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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清美娘親月亮地

天黑了,天地卻白了。中秋的月亮使天地一片白。母親在白地里走著。我在家里睡著,或者我在親戚鄰里家里被托管著。但我感覺自己一直都是跟著母親的。我給母親壯著膽子。母親是可以不去的,她可以求著別人幫個順手忙。母親不是沒有想到讓人幫忙,早年間她還給本家里一個兄弟買煙供饃,讓人家幫著去澆過一回地,可是第二次去說,母親就看到不愿意的臉色了。這樣低三下四地給人下話,不是母親的性格。此后母親必須看著自己親手把事情做完,才會完全放心。母親不愿意叨擾人家。母親說咱又不是七老八十跑不動了,咱又不是病病歪歪走不成了。這有什么,又不是砍頭掉腦袋的事兒,別人都行,咱怎么能不行呢?

母親的話是對的,可是別人都是男人啊,全村里只有母親這樣一個女人,要在半夜里起來走很長的路去澆地!先前好幾天,母親就給自己打氣,她時常自言自語地說幾句話,不知道是給我聽,還是給房子院子風馬牛呀的聽,還是給她自己聽。當這個夜晚來臨,她盼著我早睡,又盼我能在炕沿腳地多玩耍一會兒。當我睡去,睡得越是香熟,她越是有底氣。母親出神地看著,母親癡癡地坐著。月光從窗戶縫里透過來,罩在我的睡相上,母親慢慢從我身邊起來,她的動作慢而迅捷。前兩家的人已經回來了,一個聲音在外面“三姐三姐”叫了兩聲,之后撲踏著鞋回家去了。母親沒有應,她早已在等待著這幾句呼喚,她已經看見清亮的水頭正在親吮著干癟的田地,發出酣暢的滋滋聲,水就在月亮下面汪著。水把一個個小月亮在朝前一涌一涌著。

母親出門了。我也跟著母親出去了。我就是小到快沒有了也不能讓母親一個人去。夜村里的路呀樹呀房子呀等等鋪展開一片清白。這種白,沒有白雪的凜冽,沒有白雨的暴躁,它甚至有些發蔫,又有些含糊,它使得村莊近視,在這些白的襯映下,那些屋檐下的黑里,像是坐滿了人,看不清楚也一聲不吭。母親只顧朝前走著,她不能左顧右盼或者朝后看,那樣只能使她分神自己嚇自己。她獨自在走,偶爾會有幾聲狗叫聲。在母親最初的打算里,是明確想過了要叫上一個人做伴的。那也是一個女人,她的男人出門去了還沒有回來,她又和母親同是一個地方的娘家,而且她家的地就在我家地的后面,母親想著叫上她,她跟著來都是順理成章的事,這時候就走到了她的門前,隔著朝向街道的窗戶低喊:冬歌,冬歌!叫了幾聲,冬歌才亮了一嗓子,她顫音說:三姐,我不去了,你澆完,把水頭改到我家去就行了!母親不好再叫了,她回到街道上,繼續朝前走,她明白只能自己一個人去完成任務了,緊張開始滋生。村道走到頭快要拐上下地的路口時,我看見母親明顯加快了腳步。挨路的這家三間莊子里,白天里剛埋了女主人,女主人最多三十歲吧,人是很能干的,前一向還和母親有說有笑的,突然就得了急病不治而亡了。母親白天在她家里經管后事,心里掐算著該輪到我家澆地了,母親不停地嘀咕著,最好到白天澆,千萬別到晚上澆,可偏偏怕什么來什么,果然就輪到了后半夜。母親知道大白天那屋里就陰森得很。在這明亮的月夜,她家布滿白紙的大門,愈發瘆人。母親說,秋霞,你莫要嚇我!母親幾乎是一溜小跑著穿過她家門墻,我也跟在母親后面一路小跑。

