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我參加青年百科知識電視競賽。有一道題是:播音員讀“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話音甫落,要選手當即倒背一遍。我熟諳易安詞,所以手快如風,輕易得分。但是,這次“勝利”,讓我“刻骨銘心”的卻不是“得分”,而是讓我從經常回味的易安詞中明白:人生就是“尋覓”,尋覓“希望”在哪里。
尋,找有形之物。找不到,你就“冷”,接下來就是“凄”。這只能說明你是“貧下中農”了。
覓,找知音之人。找不到,你就“清”,接下來就是“慘”。這只能說明你是“牛鬼蛇神”了。
物質上既貧困,精神上又孤獨,這樣的人,就喪失了希望。喪失希望,身冷心凄,欲哭無淚的狀態,就是“戚”。
但丁認為,沒有希望,是人生最大的悲哀。這次第,又咋一個“戚”字了得?所以,易安居士用兩個“戚”字連用來表達。
寫“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時的易安居士,國破家亡,流離失所。喪失希望的她,只能這樣:凄凄,流淚;慘慘,傷心;戚戚,超越凄慘,無以言表。
人生就是尋覓,尋覓希望所在。
商人,尋覓商機。市場一片紅,才是他的希望。
科學家尋覓真理,真理是他們的希望。
所有人都在尋找知音,唯知音能解除戚戚。
我是教師,站了四十年講臺的老教師,是一個把書從小學一年級不間斷地教到大學四年級的資深教師。
縱然是和尚,到了我這把年紀,也在尋覓衣缽傳人,寄托希望之人。所以,作為教師,我一直在尋覓“孺子可教”的學生。
鉆冰居士彭曉龍,是我35年前的學生,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性行淑均,敦厚溫良。雖簞食瓢飲,亦不墜青云之志。即使這樣的博雅達人,在我面前,仍然執禮甚恭。但我從不敢把他以“衣缽傳人”視之。“道之所存,師之所存。”師道,現在傳到了他那邊。他比我能力高強,他就是我的老師。
彭曉龍為人師表,樂在其中。在別人看來,作為“無黨派非知名”人士,能絳帳傳書,杏林弘道,該知足了。可是,事情并不是這么簡單。大有大的難處,他有他的苦惱。彭曉龍的苦惱是尋尋覓覓,尋覓不到“可教”的孺子。我能尋覓到他,他卻尋覓不到他自己這樣的學生。為此而常常嗟嘆不休。
某日,我們師生茶敘。我說他已經成了超過我這個老師的學生。作為老師,這是我最大的快樂。按以往慣例,彭曉龍總要“謙讓”一番,才好“轉移話題”。可是,這一天,他卻順著我的話說:“老師最大的快樂就是教出超越自己的學生。我尋找到這樣的苗子了。有個叫喬偉軒的學生,博聞強記,勤奮不輟,而且器宇英偉,面如朗月,前途不可限量。將來必定把他的老師超越。”我說:“那就把我甩幾條街啦!”
我們師生以茶代酒,拊掌而笑。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彭曉龍第二天就把喬偉軒的第二部書稿捧到我面前,客氣地說:“聊博老師雅哂。”
若以師承論,喬偉軒同學算不上我的徒弟,只能算徒孫。我素來好為人師,于是迫不及待地捧起書稿,瀏覽一過。
誠哉斯言,曉龍所說。讀書竟罷,頓生圯上之嘆:孺子可教也!
對喬偉軒同學,一個九年級的學生,我欲何言?復何言哉!
