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府座船靜靜泊在武林門碼頭,仿佛已經落地生根,船艙內外杳無人跡,聽不到半點動靜。杭州是人間天堂,店鋪商肆極是熱鬧,妓院更是遍地皆是,水手家丁有機會哪能不上岸買賣些私貨,會會妓院的老相好。遠處堤壩柳蔭隱隱傳來似有若無的笙竹鼓樂,不知哪家戲班正在排演劇目。
一切都很正常,正是座船到達杭州府后的應有模樣。
底艙出口位于船艙角落,平時拉上船板遮蓋,水手下去取物事才會打開。這時船艙角落沒有人,遮蓋般板卻被慢慢推開條細縫,一顆滴溜溜的眼珠小心翼翼緊貼在船板上,透過細縫向外窺視,好一歇船艙內外還是靜悄悄的沒有聲息。眼珠眸光一閃,微現得意,慢慢離開了細縫,接著吱呀一聲,船板被用力推開,一顆披頭散發猶如惡鬼的腦袋緩緩從底艙出口探了上來,正是九命狐田俊杰。
田俊杰伸長腦袋向四周張了張,短竹棒在梯板用力一點,敏捷地竄上船艙,矯健靈活,殘腿對他幾乎沒有影響。他站在空蕩蕩的船艙通道中,瞇縫眼睛左右瞧瞧,用力咳嗽幾聲,短竹棒敲擊船板,發出咚咚的聲音,拖著殘腿順著通道慢慢走向甲板。
見盧府座船寂若無人,田俊杰暗自得意,料定盧公子已領著朱玨前往西湖游玩,自己正可以趁機施些手腳。
想到暢意處,背后忽有個聲音高叫道:“阿杰,你怎么躲在這里,連早飯都不曾去吃?”
田俊杰面皮一緊,握著短竹棒的左手青筋暴跳,下意識就要抬起。好不容易忍住,慢慢轉過身,見伺候盧公子的坦鼻頭小廝立在船艙門口,雙手抱胸,笑嘻嘻瞧著自己。
田俊杰記得坦鼻頭小廝名叫盧坦,是盧公子的心腹家丁,片刻離身不得。盧坦既在船上,盧公子難道沒有外出游玩?他謹慎地望了望四周,見只有盧坦一人,連形影不離的蘭花都沒有跟在身邊,有些放下心來。盧坦雖然機靈古怪,身形輕巧靈活,只是細胳膊細腿沒練過武藝,絕不是自己這上過戰場染過血腥的練家子對手。他已七八個時辰沒食物下肚,聽到盧坦提起早飯肚子倒真地咕嚕嚕叫喚起來,忙把嘴角的獰意收起,扮出忠厚老實模樣,訕笑道:“昨晚暈船沒睡好,找地方困了一覺,醒過來就到了這辰光。”關切地問道:“蓮兒姐她們在不在船上,坦哥怎么不跟著上岸游玩?”
瞧你精神抖擻眼珠滴溜溜亂轉鬼才信暈船,盧坦暗地腹誹,嘴上卻笑道:“公子帶著兩位小姐前往游西湖。我本來也跟著去,哪料公子忽地想起有要緊物事落在房里,打發盧坦回來拿。唉,公子動動嘴,盧坦跑斷腿,真是命苦。不跟你多說,我取了物事趕緊回去,等會要跟公子一起乘船游西湖,游完西湖就到樓外樓用午飯。”說著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顯然對樓外樓的飯菜大有期待。
“坦哥慢走。”田俊杰忙一把拉住,低聲問道:“早上拜訪盧公子的朱軍爺,是不是跟著游西湖?”