母親到了地里。她本想在地里會見到幾個管泵巡渠澆地的人,可是鬼使神差地,又是一個人也沒有,前面澆地的人早走了,或者壓根兒也沒有來,水在那里嘩嘩地滲著。緊挨著我們的冬歌指定是不來了,她的下一家也指不定什么時候來或者也不來。一些事對一些人來說意義比天還大,對另一些人來說屁都不頂,別人的事或許也就算了,自己的事得過且過,自己糊弄自己的也多得是。母親一直在期盼的澆地這件事,別人卻根本都不在乎。我們家的地或許正因為那樣適宜的澆灌,那一季莊稼顆粒飽滿,而周圍人家的則因為澆灌不勻稱,不是青黃不接,就是差過去好多,但是時空延續,人們一樣生活了下來。我不知道這些對于母親來說,是十分值得還是頗費琢磨。如今母親住在小區里,她還是半宿半宿地睡不踏實。聽見夜里有人叫門,或者哐當地騎著自行車回來踢踏著上樓時,母親說幸好城市里有路燈,不然走夜路一定很是害怕。我有一陣連續幾年上夜班,下班回租房時走一陣子就必須站住,感覺到母親在和我一起走時才能繼續一往無前。在那樣的晚上,母親只能一個人來回奔忙在大地上,一個個保障都被拿掉了,她無依無靠,沒有退路,只能硬著頭皮,孤獨地接受月光普照。當時或者多年后當母親平靜地說這沒什么時,我哪里知道母親當時心里該是多么緊張!當我在外面看著一些耀武揚威的人從自己面前走過時,我就知道他們心里其實正在緊張著,他們要用這種做派來消解和轉移自己的情緒。但他們已然沒有我母親那樣的純粹了。

而月光,從來不管人世的時序流轉,很自然地就把母親這種境遇輾轉騰挪輝映嫁接到我的身上,我到外面討生活,常常也是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最后只能橫下一條心來,披星戴月里全靠自己,把一切碎片完美地拼接在一起。

在那個晚上,美麗的月光,看著我年輕美麗的母親,不停地沿著水勢上下穿梭,月光下突然就會覺得他處有人正在那里端茶品茗搖頭晃腦,“千江有水千江月”純粹是在扯淡,而那一句詩形容母親此刻的澆地場面卻似乎十分恰切。母親在不斷地巡視,一絲一毫都不放過。她怕水從田埂跑了,她怕水渠哪處滲漏了。不管是田鼠,是蛐蛐兒,是蚯蚓等的無意,還是可愛的人的作祟,都會加重她的奔跑,延伸她的慌忙。她有過好幾次那樣的教訓,有一年有一片地和小叔子的地挨著,有一次平素從未幫過忙的小叔子回來說,三姐我修渠時把你那邊的渠也修好了,母親很感激他的援助,她晚上去澆地,想著也可幫他料理一下。可是最后,母親發現自己受到的只是愚弄。她從晚八點到后半夜四點,才把一料地澆完。她眼看著水朝人家地里奔涌,地皮上還在驕傲地冒著小水泡。她知道地畦上有些小窟窿,詭秘地存在著。但她沒有辦法。數九寒天,母親不敢下水,因此無法找著并堵上這些洞口。母親撐持著回來,這個一夜穩穩睡在自己炕上的年輕男人,還在炕上睡著,隔窗撇出一句問話:三姐,澆完了?母親說:澆完了,給你把地也澆完了!這個人一直都沒有起來,也不再吭氣。母親發現自己輕易相信了一個人突起的好心,這個有所圖的好心順帶著傷害了她的好報。在明晃晃的月亮地里,母親想起這些。母親沒有生氣。母親已經習慣了以德報怨。母親聽到村里的老人對她的忠告,你看你半截腿都在水里埋著,澆地澆個啥就是個啥么,這樣認真,你現在不覺著,到老了病就出來啦。

可是母親有什么辦法!

母親只能把當下挨過去。她盡量全神貫注地盯著月亮下的水頭,提醒自己不要朝周圍那些有響動的地方看。可是偏偏,鄰村里,或者更遠的村子里吧,甚至是外鄉外縣外省外國的誰家,正在給逝去的老人過三周年吧,正在那里念詩誦經唱戲,正在那里聲嘶力竭,嗚咽,號叫,嬉笑怒罵……總之,這些那些聲音經過了許許多多,經過了前面的墳場,環繞著月亮光,清晰地傳揚在田地里,清亮地擊打在水頭上,而它們最后聚攏在一起,全部沖著我母親而來。母親奮力在剝離著這些聲音,不勝其煩,直到最后,這些聲音煙消云散。一輪黃月還在那里,母親已然滿身滿臉是汗。偏偏我家的地又被旋耕機翻得深而虛,水頭走得異常緩慢。在后半夜之后更渾渾噩噩的寧靜里,母親終于支撐不住了,她一個人坐在地頭,想順勢就躺下睡一會兒。睡到天亮再回去也無所謂。可是她怎么能得到片刻歇息呢。那些柔潤在水里的白亮看著母親突然站起,準備著把一切緊張重新來過。

她削薄的身影被我清亮的哭聲從月亮地里叫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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