第一是初心純正,本色純真。
孔子說“繪事后素”。繪畫這檔子事,必須在素物上才能進行。物若不素,什么畫也搞不成。所以,一個普通人的生命能走多遠,就看你的生命是不是素材。素材是基礎,也最重要。
喬偉軒同學的文章總是圍繞著人類的“三大元概念”真、善、美展開。知識、孝悌、誠信、奮斗、科學等等這些詞語,在他的文章中出現頻率最高,這些都是真、善、美三條的“變式”而已。
言為心聲。赤子之心是生命的底色,赤子之心就是素色,沒有一絲雜色,更沒有一點墨色,是真正的素材。喬偉軒同學所見所聞、所描所寫,不但都是正面的東西,而且“言不及俗”“言不及私”,當然不會“言之及色”。孩子的生命本色就是孩子人生的本錢,這就夠了。
初心純真,本色純正,相信喬偉軒同學的人生之路,而不僅僅是文學之路,定能越走越寬、越走越遠。
第二是早慧早熟,筆老手辣。
讀喬偉軒同學的文章,很容易讓我想起民國“大才子,小神童”張奇江,同時也想起楊振寧先生。張奇江已經脫離大眾視野久矣,而楊振寧先生仍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活得十分的滋潤。楊振寧先生之父楊武之老先生看見五歲的楊振寧之照片,提筆在背面寫上“振寧似有異稟”幾個字。知子莫若父。楊振寧先生用改變人類認識方式之貢獻,證明了父親的知人之明。
知生莫若師。何況我“好為人師”,常常自夸有“識人之能”。通讀喬偉軒同學文章,自信不會走眼。
《易傳》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孩子文章寫的事情都是“形而下”的“器”,無非“課堂手機響”“釣魚空手歸”“野狗與小貓”之類。可是,喬偉軒同學卻從中發現了“形而上”的“道”,并且表達了難以述之為文的“誠”“美”和“義”。
沒有異稟天授,就只能就事論事。收雞蛋,放雞蛋,諸如此類,是不會升華主題的。“白鷺立雪,愚者見雪,庸者見鷺,智者見白。”喬偉軒同學就是這樣能夠“見白”的智者。他的文章,夾敘夾議,敘后有議。這種視角與寫法,龍行一步,鱉爬八年。異稟天授的童星境界,不是勤奮而來的。要勤奮,但必須是“有效”勤奮,不能“傻”勤奮,絕不做無用功。該休閑時,就好好休閑。休閑出思想,休閑是宇宙的中心。這才是天才應處的人生態度。
魯迅、莫言、肖洛霍夫、帕斯納爾捷克這樣的大家之作,主題是“草蛇灰線”,隱藏很深。讓讀者自己去涵泳體味。可是,在喬偉軒同學的文章中,他“迫不及待”地自己解破了。這一方面說明他還“嫩嫩的”,但是,另一方面也說明他的世界觀、價值觀和文學觀是與大作家一以貫之的。肖洛霍夫22歲就寫出了史詩般的作品《靜靜的頓河》,初次下筆也不過18歲,當時著實嚇了這個還沒有準備好的世界一大跳。
喬偉軒同學之早熟與老辣,于其文章,可見一斑。
第三是筆耕不止,勤奮不輟。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不如老鐵;你問稼圃,我同樣不如老農老圃。但是,你問我圣賢是怎么修成的,這個我知道。因為我曾經多次在寺院閉關修煉。澈性大和尚已經是消渴癥晚期,可是,每天凌晨四點就敲鐘上殿,終成一代高僧。
你若問我地主日子是怎樣過成的,這個問題我同樣知道。因為我就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我村子老人說,我爺爺能知道天上星星有多少顆。因為,我爺爺一輩子揣著星星出門,踩著星星回家。天上有多少星星,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修圣賢和做地主,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可是,二者卻共同聚集為一個字:勤。做什么又能脫離這個“勤”字呢?
喬偉軒這孩子就很勤。這就夠了,這就夠了!
