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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戰(zhàn)斗》:力

一四七五年三月六日,他生于嘉藏打地方底嘉潑萊斯(Caprese)。荒確的鄉(xiāng)土,“飄逸的空氣”[44],巖石,桐樹,遠(yuǎn)處是阿北尼山。不遠(yuǎn)的地方,便是圣法朗梭阿·大西士在阿爾佛尼阿山頭看見基督顯靈的所在。

父親[45]是嘉潑萊斯與丘西地方的法官。這是一個暴烈的,煩躁的,“怕上帝”的人。母親[46]在米開朗琪羅六歲[47]時便死了。他們共是弟兄五人:Lionardo, Michelagniolo, Buonarroto, Giovan Simone, Sigismondo [48]。

他幼時寄養(yǎng)在一個石匠底妻子家里。以后他把做雕塑家底志愿好玩地說是由于這幼年的乳。人家把他送入學(xué)校:他只用功素描。“為了這,他被他的父親與伯叔瞧不起而且有時打得很兇,他們都恨藝術(shù)家這職業(yè),似乎在他們的家庭中出一個藝術(shù)家是可羞的。”[49]因此,他自幼便認(rèn)識人生底殘暴與精神底孤獨。

可是他的固執(zhí)戰(zhàn)勝了父親底固執(zhí)。十三歲時,他進(jìn)入Domenico Ghirlandajo底畫室——那是當(dāng)代翡冷翠畫家中最大最健全的一個。他初時底成績非常優(yōu)異,據(jù)說甚至令他的老師也嫉妒起來[50]。一年之后他們分手了。

他已開始憎厭繪畫。他企慕一種更英雄的藝術(shù)。他轉(zhuǎn)入雕塑學(xué)校。那個學(xué)校是洛朗·特·梅迭西斯所主辦的,設(shè)在圣瑪克花園內(nèi)。[51]那親王很賞識他:教他住在宮邸中,允許他和他的兒子們同席;童年的米開朗琪羅一下子便處于意大利文藝復(fù)興運(yùn)動底中心,處身于古籍之中,沐浴著柏拉圖研究的風(fēng)氣。他們的思想,把他感染了,他沉湎于懷古的生活中,心中也存了崇古的信念:他變成一個希臘雕塑家。在“非常鐘愛他”的Politien底指導(dǎo)之下,他雕了《Centaures與Lapithes底爭斗》[52]。

這座驕傲的浮雕,這件完全給力與美統(tǒng)治著的作品,反映出他成熟時期底武士式的心魂與粗獷堅強(qiáng)的手法。

他和Lorenzo di Credi, Bugiardini, Granacci, Torrigiano dei Torrigiani等到嘉彌納寺中去臨摹瑪撒西屋(Masaccio)底壁畫。他不能容忍他的同伴們底嘲笑。一天,他和虛榮的Torrigiani沖突起來。Torrigiani一拳把他的臉擊破了,后來,他以此自豪:“我緊握著拳頭,他講給Benvenuto Cellini聽,我那么厲害地打在他的鼻子上,我感到他的骨頭粉碎了,這樣,我給了他一個終生的紀(jì)念。”[53]

然而異教色彩并未抑滅米開朗琪羅底基督教信仰。兩個敵對的世界爭奪米開朗琪羅底靈魂。

一四九〇年,教士薩伏那洛爾,依據(jù)了陶米尼派底神秘經(jīng)典《Apocalypse》開始說教。他三十七歲,米開朗琪羅十五歲。他看到這短小羸弱的說教者,充滿著熱烈的火焰,被神底精神燃燒著,在講壇上對教皇作猛烈的攻擊,向全意大利宣揚(yáng)神底威權(quán)。翡冷翠人心動搖。大家在街上亂竄,哭著喊著如瘋子一般。最富的市民如Ruccellai, Salviati, Albizzi, Strozzi輩都要求加入教派。博學(xué)之士,哲學(xué)家也承認(rèn)他有理[54]。米開朗琪羅底哥哥,李奧那陶便入了陶米尼派修道[55]。

