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臘月三十除夕,京城白雪皚皚。哀家受侄兒鄭載請邀,入宮赴宴。
待巳時困意全然褪去,婢女方才能進(jìn)來為哀家梳洗打扮。
只覺如今愈來倦乏。一更歇息,巳時才醒來,用過午膳便需小憩片刻。也懶得召太醫(yī)診治,原是冥冥自有天意,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罷了。
載兒仁孝,為他姑母方便,特命南江行宮修了專道,一個時辰便可抵達(dá)午門。
眼瞅雪從鵝毛變成柳絮,小了許多。遂遣了隨侍候在一旁,只留瑾兒伴行。我們倆在宮里慢悠地走著,她打傘,我專心于皇宮四下里瞧賞。
依舊這滿宮的紅磚黃瓦,仍舊四面的合宮環(huán)抱。
從前我對這皇城是多么熟悉,那一張張地圖打兒時就背下。如今卻覺時過境遷,周遭陌生得很,皆改變許多。
我們走到湖心亭,未央殿的牌匾仍引人注目。如今這地方人來人往,再不復(fù)當(dāng)日遠(yuǎn)近只有佇立二人。
想起那日安慶王問我,可曾有過后悔?
我雖未語,卻因此才同意他離去。因?yàn)槟强蹋业哪X海中浮現(xiàn)出許多故人的臉龐,要說不悔,那是假的。
走到今日,坐到皇帝太后這個位子上,便愈發(fā)不知勝與敗的準(zhǔn)則究竟是什么,若是熬著到了最后,那這表面勝了的意義又有何用處。
回過神來,亭上京朝皇府樂姬正排練宴會所用歌曲。一首《大雅》勾去了我的興致。
便讓頭一個撫著古琴的樂官完整彈上了一曲。待曲畢,我不禁笑著搖頭。
這首大雅是景峙生前最愛。他也總能彈出太平之盛感、雍容之素姿來。如今,就算天下最好樂師,也難再奏出那般境界情感,更遠(yuǎn)不及我與他奏大雅的琴瑟相調(diào)。
想罷,命瑾兒將我的號鐘鸞箏賞賜給皇府樂姬。那樂官們連忙叩首謝恩。我囑咐她們閑話:“這號鐘箏相傳乃高山流水時伯牙嘗奏之絕品,你等莫辜負(fù)了它。”
事后,瑾兒問我,為何要將先帝贈哀家之寶轉(zhuǎn)賜他人。我答:“人都不在了,留這物件觸景生情又有何用處?況且哀家已無奏彈之興,讓正值花季之人發(fā)揮它的用處,也是功德一件……屈了這寶物才是最不該的。”
“有幸被太后所用,已是它們最大的福分了。”瑾兒寬慰道。
須臾到了長樂宮。
踏進(jìn)宮門那刻,想起那日長姐與我的冊封大典、滿宮的火樹螢花歷歷在目。以及景峙深夜探望我反被我打趣的笑語回蕩耳畔。剎那里,一切又重現(xiàn)眼前,只是我早已成局外旁觀之人。
后慢步到皇后所居的合歡殿。當(dāng)日我與景峙認(rèn)為她作繭自縛,我更是未能完她的遺愿。想來,她于九泉之下是否仍記恨著我呢?
無論怎樣,由她去就是,原是我虧欠她了罷。
三竿除夕家宴,花萼相輝樓上的長廊中轉(zhuǎn)身回眸,似又看到昔日安慶君與哀家相談甚歡之場景。那般暢快,如同涼爽晚風(fēng)迎面刮過,如同在回廊下放肆笑過。
“如今他也離哀家遠(yuǎn)去了。”
不知不覺間逛到了御花園。竹林、繁花、溪流與往日相比只增未減。
那是哀家與先皇第一次見面的地方。雖提前備好了套路,不知怎的,一見到他只想恨自己曾癡想算計于君……
想來與他一同到過的地方,同做過之事還有很多。
汴河上的乘舟賞月;桃花樹下的動心一舞。
閑時吟詩彈曲。待寒造釀酒,中元山頂放燈。北郊冰嬉,秋狝賽馬……
御花園中桃花盡落,只剩些寒梅與其它。
想起他曾與我道:不愿看愛花衰敗,愿望季節(jié)是屬于它們的,卻奈何抵礙不過逝者如斯。
當(dāng)時我原以為他是愛花,沒想到他是愛我。且愛得不由己,愛得無能為力。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兒時不懂得,如今即使明白其中深意,卻也只得空空對景吟詩,念念故人歸來了。
“說到底,我們都是亂世下的犧牲品罷了”
許是人總要失去世間一切自己最寶貴之人,方能一夜之間真正大徹大悟。陰差陽錯的是從一開始,我便除了愛,再無什么不可失去的了。正是如此貧瘠的我,最后竟半分也沒留下。
至于什么天下蒼生為己任的信仰,都是后話了。
我寧愿不要這成長,寧做一愚笨之人。畢竟那時才是真的福氣,真的寬心。
(貳)
隔月皇侄孫來行宮向哀家請安,問及先皇劉氏。哀家答:“你皇祖姑母曾嫁與先皇,你應(yīng)喚他皇爺爺才是。”
澈兒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那皇爺爺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是如傳言所說的暴君嗎?”
我的心頭不覺泛起久違多年的漣漪,那是我情感最柔軟之處:“你皇爺爺,是位兢兢業(yè)業(yè)的明君。他文可通曉天理,武可親兵蠻夷。稱他為先皇,只因這大周今日的江山社稷,全離不開他的舍己。于后周,他有功,于哀家,他更是有恩于三生。傳言與史書,都不如澈兒自己躬行。”
澈兒謝過哀家教導(dǎo),興致勃勃問:“皇祖姑母,澈兒想聽您和皇爺爺?shù)墓适拢 ?
我淺笑道:“哀家活到這個歲數(shù),與你皇爺爺之間莫過于幾句話的事情:‘遇見了他,犯下了許多錯,又虧欠他許多情。驀然回首才想要彌補(bǔ),卻只能遲嘆早已償還不清。’”
是啊,哀家欠他的太多了,欠他們的,太多啦。
(叁)
后周二十七年,改國號為宋,史稱北宋。
那一年,我六十四歲,銀絲終于布滿額發(fā),也終能如夢方醒,再不熬受這人世苦難。
合眼前,惟愿來世尋常布衣,換得與君長相廝守。那時才可謂一生一代一雙人,那生,也方足矣。
(本文完)
辛丑年四月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