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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作家丹萌“下海”記

  • 打開的河流
  • 陳彥
  • 8274字
  • 2021-04-21 10:19:11

“丹萌‘下海’了!”朋友告訴我,丹萌與商州另一個文友領導幾個男女,承包了西安北關一個罐罐饃作坊。

我一聽頗感滑稽地笑了,玩笑說:“丹萌‘下海’,咋想也該是塊走私軍火,販賣坦克、大炮的料,少說也該弄點文物、黃金、大煙土之類的黑道貨吧。一米八八的彪形大漢,怎可去捏弄那更適合女人揉搓的罐罐饃呢?”

“那生意保險么。”

我想也是。蒸罐罐饃賺不了大錢可總賠不了本么。

誰知未過半月,作家孫見喜對我說:“丹萌下海嗆水。”緊接著,“丹萌下海記”就在西安的商州文人圈內傳得沸沸揚揚。我去看丹萌,鄉黨說丹萌做思考狀回商州了,我想丹萌是回去痛苦去了。又過幾日,丹萌叩響了我的房門。我連忙嚴肅了臉面,做心情沉重的表情,以示對老朋友受挫的“兔死狐悲”。誰知丹萌全然是一副瀟灑超然的神情,甩一包“紅塔山”于桌上,極盡詼諧幽默地將他“下海”十天的曲曲折折敘述了個酣暢淋漓。

運籌帷幄

面對洶洶涌動的金錢潮誰手不癢?

眼睜睜看著大把大把的票子從一些智商并不算高的人的腰包里水一樣流出來,一個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曾成功地改編過賈平凹《雞窩洼的人家》《天狗》等作品,并以數目繁多的散文、小說、報告文學時隱時現于文壇的“職業殺手”,怎能再潛心于愚人式的“躬耕”呢?

如果說身邊發財者的瀟灑風流是一種誘惑,那么文壇巨星路遙的病入膏肓便是催化劑,包括王安憶在內的一代天驕都發出了“上帝不再需要我們”的喟然長嘆,普通作家還爬什么格子呢?他向許多工薪階層的朋友談及此事,無不拍手稱快。大伙兒毫不懷疑他的經營才能。本來就不愛好謙虛謹慎的他,哪里招架得住三吹六捧。現實一旦插上了文學的想象翅膀,他眼前浮現出的便是一個“斗大的元寶滾進來”的生意場。從高科技開發到長途販運豬馬牛羊、核桃毛栗,千篩萬選,他最終選擇了小打小鬧的罐罐饃加工業。

那生意是一個叫黑蛋子的商州鄉黨介紹給他的。黑蛋子曾是一名演奏員,見劇團業已日薄西山,煩悶中他撥斷絲弦,進西安承包了北關一家蜂窩煤加工廠,不幾年便是腰纏萬貫的主兒。聽說丹萌要“下海”,他一拳頭砸過去說:“瓜娃總算靈醒了!”爾后力薦丹萌承包煤廠附近的罐罐饃作坊。幾經考察,他兩人坐著進口出租車,到德發長餃子館的二層樓上,抽英國煙,喝美國啤酒,做出了如下的預算:

一斤面蒸五個饃,五個饃可賺人民幣兩角,一天能用一千五百斤面,利潤三百元。刨過工人工資,水、煤、電費以及作坊租金,可凈落兩百元。一天兩百元,一月就是六千元,一年要賺七萬二千元哪……

“可以了可以了!”

丹萌第一次有了滿足感。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有了資本,再干啥不成?

他給房東老板娘拍板了!

旋即,他回商州組織了一個由作家、藝術家和蒸饃大師組成的六人致富小組,浩浩蕩蕩開進西安,滿懷豪情地進入了前沿陣地。

一千五百個“黑蛋蛋”

這是一個非常陳舊簡陋的作坊,長年的煙熏火燎使本來就陰暗的老屋顯得更加陰森可怖。五十多歲的老板娘用七八寸長的銅鑰匙捅開了一把破垮垮鎖,拉了四五下才拉亮一個二十五瓦的燈泡,先照亮的是一群在蒸籠里竄來竄去的老鼠。丹萌“嗨”的一聲,鼠輩無動于衷,倒是震落了房梁上不少黑色的塵粒。多虧老板娘“去”一聲,老鼠們才秩序井然地順墻根撤離。

這樣齷齪的地方能蒸饃?大家的情緒有些低落。

丹萌及時鼓動道:“大凡輝煌的事業都是從黎明前開始的……”