他才是一個讀九年級的嫩蔥娃娃,就已經出第二本“著作”了。看他的書、他的文章,簡直是見啥思考啥,有思考就寫作。聚沙成塔,積水成冰。一本接一本的著作就這樣熬出來了。
很酷,是不是?這是許多成年人包括他的老師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矣的事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勤,是不可想象的。
希望喬偉軒同學永遠地勤下去。蒸沙成飯,磨磚作鏡。相信他一定能夠成功的。
以上是作為喬偉軒太老師的正面話,也是真心話。
以下是“反面話”,卻同樣是真心話。不說幾句出乎真心的“反面話”,我就配不上“好為人師”這四個字。
1.無愁說愁,替人擔憂。
“少年不識愁滋味,獨上層樓,獨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這恐怕是所有青年人為文之通病,喬偉軒同學也不曾免俗。他破解主題之語句,也就是每件事情敘述結束后的“余韻”,這余韻是水到渠成的,自不必多言,自然結束即可。小作家恐怕都是這樣:“無愁說愁”“替人擔憂”。總擔心自己的“終極關懷”不能被人理解,總要告訴讀者,我的意思是什么。這就叫“蛇足”。正確的態度是“寫我的文章,叫別人去理解吧”。
2.語言功夫,火候不夠。
“辭達而已矣。”魯迅先生要求把不必要的字、詞、句統統刪去,毫不留情。可是,喬偉軒同學愛惜筆墨,對自己的文字,敝帚自珍,竟有“不忍之心”“惻隱之情”。所以,稚嫩的語言,配不上老辣的思維。冗長拖沓彎彎繞。副詞連詞等沒有實際內容的詞句太多。讀者自有鑒賞,茲不舉例。
像這樣的“病句”,如行山陰道上,移步換景,“美”不勝收。語言功夫,是屬文之本錢,還有待提高。
“他說”與“我說”之際,夜轉西壑;引文與本文之間,隔山望斗。所引用的文字與自己的文字,油水分家,黑白分明。遠遠達不到“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春華秋實,夏雨冬雪”這樣的自然境界。
文學藝術就是語言藝術,喬偉軒同學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3.勤奮過度,天才受罰。
經濟學上的“邊際效用原理”,講的是在一件事上所下的功夫,效用會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低。例如吃饃,越到后面,一塊饃對你的療饑之效用,就會越來越低。在生活中,勤奮是必需的。但是,勤奮過度,到后來就成為“原地踏步走”,沒有提高作用了。那你為什么還要在同樣一件事上機械地勤奮呢?
克服“邊際效用遞減”的辦法在哪里?經濟學中還有一個原理,“成本投入與終端效益”之間,存在“性價比原理”。
“性價比原理”說的是,同樣的時間工夫物質之投入,在不同的生產領域,會產生不同的收益。例如種高粱與種玉米,投入可以完全一樣,但是,產出會截然不同。
喬偉軒同學如此多的文章,有的大可不寫。寫作,不如思考;思考不如閱讀;閱讀,不如背誦。這樣“高產”,是對喬偉軒同學的懲罰。
我是教師,我喜歡讀學生作文。喬偉軒同學的作文,有些佳篇值得我反反復復地咀嚼玩味。我的體會具有普遍性:讀古詩文太少,文章不精粹,欠洗練。童年少年如白駒過隙,就那么幾年,萬萬不能用在“性價比”很低的事情上。例如在這本書中,其性價比與讀經典、背詩詞來說,恐怕不成比例。
凈空法師、徐梵澄先生、李敖先生,不約而同地認為,百年中國,佳文闕如。桐城之后,美文盡矣。誠哉斯言。何以故?自從廢除讀經與廢除文言文后,中國文章的血脈斷了。
通觀全書,我強烈地感覺到:與其如此勤奮地寫作,不如更加勤奮地閱讀,盡最大努力地背誦。
“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是故,多讀又多背,厚積而薄發,對任何一個孩子的漫長人生來說,性價比肯定更高。鉆冰居士彭曉龍老師,其文字功夫,隨隨便便能把所謂的大學教授,拋出幾條街。秘密何在?一言以蔽之:童子功下在背誦上。
讀書,務必讀老辣的文章、血寫的文字、歷史大浪淘沙之后沉淀的文本。少讀時文,少讀青年人之屬文。
我心中的喬偉軒同學,多有稟賦,我愿他是恒星。那就得減少一點點寫作,增加更多的閱讀。寫文章,務必深刻。欲達此目的,非增加傳統經典之閱讀教學不可。彭曉龍老師就是例證。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人生若浮,已經成為過眼云煙。我與我的學生,心中都有自己的心靈壓艙石。作為教師,我的學生超越了我;同樣的道理,喬偉軒同學必定超越他的老師。
尋覓到充滿希望的陽光。正如喬偉軒同學在文集中所說:若有來世,自己愿意做一束陽光。好!他的老師和他老師的老師,因為他的存在,心中早已充滿了希望和陽光!
在喬偉軒同學習作付梓之際,他的父母和老師都希望我說幾句話。受之有愧,卻之不恭。寫幾句讀后感,權以為序。
楊瀚章 謹識
2020年3月2日
(作者楊瀚章系著名學者,寶雞教育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