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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牛津第三帝國史
  • (加)羅伯特·格拉特利
  • 15377字
  • 2021-04-09 09:18:49

導言 第三帝國

羅伯特·格拉特利(Robert Gellately)

當今的歷史學家依然在對第三帝國提出各種問題,尤其是因為其史無前例的罪行和它發動了波及整個歐洲的軍事侵略。關于這個僅僅存在了12年,卻給世界帶來巨大災難的政權的許多研究靈感來自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一個在1914年之前的政壇基本沒有實際地位的人。

阿道夫·希特勒出生于1889年,根本不是德國公民。他在奧匈帝國度過的青年時期內大部分時間表現平平,沒有顯露出任何在未來可以發跡的跡象。到了20歲,他還是一個毫無教育背景、離群索居的流浪漢。他除了想當個畫家,并沒有什么雄心壯志,而且他也沒有接受過當畫家的正規訓練。他粗淺地涉獵過繪畫,隱約覺得想成為他所熱愛的歌劇的舞臺設計師,然而在這一點上,他也毫無建樹。1909年的秋天,他住進維也納的一家收留無家可歸者的收容所,此時他的人生跌入谷底。次年2月,他離開收容所,棲身于簡陋的單身宿舍,在那里一待就是三年多。1913年的5月,由于繼承了他父親一筆可觀的遺產,“藝術家”阿道夫·希特勒動身前往慕尼黑,夢想成為一名建筑師。然而他依舊交不到朋友,找不到工作,只能靠畫明信片勉強維持生計。鑒于當時嚴苛而僵化的階級和政治體系,其所容許的社會流動性相對而言非常有限,所以他似乎注定會因此而一事無成。但接下來,即將在1914年爆發的世界大戰,卻使世界乾坤顛倒。正如發生在幾乎遍布全球的數百萬人身上的情形一樣,為德國而戰的憧憬激發了這個年輕人的民族主義情緒,他很快成了志愿者。這次大戰將帶來革命性后果,即推翻舊秩序,最終使得像他這樣的社會局外人也有可能胸懷鴻鵠之志。

然而1918年11月,德國戰敗。當希特勒從戰場歸來時,沒有證據表明他曾夢想成為某種革命領袖。他沒有什么遠大抱負,只不過想著盡可能長久地留在部隊。就像許多德國人一樣,他深信是國內陣線在背后捅了刀子,背棄了這支“無敵之師”,而且像成千上萬的其他人一樣,他至死對此堅信不疑。

雖然已是而立之年,但他實際上毫無作為,依然是一個漂泊流離的獨行者,一個潰敗之師的下士,囊中羞澀,前途渺茫。然而不久后,他就引起了征兵軍官的注意——他們正在物色經過培訓就能向正在復員的軍人灌輸民族主義思想的士兵。接下來,希特勒接受了短暫的學校教育,在此期間,他表現得相當不錯。1920年,他幫著組建了一個新的政治團體——德國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NSDAP),或稱為納粹黨。雖然他迅速成為該組織的領軍人物,但在當時德國的政治圖景下,他們士氣低落,該組織也只不過是許多烏合之眾所組成的類似的團體之一而已。

令人震驚的是,僅僅過了20年多一點的時間,即1941年秋天,52歲的希特勒已經成為德國無與倫比、萬人崇拜的領袖人物,德國的經濟已經恢復至能立于強國之巔。而且1940年中期,他已經重建、武裝并果斷地使用了新命名的國防軍來擊敗波蘭。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還占領了西歐大部分地區。一年以后,他指揮勁旅直搗蘇聯。因此在當年12月,德軍已陳兵莫斯科和列寧格勒城下。接近1941年歲尾時,希特勒似乎已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統治者,盡管不久這一切又灰飛煙滅。他可以審視一個廣袤無垠的歐洲大陸帝國,幾乎包括整個歐洲——西起英吉利海峽,東達列寧格勒,北到挪威,往南直至高加索,并且沿著往東南方向的大弧線延伸到巴爾干半島、希臘和北非地區。至此,新生的德國在追求更多“生存空間”的過程中,已經從根本上動搖了西方文明基石的核心,并且進行著主要針對東歐猶太人的大屠殺運動。直至其傾覆之前,第三帝國的所作所為成為邪惡的縮影,給歐洲乃至更廣大的地區留下創傷。時至今日,這些傷痕依然歷歷可見。

鑒于事情的發展出現了如此戲劇性的轉折,1945年以來,一代又一代的歷史學家一直試圖解釋清楚為何發生了這一切便也不足為怪了。本書中該領域的專家對已有的研究工作進行精選,展示了他們的最新成果,并提供了當代的闡述,其觀點既具有平衡性又易于理解。本書的每一章集中討論了某些專門的問題和事件。作者指出,隨著我們發掘出新的材料和文獻,采用新的研究方法和途徑,或從不同的角度研究為舊證據賦予新意義的事件,我們能逐漸加深對第三帝國的理解。

最初在1945年,作為戰后審判的一部分,來自德國西部的盟軍律師和檢察官開始調查納粹高官的罪行。當時關注的重點是相當小的一個罪犯圈子,這是戰后早期的作者采取的方法,戰前被從德國趕出來的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也是這樣做的。她將國家社會主義描述成一種“主宰性的統治”體制,它“駭人聽聞的機器”——由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等社會地位卑賤的人物操縱——對猶太人的“行政謀殺”負有責任。這種論調假定,有些類似毫無頭腦的機器人或者極權主義人物之類的東西在操作一個運轉平穩而高效的政府殺人機器。然而,正如已故的大衛·塞薩拉尼(David Cesarani)所指出的那樣,自從20世紀60和70年代以來,學者們發現國家社會主義德國政權不是“極權主義的獨體巨石”。相反,“第三帝國是一個由相互競爭、相互重疊的機構組成的多層面體系,希特勒對它的領導毫無章法可循,而且政策的制定是強勢個體和利益集團妥協的結果”。