安上一個五百瓦的燈泡,蓬蓽倒也生出些許光輝。綁一個長掃帚,除了頭頂上的塵垢蛛網,爾后打開水龍頭,傾四袋“活力二八”于鐵鍋內,刮、磨、涮、擦了三個半小時后,笸籮、蒸籠、面板、和面機才算露出些本色。

與此同時,十袋面粉、八個鋁盆、六丈籠布、四把鍋刷、兩把菜刀、一桿盤秤也運進了作坊。丹萌一看表,時辰已到掐算好的八點八分,刺啦一聲點燃八十八塊錢買來的爆竹,整整炸了八分鐘。大師傅咔嚓推上閘刀,和面機便哐哐啷啷運作起來,六人小組一齊戴了白帽兒,穿了白大褂,挽起袖口,在極其張揚的氛圍中架勢了前途無量的勞作。

他們把機器和好的三百斤面,依次盤成八個大坨,經兩小時發酵后,用手工揪、稱、揉、滾成一千五百個蛋蛋,那是怎樣一種煩瑣而又枯燥的勞動啊!然而,對于這些初涉“饃壇”的文藝家來說,卻簡直是在開拓一個全新的妙不可言的創作領域,他們幾乎想把每一個饃都捏弄成花,讓世人一見便“啊”的一聲大徹大悟:原來罐罐饃是這樣的!

曾在部隊有過十年蒸饃歷史的大師傅說:“揉攏揉圓就行了,繡花一般,一天能做多少?”

丹萌第一次以老板的身份嚴肅批評教育雇工道:

“寧少毋濫。咱們就是要在色、味、香、形四個字上狠下功夫,讓人看了眼饞,吃了心甜。大家知道‘奔馳’小轎車為啥能走俏世界嗎?就因為它牢牢把住了質量關。大凡成功的企業和馳名的產品,無一例外不是視質量如生命的。咱們只有擁有一流的質量,才能擁有廣闊的市場……”

在老板的諄諄教導和親自監制下,一千五百個蛋蛋揉搓得絕對地整齊劃一,保質保量。一籠安置一百二十五個,十二籠架在能燙牛的大鍋上,便是兩人高的寶塔。

破舊的鼓風機發著震耳欲聾的嗚嗚聲,蒸汽終于慢慢泛上了籠頂,丹萌長長地噓了一口氣,點燃一支煙,披上軍大衣走出了作坊。這時已是凌晨五點,一個喧囂的都市仍在沉寂中。十一月的寒風吹拂著他像發著高燒一樣的面頰,一陣恬適掠過心頭。通宵達旦的勞作對于作家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而開這一趟“夜車”卻給他帶來了別一樣的意趣。

“日塌了,丹萌哥!”

大師傅一聲喊,把丹萌從遐想中拽回了現實。“全瞎了,饃跟鬼捏了一樣,又黑又瘦,怕是賣不出去了。”

“咋回事?”丹萌急忙折回作坊,一看果然是一籠又一籠的黑蛋蛋。

“面太黑?”

大師傅急忙解釋說:“我買的是上白粉哪,昨晚倒在面板上大家都看見的么。”

六人面面相覷,百思不得其解。

丹萌急忙去喊起房東老板娘。

那女人揉著惺忪的睡眼,走來一摸一捏一掐一掰說:“先拿硫黃熏。”

在作坊的拐角,堆放著一摞粗瓷黑碗,里面盛著上一任老板用剩下的硫黃角子。老板娘親自指導著點燃硫黃,架上籠,在幽藍幽藍的光焰上熏蒸了半個小時。揭開一看,皮膚是白了些,一掰內瓤仍然茄子色沒變。

這時饃販子成批擁來,看看捏捏,搖頭而去。丹萌果斷地決策:降價處理。誰知罐罐饃比不得拖鞋、乳罩、防盜褲衩,言降價更使人不敢問津,到天黑才賣出十八個,還是煤廠的黑蛋子硬性攤派給了手下的雇工。

一千五百張“笑臉”

這天,丹萌認真聽取了來自方方面面的意見和建議,晚上,關了作坊門,大伙兒一邊吃著黑蛋蛋夾咸菜,一邊開會。老板見伙計們都表情呆滯,沉默寡言,便先講了個《干娘的腌蘿卜》的故事,調節了一下氣氛,然后說:成功是失敗他媽,有啥了不起的。我寫小說,投稿好多次才發了處女作,誰就能一口吃個大胖子?既然“下海”了,就得有成功和失敗的雙重思想準備,何況咱們已經找到了失敗的原因:面和硬了下一次和軟些;堿搭重了下一次搭輕些;火燒小了下一次燒大些;面太黑了我明天親自去三橋買上白粉。不信六個大能人還蒸不出優質罐罐饃來……