盧坦撇嘴道:“你問的是那啥子朱千總?粗野軍漢沒見識,聽說公子到了杭州,巴巴上門拜訪,想讓公子在二老爺面前講些好話,有機會提攜提攜。公子可是世家子弟,最瞧不起這種到處鉆營的小人,沒幾句話就打發走,不曉得現在到了哪里。”
文人瞧不起武人是明朝士林通病。田俊杰聽了并不懷疑,曉得朱玨已離開盧府座船,心頭登時放下塊大石,滿面笑容道:“公子是天上的文曲星,未來的狀元公,跟只懂得廝殺的粗魯軍漢確實沒啥好談。”腸鳴得更加厲害,陪笑懇求道:“坦哥,哪里有能填飽肚子的,好歹幫忙找一些祭祭五臟廟。”
盧坦有些不耐煩,推脫著轉身要走,禁不住田俊杰連聲懇求,想了想道:“我記得會客廳的果盤不曾收拾,你過去拿些水果填填肚皮。”
田俊杰抬頭望向通向二樓的樓梯,眸里現出遲疑。
盧坦覺得失了面子,把手用力一甩道:“吃不吃水果由你。我要抓緊過去,公子還在西湖等著。”說著抬腿登登跑上二樓。
見盧坦身形快捷,沒有絲毫猶豫,田俊杰覺得自己過于小心,朱玨沒與自己朝相,哪能未卜先知,料到自己躲在船上。心里自我安慰,忙拖著殘腿跟盧坦上了二樓。他立在樓梯口,轉身向甲板張望,見只有一名裸著上半身的水手站在船頭收拾纜繩,踏板放在原處沒有撤去,確實沒有丁點可疑之處。想到高大堅固的盧府座船不久就成為掌中之物,帶著自己重回大海,嘴角不禁現出得意獰笑。
盧坦嘴角也現出得意微笑,隨即斂去。他帶田俊杰順著通道走到會客廳門口,立住腳步,指著虛掩廳門道:“自己進去,我要到公子房里取物事。”想了想,有些不放心地叮囑,“桌上果盤是招待客人用的,只能拿些填填肚子,切不可多取,也不能把會客廳搞得一塌糊涂,公子曉得會發脾氣,到時你我臉面都難看。”
田俊杰感激地嗯了一聲,推開廳門走了進去。剛跨進門檻,還沒瞧清會客廳布置,就聽到砰的一聲,廳門已被盧坦用力關上。田俊杰情知不妙,立時轉身想要推門,聽見一聲低咳,甚是熟悉,竟是盧宗德的聲音。
田俊杰曉得已中圈套,一顆心如墜冰窟,卻不驚慌,拄著短竹棒慢慢轉身,見朱玨、盧宗德、盧淑儀、田蓮兒、蘭花都立在會客廳中間,用眼瞪視自己。五大三粗的家丁盧剛舉著棗木棍,滿臉興奮站在盧宗德身后,瞧向自己的目光好像望見獵物,躍躍欲試。盧宗德面色陰沉,田蓮兒俏臉隱有痛惜,仿佛不敢相信田俊杰居然是血債累累的假倭。
田俊杰對別人的目光無所謂,田蓮兒的痛惜表情卻讓他感覺不太自在,哈了哈腰,恭聲道:“公子,蓮兒姐!”
朱玨滿面譏諷神色,冷笑道:“九命狐,你現在已是甕中之鱉,還想逃走嗎?”
會客廳外響起雜亂腳步聲,廳門被砰的一聲用力推開。盧坦左手拿把菜刀,右手叉腰,身后跟著一大群手持棍棒漁叉的水手,把廳門堵得風雨不透,坦鼻頭翹得高高的,得意洋洋瞧著田俊杰。
莫說田俊杰左腿殘疾,就是完好無損也對付不了這么多人。他拄著短竹棒,目光現出迷惘,“九命狐是哪個?軍爺是不是認錯了人?”向盧宗德道:“阿杰只是肚饑,想到廳里偷拿水果吃。既然公子不允許,阿杰就當沒來過。”說著移動腳步向廳外退去。
盧宗德目現譏誚,冷笑道:“這時候還想出去?”