在東歐則形成了戰爭的另一幅圖景,在那里,蘇聯領導人約瑟夫·斯大林(Joseph Stalin)改編的所謂的法西斯代理理論頗為流行。或許該理論最具影響力的系統闡述來自共產國際領導人格奧爾基·季米特洛夫(Georgi Dimitrov),他在1935年說道:“自大蕭條以來,某些‘帝國主義圈子’正盡力把危機的全部負擔轉嫁到工人階級身上。這就是他們需要法西斯的原因。”至于納粹政權,他總結道,“它是法西斯最反動的變種”,和社會主義毫無共同之處,更像是“邪惡的沙文主義”。它是一種政治流氓政府體制,該體制將煽動與折磨一起運用到工人階級,以及農民階級、小資產階級和知識分子階層中的反動分子身上。它兼具中世紀的野蠻和獸性。在與其他國家的關系中,它對其他民族進行肆意踐踏。

這種譴責的影響力極廣,只可惜它使學者們偏離了方向,即盡力去搞清楚國家社會主義是如何憑本身的能力領導了這一革命運動,而且它在德國社會根深蒂固這一事實。盡管有些“資本家”在該黨從建立到1933年攫取政權的道路上捐助了一些資金,但事實上,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它的資金都是自籌的。1933年之后,新政權鎮壓了工人階級運動和工會。然而那種認為第三帝國的諸多魅力沒有影響到工人階級的想法是錯誤的。

20世紀80年代蘇聯之外的學術界,主要是年輕學者重塑了我們對第三帝國的理解。他們開始研究普通百姓如何經歷納粹時期。他們中還有人研究在被德國占領的那些年,非政府官員和平民是如何參與這個出現在德國、蔓延到從法國到波蘭直至橫貫歐洲的更遠地區的恐怖體系。最近幾年,姍姍來遲的大量研究工作集中于納粹政權如何努力創造出“人民共同體”(community of the people),這是一個基于種族的、排外的、和諧的社會,是希特勒早在1933年上臺成為總理之前就向德國人承諾過的社會。就像以往書寫開創性歷史的學術努力一樣,這種研究方法,掀起了暴風雨般的持續爭論。

本書中,我們集中于四個至關重要又相互聯系的主題,這些主題連成一體,形成了對于第三帝國前后貫通的闡述。

希特勒的角色

首先,我們要著重強調一下希特勒作為一個很有魅力的領導人的重要性。伊恩·克肖(Ian Kershaw)巧妙地運用了這一方法,撰寫了一部至今仍被認為是關于該話題標桿性著作的大型傳記。歷史學家沃爾克·烏爾里希(Volker Ullrich)在2016年出版了一部作品——這是自約阿希姆·費斯特(Joachim Fest)1973年的經典著述以來第一本關于希特勒的德語版傳記大作。盡管他也強調了希特勒超凡魅力的重要性,但他發現了新的或者說很少有人使用過的文件,并以此來修正了克肖的描述。如果說這種方法提出了重要的洞見,那么,我們在使用“魅力”(charisma)一詞時應該謹慎。自從20世紀80年代這個詞開始在日常語言中流行以來,它的意義就變得徹底模糊了。它經常被當作一種積極屬性或者是任何擁有巨大魅力或驚人吸引力的人或事物的代名詞。

歷史學家借用了著名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的魅力概念,即“特殊天賦”,他早在第三帝國出現之前就撰文闡述過這一概念。他說,在遙遠的過去,宗教或政治領袖在其追隨者認為他們擁有“神賦的權利和才華”時,就使用過“超凡權威”。在長達幾個世紀的苦難時期,無論是心理、宗教、經濟還是政治方面,某些“自然的”領導人通過這種獨特的權威形式開始統治世界。在韋伯看來,“承認一位有魅力的主宰者擁有個人使命,僅僅這一事實就確立了他的權利地位”。因此,當我們談到希特勒的魅力時,我們需要特別注意他發出的信息內容,這樣真正的問題就不僅僅是他所謂的神奇個性或所謂的迷人的藍眼睛。我們還應該研究人們如何理解他的使命,他們認為他代表著什么,以及他們接受和認同他的部分或全部使命的程度。

希特勒是什么時候發現自己擁有這個“特殊天賦”的呢?在他的青年時代和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沒有表現出任何具有非凡能力的跡象,尤其是作為一個公眾人物或政治人物的非凡能力。如果他說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他通常是一個靦腆的人,離群索居,沒有與統治階級建立任何“恰當的”聯系。1913年,他離開維也納前往慕尼黑,也許部分原因是為了躲避祖國的征兵。然而,在慕尼黑,他激動地贊美1914年8月戰爭的到來,為這一消息的宣布而情緒振奮,并迅速志愿為德國而戰。在西線的拉鋸戰中,他贏得了當之無愧的榮譽,但顯然他仍然沒有什么領導才能,也不愿擔任軍官。然而,早在1915年,他就開始從心里對他親眼所見的屠殺賦予了特殊的意義。通過一封他在2月寫給慕尼黑熟人的信就可以判斷,那一年他開始思考這場斗爭不祥的方面。在信中,他說到當他和他的同志們回到國內時,他希望他們能“看到一個更純潔的國家,所有外來異質的東西都被清洗掉了”,“我們數十萬人每天所付出的犧牲和痛苦將粉碎德國在國外的敵人,同時也將摧毀我們國內的國際主義——這將比獲取任何領土利益都更有價值”。