第二天一早,丹萌乘車直奔三橋,買下十袋上白粉,租一輛三輪車,一路繞街穿巷,遇坑洼手推,遇溝坎肩扛,運回作坊,雙腿已如灌鉛一般。

晚上擺開場面,開始了又一輪苦熬苦戰。

老板丹萌親自肩負了燒火的重任,給灶門口鋪了兩條麻袋,佛一樣坐臥于其上,砸煤,拌煤,添煤,掏灰,手腳不閑地忙活了一夜,漏電的鼓風機還差點給他的生命綰了句號。天快亮時,他感到一陣眩暈,頭便靠在煤堆上睡著了,手里仍然緊緊握著撥火鐵棍。那場面像煞某部電影上一個偉人夜半揣摩軍事地圖,因疲勞過度而手握紅藍鉛筆入睡的鏡頭。

大家看著他那張被煤灰涂抹得如小鬼一樣的臉面,心里一陣酸楚,有人給他蓋上了大衣。誰知蓋大衣的動作驚醒了他,一陣劇烈的咳嗽后,老板竟然咯出一口帶血絲的痰。

大家擔憂起他的身體來。

他說:“不要管我,蒸饃要緊。”說著又美美鏟了一锨煤送進了灶膛。

熊熊火焰照亮了半壁墻,騰騰蒸汽聚滿了一間屋。大家圍坐一堆,夸贊著老板今夜的火功。大師傅說:“看來不管弄啥都得領導親自抓,就說這火,領導抓與不抓就不一樣。”

丹萌有些激動地站起來抖了抖滿身的煤灰說:

“這饃要再說火功不到,也只好上天去借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了。”

火越燒越旺,吼聲如笑,丹萌說這是好兆頭。大家也都預感到這一千五百個饃是要成了。誰知籠蓋一揭,全傻了眼——胖乎乎的饃背上,一律炸出了梅花朵,像是張張笑臉,一籠比一籠笑得更歪瓜咧嘴,最后兩籠竟然四分五裂得抓不上手了。

丹萌一屁股軟癱在灶門口。

大師傅委屈地哭了。

房東老板娘聽到哭聲,披著衣服過來一看,自言自語道:“是面沒有筋絲?”掐一蛋蛋撂進嘴一嚼說:“火燒得太大太猛,饃是燒炸的。”

這天照例沒能批發出去一個。

面對一千五百個“黑蛋蛋”和一千五百張“笑臉”,丹萌無可奈何地宣布:關門休整。

內閣會議

這是一次嚴肅認真的會議,丹萌讓大家都在作坊里尋了固定的座位,房東老板娘作為特邀代表列席。主持人發表過簡短的講話后,房東老板娘便開始了長達一個半小時的談話。

這是一個更適合于做領導工作的女人,一旦得到講話的機會,便拽出了王大娘的裹腳布,從作坊的歷史到現在,說得滿嘴白沫……她的談話歸納起來就這么兩層意思:一是這作坊舊社會是墳地,后來做了牛欄,“吃食堂”那陣兒里面又餓死過人,不干不凈的,要想順當,就得燒香磕頭,辟邪驅鬼;二是饃燒炸了好解決,下一次火燒小些就是了,但顏色問題沒有解決,“黑蛋蛋”是絕對沒有銷路的,她建議像別人一樣使用增白劑和漂白粉。

大家都怔怔地盯著丹萌。

丹萌道:“難道非得心黑了才能做生意?!”他買來一瓶城固特曲,讓大伙兒傳來遞去地抿。“難怪說糧食部部長都不吃特別白的饃,原來饃是這樣白的。咱哪怕不做這生意也不能使這招兒,不行了上特粉。”

“上特粉?那么高的成本你挨得起?”

大師傅說:“丹萌哥,我說你還是請一個高手來試試吧!”

“你在部隊蒸了十年饃,還不算高手?”