朱玨厲聲道:“九命狐,不要以為裝癡作傻就可以蒙混過關。你投靠倭寇,殺人掠財,血債累累,罪不容誅。上次被你僥幸逃脫,害了好幾名兄弟性命,朱玨今天要為兄弟報仇,誅殺你這只九命狐。”見田俊杰移動腳步慢慢靠近窗戶,顯是想破窗逃脫,縱身上前,也不拔腰刀,左手迅捷無比地抓向田俊杰臂膀。
田俊杰依舊哈著腰,嘴里大聲辯道:“軍爺,您真地認錯了人。”朱玨手指快觸到臂膀,田俊杰身子陡地一矮,滑魚般從朱玨臂下穿過,加速撞向窗楣,居然要破窗而逃。
朱玨哪肯放過,瞋目大喝:“賊子別想逃走,拿命來!”大踏步追趕過去。哪料田俊杰撞窗楣只是虛招,目的就是引開朱玨,見他中計搶向窗戶,短竹棒在船板上用力一點,身子借力如螳螂般彈起,越過朱玨頭頂猛撲立在后面的田蓮兒,顯是想扣為人質。
田蓮兒不懂武功,不敢抬手招架,她身子輕靈,蝴蝶般向旁避了開去。田俊杰身在半空無法變招,眼睜睜瞧著田蓮兒咫尺天涯,避過自己勢在必得的一抓。他雙腳落地,剛想提力再追,側面一根棗木棍橫擊過來,勢道勁急,發出嗚嗚風聲。原來是盧剛見情勢危急,奮力護花。
以盧剛看家護院的粗淺功夫,田俊杰自然瞧不在眼里,只是朱玨已回身大踏步過來,只要纏斗一招半式,即可趕到。田俊杰倒也機靈,短竹棒直戳棗木棍棍腰,一觸即彈,居然沒有折斷,借力前竄,輕煙般飄到盧淑儀身后。右手寒光一閃,一柄鋒利匕首架在盧淑儀雪白脖頸之上。
這一下變起突兀。朱玨剛轉身盧淑儀就被制住。他投虎忌器,恨恨停下腳步,望著田俊杰冷冷道:“九命狐,你贏了一局!”
田俊杰嘻嘻笑道:“朱千總夸獎愧不敢當,咱們就此別過,以后有緣再見。”推著盧淑儀向前走去,見朱玨站在前面不動,手中匕首緊了一緊,微笑道:“再不讓開,盧小姐的性命就是你害的。”
眾人面面相覷。盧坦轉了轉眼珠,悄無聲息地從人群中閃了出去。盧宗德見田俊杰面目猙獰,匕首寒光耀目,忙道:“朱玨兄請讓開,盧府上下同感大德。”瞪視田俊杰道:“我們好心收留,你反倒恩將仇報,拿小妹做人質,可還有良心?”
田俊杰咧嘴笑道:“隨便盧公子怎么說,只要你們放了我走路,一切都當沒有發生。”
田蓮兒抬步上前,凝視田俊杰道:“田少爺,你是好端端的漢人,為甚么投靠倭寇當了漢奸,對不對得起田家的列祖列宗?”
田俊杰臉上微現愧色,隨即逝去,向田蓮兒道:“阿蓮不要用田家祖宗壓我。自前年逃出蘇州,我走投無路,只能下海投靠倭寇。自那以后田俊杰就已經死了,跟著倭寇殺人掠財,辱沒祖宗的是斯昆,與田家祖宗毫不相干。”
聽田俊杰說出無祖無父的無恥話語,田蓮兒氣得俏面發白,嬌軀顫抖。她性格溫柔,罵不出厲害言語,只能恨恨望著田俊杰,嘴唇顫動一時說不出話來。
田俊杰邊說邊觀察形勢,見朱玨聽了盧宗德懇求,望了望盧淑儀的蒼白面龐和玉頸上的雪亮匕首,遲疑著讓到一邊。他忌憚朱玨武功了得,左手短竹棒向會客廳里面指了指,道:“快些走到最里邊,面向船板,我不開口不能出來,否則盧小姐性命就是你害的。”心想除朱玨外,船上無一人是自己敵手,縱然人多勢眾也是不怕。
朱玨從沒受人如此要挾,雙目噴火不言不動。田俊杰匕首稍微用力,盧淑儀白天鵝般的欣長頸項立時現出血痕,冷聲道:“還不快些過去!”