然而,1918年11月底回到慕尼黑后,他確信國內陣線背棄了軍隊,并發現這是一個因革命而四分五裂的城市,右翼反對運動在與邪惡的“猶太布爾什維主義”進行著激烈的斗爭。如果說在11月7日的慕尼黑革命(比柏林革命早兩天)中,一些革命領導人,如科特·艾斯納(Kurt Eisner),和他在慕尼黑的一些戰友真的是猶太人的話,那么事實上,橫掃整個德國的革命都是社會對四年戰爭所付出的犧牲普遍感到不滿的產物。

希特勒最想做的就是繼續留在軍隊里擔任某種角色。他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因為軍官們挑選他去接受訓練,讓他對即將復員的軍人就民族主義問題發表講話。他的上級還指派他監視慕尼黑的政治團體,比如規模很小的德國工人黨(DAP),這是該地區許多極端右翼和反猶主義政黨之一。德國工人黨給他留下了足夠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就在1919年9月他參加了該組織一次會議的一周以后,他就加入了該組織,不久就成了該組織的明星,并在1920年幫助它轉型為德國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即納粹黨。1920年3月31日,希特勒在德國已經待了六年半多的時間。這位30歲男子,不管是否被趕出了軍隊,他都異常大膽地躍入了政治圈。他開始創造一種全新的社會、心理和政治身份,甚至一種新的人格。不久他就能吸引2000名聽眾來聽他的演講,而且隨著他聲名遠揚,還有更多的聽眾慕名而來。

從1919年開始,他就被證實是反猶分子。根據我們所掌握的唯一可靠的書面證據,他私下里很快就向慕尼黑年輕的法學院學生海因里希·海姆(Heinrich Heim,后來成了希特勒一生的密友)表現出他在這方面的激進傾向。傳記作家沃爾克·烏爾里希最近發現,在寫于1920年8月的一封信中,海姆引用希特勒的話說:“只要猶太人的惡劣影響繼續存在,德國就無法康復。當說到一個民族能否存在時,人們沒能對被蒙蔽的(德意志)民族同志們的生活劃定最后的界限,更沒能對敵對的、危險的異族部落的生活劃定最后的界限。”因此,希特勒預演了他的反猶太主義的“救贖”版本,該版本將民族的救贖與“驅逐”猶太人聯系起來,盡管這其中的意味將繼續發生變化。

與此同時,隨著戰后失控的通貨膨脹在1923年達到災難性的程度,希特勒發出的訊息得到了越來越熱烈的回應,至少在巴伐利亞州是這樣。有一段時間,他成了名副其實的“慕尼黑之王”,以至于在當年11月通貨膨脹達到頂峰時,他試圖發動一場政變,但該政變組織得非常糟糕。這次可恥的失敗之后,他確信永遠不要超前地走在人民的前面,這是他在《我的奮斗》(Mein Kampf)中詳盡闡述的一種政治觀點。《我的奮斗》是他的自傳,大部分在獄中完成,書中揭示了他的想法和計劃。我們現在知道,這本書是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問世的,當時竟然沒有人讀過它,這真是一個難解之謎。我們也知道,希特勒肯定是它的作者。目前尚不清楚這兩卷一套的大部頭作品,在為他贏得人們的支持方面扮演過什么角色。

然而,我們應該認識到,他不需要轉變所有追隨者的信仰,他們中的許多人,比如納粹高層領導人,在看到希特勒之前,已經持有與他類似的想法。也許最重要的是,他們和他一樣都有著“拯救”一個戰敗又分裂的德國的使命感,這一追求開啟了某些黨內關鍵人物的職業生涯,他們是海因里希·希姆萊(Heinrich Himmler)、格雷戈爾(Gregor)、奧托·斯特拉瑟(Otto Strasser)、恩斯特·羅姆(Ernst R?hm)、漢斯·弗蘭克(Hans Frank)、魯道夫·赫斯(Rudolf Hess)以及兩名愛沙尼亞裔德國移民阿爾弗雷德·羅森堡(Alfred Rosenberg)和馬克斯·歐文·馮·舍布納-里克特(Max Erwin von Scheubner-Richter)等。

以德國未來的宣傳部長約瑟夫·戈培爾(Joseph Goebbels)為例,我們有他的大量日記,這些日記幾乎記錄了他的每一天,這為研究他個人的政治覺醒提供了線索。和其他人一樣,戈培爾也經歷了一戰后幻想破滅和失去人生目標的心路歷程,在這種心理影響和政治氛圍雙重作用下,早在聽說希特勒之前,他就已經成為支持大德國(Pro-Greater Germany)、“反國際”、強烈反猶的人——在那個時代,這是司空見慣的事。他背離了左派唯物主義,然而他并非一定反對某種德國社會主義。

雖然在戰爭結束時,戈培爾還算不上什么活動家,但就像這個國家的許多人一樣,他渴望一個“偉人”的歸來,也許是像鐵腕宰相奧托·馮·俾斯麥(Otto von Bismarck)或者是身為戰爭英雄和未來總統的陸軍元帥保羅·馮·興登堡(Paul von Hindenburg)那樣的人。1924年他在自己的日記中吐露,德國“曾一度渴望這個獨一無二的人,就像夏天的大地渴望雨水一樣”。他認為自己可能就是那個人(其他人也這樣想過),至少在他1925年7月12日第一次聽到希特勒演講之前,他是這么想過的。那天他聽了希特勒演講的反應是站在外面,“哭得像個嬰兒,躲開其他人”。后來他提到這次經歷,感覺就像一次“復活”。“那聲音,那手勢,那激情,他的樣子,正如我愿。”這一句加了強調,仿佛希特勒是他自己的心理投射、他業已實現的夢想。在《我的奮斗》第一冊成書時,雖然戈培爾對作者有些半信半疑,但仍然發問道:“這個人是誰?半平民,半上帝!這真的是基督或者正是施洗者約翰?”

