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時期這種狀態可以說是普遍存在的:被動地保官保命。這同樣是和平對軍隊的腐蝕,對將軍的腐蝕。和平時期怎么辦?必須通過教育、通過訓練、通過增加軍人的閱歷,完成對松懈的防范、對不合格者的淘汰。
先看美軍在和平時期對軍人的教育,看看這幾個學院:
National War College(國家戰爭學院)
Army War College(陸軍戰爭學院)
Naval War College(海軍戰爭學院)
Air Force War College(空軍戰爭學院)
很奇怪的是我們的翻譯:
National War College→國家軍事學院
Army War College→陸軍軍事學院
Naval War College→海軍軍事學院
Air Force War College→空軍軍事學院
我曾問過幾個部門,對方都是War College(戰爭學院),為什么我們要翻譯為“軍事學院”?為什么這樣譯?得到的解釋是“軍事”比“戰爭”外延更寬,戰爭就是打仗那點事,軍事還包括和平時期的協調、管理等等,比戰爭涵蓋更廣。我說,人家是教戰爭的,就是強調到這里來教你如何從事戰爭、如何贏得戰爭,非常明確,我們翻譯成“軍事學院”,實際上是將我方對戰爭色彩的淡化強加于對方。對方的軍事教育主要就是戰爭教育,所以和平時期同樣叫戰爭學院,就是開宗明義的戰爭教育。
關于教育,鄧小平講了三個面向: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美軍的軍事教育系統與我們不同,它是面向戰爭、面向對手、面向未來。“面向未來”對他們來說就是面向未來的對手,面向未來的戰爭。對手是誰、和對手進行什么樣的戰爭、未來戰爭模式是什么樣的,他們都在研究這些問題。這些觀念我們很長時間都模糊了,甚至連對手都搞不清了。2012年黃巖島事件和釣魚島危機以前,有將軍在中央黨校講課,剛講完,黨校教務處就給我們打電話:“金教授,你們得過來再講一次。我們省部班就這么一節軍事課,×××將軍講軍隊沒有對手了,美國不是,日本不是,臺灣都是中國的,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哪有對手?沒有了。地方省部級干部聽得目瞪口呆,軍隊沒有對手了?那還要軍隊干什么?”黨校教務處著急,說:“你們趕緊來補一下,不然他們一畢業,觀念就無法補救了。”這個電話讓我吃驚。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們研究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我們的對手是誰?搞不清楚。跟對手打什么樣的戰爭?也搞不太清楚。軍事教育是干什么的,與地方教育的區別在哪里?我們要特別注意這個問題。
美軍的戰爭教育從來不是面向和平,不是面向和諧,我們要特別地注意。軍事教育要特別提醒:不管我們過去多么成功,都不要以為未來也會同樣成功。大家看看國內戰爭時期蘇軍的五名元帥——伏羅希洛夫、布瓊尼、葉戈羅夫、布柳赫爾、圖哈切夫斯基五人,都是國內戰爭時期的英雄,二戰前“大清洗”,葉戈羅夫、布柳赫爾、圖哈切夫斯基三人被槍斃,剩下兩個元帥——伏羅希洛夫、布瓊尼,二戰期間毫無建樹,都沒有貢獻。當年布瓊尼的騎兵軍多么著名,保爾·柯察金的夢想就是加入布瓊尼第一騎兵軍。但衛國戰爭初期,布瓊尼與斯大林一樣,反對朱可夫的西南方面軍撤退、放棄基輔方案,導致西南方面軍全軍覆沒。原有的作戰經驗已經過時,他自己并不知道。這就是軍事教育的必要性所在。哪怕是原來作戰卓有成效的指揮員,也必須提升作戰水平。在軍事領域特別是戰爭領域,成功從來不會簡單地復制。過去成功不一定意味著未來會成功。這一點特別重要。如果過去的成功能夠保證未來成功,那還搞軍事教育干什么?