盧淑儀忽地嘶聲道:“朱大哥不要管我,快些過來把賊子拿下,大不了同歸于盡。”她已從被劫持的驚懼中清醒過來,瞧見盧宗德噴火般的目光,朱玨左右為難的表情,心中一痛,伸頸用力向匕首撞去。
田俊杰想不到盧淑儀如此剛烈,寧死不受要挾,嚇了一大跳,虧得反應靈敏,忙用左手扼住頸項,右手匕首稍稍外移,盧淑儀總算沒有香消玉殞,只是頸上割了條刀痕,淋漓鮮血一滴滴掉在地毯上,瞧模樣甚是駭人。
盧宗德朱玨田蓮兒都驚得面如土色。朱玨再也不敢強項,抬腿慢慢走向會客廳最里邊,面向船板站立,拳頭捏得緊緊的。田俊杰怕夜長夢多,不敢耽擱,挾持盧淑儀走出廳門,揚聲笑道:“朱千總好好保重身體,九命狐先行一步,以后再向你討本要息。”
邊說邊扣上廳門,推著盧淑儀快步走向樓梯口。十來名水手持著棍棒擠在兩旁,沒人敢稍加動彈,生怕田俊杰狗急跳墻,真地害了大小姐性命。田俊杰見盧宗德田蓮兒緊跟在后頭,眼里都現出憤恨神色。田蓮兒雪白皓腕戴著瑪瑙玉鐲,在陽光照映下閃閃發光。心念一動,伸手向田蓮兒道:“拿來!”
田蓮兒怔了一怔,問道:“什么拿來?”
田俊杰指了指皓腕道:“瑪瑙玉鐲。”頓了一頓,笑道:“阿蓮,告訴你也不妨,我老早就知道伯父藏有皇宮賞賜的珍寶,一直想要找機會弄到手。本來太平鎮已經得手,哪料橫野龜田那老家伙硬搶了去,現在老天爺有眼,瑪瑙玉鐲好歹還是歸了我。”洋洋得意望著瑪瑙玉鐲,毫不掩飾貪婪神色。
田蓮兒睜大眼睛,顫聲問道:“倭寇突襲太平鎮你也有份?”
田俊杰有些懊悔不小心說漏嘴,滯了一滯,昂然道:“大丈夫不說假話,劫掠太平鎮是我出的主意,還是我帶的路。不過不曉得你們當時也在鎮上,否則阿蓮當時就歸了我。”見田蓮兒面孔雪白,嘴唇咬得出血,微覺不忍,道:“伯父伯母可不是我殺的,瑪瑙玉鐲我是從黑田原那里要來,說起來黑田原才是阿蓮的仇人。”
田蓮兒只覺頭腦一陣暈旋,定了定神,怒斥道:“你算不算是人,這話都說得出口。”
田俊杰漫不在乎道:“前年老子下水投靠倭寇,就不再打算做人。快些拿過來。”向田蓮兒伸出手,一步步向樓梯口退去。
田蓮兒顧忌盧淑儀成為人質,瑪瑙玉鐲雖是家傳寶物,終究只是身外之物,伸手便想褪下。田俊杰目光炯炯,呼吸有些急促。盧淑儀見他注意力分散,猛地低頭,紅唇張開,猛地咬在田俊杰拿匕首的右腕上。
這一口咬得猝不及防,田俊杰萬料不到盧淑儀嬌滴滴的大姑娘,竟有膽量向自己下嘴。只覺右腕劇痛,手指一松,匕首當啷啷落在船板上。接著腳背一疼,盧淑儀左腳重重跺中腳背,旋即飛步奔向盧宗德。田俊杰沒有利器在手,一時三刻哪制得住盧淑儀,當機立斷一個旋身,快步奔向樓梯口。
水手們都擠在二樓通道,樓梯口空空蕩蕩寂無一人。田俊杰心中竊喜,飛快順樓梯向下竄去。剛竄出幾步,就覺得腳底一滑,好似踩在油膩滑軟的魚背之上,腦里還沒有轉過念頭,已順著樓梯骨碌碌滾了下去,緊緊抓在手中的短竹棒也撲的一聲摔了出去。