希特勒于1924年底出獄后,幾乎從零開始從事政治工作;并與少數忠誠分子一起,很快改進了納粹黨組織。然而,這是一場艱難的戰役,直到另一場重大的社會災難——經濟大蕭條在1929年降臨這個國家,這場戰役才不那么艱難。最重要的是,正是這種經濟混亂和大規模失業讓人們在心理上做好了接受納粹宣傳內容的準備,并看到了希特勒模糊承諾的希望。重大突破出現在1930年的全國選舉中,這是股市崩盤以來的第一次投票。一夜之間,“處于邊緣地位”的納粹黨,連同一群好戰的虔誠信徒,成為能夠抗衡其他所有政黨的力量。第二年初,希特勒在一封私人信件中再次宣稱自己是先知——這是他最喜歡的姿態之一,他聲稱“幾乎可以神諭般肯定地”預言,他將在兩到三年內掌權——這次他是對的。

他于1933年1月被任命為總理后,政府做出了一致的努力來宣傳這位新的國家領導人,就好像上帝派他來履行神圣的使命一樣。很快,大多數人就會對他欣然從命,并因此默認了他憑借超凡權威去行動的權利。然而,馬克斯·韋伯明智地指出,如果這一權威被常規性使用,它的革命核心就會開始削弱。希特勒本能地解決了執政中的這一難題,因此,從他執政的第一天起,甚至從一定程度上說在此之前,他就反其道而行之,避免下達官僚主義的任務。也許他只是懶惰,毫無疑問,他現在甚至認識到召開內閣會議(很快就停止了)會削弱他的個人吸引力,使他不再像往常那樣表現得大權神授,不再凌駕于政治之上。

盡管希特勒自學成才,讀書很貪婪,但他告訴他的至交自己也喜歡通過與他們私下交流觀點這種方式進行學習,比如交流關于如何去組織經濟和社會活動的話題。然而,他已經傾向于他周圍的人稱呼他為元首(而不是總理),以表示他對人民運動的認同,并強調他的身份不同于其他政客。

然而,即使在通往權力的道路上,國家社會主義者也無須營造他們賴以立身的情緒氛圍。反魏瑪共和國的強烈情緒已經存在,并伴隨著人們對《凡爾賽條約》(Versailles Treaty)的非正義性深深質疑,還有反猶主義和反布爾什維克主義。1933年3月底,身為人母、同時也是布倫瑞克的一名充滿熱情的女性黨員的伊麗莎白·赫本斯萊(出生于1883年)被希特勒迷住了,并為他最近選舉投票中的勝利而欣喜若狂。她說,直到那個時候,共產主義者才燒了他們自己的紅旗,并尋求加入她的運動。“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她寫信給荷蘭的已婚女兒,“首先,他們必須在集中營里度過三年的測試期,社民黨(Social Democratic Party)也得如此。”

希特勒在第三帝國時期繼續發揮著巨大的影響,一直到他痛苦的人生終點。年輕的德國歷史學家費利克斯·羅默(Felix Romer)總結了這個男人對盟軍俘虜的德國戰俘的吸引力。他在一本很有見地的書中研究過這些戰俘,該書至今仍未有英譯本。羅默的結論是:“在這些人的眼中,元首是國家社會主義中所有積極的和吸引人的東西的化身”,他們把所有消極的東西都歸咎于他的那些直接隨從,并指責其他當權者,“或不失時機地為他們開脫”。被囚禁的人公開表達了他們對于希特勒的忠誠,這種忠誠跨越了舊的宗教、階級和政治界限,以至于到了這種程度:任何現在聲稱拒絕接受希特勒和納粹主義的囚犯,往往屬于較老的反對派團伙。“人民共同體”至少在心理意義上,依然存在于被俘的國防軍心中。即使在1944年6月之后依然如此,當時戰敗是注定的,這一點本應該是顯而易見的。

獨裁者利用公民投票和選舉

我們在書中探討的第二個主題是希特勒政權的相關概念。希特勒政權是一種奇怪的混合體,既獨裁,但又通過公民投票和選舉來向公眾發出呼吁以尋求支持。我們可以把這一制度稱為公民投票獨裁制度。在《我的奮斗》一書中,希特勒說他希望有一個由人民支持的威權政權,一旦掌權,就能證明他可以通過選舉或《魏瑪憲法》允許的公民投票來獲得支持。他也不是唯一想把各種問題付諸投票表決的獨裁者。然而,當時的許多人和此后的學者都對結果的有效性表示懷疑,部分原因是納粹在最初6年中以壓倒性優勢贏得了這些選舉。但這些事件和公民投票都是固定的并且充滿了恐怖嗎?盡管歷史學家通常堅持這樣認為,但本書中呈現出的最新研究表明并非如此。事實上,當地方納粹集團采取明顯的非法措施來阻礙或改變投票活動時,政府或納粹政黨就介入了,因為柏林不想讓外界觀察者對壓倒性的積極結果產生懷疑。

社會民主黨的地下成員和納粹主義不共戴天的仇敵們在他們的秘密報告中寫道:“法西斯主義”已經在公民投票中取得了巨大成就。在11月的公民投票中,納粹獲得了90%的選票,在同時舉行的全國選舉中達到了87.9%。社會主義者寫道:“持批評態度的外國人”傾向于認為這些結果是通過“武力或恐怖”獲得的。唉,社會主義者不得不絕望地承認,這種觀點誤解了“法西斯意識形態對德國社會所有階層的真正而深遠的影響”。這份地下報告最后勉強承認:總的來說,選舉結果是“民眾情緒的真實反映”,支持納粹主義的選民人數表明,“社會正在按照異常迅速和有效的程序變成法西斯社會”。