米開朗琪羅也沒有免掉這驚惶底傳染。薩伏那洛爾自稱為預(yù)言者,他說法蘭西王查理八世將是神底代表,這時候,米開朗琪羅不禁害怕起來。

他的一個朋友,詩人兼音樂家嘉爾第哀(Cardiere)有一夜看見洛朗·特·梅迭西斯底黑影[56]在他面前顯現(xiàn),穿著襤褸的衣衫身體半裸著;死者命他預(yù)告他的兒子比哀爾,說他將要被逐出他的國土,永遠(yuǎn)不得回轉(zhuǎn)。嘉爾第哀把這幕幻象告訴了米開朗琪羅,米氏勸他去告訴親王;但嘉爾第哀畏懼比哀爾,絕對不敢。一個早上,他又來找米開朗琪羅,驚悸萬分地告訴他說,死者又出現(xiàn)了:他甚至穿了特別的衣裝,嘉爾第哀睡在床上,靜默地注視著,死人底幽靈便來把他批頰,責(zé)罰他沒有聽從他。米開朗琪羅大大地埋怨他,逼他立刻步行到梅迭西斯別墅。半路上,嘉爾第哀遇到了比哀爾:他就講給他聽。比哀爾大笑,喊馬弁把他打開。親王底秘書Bibbiena和他說:“你是一個瘋子。你想洛朗愛哪一個呢?愛他的兒子呢還是愛你?”嘉爾第哀遭了侮辱與嘲笑,回到翡冷翠,把他倒霉的情形告知米開朗琪羅,并把翡冷翠定要逢到大災(zāi)難的話說服了米開朗琪羅,兩天之后,米開朗琪羅逃走了[57]。

這是米開朗琪羅第一次為迷信而大發(fā)神經(jīng)病,他一生,這類事情不知發(fā)生了多少次,雖然他自己也覺得可羞,但他竟無法克制。

他一直逃到佛尼市。

他一逃出翡冷翠,他的騷亂靜了下來。——回到蒲洛涅(Bologne),過了冬天[58],他把預(yù)言者和預(yù)言全都忘掉了。世界底美麗重新使他奮激。他讀班德拉葛(Pétrarque),鮑加斯(Boccace)和但丁底作品。

一四九五年春,他重新路過翡冷翠,正當(dāng)舉行著狂歡節(jié)底宗教禮儀,各黨派劇烈地爭執(zhí)的時候。但他此刻對于周圍的熱情變得那么淡漠,且為表示不再相信薩伏那洛爾派底絕對論起見,他雕成著名的《睡著的愛神》像,在當(dāng)時被認(rèn)是古代風(fēng)的作品。在翡冷翠只住了幾個月;他到羅馬去。直到薩伏那洛爾死為止,他是藝術(shù)家中最傾向于異教精神的一個。他雕《醉的酒神》《垂死的Adonis》和巨大的《愛神像》的那一年,薩伏那洛爾正在焚毀他認(rèn)為“虛妄和邪道”的書籍、飾物和藝術(shù)品[59]。他的哥哥李渥那陶為了他信仰預(yù)言之故被告發(fā)了。一切的危險集中于薩伏那洛爾底頭上:米開朗琪羅卻并不回到翡冷翠去營救他。薩伏那洛爾被焚死了[60]:米開朗琪羅一聲也不響。在他的信中,找不出這些事變底任何痕跡。

米開朗琪羅一聲也不響:但他雕成了《耶穌死像》[61]:

永生了一般的年青,死了的基督躺在圣母底膝上,似乎睡熟了。他們的線條饒有希臘風(fēng)的嚴(yán)肅。但其中已混雜著一種不可言狀的哀愁情調(diào);這些美麗的軀體已沉浸在凄涼的氛圍中。悲哀已占據(jù)了米開朗琪羅底心魂。

使他變得陰沉的,還不單是當(dāng)時的憂患和罪惡底境象。一種專暴的力進(jìn)入他的內(nèi)心再也不放松他了。他為天才底狂亂所扼制,至死不使他呼一口氣,并無什么勝利底幻夢,他卻賭咒要戰(zhàn)勝,為了他的光榮和為他家屬底光榮。他的家庭底全部負(fù)擔(dān)壓在他一個人肩上。他們向他要錢。他沒有錢,但他那么驕傲,從不肯拒絕他們:他可以把自己賣掉,只是為要供應(yīng)家庭向他要求的金錢。他的健康已經(jīng)受了影響。營養(yǎng)不佳,時時受寒,居處潮濕,工作過度等等開始把他磨蝕。他患著頭痛,一面的肋腹發(fā)腫[62]。他的父親責(zé)備他的生活方式:他卻不以為是他自己的過錯。

“我所受的一切痛苦,我是為的你們受的”,米開朗琪羅以后在寫給父親的信中說[63]。

“……我一切的憂慮,我只因為愛護(hù)你們而有的。”[64]

