不同,但其中都存在一種古典美的因素。如果完全取消其古典美,何來詩詞藝術?如果完全取消詩詞中的古典美因素,何事于詩詞創作?
至于白話入詩的問題,自《風》《騷》至樂府、漢魏六朝五言、唐宋近體、詞、曲,都有相當的當代口語因素。這原來也不是一個問題。但是,就在當代創作中仍具生命力的近體詩詞、曲及歌行、古風等來說,每一種都有它的語體使用習慣。近體與詞即以淺近文言為主。散曲可雜入相當多的白話因素,但整體上仍應保持一種淺近文言的體性。歌行與古風相比,因為歌行原本出于樂府,并且在發展過程中受到民間說唱的影響,所以也可加入適當的白話因素。但當代人寫作歌行常犯的毛病,不是過于文言化,而是過于直白。至于取法漢、魏的古風,則是屬于文言性程度最高的。古人論文,先辨其體制,再論其風格。這一點甚至可以說是藝術的基本規律,值得我們學習。
最后說說近來有些論者提出的當代詩詞創作的現代性的問題。以我個人所知,所謂“現代性”原本是構成現代派藝術的一種質性,本來就不是用來評價所有藝術的。但也有這樣一種趨向,即現代性漸漸成了一種對當代藝術創作的普遍訴求。如音樂、繪畫、建筑等許多藝術中都有現代性問題。新詩創作中也一直存在現代性的追求。但這也只能說是新詩創作中一種傾向。當代不少書法家,也有現代書法之說,大抵是強調當代書法不同傳統書法的審美功能。但這種現代書法并沒有獲得大眾的完全認可。由此而出現八法全失、六書不備的丑、怪、亂的書法現象;近來已經有人提出質疑。本人對書法沒有足夠的實踐與理論研究,對此不欲輕言。但是援引在新詩界、書法界都有所質疑的所謂“現代性”來否定當代詩詞,竊以為還為時過早。且看近三十年之改革開放、新農村生活,舊體詩詞所表現的成果,是否真的有遜于新詩?則所謂近體詩詞不能表現現代生活、沒有現代性的理由何在?何況我們前面說過,詩詞在當代創作中的存在,還有它的一種古典美的價值。所以,僅以十分抽象的“現代性”這樣的概念來否定當代詩詞創作,未免過于武斷。
當然,從理論上講,提出當代詩詞創作現代性問題,仍然是有所啟發的。而且在當代詩詞創作中追求現代性,也不失為一種創新方式,問題是現代性應該怎樣理解的問題。現代性與詩詞固有藝術性、古典美如何統一的問題。但是,如果將其作為論證舊體詩詞必然滅亡、或者證明其終不能與新詩相提并論的依據,則作者的思維方式,其實還是陷在“五四”新詩諸家打倒舊詩詞的激進論調中,只不過換了概念而已。
鐘振振:

關于當代詩詞入史問題之我見
當代詩詞應不應該入史,能不能夠入史?這本來不是個問題。但學術界有人對此持懷疑甚至反對態度,這才成了問題。
所謂“入史”,自然是指“寫入中國當代文學史”。要回答“當代詩詞入史”的問題,首先須厘清“中國當代文學史”這個學術概念。
筆者以為,“中國當代文學史”應該是中國當代一切文學創作的歷史,而不僅僅是用中國當代語言(主要指現代漢語)進行的文學創作的歷史。
這兩者有區別嗎?在筆者看來,兩者有很大的區別。
中國當代一切文學創作的歷史,是一個有全局觀念的大概念。舉凡中國當代作者所創作的文學作品,無論其所用語言為現代漢語還是古代漢語,無論其所用文體為新文學文體還是舊文學文體,只要它具有典型意義,都應該寫入這一文學史。當然,它還應該包括用少數民族語言創作的文學作品,甚至包括中國作家用外國語言創作的文學作品。由于這兩者與我們討論的問題無關,謹在此總提一筆,下文從略。
用中國當代語言進行的文學創作的歷史,是一個只有局部觀念的小概念。它僅限于以現代漢語創作,以現代文學樣式創作的文學作品,也就是當今二級學科分類,狹義的“當代文學”。
顯而易見,這兩種“中國當代文學史”的視野,是不一致的。前者宏闊,而后者比較狹隘。