再舉一個例子,在1936年,由于初步采取了恢復經濟和“良好秩序”的措施,希特勒已經在公眾的掌聲中大放異彩,這一點不容忽視。這一成功無疑在1919年《凡爾賽條約》所允許的薩爾全民投票(1935年1月)的積極結果上得到了體現。1936年3月29日在德國國會大廈舉行的另一次公民投票選舉,據稱是為了授權希特勒重新在萊茵蘭建立武裝,雖然他早就采取了這大膽的一步。這一舉動藐視了備受憎恨的《凡爾賽條約》中的某些規定,因而在此次選舉中,希特勒政權竟然驚人地獲得了98.8%的選票。盡管地下社會主義者通常在描述人們對納粹政權的態度時強調分歧和矛盾,但在1936年3月17日,他們在慕尼黑的觀察員目睹了新命名的國防軍閱兵式后,不得不承認:“場面太熱烈了。整個慕尼黑都站了起來。”他補充說:“人們可以被迫歌唱,但他們不能被迫如此熱情地歌唱。”這似乎是回應了他的同志們以及未來的歷史學家用納粹恐怖來解釋希特勒政權背后明顯的共識。這位記者在1914年戰爭爆發時感受到了強烈的民族主義熱情,現在他只能說,“(當時的)宣戰對我的影響不能與3月7日希特勒接見民眾的場景對我的影響同日而語”,“這位領導人贏得了民心”,“受到了很多人的愛戴”。

希特勒為什么需要選舉?盡管他和約瑟夫·戈培爾對待選舉非常嚴肅,事實上,他并不是那么需要選舉。但正如這位宣傳部長在1933年接受采訪時所說的那樣,希特勒政權想向全世界表明整個國家都在支持該政權,因此政府將對外展示德國人民和他們的領導人之間團結一心。如果說街坊鄰居或納粹黨對選民施加了某些脅迫或進行了一些道德規勸,要求他們出來投票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話,那么當時的社會黨人的地下觀察者則認為這里面有恐嚇介入的成分。

這個民族怎么能這么快就一邊倒支持希特勒呢?部分出于心理原因。德國學者在1945年后回避了一個明顯的事實,即德國大部分國民一度都是支持納粹主義的。事實上,加入納粹黨或者其附屬黨組織的人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全國上下幾乎每一個人都是該黨黨員。戰后許多學者強調該政權的壓迫性及其前所未有的罪行,但同時這些學者將該政權所享有的社會支持問題擱置一旁。然而經過幾代人的研究和寫作,我們現在已經得出了相當不同的結論。正如德國著名歷史學家烏爾里希·赫伯特(Ulrich Herbert)最近所指出的那樣,在第三帝國時期(最后幾個月是明顯例外),或許95%的德國人口“在納粹政權下相對安全、相當平靜地生活”,這其中的絕大多數人“從未受到國家威權的絲毫壓迫”。

納粹主義的社會視野

貫穿本書的第三個主題是“人民共同體”,這個概念在20世紀20年代甚至更早的時候就在傳播了,納粹也提出了他們自己的概念。鑒于希特勒將猶太人和許多其他被認為是“劣等種族的人”“醫學意義上健康狀況差的人”或政治上可疑之人排除在這個概念之外,人們又會多認真地去看待這個備受吹捧的社會愿景呢?

1934年,幾百名納粹黨員在哥倫比亞大學西奧多·艾貝爾(Theodore Abel)教授的贊助下,在一場著名的競賽中提交了論文。艾貝爾承諾將為最好的自傳頒獎,尤其是那些能夠講清楚是什么力量引導他們奔向了希特勒和納粹黨的作品。大多數人強調,他們當時希望建立一個“人民共同體”,結束階級沖突,“恢復”社會和諧。相當一部分人說,他們當時也希望猶太人和其他外國人被驅除出去。另一些人加入該黨主要是因為他們被希特勒以及他(極其模糊)的改革承諾所吸引。這些論文,現在陳列在斯坦福大學的胡佛研究所里,我讀過很多,也非常同意艾貝爾的結論。因為這些作者當時是在為一位美國教授寫作,也許他們有意或無意地淡化了他們的反猶主義,但這種偏見還是以多種方式間接地被表達出來了。

今天的歷史學家們爭論這個政權在多大程度上創造了廣為人知的“人民共同體”。盡管一些人認為,這樣一個神話般的共同體根本就不存在——那只不過是一個廉價的宣傳工具,但簡單地否定“共同體”這個概念未免太草率了。正是納粹意識形態的這一因素決定了“人民共同體”這一被允諾的烏托邦結構。的確,從來都沒有過讓社會上所有人都平等的嘗試,因為只有種族純潔的人才被重視,任何不符合這一標準的人都會被排斥在外,真正的階級差異依然存在。然而,上層社會的大多數人卻有著這樣一種社會心理:他們屬于特殊的種族團體。

納粹政權設法讓社會上更多人能夠享受到那時只對社會精英開放的奢侈品和娛樂活動。因此希特勒許諾了全民都可以擁有的國民轎車,即大眾汽車,數百萬人每周預付五個帝國馬克,“為的是四年內能擁有屬于自己的小汽車”。