一五〇一年春,他回到翡冷翠。

四十年前,翡冷翠大寺維持會曾委托Agosíno di Duccio雕一個先知者像,那作品動工了沒有多少便中止了。一向沒有人敢上手的這塊巨大的白石,這次交托給米開朗琪羅了[65];碩大無朋的大衛(wèi)像(David),便是緣源于此。

相傳:翡冷翠底行政長官Pier Soderini(即是決定交托米氏雕塑的人)去看這座像時,為表示他的高見計,加以若干批評:他認(rèn)為鼻子太厚了。米開朗琪羅拿了剪刀和一些石粉爬上臺架,輕輕地把剪刀動了幾下,手中慢慢地散下若干粉屑;但他一些也沒有改動鼻子,還是照它老樣。于是,他轉(zhuǎn)身向著長官問道:

“現(xiàn)在請看。

——現(xiàn)在,Soderini說,它使我更歡喜了些。你把它改得有生氣了。”

“于是,米開朗琪羅走下臺架,暗暗地好笑。”[66]

在這件作品中,我們似乎便可看到幽默的輕蔑。這是在休止期間的一種騷動的力。它充滿著輕蔑與悲哀。在美術(shù)館底陰沉的墻下,它會感到悶塞。它需要大自然中的空氣,如米開朗琪羅所說的一般,它應(yīng)當(dāng)“直接受到陽光。”[67]

一五〇四年正月二十五日,藝術(shù)委員會(其中的委員有李毗Filippino Lippi,鮑梯卻梨Botticelli,班呂勤Pérugin與萊渥那·特·文西等)討論安置這座巨像的地方。依了米開朗琪羅底請求,人們決定把它立在“諸侯宮邸”底前面。搬運(yùn)的工程交托[68]大寺底建筑家們?nèi)マk理。五月十四日傍晚,人們把《大衛(wèi)像》從臨時廊棚下移出來。晚上,市民向巨像投石,要擊破它,當(dāng)局不得不加以嚴(yán)密的保護(hù)。巨像慢慢地移動,系得挺直,高處又把它微微吊起,免得在移轉(zhuǎn)時要抵住泥土。從Duomo廣場搬到老宮前面一共費(fèi)了四天光陰。五月十八日正午,終于到達(dá)了指定的場所。夜間防護(hù)的工作仍未稍懈。可是雖然那么周密,某個晚上群眾底石子終于投中了大衛(wèi)像[69]。

這便是人家往往認(rèn)為值得我們作為模范的翡冷翠民族[70]。

一五〇四年,翡冷翠底諸侯把米開朗琪羅和萊渥那·特·文西放在敵對的立場上。

兩人原不相契。他們都是孤獨的,在這一點上,他們應(yīng)該互相接近了。但他們覺得離開一般的人群固然很遠(yuǎn),他們兩人卻離得更遠(yuǎn)。兩人中更孤獨的是萊渥那。他那時是五十二歲,長米開朗琪羅二十歲。從三十歲起,他離開了翡冷翠,那里的狂亂與熱情使他不耐;他的天性是細(xì)膩精密的,微微有些膽怯,他的清明寧靜與帶著懷疑色彩的智慧,和翡冷翠人底性格都是不相投契的。這享樂主義者,這絕對自由絕對孤獨的人,對于他的鄉(xiāng)土,宗教,全世界,都極淡漠,他只有在一般思想自由的君主旁邊才感到舒服。一四九九年,他的保護(hù)人Ludovic le More下臺了,他不得不離別米蘭。一五〇二年,他投效于César Borgia幕下;一五〇三年,這位親王在政治上失勢了,他又不得不回到翡冷翠。在此,他的譏諷的微笑正和陰沉狂熱的米開朗琪羅相遇,而他正激怒他。米開朗琪羅,整個地投入他的熱情與信仰之中的人,痛恨他的熱情與信仰底一切敵人,而他尤其痛恨毫無熱情毫無信仰的人。萊渥那愈偉大,米開朗琪羅對他愈懷著敵意;他亦絕不放過表示敵意的機(jī)會。