田俊杰不明白好端端為什么會摔倒,卻也曉得當今要務是從船上脫身,忙想從甲板上爬了起來,腳底又是一滑,險些再摔一跤。抬頭瞧見一團黑壓壓物事從天而降,不由大駭,忙來了招懶龍打滾,骨轆轆滾開丈余,慢慢站起身來。低頭瞧了瞧腳底,不知什么時候沾滿了菜油,滑膩膩地一步三滑。抬頭向樓梯口望去,見坦鼻頭盧坦站在樓梯口,手里提著張不知哪里找來的漁網,短竹棒就掉在他的腳邊,目光里滿是遺憾。瞧這模樣,田俊杰哪還不知道是盧坦在樓梯上偷灑菜油,又用漁網偷襲自己,若不是身手靈活,現在已成了網中之魚。不禁又羞又怒,縱身上前,想要宰了坦鼻頭,取回短竹棒。卻聽轟隆隆打雷般巨響,七八名水手糖葫蘆般前后相連順著樓梯滾下,在甲板上摔成一團,七手八腳一時爬不起來。田俊杰嚇了一跳,想起朱玨轉瞬即至,顧不得報復盧坦,急忙甩脫鞋子,光腳急速竄向踏板。
這時一團黑影大鳥般從二樓飛撲而下。朱玨早出了會客廳,見樓梯上眾水手接連滾下,不明所以,索性從二樓欄桿縱身跳下。他輕功了得,只在甲板一個踉蹌便站穩身子,提步向田俊杰追去。卻見田俊杰立在碼頭邊,微微冷笑,雙手抬起踏板,咬牙一用力,轟隆一聲就把踏板掀到江水中,沖追到船邊的朱玨冷笑幾聲,拐著腳混進人群,轉瞬消失不見。
朱玨本事再高,也不能越過丈余江面踏波而行,只能眼睜睜瞧著田俊杰逃走,滿面羞愧。
盧宗德扶著欄桿,一步一停小心翼翼下了樓梯,瞪眼問盧坦道:“你在樓梯上灑了菜油?”
盧坦縮了縮坦鼻頭,有些畏怯道:“本想拿下九命狐救了小姐,哪曉得那家伙賊滑溜,漁網罩他不著。”心想公子會不會板臉訓斥自己,卻見盧宗德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盧坦肩膀,贊道:“對付小人就該用陰招,干得不錯,公子爺等會重重有賞。”
轉頭瞧見朱玨沒情沒緒,盧宗德笑著安慰道:“朱玨兄不必自責,九命狐狡詐得緊,幸虧朱玨兄瞧出端倪,否則船上多了這么個禍胎,不曉得知惹出什么事來。”伸手向二樓一指,道:“淑儀受了傷,朱玨兄是行家,幫忙上去瞧瞧,有沒有法子治傷。”
朱玨抬頭瞧見盧淑儀倚著欄桿立在二樓樓梯口,頸項鮮血淋漓,目光卻亮晶晶地望著自己,神情甚是溫柔。心念一動,點頭答應,順著樓梯向二樓走去。
盧宗德笑瞇瞇瞧著朱玨背影,見他經過被灑了菜油的樓梯時腳底一滑,隨即穩住,慢慢向二樓走去,不禁笑出聲來,胸中的煩悶一掃而空。腳下忽地被物事一絆,低頭望去,見是田俊杰片刻不離身的短竹棒,心念一動,伸手提起,覺得沉甸甸的不似竹子制成,屈指彈了彈,居然發出金石之聲。原來短竹棒竟是精鐵筑就,只是外表涂了層綠漆,掩人耳目。
盧宗德微微沉吟,拿起短竹棒翻來覆去查看了一會,用力擰動短竹棒,沒幾下短竹棒就分成兩截,中間居然是空的。盧宗德向中空竹棒張了張,倒了過來,只見叮咚亂響,短竹棒里掉出許多珍貴寶物,晶瑩滿目,無一不是珍品,顯然是田俊杰的劫掠收獲,暗藏在短竹棒之中,卻都便宜了盧宗德。
盧坦立在旁邊,見甲板掉了一地的金銀珠寶,也驚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吞了口饞涎。一陣江風吹過,甲板忽地飄起張宣紙,打著旋向江心飄落,顯是田俊杰摔倒之際,不小心從懷里掉落。盧坦忙追過去伸手想要抓住,宣紙已掉入江面,趴著船弦望去,見洇濕的宣紙上繪著名美貌少女,眉目彎彎,巧笑嫣然,宛然便是田蓮兒。他駭了一跳,不敢再看,忙轉身走了回來。