盡管客戶必須提前支付很高的費用,且不能收取任何利息,但很快就有數萬人注冊了,雖然他們沒有一個人拿到成品。不過,歷史學家哈特穆特·伯格霍夫(Hartmut Berghoff)強調了他們“虛擬消費”的重要性。也就是說,雖然“種族內的同志們”(racial comrades)沒有像被承諾的那樣擁有自己的汽車或房子,但圍繞著這些和其他夢想所進行的宣傳活動,在一定程度上讓他們獲得了作為消費者的滿足感。他們可以想象開著自己的車在新高速公路上行駛。此外,德國政府歷史上首次對普通民眾表示了真正的關切,發起了清理和美化工作場所以及小城鎮和村莊的運動,這些努力給許多昔日的懷疑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有機會欣賞歌劇或乘游船到外國度假,在那之前,這些娛樂活動都只為富人所享有。普通民眾看電影的次數成倍增加,參觀美術館、聽交響樂、觀看歌劇和參觀展覽的次數也在與日俱增。還有“德國藝術日”這樣的節日。節日期間,游行的花車上裝飾著德國歷史人物的形象。通過這種引人注目的方式,國家社會主義意識形態清晰地呈現出來。除了試圖贏得工人的支持,新政權還試圖吸引整個社會,包括經常被忽視的農民在內。1933年9月,德國政府推出了以古老傳統為基礎的別具一格的豐收節,在下薩克森州的比克堡(Bückeberg)吸引了數十萬人。此外,全國各地都舉行了慶祝豐收節的活動。

當然,如此多的人轉而支持希特勒和國家社會主義,其根本原因在于該政權結束了失業,盡管這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創造工作機會的項目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相比之下,重整軍備在解決失業問題方面所起的作用要大得多。研究經濟的歷史學家對其軍費開支做出了各種不同的估算,然而所有人都同意,從希特勒統治的第一年到戰爭爆發,軍費開支一路猛增。漢斯-烏爾里希·威勒(Hans-Ulrich Wehler)認為,軍費開支從1933年在國民預算占比的4%上升到1938年的58%。這種大規模的資本注入還創造了良好的就業機會,一些社區前所未有地繁榮起來。此外,隨著1935年3月軍事草案的重新出臺,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加入了武裝部隊。這一年之前,在軍隊服役的人數被限制在20萬人以內;但到1936年8月,一項新的軍備計劃要求軍隊的戰時兵力要在1939年10月1日之前達到462萬人之多。相比之下,用于建造備受吹捧的高速公路所需的人數并不多,從1933年12月的4000人緩慢增長,到1935年5月才首次達到10萬人。

如果說戰勝大蕭條是一場長期的斗爭,那么德國最終還是成功了。毫無疑問,希特勒通過表現得信心百倍和設置新的心理基調來加速斗爭勝利的進程。即使是在1933年之前反對納粹主義最強烈的工人階級政黨的成員,也不情愿地承認德國經濟在好轉。事實上,沃爾克·烏爾里希已經表明,和其他社會群體一樣,大多數工人異常輕松地改變了對納粹主義和希特勒的負面看法,有時甚至是一夜之間。一位同時代的人深情地回憶道:“突然間一切似乎皆有可能。”

這并不是說,在1933年初的暴行之后,恐怖就完全停止了。然而,這種恐怖并不是隨機發生的,因為它的主要目標是那些已經害怕的人,比如慣犯;或者被鄙視的人,像流浪漢、吉卜賽人和“他者”。有專門的運動來清除街上的妓女、皮條客和色情物品。成文的法律已經明確禁止同性戀行為,手握大權的警察更加嚴厲地執行了這一法律,而新的法律使得對任何被認為有種族或身體“缺陷”的人進行絕育成為可能。此外,臭名昭著的“蓋世太保方案”并不是戰后發明的。盡管被選擇性地使用,其首先是用來打擊地下共產主義運動,然后在1944年至1945年,用來追蹤抵抗和犯罪的窩點。雖然很難概括“好公民”對這些事態發展的反應,但有證據表明,許多人以“法律和秩序”的名義歡迎這種打擊行動。最近,當被問及這類犯罪時,一位老奶奶坦率地說道:“我們并不為之擔心。”如果后來她的猶太朋友或熟人輕易地消失了,她說:“但事情就是這樣,我們沒有任何疑問,也許我們是嚇怕了。”

戰爭與帝國

書中的第四個也是最后一個主題是關于戰爭和納粹帝國的。希特勒認為,促進經濟發展和建立“人民共同體”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為了實現他在外交政策方面的全面計劃。在他執政的頭幾年里,即使是那些兵不血刃的、小小的外交勝利或者他那些呼吁和平的演講,也使他備受歡迎;與此同時,他也變得更加自信和武斷。20世紀20年代認識他的人在30年代末再次見到他時,幾乎認不出他來。

德國精英們的普遍夢想是,一旦他們在國內創建了一個和諧、無沖突的社會,德國就能擺脫幾乎所有德國人都認為是非正義的、戰勝國在1919年強加給他們的戰后和平解決方案。希特勒和他周圍的人想要的更多,包括擊敗外部敵人,然后占領東部的生存空間。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征服者們將深入烏克蘭,也許到莫斯科,甚至是烏拉爾山脈;他們將建立一個新的秩序,即“優等民族”日耳曼人的烏托邦,新的定居者會把原先土地上已經存在的民族驅逐出去,奴役甚至殺害他們。

希特勒在外交政策上所取得的初步成就,鼓勵了人們對東方的生存空間展開這種野蠻的幻想。最重要的是,無休止的宣傳感染了納粹黨中的許多人。除了領導人之外,其他階層的人都夢想著建立一個龐大的帝國。他們的計劃,連同學術專家和黨衛軍的計劃,要求的無非是故意讓數百萬人挨餓。如今這些幻想以及比如那些屬于“東方總計劃”的其他幻想,讀起來就像恐怖故事,充斥著征服、掠奪和奴役的戰爭——這場戰爭向未來推進,可能一直持續到與美國最后的一決雌雄才會結束。奇怪的是,即使在德國開始輸掉戰爭后,這種野心仍在擴大。