再看看抗美援朝第五次戰役[1],志愿軍第三兵團60軍180師遭受嚴重損失,主要原因在180師和兵團這兩級,60軍這一級責任小一些。當時第三兵團剛剛入朝,由39軍、60軍、15軍三個軍組成。39軍入朝時間最長,戰斗經驗最豐富,但兵團領導基本上按照國內戰爭的思路部署,以入朝時間不長的60軍、15軍兩個部隊打頭陣,把39軍作為預備隊。60軍的179師和181師打過一些小仗,有一些經驗,180師與對手還沒有過接觸,就考慮讓180師鍛煉一下,放在了最前面。我們可以想象,沒有與美軍接觸過的部隊被放在了最前面,打美軍最有力的部隊成了預備隊,尤其是180師組建時間不長,180師主要領導軍事造詣不高,獨當一面完成任務的經驗基本沒有,這個時候把最弱的部隊放到前方去,結果只能是災難。180師的嚴重損失,是我軍戰史上一個很大的敗筆。第三兵團的指揮者是誰?第三兵團司令陳賡,因傷未到任,代司令是王近山,就是《亮劍》里主人公的原型。當然《亮劍》取了好幾個軍隊領導人的事跡,但主要還是取材王近山。大家看《亮劍》時心潮澎湃,但僅僅是《亮劍》表現的那些國內戰爭手段拿到朝鮮戰場上是不行的,要出大紕漏。
第三兵團參謀長王蘊瑞總結說,兵團在指揮上有一連串的嚴重錯誤。第一階段用兵過多,部隊擁擠造成戰場混亂,增大傷亡。第二階段錯誤更多更嚴重:擅自將60軍主力181師、179師調春川東北地區使用,正面助攻力量過于薄弱,這是一錯;60軍主力東調后又迅速在寒溪地區投入戰斗,這是二錯;過早將39軍兩個師撤走,造成一大空隙為敵所乘,180師也因之而更加孤立,這是三錯。
王蘊瑞被譽為“最好的參謀長”,楊成武要他,陳錫聯請他,最后還是被陳賡搶去當了志愿軍第三兵團的參謀長。王蘊瑞后來說,作為參謀長,他有三次薦言權,三次不聽,他也沒有辦法。在總結中,他最后十分深刻地寫道,造成以上原因是愛面子的虛榮心,想打好出國第一仗,想一鳴驚人,把打國內戰爭的老辦法機械地搬到朝鮮戰場上,把強大的突擊力量認為是人力,不把戰術技術特別是火力包括在內,成了蜂擁而上的人海戰術,造成部隊驚人的傷亡。這些血的教訓是痛苦的教訓,應該很好地深刻總結,教育我們自己和全體干部。
為什么要進行軍事教育?僅僅憑過去的光榮就能保證未來光榮?主官不強,危急時刻對部隊是巨大的災難。
180師的主要領導在危急時刻多次提出分散突圍,被軍長否定后,遇到情況就砸電臺、燒密碼,最后只好分散突圍。師的領導班子是一個軟班子,導致全師潰散。
180師代政委吳成德停留片刻處理傷員,其他師領導即棄之而去。
副師長段××命令部隊堅守以掩護自己突圍,突圍出去后竟不通知部隊撤退。
代政委吳成德遇538團長龐××,要求再帶一人,龐××只答應帶吳成德一人,吳成德稍猶豫,龐××竟連吳成德也甩下不顧,脫身而去。
538團參謀長胡××嫌突圍人多目標大,將其他人甩掉,甚至把跟他一起的同級干部也丟掉,自己逃跑。
60軍政委袁子欽后來總結說:“干部寶貴不寶貴?干部是寶貴的,它是完成黨的任務的保證。但脫離了群眾的干部是不寶貴的,軍隊干部丟掉了戰士,即不是寶貴的而是可恥的干部!”
很多人都是未來將軍的人選,一定要知道平庸將領何以不勝、何以失敗,才能知道怎么才能取勝。看看別人是怎么翻船的,你才知道怎樣避免自己翻船。
注釋:
[1]抗美援朝戰爭第五次戰役,是1951年春夏中國人民志愿軍和朝鮮人民軍一起在朝鮮“三八線”附近地區對以美軍為首的“聯合國軍”進行的反擊戰。中國人民志愿軍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經過五十天的戰斗,殲滅“聯合國軍”八萬余人,繳獲和消耗了敵人大量物資裝備,迫使敵軍轉入了戰略防御,也使中國軍隊進一步取得了對美軍作戰的經驗。從此,雙方轉入戰略相持階段。——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