盧宗德蹲下身子清點金銀珠寶,興致勃勃地問道:“宣紙繪的是什么,會不會是藏寶圖。”
盧坦搖頭道:“我瞧不清楚,應該不是藏寶圖。”
盧宗德嗯了一聲,也不多問。隨手拿了根紫玉釵賞給盧坦,吩咐用手帕包了其余珠寶,興沖沖上了二樓,大踏步走進盧淑儀房間,眉飛色舞,高叫道:“妹妹身體要不要緊,今天可是大有收獲。”
他大聲叫嚷,原是要先給朱玨打聲招呼。跨進門檻,見朱玨手里拿著包金創藥,對著盧淑儀頭頸細心涂抹。見到哥哥進來,盧淑儀羞得玉面通紅,低下頭去。朱玨也甚是尷尬,忙把金創藥放在桌上,訕訕打了聲招呼。
盧宗德用眼看看盧淑儀,又轉過頭瞧瞧朱玨,示意盧坦把手帕放在桌上,若無其事向朱玨道:“朱玨兄,這是九命狐珍藏的財寶,你過來瞧瞧。”說著解開手帕,滿桌子立時觸目生輝。
被寶光一照,盧淑儀忍不住抬起頭來,見到如此多的珍寶,忍不住啊了一聲,張大了櫻桃小口。
底艙依舊陰暗潮濕,高原一郎盤膝坐在麻袋包上,臉色陰沉,萬年冰山般古井不波,雙手緊緊握住細劍,掌背青筋不時跳動。午時早已過過,田俊杰沒有回到底艙,顯然已經出了事,高原一郎想起能夠替弟弟和九命狐報仇,嘴角慢慢浮起獰笑。
他在底艙靜靜盤坐。水手下來取食物便躲了起來。他是忍者出身,最擅長的就是潛蹤匿跡,躲避不通武藝的水手自然不在話下。
夜幕漸漸籠罩大地,遠近燈光次第熄滅,嘈雜的人聲也輕了下來,最后寂無聲息。高原一郎盤膝又坐了一會,估摸已是三更時分,水手家丁早應睡熟,便把留作夜宵的半只老鼠剝皮生吞下肚,感覺精神飽滿戰意十足,從麻袋片上慢慢站起,幽靈般飄出底艙。
他在金華府碼頭潛入座船時已瞧清船艙結構,知道上房都位于二樓。朱玨是客人身份,若留在座船應該在二樓歇宿。當即順樓梯輕飄上樓,哪料剛上了三節樓梯,腳下突被絲線拌了一下,還沒回過神來,就聽到轟隆一聲巨響,有重物從二樓掉到甲板上。原本寂無聲息盧府座船立時燈火通明,不時有人吶喊著從各處角落鉆出,把高原一郎緊緊圍在中間。
高原一郎情知中計。他是忍者,擅長的是潛行殺人,能用巧力暗殺絕不硬打拼斗。見圍住自己的水手家丁毛孔粗大,呼吸急促,有些手里雖拿著棍棒,卻微微抖顫,顯然都是些不懂武功的粗漢。高原一郎不想與粗漢動手徒耗精力,用生硬漢語冷聲道:“朱玨在哪里,讓他出來與我公平決斗。”
人群靜了一靜。流水般向兩邊一分,朱玨提著腰刀大踏步走進人圈。盧宗德盧淑儀田蓮兒被七八名壯漢緊緊圍住,立在人圈外觀看。見光頭漢子就是金華府碼頭的啞巴乞丐,目光交錯,都感覺有些錯愕。盧宗德面有憂色,吩咐幾名水手在船上到處巡邏,怕田俊杰躲在暗處,又施狡計。
朱玨原以為圍住的是九命狐田俊杰。白天田俊杰狡計逃脫,朱玨擔心他失了金銀珠寶,潛回船上尋找報復,便留在座船充當保鏢。只是座船寬闊難以兼顧。盧坦想了對策,在樓梯、通道等要緊處設了些獵手常用的小圈套,只要田俊杰潛入必能發覺。哪料田俊杰沒出現,高原一郎卻一頭撞了上來。
朱玨見高原一郎面目陌生,眼光兇狠,說著生硬漢語,手上使的是忍者常用的細劍,顯是來自日本的倭寇,微覺詫異,沉聲問道:“你是誰?九命狐呢?”