而且正是在建立一個德意志帝國的背景下,這個政權開始了對所有歐洲猶太人駭人聽聞的屠殺。盡管納粹統治集團中的許多人多年來一直在思考滅絕猶太人的問題,但大多數歷史學家堅持認為,“最終解決方案”的一個或多個決定是在1941年6月與蘇聯開戰之后所實施的。

早在1933年,德國的猶太人就已經很好地融入了社會,因此他們不會輕易接受納粹掌權后他們的生活會發生多么根本性變化的事實。猶太人是這個國家的少數群體,雖然他們只占總人口的不到1%,但在大城市中卻很突出,甚至在納粹驅使反猶主義更加盛行之前,德國的一些輿論就對他們深惡痛絕。猶太人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1000多年,早在1871年建立的新德國,他們就依法獲得了平等權利,并享有幾乎世界上最多的社會進步機會,但這些事實現在都無關緊要了。

對希特勒和納粹黨來說,當務之急是推翻猶太人享有的這些權利并迫使其離開。然而大多數公民對反猶主義并不十分重視。因此在1933年4月,官方發起的抵制猶太人企業和專業人士的活動是一次宣傳上的失敗。然而,希特勒對意大利大使維托里奧·塞魯蒂(Vittorio Cerutti)悄悄說,他想要的遠遠不只是這樣的抵制,他令人震驚地預言道:“在500年或600年后,希特勒這個名字將被普遍奉為一個光榮的名字,因為這個人一勞永逸地根除了猶太人這一全球瘟疫。”的確,他的反猶主義將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更加惡毒。

當希特勒贏得了民眾的普遍支持,并在國際壓力下獲得了更多的行動自由,對猶太人官方和非正式的歧視也隨之逐漸升級。特別是在1938年9月,德國以犧牲捷克斯洛伐克為代價獲得蘇臺德地區,一個月以后,11月納粹發動了這個國家漫長歷史上最殘忍的大屠殺之一——駭人聽聞的“水晶之夜”。此后,猶太人不得不在所謂的“雅利安化”(Aryanization)運動中以低廉的底價賣掉自己的財產,這場運動是政府支持的搶劫,在戰爭年代,這種搶劫遍布德國人所到之處。

隨著1939年9月對波蘭的征服,第三帝國發現自己面臨著數以百萬計的猶太人,當時并不清楚應該如何處置這些猶太人。1941年6月反蘇戰爭一開始,特種部隊就開始在東部向成千上萬的猶太人開槍,迫使數百萬人進入猶太人聚居區。7月10日晚上,希特勒的一名副官瓦爾特·休厄爾(Walter Hewel)在元首所在的掩體里錄下了一段特別可怕的陳述,他引用希特勒的話說:“我感覺自己就像政界的羅伯特·科赫(Robert Koch,1843—1910)。他發現了桿菌,并為醫學科學指明了新的方向。我發現了猶太人是導致所有社會腐敗的細菌和酵素。”這種想法使已經在進行的謀殺行動合理化,因為當時特種部隊射殺的不僅是男性猶太人,還包括婦女和兒童。

1941年9月,希特勒做出了一項具有突破性的重要決定:驅逐留在德國(舊帝國)的所有猶太人。按照克里斯托弗·勃朗寧(Christopher Browning)的結論,事實上,到10月的最后一周,“從希特勒身邊親密的小圈子,漸漸地擴展到其他人,都已經知道希特勒期望他們去做什么,并且知道他們大致計劃朝哪個方向前進”。11月初,第一個以制造死亡為唯一目的的滅絕營開始動工,這一事態發展鮮明地表明,在此前不久,希特勒就已經下達了命令或者表達了想在他的軍隊所能達到的范圍內殺死歐洲所有猶太人的愿望。此外,近年來,歷史學家指出,納粹領導人在1941年12月12日舉行了一次重要會議,這次會議發生在希特勒宣布對美國開戰之后,對美宣戰并不是與日本之間締結的條約所要求采取的步驟。終于在那天世界大戰爆發了,希特勒第一次“預言”(1939年1月30日)過猶太人將會遭遇什么的時刻到來了。他曾說過結果將“不是世界的布爾什維克化,不是猶太人的勝利,而是猶太人種在歐洲的滅絕”!

除了歷史學家之間持續爭論關于希特勒下令或決定大屠殺的可能的日子或時段之外,最近的研究還強調了“普通”德國人——即不屬于納粹黨或者黨衛隊的男性(和一些女性)——的作用。他們自愿在警察隊伍中服役,并很快發現自己身陷殺戮戰場。國防軍中的數百萬人不僅目睹了這些事件,還經常與黨衛軍合作,有時還參與了殺戮。當然,德國占領軍在東歐的殺戮中不必尋找合作者,因為在許多情況下,當地人都爭相利用了這種形勢。

戰爭期間,困擾希特勒的,很大程度上也困擾著武裝部隊的軍官甚至其高層指揮官——就是害怕重演1918年“背后捅刀子”的悲劇。這種恐懼困擾著黨衛隊和納粹黨羽。據謠傳,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國內戰線拋棄了作戰前線,導致了一戰中德軍的戰敗。從某種意義上說,該政權在1933年以后的和平年代,特別是在戰爭期間所采取的許多措施,其中一部分是為了確保歷史不再重演。因此,希特勒不想要求德國人去做出太多犧牲,導致戈培爾為了贏得對“全面戰爭”的支持而進行了艱難的斗爭,等到他得到批準時,已經為時過晚。