“萊渥那面貌生得非常秀美,舉止溫文爾雅。有一天他和一個朋友在翡冷翠街上閑步;他穿著一件玫瑰紅的外衣,一直垂到膝蓋;修剪得很美觀的鬈曲的長須在胸前飄蕩。在Santa Trinità寺旁,幾個中產(chǎn)者在談話,他們辯論著但丁底一段詩。他們招呼萊渥那,請他替他們辨明其中的意義。這時候米開朗琪羅在旁走過。萊渥那說:‘米開朗琪羅會解釋你們所說的那段詩。’米開朗琪羅以為是有意嘲弄他,冷酷地答道:‘你自己解釋罷,你這曾做過一座銅馬底模塑[71]不會鑄成銅馬而你居然不覺羞恥地就此中止了的人!’——說完,他旋轉(zhuǎn)身走了。萊渥那站著,臉紅了。米開朗琪羅還以為未足,滿懷著要中傷他的念頭,喊道:‘而那些混帳的米蘭人竟會相信你做得了這樣的工作!’”[72]

是這樣的兩個人,行政長官Soderini竟把他們安置在一件共同的作品上:即諸侯宮邸中會議廳底裝飾畫,這是文藝復(fù)興兩股最偉大的力底奇特的爭斗。一五〇四年五月,萊渥那開始他的《Anghiari戰(zhàn)役》底圖稿[73]。一五〇四年八月,米開朗琪羅受命制作那《Cascina戰(zhàn)役》[74]。全個翡冷翠為了他們分成兩派。——但是時間把一切都平等了。兩件作品全都消滅了[75]。

一五〇五年三月,米開朗琪羅被教皇于勒二世召赴羅馬。從此便開始了他生涯中的英雄的時代。

兩個都是強(qiáng)項、偉大的人,當(dāng)他們不是兇狠地沖突的時候,教皇與藝術(shù)家生來便是相契的。他們的腦海中涌現(xiàn)著巨大的計劃。于勒二世要令人替他造一個陵墓,和古羅馬城相稱的。米開朗琪羅為這個驕傲的思念激動得厲害。他懷抱著一個巴比侖式的計劃,要造成一座山一般的建筑,上面放著碩大無朋的四十余座雕像。教皇興奮非凡,派他到加拉爾地方去,在石廠中斫就一切必需的白石。在山中米開朗琪羅住了八個多月。他完全被一種狂熱籠罩住了。“一天他騎馬在山中閑逛,他看見一座威臨全景的山頭:他突然想把它整個地雕起來,成為一個巨大無比的石像,使海中遠(yuǎn)處的航海家們也能望到……如果他有時間,如果人家答應(yīng)他,他定會那么做。”[76]

一五〇五年十二月,他回到羅馬,他所選擇的大塊白石亦已開始運(yùn)到,安放在圣比哀爾場上,米開朗琪羅所住的Santa-Caterina底后面。“石塊堆到那么高大,群眾為之驚愕,教皇為之狂喜。”米開朗琪羅埋首工作了。教皇不耐煩地常來看他,“和他談話,好似父子那般親熱。”為更便于往來起見,他令人在梵諦剛宮底走廊與米開朗琪羅底寓所中間造了一頂浮橋,使他可以隨意在秘密中去看他。

但這種優(yōu)遇并不如何持久。于勒二世底性格和米開朗琪羅底同樣無恒。他一忽兒熱心某個計劃,一忽兒又熱心另一個絕然不同的計劃。另一個計劃于他顯得更能使他的榮名垂久:他要重建圣比哀爾大寺。這是米開朗琪羅底敵人們慫恿他傾向于這新事業(yè)的,那些敵人數(shù)不在少,而且都是強(qiáng)有力的。他們中間的首領(lǐng)是一個天才與米開朗琪羅相仿而意志更堅強(qiáng)的人物:勃拉芒德(Bramante d'Urbin),他是教皇底建筑家,拉斐爾底朋友。在兩個理智堅強(qiáng)的翁勃里偉人與一個天才獷野的翡冷翠人中間,毫無同情心可言。但他們所以決心要打倒他[77],無疑是因為他曾向他們挑戰(zhàn)之故。米開朗琪羅毫無顧忌地指責(zé)勃拉芒德,說他在工程中舞弊[78]。那時勃拉芒德便決意要剪除他。

他使他在教皇那邊失寵。他利用于勒二世底迷信;在他面前說據(jù)普通的觀念,生前建造陵墓是大不祥的。他居然使教皇對于米開朗琪羅底計劃冷淡了下來,而乘機(jī)獻(xiàn)上他自己的計劃。一五〇六年正月,于勒二世決定重建圣比哀爾大寺。陵墓的事情擱置了,米開朗琪羅不獨被壓倒了,而且為了他在作品方面所化的錢負(fù)了不少債務(wù)[79]。他悲苦地怨艾。教皇不再見他了;他為了工程的事情去求見時,于勒二世教他的馬弁把他逐出梵諦剛宮。

目擊這幕情景的呂克主教,和馬弁說:

——“你難道不認(rèn)識他么?”

