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參加工作以來,只曉得月工資的總數,從不知這總數由哪些具體項目累計而成。每次領工資,只是簽個名,接過那點血汗錢揣走完事。這看上去貌似視金錢如糞土,實則人窮加懶惰,斷無發跡之日。后來社會進步,發工資一律交銀行代理,每月定時,單位只給你一張工資條兒,條兒上清晰地開列出基本工資加各項補貼,再扣除各類費用、基金,可謂民主透明一目了然??v然如此,我仍無法敏感它、記憶它。反正弄得再清它又不增長一分,不如糊涂待之,倒也省心。豈料內子要查工資條,要追繳私房錢!中國的妻子,就其制約夫君的才華上看,均是出類拔萃的政治家??上齻儧]機會大面積治人,只好一生一世、一門心思地整頓丈夫。整頓的手段無外乎控制丈夫的錢袋,以防其性能源通過經濟手段打了外援,婚姻的哭笑不得大抵如此而生吧。
工資條到手,我多半<目留>一眼就扔掉。家長多次要看我都沒記住;但是這一回條兒到手,即刻拿鎮紙緊緊地壓在辦公桌上,以便下班后帶回家里上報女皇。誰知上了一回茅房,回來時發現桌上趴著一個大胖子,手握剪刀,兢兢業業地將我那工資條兒鉸成一堆頭發絲!你瞧瞧,世上居然有這號無聊之徒!免不了將其一頓臭罵,所幸這胖子是我好友,胸卷長風腹鼓高帆,嘿嘿一笑春風吹又生。后來我發現這仁兄每來我處,開篇就是“你們中國人如何如何糟糕”,其本身是純種漢人啊,滔滔不絕的同時,那十根乳豬蹄似的手指頭也同樣勤奮不歇,不是撕名片就是扯報紙,桌上實在無東西了,他就取出我的香煙,揉碎一桌煙末。如此潛意識里老想毀壞什么東西、撕裂什么秩序,可能屬于那類“開國皇帝”品種吧。然而生活中的他,卻被一個小小科長指揮得滾來滾去,科長讓他尿三滴他絕不敢只尿兩滴。倒是他老婆理解他,疼他。他講究美食,老婆一星期之內從不讓他吃重樣飯;他的手愛鬧事,老婆就給他購置一把小榔頭,再買一大塊橡皮泥,讓他晚間看軍事節目時不斷地砸橡皮泥——不這樣不行啊,撕紙片兒還得打掃啊。
人與人是不同的,即使是同一枚受精卵分裂出的雙胞胎,也仍有細微差別。這個差別就是所謂的個性。人在生理上,男女間除了那點根本分歧外,其他方面基本一樣,無外乎高矮胖瘦黑白俊丑,器官相類同制度也一樣,不分什么社會主義資本主義、君主立憲制民主共和制,餓了都要吃憋了都得拉。人的不同在于心理,以及心理支配的言與行。某些言與行重復出現,就很打眼,就成了毛病。
朋友里有怪癖者不少,就說張君吧。他每來聊天總是先要心神不寧地找到火柴,其實他并不吸煙,他抽出一根火柴,噙到嘴唇上,于是那小小的火柴棒兒,從他左嘴角旋到右嘴角,再從右嘴角旋回左嘴角,卻并不影響他的侃侃談吐。曾與他郊游,忘了帶火柴,他便折節小樹枝兒含到嘴里一路旋轉一路評點優美的田園風光。到了桃樹下,他又“呸”掉樹枝兒,摘了一枚嫩嫩的郵票大小的桃樹葉兒,對疊起來含到唇間,唇間就流淌出蜂鳴鳥語,嘰嘰喳喳嗡嗡咝咝,憑空捏造出一個春天的園林,沿途的婦女莫不笑望凝眸,他是越發得意了,悄聲對我說:“我恨不能分了身子,把她們都娶了!”其實他早就娶了個知音娘們,那娘們花容月貌,上帝就搭配她一個怪癖——吐舌頭!舊時的孔派儒生,規范婦女笑不露齒,后來解放了,對于婦女大展肚臍也見怪不怪。然而婦人的舌頭,除了老中醫,大致是不宜讓外人看的。不難想象許多追求那娘們的男子,說著笑著忽見其玉舌一吐,驚駭一嘆逃之夭夭也。某一天,那娘們與張君相逢了,相逢在一個藝術家的晚宴上。彼時大家妙語滾珠流風回雪,那娘們間隔幾分鐘便舌頭一丟,張君的嘴上則旋轉一根牙簽。兩人目光遭遇糾纏了幾秒鐘,便固定到對方嘴上,一段良緣就此產生……
人之癖是人之防偽商標,朋友之癖是朋友讓我們念叨的永恒素材。人無癖必是修養到了家,就像是波音公司分設在世界各地的廠家,生產的所有零件都出自同一張圖紙,規范而無可挑剔;又像是法律文本,標準且完美,只是乏味無聊,不遭遇官司是沒有誰想翻閱的。這樣的道德君子,你與他的交情是很難深化下去的,即便他在你的生活里曾起過“貴人”的作用,你仍將他看作一般性的朋友。他哪天死了,你自然是要前往送葬的,也自然要懷念他的,只是想不出懷念他的什么,愈加地慚愧不安,對不起朋友啊!
朋友趙君死后——請原諒我這么假設!但愿他死在我后,反正我也看不出再活下去還有什么好事——我肯定一直微笑著懷想他,想他那種打電話的樣子。他是一個大領導的秘書,不出意外的話,遲早也會熬成一個領導的。打電話是其工作內容之一,好玩的是他打電話總是匹配著大幅度的手勢,其實他打的并非可視電話。打電話不是當眾演講,做手勢有什么用呢?劇場已經停電,舞蹈演員還依然堅持蹦跶,匪夷所思是不!趙君給領導打電話,身子靜著,半拉屁股蹭坐沙發,盡力保持穩重祈禱神態,但是手掌卻不斷地、乖順地、有節奏地揉搓著膝蓋;給同級或下級打電話,則站起來,驢推磨似的,繞著辦公室踱圈子,手捏鉛筆,在其臉前上空劃拉著各種標點符號,其中問號或嘆號的那一點,必定是重重地蹾在玻璃板上或是暖氣片上或是栗色窗臺上。如果事關重要,他的手勢則有領袖化的大氣,忽而像閱兵忽而像宰羊。最有趣的是與女性通話,所有的陽剛動作都不見了,代之以陰柔地靜靜地佇立,拳頭半握著,食指與拇指輕巧地捏弄著,仿佛尋找亂麻的頭緒,又像是探進秀發搜捕虱蟲兒,那樣的賢良雅致,那樣的鎦金琢玉……正是因了這樣一顆多情心腸,我才不認為他是個小政客,而當他為朋友——連婦女都不疼愛的人,哪還配做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