大師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部隊上那饃好蒸,不管白蛋蛋黑蛋蛋花蛋蛋,不吃,首長便會召開生活會,批評你‘忘記了勞動人民的本色’。但眼下是市場,不行了就得淘汰。丹萌哥,不是客氣,再蒸我確實不敢下手了,你趕快找一個高手吧,哪怕叫我給他端茶點煙都行……”

經過討論,大家一致同意另請更高明的蒸饃大師。同時決定派四人上門推銷積壓產品,可實行五到八折浮動優惠價。驅鬼之事,丹萌當下念了咒,畫了符,并把符用刀扎在灶頭,諒陰鬼也不敢再來作祟。

會議在“四季發財”“六六大順”的劃拳聲中閉幕。

大師的“敗筆”

經過幾天的明察暗訪,尋找大師的行動終于有了眉眼。據可靠情報,鎮安縣的一個大胖子在西安南郊蒸罐罐饃已有六年歷史,技藝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確屬當之無愧的大師級蒸饃專家,已經賺發得擦屁股都用鈔票了。

丹萌提著四色禮恭恭敬敬地登門造訪。走進蒸汽彌漫的作坊,但見五個離地一尺高的灶臺上分摞著七十個籠圈;東墻上掛一排子笸籃,大到能蓋牛頭鍋,小到能當安全帽;西南角擺一溜面盆,光口面直徑在三尺以上的就十幾個;九個如罐罐饃一般白胖白胖的女子,著清一色的服飾,在香霧繚繞的仙境中搓條條揉蛋蛋。果然一派大家氣象。

大師是臥在一把沙發椅上的,一手執宜興茶壺,一手在蹺起的二郎腿上擊打著節拍,聽著商洛花鼓戲,眼睛半睜半瞇,煞是品麻滋潤。

丹萌彎腰給大師請了安,然后遞上托鄉黨寫的一紙字條。

大師問:“你寫《雞窩洼的人家》前后幾年哪?”

“歷時三載,大改九遍。”丹萌說。

大師又問:“掙了多少錢哪?”

丹萌羞于啟齒地報了個數字,大師笑笑說:

“竟不如我蒸三天饃,是得懸崖勒馬了!”

丹萌敘述了他“下海”創作一千五百個黑蛋蛋和一千五百張“笑臉”的全部過程后,大師百感交集地說:“現在一窩蜂都‘下海’,連最基本的東西都未掌握,能不淹死幾個!你知道你失敗在啥地方嗎?缺乏科技!俗話說:一竅不得,少掙幾百。蒸罐罐饃也是一門學問,不要把這看得太簡單,我也才是一個剛入門的學生。最近應約給《美食家》雜志寫一篇《蒸饃淺說》的論文,都恨許多道理講不清道不明哪!”

丹萌聽得一愣一愣的,面對大師,深感自己的淺薄無知。千請萬求,總算把大師弄上了一輛“皇冠”牌出租車,去端履門紅樓酒家肥吃海喝一頓,花去人民幣三百六十九元,才終于拉開了第三次“大師級”示范蒸饃的序幕。

大師不屑于親自操作,一個電話從南郊調來兩個胖女,他只靠在丹萌從房東家借來的一把躺椅上,節骨眼上,撥云破霧,指點迷津。半夜寒氣逼人,丹萌怕大師受涼,給大師腿上蓋了大衣,還買了一瓶紅西鳳,就豬頭肉下酒。

由于過度疲勞,半碗下肚,號稱“一斤三兩出美文”的丹萌便有些醉了,不過他心里清楚,今天有大師坐鎮,勝券穩操,他是可以安閑自在地睡上一覺的。他睡著了。夢中見打著“丹萌”牌商標的罐罐饃供不應求,搶購的隊伍竟然從北關一直排到鐘樓……

“丹萌哥,丹萌哥,又日塌了!”

丹萌被原來的大師傅喊醒時已是早晨六點,一看饃,眼前直冒金星,沒發起來不說,還黑一塊白一塊地連堿都未搭勻。他一把從躺椅上拽起還呼哧打鼾的大師,按到籠前暴跳如雷:“這就是你這個自吹為‘饃林高手’的大師蒸的好饃!”

大師眨巴著睡眼,半天才囁嚅出幾句話來:“我……一直都是這樣蒸的,今兒個咋就……不靈了呢?這屋怕是真的有鬼,丹大作家,你今年三十六歲……怕是……怕是財運不旺啊!”

“閑話少說,走你的人!”