馬弁向米開朗琪羅說:

——“請原諒我,先生,但我奉命而行,不得不如此。”

米開朗琪羅回去上書教皇:

“圣父,今天早上我由你圣下底意旨被逐出宮。我通知你自今日起,如果你有何役使,你可以教人到羅馬以外的任何區(qū)處找我。”

他把信寄發(fā)了,喊著住在他家里的一個石商和一個石匠,和他們說:

“去覓一個猶太人,把我家里的一切全賣給他,以后再到翡冷翠來。”

于是他上馬出發(fā)[80]。教皇接到了信,派了五個騎兵去追他,晚上十一點鐘時在Poggibonsi地方追上了,交給他一道命令:“接到此令,立刻回轉(zhuǎn)羅馬,否則將有嚴(yán)厲處分。”米開朗琪羅回答,他可以回來,如果教皇履行他的諾言:否則,于勒二世永遠(yuǎn)不必希望再看到他[81]。

他把一首十四行詩寄給教皇[82]:

“吾主,如果俗諺是對的,那真所謂‘非不能也,是不欲也。’你相信了那些謊話與讒言,對于真理底敵人,你卻給他酬報。至于我,我是,我曾是你的忠實的老仆,我的皈依你好比光芒之于太陽;而我所費(fèi)掉的時間并不使你感動!我愈勞苦,你愈不愛我。我曾希望靠了你的偉大而偉大,曾希望你的公正的度量與威嚴(yán)的寶劍將是我唯一的裁判人而非聽從了謊騙的回聲。但上天把德性降到世上之后,老是把它作弄,仿佛德性只在一棵枯索的樹上企待果實。”[83]

于勒二世底侮慢,還不止是促成米開朗琪羅底逃亡的唯一的原因。在一封給Giuliano da San Gallo的信中,他露出勃拉芒德要暗殺他的消息[84]。

米開朗琪羅走了,勃拉芒德成為唯一的主宰。他的敵手逃亡底翌日,他舉行圣比哀爾大寺底奠基禮[85]。他的深切的仇恨集中于米開朗琪羅底作品上,他要安排得使米氏底事業(yè)永遠(yuǎn)不能恢復(fù)。他令群眾把圣比哀爾場上底工場,堆著建造于勒二世陵墓的石塊底區(qū)處,搶劫一空[86]。

我們知道萊渥那·特·文西也曾有過到土耳其去的意念。

可是,教皇為了他的雕塑家底反抗大為震怒,接連著下敕令到翡冷翠底諸侯那里,因為米開朗琪羅躲避在翡冷翠。諸侯教米開朗琪羅去,和他說:“你和教皇搗蛋,即是法蘭西王也不敢那么做。我們不愿為了你而和他輕啟爭端:因此你當(dāng)回羅馬去;我們將給你必要的信札,說一切對于你的無理將無異是對于我們的無理。”[87]

米開朗琪羅固執(zhí)著。他提出條件。他要于勒二世讓他建造他的陵寢,并且不在羅馬而在翡冷翠工作。當(dāng)于勒二世出征班羅士(Pérouse)與蒲洛涅的時候,[88]他的敕令愈來愈嚴(yán)厲了,米開朗琪羅想起到土耳其,那邊的蘇丹曾托法朗梭阿派教士轉(zhuǎn)請他去造一座班拉地方底橋[89]。

終于他不得不讓步了。一五〇六年十一月杪,他委屈地往蒲洛涅去,那時于勒二世正攻陷了城,以征服者底資格進(jìn)入蒲洛涅城。

“一個早上,米開朗琪羅到San Petronio寺去參與彌撒禮。教皇底馬弁瞥見他,給認(rèn)識了,把他引到于勒二世前面,他正在Seize宮內(nèi)用餐。教皇發(fā)怒著和他說:‘是你應(yīng)當(dāng)?shù)搅_馬去晉謁我們的;而你竟等我們到蒲洛涅來訪問你!’——米開朗琪羅跪下,高聲請求寬赦,說他的行動并非由于惡意而是因為被逐之后憤怒之故。教皇坐著,頭微俯著,臉上滿布著怒氣;一個翡冷翠諸侯府派來為米開朗琪羅說情的主教上前說道:‘務(wù)望圣下不要把他的蠢事放在心上;他為了愚昧而犯罪。所有的畫家除了藝術(shù)之外,在一切事情上都是一樣的。’教皇暴怒起來,大聲呼喝道:‘你竟和他說即是我們也不敢和他說的侮辱的話。你才是愚昧的……滾開,見你的鬼罷!’——他留著不走,教皇底侍役上前一陣拳頭把他攆走了。于是,教皇底怒氣在主教身上發(fā)泄完了,令米開朗琪羅近前去,寬赦了他。”[90]