為了避免敵人的宣傳可能會瓦解己方士氣,政府宣布收聽外國電臺(如BBC或莫斯科電臺)為非法行為;警方會立即采取措施逮捕違反者和所有潛在的“內部敵人”;集中營的人口在不斷增加。這場戰爭還造成了新的社會問題,其中最主要的是,迫使被抓來的數百萬勞工去補上在武裝部隊服役的幾百萬德國人的空缺。他們中大多數人來自波蘭和蘇聯西部。他們被打上標記,被當作奴隸對待,并被警告如果他們膽敢與德國人發生性關系,將被處以死刑,這種威脅經常被付諸行動。

在東部占領區建立的集中營帝國開始侵占國內陣線,特別是在1942年9月希特勒允許軍備部長阿爾伯特·斯佩爾(Albert Speer)在現有工廠的房地上建立分營地時。希姆萊希望把工業搬進集中營,但在這種情況下,希特勒則偏愛私營企業,結果很快德國人就與被奴役的外國工人或集中營囚犯并肩工作。正如馬克·布格倫(Marc Buggeln)在對漢堡集中營和分營的研究中指出的那樣,這些機構不是與社會隔絕的獨立自主的實驗室,因為接觸是不可避免的。那些在工作場所穿著條紋衣服的囚犯不正是以“劣等種族奴隸”的身份出現來證實“人民共同體”的存在嗎?許多工人認同納粹政權,并心甘情愿地支持對所有集中營囚犯的壓迫,或者說他們至少是接受了奴隸制,只是冷漠地聳聳肩而已。

正如烏爾里希·赫伯特所提醒的,戰爭結束時,集中營里“不到5%”的囚犯是德國人,其中大多數是外國人,包括來自匈牙利和其他地方的猶太人,他們是在1944年至1945年全面緊急狀態下被帶到德國的。幾乎沒有一家公司對使用集中營囚犯表示擔憂,市政府也是如此,甚至那些向軍方提供基本物資的公司也沒有為囚犯提供更好的待遇。比如,在戰爭結束時,他們都希望黨衛軍把囚犯帶出漢堡市以防止騷亂發生,并避免將要到來的協約國有可能把該城市視為擁有奴隸制的城市,從而給城市形象抹黑。

德國以外的滅絕營是另外一回事。其中最糟糕的有三個:貝爾賽克、索比布爾、特雷布林卡,是萊因哈德行動(Operation Reinhardt)的一部分,這三個滅絕營一直開到1941年底或1942年初,1943年底之前才完全消失。這些滅絕營的目標是殺害波蘭的兩百多萬猶太人。

奧斯維辛,是規模最大的、專門從事謀殺的集中營,其最后一次撤離始于1945年1月,當時許多幸存者和其他集中營的囚犯開始了所謂的死亡行軍。在戰爭的最后幾個月里,衛兵驅趕著虛弱的囚犯,穿越城鎮和村莊,去往未知的地方。這時各家各戶德國人肯定聽到了集中營里虐囚事件的傳言,災難被披露出來。但在此情形之下,當地市民或納粹黨員還是幫助納粹追捕任何逃跑的人。

蘇聯紅軍部隊首先發現了滅絕營和納粹所犯下的滔天戰爭罪行。在戰爭期間,克里姆林宮開始進行審判,還派遣了一個名字很長的“負責調查德國法西斯和他們的同伙在蘇聯領土所犯暴行的國家特殊委員會”(簡稱CHGK)前往。他們的報告提供了侵略者罪行豐富的細節,令人震驚,而這些罪行往往是在當地人協作下完成的。蘇聯政府當時選擇性地使用了一些材料,然后將其中的大部分放入檔案。直到1991年,這一證據才比較容易查到。今天,讀者可以在《蘇聯猶太人黑皮書》(因為蘇聯審查機構的審查而推遲出版)中找到這份文件的精選譯本。《未知黑皮書》(2008)中經常有戲劇性的個人證詞。然而直到最近幾年,學者們才開始將這一材料和蘇聯保存的其他文獻納入對希特勒政權和大屠殺更廣泛的研究之中。許多工作尚待完成。

最后,值得強調的是,這本書參考了許多影像資料。它使用了照片、繪畫、宣傳圖片和許多其他材料作為紀實性證據。我們基于各種不同的渠道,包括官方資料、電影,以及當代業余攝影愛好者、外國人和盟軍所拍攝的照片,拍攝了這些不同種類的圖像。戰爭期間,罪大惡極的場景轉移到了東歐,德國當局下令全面禁止拍攝大規模處決的照片;禁止拍攝集中營和滅絕營的場景;禁止拍攝撤離或死亡游行以及戰爭回到德國本土后發生的類似事件。然而,一些士兵或平民,無論是犯罪者、旁觀者,甚至是幸存者,都設法拍攝下這些罪行,使之“名垂青史”。“一些抵抗者或潛在受害者冒著生命危險拍下這些照片,記錄了所發生的事實。”伊扎克·阿拉德(Yitzhak Arad)就是這么說的。他是一名猶太幸存者,后來逃了出來,在地下作戰,最終成為以色列的一名將軍,后來成為以色列著名的亞德·瓦謝姆博物館(Yad Vashem Museum)的館長。此后,他出版了幾本極其重要的書,最近出版的是《蘇聯大屠殺》(Holocaust in the Soviet Union)。他最早于1990年出版的英文版《大屠殺畫報》(Pictorial History of the Holocaust),現有許多版本。阿拉德指出,盡管就某些主題和事件而言,影像材料很豐富,但一旦涉及東歐的廣大領域,我們卻很少有照片證據。

本卷書書寫了一部第三帝國的最新歷史。隨著最后的幸存者、目擊者和他們的直系親屬的離世,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館展出的那些證據,變得越來越重要,越來越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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