丹萌一腳踢飛躺椅,揚長而去。

兜售“破爛”

他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單位宿舍,買一瓶酒上到四樓,打開門見地上躺著三封便函。兩封是小說和散文的約稿,一封是深圳駐西安的出版商的催稿急件。他急忙走到寫字臺前,撕去八頁日歷,才想起人家預付了一半稿酬的三萬字報告文學已到交稿期限,他不得不鋪開方格稿紙,在半尺高文字臭得一塌糊涂的“年終總結”和“經驗介紹材料”中尋找“感人事件”和數據,一邊喝著酒一邊開始了又一種枯燥乏味的勞動。好在這種勞動他已得心應手,晚上八點當大師傅來找時,他面前一遍過手的稿子已標到第四十七頁了。

“丹萌哥,你不能撂下那一攤子不管哪!今天我們忙活了一天,分五路人馬才賣了七個饃,還是一毛錢一個的。”

“你說咋辦?”丹萌問。

“咋辦?硬著頭皮都得狠抓推銷,不然干成了老婆臉,還不賠到溝底了。”

丹萌仰靠在椅子上,長長地嘆了口氣。

大師傅又說:“丹萌哥,你不去找鎮安那個大胖子賠款哪?那是個狗?大師么?開始來還把我嚇得連遞一杯茶都雙手打戰,腿肚子轉筋,搞了一夜,才是笨狗扎了個狼狗勢。去叫他把吃了喝了的都吐出來。”

丹萌擺擺手說:“大師也有失敗的時候。再說咱們請的人家,又不是人家自己找上門來的,如今咋好去尋人家的碴兒呢?不定真是丹萌哥我財運不旺呢。”

丹萌讓他回去告訴大伙,今晚他要趕一篇文章,明早七點作坊見。

第二天早上六點二十分,他總算在文章的一百零一頁的第一行畫上了句號,昏昏然騎一把除了鈴不響渾身全響的破車子,不到七點就趕到了作坊。

他點燃一支煙說:“這四千五百個饃算是‘死娃抬出南門——沒治了’,不過咱們也不能讓它就這樣霉在屋里,今天仍然得抓推銷,既要把觸角伸向工廠、機關、學校,也要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些從鄉下來搞建筑的農民身上,價格浮動的尺度完全由自己掌握,反正以能兜售出去為原則。另外,還請大家再摸摸行情,如果這饃蒸出水平了又有多大的市場?房租金咱們交了兩個月,連皮帶毛才干了九天,且不說致富,起碼得設法把本撈回來吧……”

這天,他親自率領人馬,兵分三路,由北門向西北角、東北角和龍首村方向輻射。他們與大師傅一道,先后走了七個機關、十三個建筑工地,問者寥寥,買者幾無。一個門衛老頭幾乎像防賊一樣三盤六問不許越雷池半步。好不容易碰到一個柞水人承包的建筑工地,好說歹說,看在鄉黨分上拿了兩百個“黑蛋蛋”,卻沒付一分錢……

一天的奔波給他最強烈的感受是:自己像一個兜售“破爛”者。如果直到第三次試蒸失敗后他還沒有完全喪失信心的話,那么說今天所遇到的冷眼和所吃的閉門羹,已經快要徹底撲滅了他從事第二職業的火焰。

幾路人馬返回作坊,沒有一個激動人心的故事,倒是兩個女子難過地哭了。她們哪里這等低聲下氣地活過人哪……

丹萌說:“你們都休息去吧!”

大家默默無語地散了,他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似的一屁股塌在躺椅上,身心憔悴得幾乎是休克過去了……

最后的抉擇

后半夜他被凍醒了。

昏暗的燈光下,他看到足有三四十只老鼠活躍在作坊的角角落落,房東老板娘抱來的貓司空見慣地欣賞著鼠們美食。他學老板娘大喝了一聲,鼠們竟然不服從他的命令,仍然把干饃嚼得嘎嘎嘣嘣。他憤然站起來,一菜刀劈下一只碩鼠的肥腿,鼠輩才張皇逃竄。

幾千個饃裝在大大小小的口袋、笸籃、面盆里,摞成幾個“品”字,作坊里便多了幾道一人高的“山花墻”。人是被饃擠壓得走投無路了。

第一籠蒸出的“黑蛋蛋”已經干硬如石頭。第二籠蒸出的那張張“笑臉”也風干得皺皺巴巴,掰開一搓,饃花紛紛揚揚。大師蒸的那一千五百個倒是暫時還沒萎蔫,卻青一塊紫一塊的,不吃都惡心……

丹萌鎖上作坊門,徘徊在凸凹不平的小街上,心里如浪翻卷。

干還是不干?