高原一郎日思夜想就是為弟弟報仇血恨,見到朱玨登時眼眸充血,獰笑道:“想知道?到地獄去問吧。”手腕一抖,細劍毒蛇般刺向朱玨喉嚨。
朱玨不屑地笑了笑,嗆啷一聲腰刀出鞘,一弧白光迎向細劍。兵刃還沒相交高原一郎就已變招,細劍下沉反刺朱玨肋下。他知道朱玨綽號朱老虎,刀沉力大,虎虎生風,遠不是柔韌的細劍能夠抵擋,已存了一命換一命的心思,對砍殺過來的腰刀往往不加抵擋,只是一招招刺向朱玨要害。朱玨雖然武藝精熟,碰上這種拚命打法也只能先圖自保,腰刀舞得密不透風,把細劍擋在外面。
兩人殺得難分難解。水手家丁只看見一大一小兩個光圈,如何跳躍爭斗卻瞧不清楚,不禁咋舌不己,遠遠圍著不住指指點點。盧剛盧漢原以為自己孔武有力,對付三五人不在話下,見了兩人武藝才知道啥叫坐井觀天,不由暗自羞愧,下決心要勤練武藝。
斗了一會,高原一郎漸覺氣力不加。忍者講究一擊殺人,及不上朱玨久經戰場,韌性十足。斗到分際,朱玨陡地一聲大喝,一招力劈華山,腰刀發出嗚嗚風聲直砍下來。高原一郎擋無可擋,斜身側避哪來得及,腰刀刷的一聲已從左肩窩斜斜砍入,握著細劍的左臂咚的一聲掉在甲板上,鮮血泉水般從斷臂處涌冒而出。高原一郎疼得面色雪白,仰天跌倒在甲板上,入眼的是滿天繁星和一弦彎月,與伊賀的夜空何其相似。霎那間,高原一郎想起伊賀鄉下的溫柔妻子和嬌弱兒女,眼窩有些潮濕起來。
朱玨一招得手立即收刀,想讓人把高原一郎綁縛起來,嚴加審訊,查明田俊杰下落。哪知高原一郎已存死志,見朱玨沒有預料中的欺身向前,猛地一聲大吼,一招惡虎撲食,從甲板彈跳而起,用力撞向朱玨。朱玨側身避讓,高原一郎眼見朱玨近在咫尺,眸里寒光一閃,軟綿綿下垂的右手驀地一揚,一道藍晶晶光芒向朱玨胸口射去。
這是高原一郎賴以報仇的殺手锏。流星鏢已喂了劇毒,見血封喉,如此近的距離朱玨無論如何躲避不開。高原一郎嘴角現出得意笑容,睜大雙眼等著親眼瞧仇人中鏢身亡。朱玨雖沒料到高原一郎會突放暗器,但真倭野蠻善斗,至死不休,即使被俘獲還會撕咬傷人,他在戰場上見得多了,一直沒放松警惕。見藍芒閃電般射向胸口,躲避已來不及,護在腹前的腰刀條件反射般向上一揚,叮當一聲輕響,流星鏢射中刀刃,激起一溜火花。沒等眾人悟過神來,已斜斜飛向旁邊,剛好擦過高原一郎右手手背,現出淺淺一道血痕,接著咚的一聲掉落在甲板上。
高原一郎望望手背血痕,又瞧向甲板微微顫動的流星鏢,目光中露出難以置信。嘴里發出垂死野獸的猙獰吼叫,快步沖向流星鏢。朱玨險中暗算,心中大怒,不再給高原一郎拼命機會,血淋淋的腰刀側轉,旋風般劈向高原一郎頸部。沒等劈中,高原一郎身子一軟,跌倒在甲板上,右手雖碰著流星鏢,卻已沒有了力氣。他靜靜躺在甲板上,睜大眼睛想要再看看美麗的夜空,卻什么也瞧不見。耳邊響起嗚嗚刀風,由遠至近襲來,在腦海里分外清晰。
天照大神,高原一郎無能,不能為弟弟報仇,祈盼靈魂重歸日本,永遠得到天照大神庇佑。高原一郎心里禱念,嘴角現出安詳微笑,旋即頸部一痛,永久陷入無邊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