不幸,為與于勒二世言和起見,還得依從他任性的脾氣;而這專橫的意志已重新轉(zhuǎn)變了方向。此刻他已不復(fù)提及陵墓問題,卻要在蒲洛涅建立一個自己的銅像了。米開朗琪羅雖然竭力聲明“他一些也不懂得鑄銅的事”,也是無用。他必得學(xué)習(xí)起來,又是艱苦的工作。他住在一間很壞的屋子里,他,兩個助手Lapo與Lodovico,和一個鑄銅匠Bernardino,三個人只有一張床。十五個月在種種煩惱中度過了。Lapo與Lodovico偷盜他,他和他們鬧開了。

“Lapo這壞蛋,他寫信給他的父親說,告訴大家說是他和Lodovico兩人做了全部的作品或至少是他們和我合作的。在我沒有把他們攆出門外之前,他們腦筋中不知道他們并非是主人;直到我把他們逐出時,他們才明白是為我雇用的。如畜生一般,我把他們趕走了。”[91]

Lapo與Lodovico大為怨望;他們在翡冷翠散布謠言,攻擊米開朗琪羅,甚至到他父親那里強(qiáng)索金錢,說是米開朗琪羅偷他們的。

接著是那鑄銅匠顯得是一個無用的家伙。

“我本信Bernardino師父會鑄銅的,即不用火也會鑄,我真是多么信任他。”

一五〇七年六月,鑄銅的工作失敗了。銅像只鑄到腰帶部分。一切得重新開始。米開朗琪羅到一五〇八年二月為止,一直在干這件作品。他的健康為之損害了。

“我?guī)缀鯖]有用餐的時間,他寫信給他的兄弟說……我在極不舒服極痛苦的情景中生活:除了夜以繼日地工作之外,我什么也不想;我曾經(jīng)受過那樣的痛苦,現(xiàn)在又受著這樣的磨難,竟使我相信如果再要我作一個像,我的生命將不夠了:這是巨人底工作。”[92]

這樣的勞作卻獲得了可悲的結(jié)果。一五〇八年二月在San Petronio寺前建立的于勒二世像,只有四年底壽命。一五一一年十二月,它被于勒二世底敵人Bentivogei黨人毀滅了;殘余的古銅被Alphonse d'Este收買去鑄大炮。

米開朗琪羅回到羅馬。于勒二世命他做另一件同樣意想不到同樣艱難的工程。對于這個全不懂得壁畫技術(shù)的畫家,教皇命他去作西施庭教堂底天頂畫。人們可以說他簡直在發(fā)不可能的命令,而米開朗琪羅居然會執(zhí)行。

似乎又是勃拉芒德,看見米開朗琪羅回來重新得寵了,故把這件事情作難他,使他的榮名掃地。[93]即在這一五〇八年,米氏底敵手拉斐爾在梵諦剛宮開始Stanze那組壁畫,獲得極大的成功,故米開朗琪羅底使命尤其來得危險,因為他的敵人已經(jīng)有了杰作擺在那里和他挑戰(zhàn)[94]。他用盡方法辭謝這可怕的差使,他甚至提議請拉斐爾代替他:他說這不是他的藝術(shù),他絕對不會成功的。但教皇盡是固執(zhí)著,他不得不讓步。

勃拉芒德為米開朗琪羅在西施庭教堂內(nèi)造好了一個臺架,并且從翡冷翠召來好幾個有壁畫經(jīng)驗的畫家來幫他忙。但上面已經(jīng)說過,米開朗琪羅不能有任何助手。他開始便說勃拉芒德底臺架不能用,另外造了一個。至于從翡冷翠招來的畫家,他看見便頭痛,什么理由也不說,把他們送出門外。“一個早上,他把他們所畫的東西盡行毀掉;他自己關(guān)在教堂里,他不愿再開門讓他們進(jìn)來,即在他自己家里也躲著不令人見。當(dāng)這場玩笑似乎持續(xù)到夠久時,他們沮喪萬分,決意回翡冷翠去了。”[95]