若再干,就算把這九百斤面蒸的饃揀好的送了朋友,施舍于流浪者,壞的喂了豬,再進行四、五、六次試蒸,便能成功了么?就算成功了,銷售局面打得開么?原來生意是這樣難做。九天的熬更守夜,四處奔波,已使他眼眶凹陷,疲憊不堪。表鏈子都松成了手腕上的“呼啦圈”。過去連到糧站買米買面都是掏錢雇人干,如今竟然能“提籃小賣拾煤渣”,這驚人的變化回想起來確實把自己嚇了一跳。讓他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世俗的鄙視,過去他沒有機會領受這種如刀子一樣扎在他心房的冷眼,多少次到社會底層深入生活,他都沒能這樣深刻地感受到小人物處世的艱難。他有勇氣接受哪怕是死亡的挑戰,但他沒勇氣接受一個橫眉,一個乜斜,一種譏笑,這大概就是文人“下海”最難解決的面子問題。他害怕再遇到那種眼光。

不知不覺中,他已進入北門。安寧了一夜的都市逐漸興奮了中樞神經,開始了又一日的活蹦亂跳。

突然,高音喇叭里傳來了“著名作家路遙英年早逝”的消息,他震驚得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佇立細聽,千真萬確,四十三歲的路遙是真的走了。他當時感到雙腿嘩嘩顫抖,像棉花條一樣軟溜在一個水泥墩子上,淚水止不住斷線似的流了下來。幾個月前,路遙還拍著他渾圓的肩頭說:“丹萌,你這樣的體質正好弄大作品。可不敢荒廢了……”幾個月后,他已經與文學決裂,雙足插在了生意海洋里。

難道幾十年的寒窗苦讀,辛勤磨煉,就是為了今天的搓條條、揉蛋蛋、燒火、賣饃?直到此刻,他才深切地感到,自己不可能心死于文學;又朦朧地感到,自己不是一塊做生意的料,最起碼不是一塊經營罐罐饃的料。要他拿增白劑、漂白粉給罐罐饃制造一身華麗的服飾更辦不到。

他是一個極講究活得真實的人。

第十天已經大亮了,他突然從水泥墩子上站起來向回走。他急于要見同伴,向他們宣布老板的最后一個決定。

打道回府

無論是叫破產還是叫倒閉,反正丹萌沉痛宣告:兄弟姐妹們情同手足的愉快合作告一段落。

他先給大師傅和另一個伙計一人開了一袋上白粉作為酬勞,并親自把他們送到車站,為他們買了車票,感動得大師傅淚流滿面地抓著他的手說:“丹萌哥,你是好人哪!這回老天爺瞎了眼,把善人虧了,我心里過意不去呀!以后不管干啥,只要不嫌棄這個兄弟,招呼一聲我就來了,掙錢不掙錢都是閑淡事,跟你在一塊兒弄啥心里都受活哇……”

回到作坊,他用一張紙草算,共計賠進一千六百多元,十天賣饃收入八十八元八角。被他拉“下海”的另一位作家義不容辭地分擔了損失和痛苦。爾后,幾位文藝家用塑料袋裝白蛋蛋,用籠布包黑蛋蛋,用繩捆了自己添置的笸籃、面盆、刷子、刀鏟,只等天黑撤離。房東老板娘左挽右留,狠狠批評丹老板“經不起風吹浪打”,是“被困難嚇倒了”,并舉一反三地講:“三回圓滿,四蒸一定‘紫氣東來’。”任她如何攛掇,丹萌還是請她抱走了貓,并把被鼠輩嚙食過的兩麻袋殘饃扛過去讓她喂豬。

老板娘見實在挽留不下,便請丹老板結算水電費。丹萌說:“給你交了兩個月的房租,才用十天,怎么還收水電費呢?”

老板娘說:“茄子一行,豇豆一行。你們這種短期行為已讓我受了很大的損失,還想再讓我貼補水電費?”

最后是煤廠的黑蛋子來叫老板娘好好捂著胸口想一想,并說了幾句難聽的話,才算免去了一筆開支……

是夜,丹萌叫來一輛卡車,一股腦兒將零七碎八裝上去,悄無聲息地告別了使他千般激動又使他萬般沮喪的黑黢黢的作坊。沿途將大包包小蛋蛋卸給一些鄉黨朋友,要他們“幫忙解決問題”……

丹萌講完“下海”記,一包“紅塔山”也只剩下了一紙空皮。

我問他最近在干啥?他說正在寫一部名叫《黑蛋蛋·白蛋蛋》的中篇小說。

據“路透社”消息:那位被他“拉下海”的作家回商州后,至今仍在炸饃片、煮饃條、炒饃花,一日三餐不變。最后連小孩半夜啼哭,作家都拿“再哭給你吃罐罐饃”來嚇唬,真可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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