縱觀世界民族之林,我們中華民族是最有詩意的民族之一。而漢民族,又其尤者。古往今來,漢語詩歌千山拔地,百川匯海。其優良傳統,乃“喜新”而不“厭舊”。先秦時期流行的詩歌,春秋為《詩經》,戰國有《楚辭》。洎漢代,樂府及五七言古體詩興,而《詩經》《楚辭》體仍并行不悖。至唐代,近體詩定型,而《詩經》體、《楚辭》體、古樂府及古體詩亦不乏作者。至宋代,長短句詞風行,而《詩經》體、《楚辭》體、古體、近體詩等傳統詩體,仍然占據著詩壇的主流位置。下及元明清,也是古近體詩與詞并駕齊驅的格局。這充分說明,任何一種真正具有高度審美價值的文學體裁,都是陳壇老酒,既久而愈醇,其生命力無可限量。“五四”新文學運動以來,新詩勃興,但傳統詩詞并沒有因此而退出文學的歷史舞臺。連“五四”運動的領袖和健將,如陳獨秀、李大釗、魯迅、胡適等,也各有舊體詩詞傳世。前不久,筆者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李遇春教授所著《中國現代舊體詩詞編年史》作序,有曰:
自1912至1949年,中國文學史之所謂“現代”者,上承乾嘉,舊學術之薪積;東漸歐美,新文化之風行。天雷相搏,地火并噴。鴻驚一瞥,時僅三十八年;豹變屢更,實勝百千萬世。此時段內之舊體詩詞,知名作家何啻千人,優秀作品何啻萬篇?歌頌光明,鞭撻黑暗,喚起民眾,再造共和,其功績縱非新詩暨其他新文學樣式之比,亦何遑多讓耶!惜多散在日新月異之報刊雜志,猶捷羽之過遼天,靈珠之在滄海,使無人悉與網羅收拾,萃成一編,勢必日就湮晦,漸為世所淡忘矣!今不百年,治現代文學者至有現代舊體詩詞不宜入史之說,豈不可怪?豈不可嘆?彼固昧于學理,而無從盡讀現代舊體詩詞,故無以得現代舊體詩詞之全豹,其誤亦未始非由于此。
所討論的雖然是“現代詩詞”該不該入史以及如何入史的問題,但其核心觀點對于“當代詩詞”該不該入史以及如何入史,也同樣適用。
自改革開放以來,當代詩詞一片生機,群眾性的創作熱潮方興未艾。全世界不少國家和地區,主要是華人社會,有相當數量的詩詞創作社團;國內從中央到各省市縣乃至大小基層單位,也有為數眾多的詩詞學會或詩社詞社;各種詩詞刊物、出版物不斷涌現;至于“獨行俠”式的詩人,在網上發表作品或自印詩稿互相交流者,更是難以勝數。每年都有各種不同規模、不同主題的詩詞賽事,參加者成千上萬,參賽作品少則上千,多則上萬,甚至十幾萬、幾十萬。由中國出版集團旗下的中版文化發起并組織的“詩詞中國”傳統詩詞創作大賽,至今已舉辦過四屆,曾創造過大賽收到投稿二十多萬首的記錄,獲得了吉尼斯“世界最大規模的詩詞競賽”的認證。據搜韻網統計,當代詩詞作者達三百萬人之多。從作者、作品的絕對數量來看,恐怕不是過去任何一個時代所能比擬的。三百萬人,往少里說,假定平均每人一年只創作十首詩詞,也有三千萬首。除以365天,則每天涌現的詩詞數量即為八萬多首,超過了《全唐詩》與《全宋詞》的總和。也就是說,當今中國每天都有相當于一部《全唐詩》加一部《全宋詞》數量規模的詩詞問世!即使絕大多數作品都寫得一般般,總還有1%的佳作。八萬的1%是八百,也超過一本《唐詩三百首》加一本《宋詞三百首》了。也就是說,當今中國每天都有超過一本《唐詩三百首》加一本《宋詞三百首》規模的詩詞佳作問世。僅就筆者極其有限的閱讀而言,當代詩詞創作無論題材內容的廣泛程度,還是思想感情的豐富程度,較古代都有超越;而在藝術表達方面,也有許多新變,非古代詩詞所可以牢籠。其社會影響力,新詩或亦有所不及。如此盛況,理應受到當代文學史家的重視。
要之,筆者認為,今天的當務之急,已經不僅是坐而論道,爭辯“當代詩詞應不應該入史,能不能夠入史”的問題,而是應當立即行動,按下電源開關,實際啟動“當代詩詞入史”的操作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