米開朗琪羅只留著幾個工人在身旁[96];但困難不獨沒有減煞他的膽量,反而使他把計劃擴(kuò)大了,他決意在原定的天頂之外,更要畫四周的墻壁。

一五〇八年五月十日,巨大的工程開始了。暗淡的歲月,——這整個生涯中最暗淡最崇高的歲月!這是傳說上的米開朗琪羅,西施庭底英雄,他的偉大的面目應(yīng)當(dāng)永遠(yuǎn)鏤刻在人類底記憶之中。

他大感痛苦。那時代底信札證明他的狂亂的失望,決非他神明般的思想能夠解救的了:

“我的精神處在極度的苦惱中。一年以來,我從教皇那里沒有拿到一文錢;我什么也不向他要求,因為我的工作進(jìn)行的程度似乎還不配要求酬報。工作遲緩之故,因為技術(shù)上發(fā)生困難,因為這不是我的內(nèi)行。因此我的時間是枉費(fèi)了的。神佑我!”[97]

他才畫完《洪水》一部,作品已開始發(fā)霉:人物底面貌辨認(rèn)不清。他拒絕繼續(xù)下去。但教皇一些也不原諒。他不得不重新工作。

在他一切疲勞與煩惱之外,更加上他的家族底糾纏。全家都靠了他生活,濫用他的錢,拚命的壓榨他。他的父親不停地為了錢的事情煩悶,呻吟。他不得不費(fèi)了許多時間去鼓勵他,當(dāng)他自己已是病苦不堪的時候。

“你不要煩躁罷,這并非是人生遭受侮弄的事情……只要我自己還有些東西,我決不令你短少什么……即使你在世界上所有的東西全都喪失了,只要我存在,你必不至有何缺乏……我寧愿自己貧窮而你活著,決不愿具有全世界底金銀財富而你不在人世。……如你不能和其余的人一樣在世界上爭得榮譽(yù),你當(dāng)以有你的面包自足,不論貧與富,當(dāng)和基督一起生活,如我在此地所做的那樣,因為我是不幸的,我可既不為生活發(fā)愁亦不為榮譽(yù)——即為了世界——苦惱;然而我確在極大的痛苦,與無窮的猜忌中度日。十五年以來,我不曾有過一天好日子,我竭力支撐你;而你從未識得,也從未相信。神寬恕你們眾人!我準(zhǔn)備在未來,在我存在的時候,永遠(yuǎn)同樣的做人,只要我能夠!”[98]

他的三個弟弟都依賴他。他們等他的錢,等他為他們覓一個地位;他們毫無顧忌地浪費(fèi)他在翡冷翠所積聚的小資產(chǎn);他們更到羅馬來依附他;Buonarroto與Giovan Simone要他替他們購買一份商業(yè)的資產(chǎn),Gismondo要他買翡冷翠附近的田產(chǎn)。而他們絕不感激他:似乎這是他欠他們的債。米開朗琪羅知道他們在剝削他;但他太驕傲了,不愿拒絕他們而顯出自己的無能。那些壞蛋還不安分守己呢。他們行動乖張,在米開朗琪羅不在家的時候虐待他們的父親。于是米開朗琪羅暴跳起來。他把他的兄弟們當(dāng)作頑童一般看待,鞭笞他們。必要時他也許會把他們殺死。

“Giovan Simone [99],

常言道,與善人行善會使其更善,與惡人行善會使其更惡。幾年以來,我努力以好言好語和溫柔的行動使你改過自新,和父親與我們好好地過活,而你卻愈來愈壞了……我或能細(xì)細(xì)地和你說,但這不過是空言而已。現(xiàn)在不必多費(fèi)口舌,只要你確切知道你在世界上什么也沒有;因為是我為了上帝的緣故維持你的生活,因為我相信你是我的兄弟和其余的一樣。但我此刻斷定你不是我的兄弟;因為如果是的,那么你不會威脅我的父親。你真可說是一頭畜生,我將如對待畜生一般對待你。須知一個人眼見他的父親被威脅或被虐待的時候,應(yīng)當(dāng)為了他而犧牲生命……這些事情做得夠了!……我告訴你,世界上沒有一件東西是你所有的;如果我再聽到關(guān)于你的什么話,我將籍沒你的財產(chǎn),把不是你所掙來的房屋田地放火燒掉;你不是你自己理想中的人物。如果我到你面前來,我將給你看些東西使你會痛哭流涕,使你明白你靠了什么才敢這么逞威風(fēng)……如果你愿改過,你愿尊敬你的父親,我將幫助你如對于別的兄弟一樣,而且不久之后,我可以替你盤下一家商店。但你如不這樣做,我將要清理你,使你明白你的本來面目,使你確確實實知道你在世上所有的東西……完了!言語有何欠缺的地方,我將由事實來補(bǔ)足。

米開朗琪羅于羅馬

還有兩行。十二年以來,我為了全意大利過著悲慘的生活,我受著種種痛苦,我忍受種種恥辱,我的疲勞毀壞我的身體,我把生命經(jīng)歷著無數(shù)的危險,只為要幫扶我的家庭;——現(xiàn)在我才把我們的家業(yè)稍振,而你卻把我多少年來受著多少痛苦建立起來的事業(yè)在一小時中毀掉!……象基督一般!這不算什么!因為我可以把你那樣的人——不論是幾千幾萬——分裂成塊塊,如果是必要的話。——因此,要乖些,不要把對你具有多少熱情的人逼得無路可走!”[100]

以后是輪到Gismondo了:

“我在這里,過的是極度苦悶,極度疲勞的生活。任何朋友也沒有,而且我也不愿有……極少時間我能舒舒服服地用餐。不要再和我說煩惱的事情了;因為我再不能忍受分毫煩惱了。”[101]

末了是第三個兄弟,Buonarroto,在Strozzi底商店中服務(wù)的,問米開朗琪羅要了大宗款項之后,盡情揮霍,而且以“用得比收到的更多”來自豪:

“我極欲知道你的忘恩負(fù)義”,米開朗琪羅寫信給他道,“我要知道你的錢是從何而來的;我要知道:你在Santa Maria Nuova銀行里支用我的二百二十八金幣與我寄回家里的另外好幾百金幣時,你是否明白在用我的錢,是否知道我歷盡千辛萬苦來支撐你們?我極欲知道你曾否想過這一切!——如果你還有相當(dāng)?shù)穆斆鱽沓姓J(rèn)事實,你將決不會說:‘我用了我自己的許多錢,’也決不會再到此地來和我糾纏而一些也不回想起我已往對于你們的行為。你應(yīng)當(dāng)說:‘米開朗琪羅知道沒有寫信給我們,他是知道的;如果他現(xiàn)在沒有信來,他定是被什么我們所不知道的事務(wù)耽擱著!我們且耐性罷。’當(dāng)一匹馬在盡力前奔的時候,不該再去蹴它,要它跑得不可能地那么快。然而你們從未認(rèn)識我,而且現(xiàn)在也不認(rèn)識我。神寬宥你們!是他賜我恩寵,曾使我能盡力幫助你們。但只有在我不復(fù)在世的時候,你們才會識得我。”[102]

這便是薄情與妒羨的環(huán)境,使米開朗琪羅在剝削他的家庭和不息地中傷他的敵人中間掙扎苦斗。而他,在這個時期內(nèi),完成了西施庭底英雄的作品。可是他化了何等可忍的代價!差一些他要放棄一切而重新逃跑。他自信快死了[103]。他也許愿意這樣。

教皇因為他工作遲緩和固執(zhí)著不給他看到作品而發(fā)怒起來。他們傲慢的性格如兩朵陣雨時的烏云一般時時沖撞。“一天,”Condivi述說,“于勒二世問他何時可以畫完,米開朗琪羅依著他的習(xí)慣,答道:‘當(dāng)我能夠的時候。’教皇怒極了,把他的杖打他,口里反復(fù)地說:‘當(dāng)我能夠的時候!當(dāng)我能夠的時候!’”

“米開朗琪羅跑回家里準(zhǔn)備行裝要離開羅馬了。于勒二世馬上派了一個人去,送給他五〇〇金幣,竭力撫慰他,為教皇道歉。米開朗琪羅接受了道歉。”

但翌日,他們又重演一番。一天,教皇終于憤怒地和他說:“你難道要我把你從臺架上倒下地來么?”米開朗琪羅只得退步;他把臺架撤去了,揭出作品,那是一五一二年底諸圣節(jié)日。

那盛大而暗淡的禮節(jié),這祭亡魂的儀式,與這件駭人的作品底開幕禮,正是十分適合,因為作品充滿著生殺一切的神底精靈,——這挾著疾風(fēng)雷雨般的氣勢橫掃天空的神,帶來了一切生命底力[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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